这个地方很奇怪,原本以为,它带给我的只是过去那段岁月的回忆,不料,伴随而来的还有疑惑、惆怅和迷思。

昔日的那些土砖小屋,一律变成了两至三层楼房。村委会办公室从山上移至山下。山上那片荒山野岭,似乎也在悄然苏醒:百步台阶顺着山势蜿蜒而上;到了山腰,崎岖小径已成水泥大路,路边建有可供游人小憩的亭台。村主任左指右点,正在向我介绍这一带的远景规划,十分令人憧憬与向往。
可是我,脑子竟然开了小差—— 眼前这个山凹,旁边那面山坡,不是他所描绘的,将要变成一个旅游景点、一座宽广的足球场,而是两排简陋的土砖教室,室内书声琅琅;教室旁边,是个沙土平整的篮球场。我过去那些教书的同事,一个个赤膊上阵,紧盯着一个朱红色的大篮球你争我夺,一次次投篮,一声声吆喝……
问起当年那些生龙活虎的人:和平、月明、仲秋、焕清、应龙、海珍、海军 …… 他们现在怎么样?
问谁谁都不在 —— 四十几年,仿佛眨眼之间,一个个都去了另一个世界。
上大学不久的那年春节,我在这里与他们相聚,唯独不见和平。此人五短身材,皮肤黝黑发亮,整天笑嘻嘻地,喜欢说笑话。他曾自嘲自己显老,借某个陌生人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二十几岁的人,四十岁以上的面相。但这并不影响他的艳福,邻村一个长得最漂亮的姑娘嫁给了他。然而好景不长,他突然得了出血热,误当感冒治了几天后匆匆离世。他的笑话,变成了这片荒野里的山风。
和平很黑,而月明却很白,正如他的名字。他肤色透亮,椭圆形的脸盘,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衬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口红唇白齿,显得有点女人味,但他酷爱运动,喜欢打球,仍不失一个青年男子应有英气与风采。这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好就好在,只要想说话,开口之前,必然咧着两片红红的嘴唇,带着羞涩的微笑,话语中不失亲切和温暖。病魔带走了他的肉身,却没带走他的透明和洁白,他永远是这山顶上的一轮明月。
和平、月明走得很突然,而仲秋的离世,当属意料之中。这位比我年长十几岁的老兄,脾气特别谦和,为人厚道,做事细致认真,一旦认准了的事,非把它做得尽善尽美,于是难免会有固执,对别人心存疑虑的时候。肺病缠身,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宿命。尽管咳喘不止,骨瘦如柴,但他那双和善的眼睛,总是那么炯炯有神,隐隐透着笑意。这笑容,现在变成了这片天上的云彩。
焕清,一位好像从没年轻过的老实人。他宽额阔脸,个子不高,走路总是迈着八字方步,说话慢条斯理,不温不火,即便因某个问题与人发生争执,脸上也挂着谦卑的笑容,笑容把颧骨抬得很高,使其满口牙齿占据了整个面部的一大半。74年国庆节之后的第三天,报纸上登有周总理出席国庆招待会的照片,这个脾气特别隐忍温和的人,突然在教室走廊上大喊大叫:“好消息,好消息,周总理出院了!” 如此位卑而不忘国优的人,如今哪里去了?他的赤诚之心,变成了这面山坡上的炽烈艳阳。
应龙不久前才去世。他性格内向,稳稳沉沉,待人亲切和善,说话办事从不急躁和潦草。他个子高高,两肩垂窄,与人说话总是轻言细语。此人不仅教学娴熟,而且擅长体育,乒乓、篮球等项目都能上场与人比试一番,赢得老师和学生们的普遍尊重。大家都较认同他的为人处事。这个好人的身影,现在成了这片荒山上的青松和翠柏。
海珍,我的叔伯表姐。她不漂亮,但有女人独特的韵味。一个能歌善舞的姑娘,没有机会施展艺术才华,整天窝在厨房里烟熏火烤,为老师们操持一日三餐;缺油少盐时,从没听到过她半句怨言。她的身体很好,食堂工作之余,还有精力辅导学生跳舞,可是有一天,突然腹部剧疼,肝癌悄悄降临。她走了,她的足迹,变成了这山野路边的小草和鲜花。最没想到的是,海军也走了。这是一个讲课、打球、打牌、喝酒等,样样都能来一手的人。那瘦高的个子、单薄的身躯里,似有无穷的欲望、不尽的精力。此人性格外向,话多而稍显结巴。他的寝室与我隔壁,课余时来客较多,男女朋友不少。他那边最热闹的时候,也就是我这边最冷清的时候。白天如此,晚上两边都一样。他偶尔的咳嗽声,与我窗外呼呼作响的林涛声,伴我度过寂寞的寒来暑往,春秋冬夏。如今来到这里,他的瘦高身影永远不见了,他的咳嗽声,已经融入林涛;那张偶尔被酒喝红了的脸,已被一片朦胧的雾气所遮掩。

这些正当盛年的人,何以走得如此仓促?真的有点令人费解,正如当年我住过的那间简陋而破旧的寝室,那些令人至今不得其解的老鼠 ——
那间寝室只有门框,没有门扇,门里直通门外教室。室内地面坑坑洼洼,靠窗处是一台三屉书桌,其中一个抽屉的底板已经脱落;书桌旁边,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一口小木箱,里面放有一些书籍和笔记本;箱底还有我高中毕业时,与年级和班级同学的合影照片;书桌对面,紧贴着两面墙壁的,就是我睡觉的木板小床。由于其中一块板子已经变形,一上床就吱吱作响。
寝室和教室窗外都是森林,森林逼近悬崖。
这里白天有学生喧闹。一到晚上,除了山风怒吼,夜深时虫声唧唧,再无其他任何声息。初来乍到时,我特别害怕夜幕降临,不敢一人独睡,恨不得每天只有白昼而无黑夜。
仲秋大哥看出了我的紧张,约我到他房间共寝。他有肺病,我嫌他咳嗽痰多,且怕传染,可是,相对于夜深的恐惧而言,我仍接受了他的邀请。但一躺到他的床上,我就浑身发麻,喉咙情不自禁地发痒,生出许多痰来。为了不让他发现我的不适,我不得不强忍着,把痰液和涎水吞回肚里,以致整夜难以入眠。
百般无奈之中,我借口培养一下自己的胆量,又回到自己寝室独睡。可是上床不久,蒙着头脸正要进入梦乡时,脚下突然变得有点沉重,似有一双大手,隔着被子从我的脚下一直摸到大腿,又从大腿摸到腹部;慢慢地,我的胸部似在受压,且从轻到重,渐渐压得我无法喘息。我脑子变得格外清醒,心口咚咚直跳,两眼盯着窗口那束朦胧的光亮,猛然大叫一声坐起,屋子里没有一丝动静。我浑身湿透,摸索着点亮煤油灯,亮了的屋里不见任何东西。睡在隔壁的海军被我吵醒,在墙壁的另一边大声问我:“怎么啦,见到鬼了?”
第二天与大家谈及此事,有人吃惊,有人不以为然。海军说是有鬼作祟,仲秋、应龙和焕清等人说他迷信,据其经历和体会,认为是老鼠作怪。据说有一种老鼠不声不响,直到夜深人静才出来,悄悄趴在入睡的人身上,施展一种魔法,让人难以苏醒,乘机偷吃屋里东西。这种老鼠名为迷老鼠,长得和普通老鼠一样,只是没有普通老鼠那样好动和多见。
我半信半疑,但异常兴奋,当天晚上继续观察和体会。可是从十点左右上床,一直等到十二点钟浑然入睡,身上一直没有感觉到前一晚上那些动静。我很奇怪,难道迷老鼠有灵,听到我们的对它的议论后,再也不敢与人捣乱了?我战战兢兢地连续睡了几晚,庆幸它不再继续出现。
正当我快要忘掉它时,又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与那几位同事打完扑克,回到寝室刚刚入睡,迷老鼠又悄然而至,其作案过程,与那天晚上一模一样。我屏声静气,捂着被子不敢动弹,心窝里像有一只兔子要从被子里蹦出。这样大约持续了十几分钟,被压迫的被子渐渐恢复宽松,没有任何动静。我长长地吁了口气,迷离恍惚中慢慢睡去。

迷老鼠的这一恶作剧,在我寝室断断续续上演达半年之久。每天晚上备完课,从寝室出来,与海军、应龙、月明和焕清等人打完扑克,或在院子里闲聊过后,各回自己寝室时,我像奔赴刑场,上床之后入睡之前那段时间,恐惧似寒潮一样汹涌袭来。我瞪大两眼,双手紧抓被沿,惶惑地等待着迷老鼠的再次光顾。直至困乏至极,恍惚入睡。蹊跷的是,你有心等它它偏偏不来,无意之中它又悄然而至……
第二年,我因做班主任工作需要,办公和睡觉的房间从山坡北面调到了南边。室内陈设依旧,但窗外开阔,正对一口水塘,夜静时除了蛙声,再也听不到森林里那疯狂涛声。迷老似乎不再光顾,但普通老鼠突然多了起来。一到晚上,它们就在屋里各个角落扑通,细声尖叫,有时像在我的被子上跳舞,或者交媾,长长的尾巴在我脸上扫来扫去。有一天晚上我烦了,掀开被子一跃而起,捡起一把笤帚,朝着屋里每个角落一顿乱打,老鼠一个也没打着,窗外却“呼”地一声,一个窃贼在黑暗中突然起身,像脱缰的野马,沿着水塘岸边飞奔而去,很快消失在深不见底的夜幕之中 ……
我突发奇想,觉得这些肆无忌惮的老鼠,就是迷老鼠的变身,它们见我从北屋南移,便紧随其后,从隐蔽到公开,以公开的方式对我进行袭击。我懊恼不已,不知它们为何如此纠缠不休。

寝室从北坡南移之后,既有老鼠公开打扰,又发现小偷暗地里踩点。烦心的事还不止于此,更可怕的是,到了晚上八九点钟,一种夜猫似的叫声,隐约由远而近传来,时断时续,难道是老鼠引来的猫叫?不像,更像是一个女人的尖叫 ,一种被制止而没能止住的尖叫。这里离附近村庄至少有一公里的距离,叫声显然不是从村里传来的。
那天晚上,我吃完夜饭刚回到寝室,门外突然传来“笃笃”敲门声。我连忙穿过教室,到门外观望。可是门外不见人影,我回到寝室坐着发愣,忽见窗前闪过一个人影,一个体型瘦弱、脑后搭着两条小辫的少女,蹑手蹑脚地从我窗前走过,“呵呵”地笑了一声就不见了。我终于确信,那夜猫似的叫声可能与她有关。她曾是大队宣传队员,宣传队停止活动以后,她仍不时出现在从大队到学校这条路上。一见到我,她就挤眉弄眼,嗲嗲地喊着“周老师”。我不理睬,她撇着嘴“哼”了一声冲我说:“好大的架子!” 每次她走得很远了,还不时回过头来瞟我,瞟得人很不自在。
白天无事,这么晚了她还不回家,怎不令人担忧!
一个大雾蒙蒙的凌晨,我因事起床较早。一下山坡,就见路边草地上坐着一个女人 —— 又是她,我吓了一跳,问她何故呆在此地。她抬头瞪了我一眼:“不要你管!” 我不便多问,讪讪地走开,心中留下一串问号。
一年之后,听说她突发急病,捂着肚子呼爹喊娘,在被抬着去医院的路上,就停止了呼吸。
对她的疑惑与猜测戛然而止。至于迷老鼠是否真的存在,也渐渐被大家遗忘。
偶然有一天,同事们在食堂就餐时,边吃边聊,不知是谁提到,从前曾有人得一种怪病,高烧不退,浑身出血,再好的医院都无法救治,不几天就突然丧命。海珍姐连忙插嘴说,那是出血热,病毒是从老鼠身上传染的。从此以后,我对老鼠倍加害怕,恨之入骨,一见到它那小眼眯眯,尾巴长长,灰不溜秋的样子就毛骨悚然。据说,和平后来得的就是这种病。
和平走了,仲秋、月明、焕清、海珍、应龙、海军也都走了。他们走得太早、太过匆忙。迷老鼠是否真的存在,它长的什么模样?这个谜底始终没有揭开。我离开此地之后,是否还有迷老鼠继续作妖?由于当年的同事都不在了,我无法得知下文。

与教书的同事分别十年以后,我在湖北黄陂木兰山游玩,下山时发现路边有个铁笼,一群大人小孩围观。一个头戴草帽的中年男子正在大声吆喝:“快来看老鼠啊,一个六斤重的大老鼠,世界之最!” 我走近细看,只见铁笼里关着一个毛茸茸、灰溜溜的怪物,眼睛细小,毛发灰黑,像一头小猪,但尾巴比猪长得多,嘴巴也远比猪的嘴尖。它睡在铁笼里一动不动。我很困惑,老鼠怎么会如此安静,难道是被捕获者调教成这样?
不管它活蹦乱跳,还是默然不动,我都无法接受这个怪物。看着这个迷老鼠的巨硕同胞,我浑身都是鸡皮疙瘩。心里念叨,假如我的那些同事也能看到它,不知作何感想。这些神出鬼没、形象猥琐的家伙,的确有点令人肉麻,叫人捉摸不透。
(2021年6月9日于武昌南湖 . 桂枫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