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普洛血战虎门关
一
水西彝部陇胯则溪慕魁普洛被炮声从睡梦中惊醒,急忙钻出栖身的山洞,问站在石墙垛口后面的哨兵:“哪里打炮?”哨兵是个十五六岁的英俊少年,却也不失沉着,道:“回慕魁,是吴三桂的兵打了一炮,离得太远,吓吓人罢了。”普洛爬上哨兵身旁的垛口站定,低头望去,岩下的裸洁河依然如翡翠般可爱,峡风催动波浪荡切着彼岸垂直的岩壁,发出沉闷的嘭嘭之声。在自己据守的虎门关西侧五六十丈以外,隐隐现出清兵的绿色旗幡,看不见人影,看不见炮口,因为峭岩削立,岩下根本看不到半岩中的雄关石墙,绿营清兵也不敢挨近岩底,怕岩上的水西兵往下扔石头。普洛轻蔑地哼一声,道:“任你千军万马也休想打上我这虎门关。”
原来,乌江有两大源流,六冲河为北源,三岔河为南源。水西东境以乌江及其南源三岔河为界,习惯上就将三岔河连同以下的乌江河段称为“外水”。北源六冲河则是横贯水西中部的一条大河,是水西疆土的内河。因而称为“内水”。这内水发源于乌撒草海,沿途五百余里又分段各有别称,依次为:七星关河、总溪河、木空河、六归河、裸洁河。裸洁河与三岔河交汇后,往下称鸭池河,又往下称六广河,六广河以下才称为乌江。这裸洁河本是彝语,即狭窄山谷里的清水河之意,可知这段河道是在深深的峡谷之中。有一条进入水西的驿道傍河而走,不必去翻越崇山峻岭,沿河上溯便可到达水西腹心地带的木弄箐、果勇底和卧这城等地。正由于看到了裸洁河的水西门户地位,三十多年前,西南民族大起义领袖安邦彦便在距南北两源交汇处不远的这里修筑了戍守的关口,这便是闻名遐迩的“虎门关”。
之所以称为虎门关,一是彝族崇尚虎,称自己为虎族;二是此处南岸为数十丈高百余丈长的峭壁,峭壁上部前凸下部内斜,中上部有一钟乳石形如昂首伸爪跃然而下的猛虎,俗称为虎跳岩,既依此设关,自然称为虎门关。大英雄安邦彦亲笔题写了关名,而今他虽然已经长逝,那岩壁上填红了的“虎门关”三个大字依旧熠熠生辉。原先关上常驻水西兵百人左右,每遇风吹草动,便于岩下设卡盘查过往行人。若有敌兵入侵,又必在这里进行居高临下的打击,必要时还横江拉起数根铁链拦截企图攻袭的敌船。
普洛的头上,河两岸峭壁构成了一道狭长的蓝天,有几朵白云悠悠飘荡。东升的朝阳正照河谷,给他全身镶了一层金色的光辉,恰似工艺大师的一尊杰作。不过此时他的面庞上呈现更多的则是忧郁和焦虑。三个多月以前,果勇底之战使水西军十万主力拼杀殆尽之后,各部残余如鸟兽散,仅仅凭据着对全部族的耿耿忠心,凭据着起伏跌宕的深箐大壑,或奔走周旋,或凭险固守,向吴三桂率领的滇、贵、川、桂各路绿营清兵继续作战。普洛所辖四部的穆濯、骂色分别带了几支小部队,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目前他只能坐镇虎门关和管理邻近的小范围地面,他将陇胯则溪粮仓的粮食或埋于地下,或分藏在多处山洞。各处山洞的洞口都埋藏了炸药,一旦有被敌人夺去的危险,秘密守卫的人便要奋不顾身地引爆炸药,炸垮洞口,不让敌人夺去一粒粮食。
虎门关不仅是隐蔽粮食的地方,他还将自己和几家穆濯的家眷也迁到这里。由于地形险要,仅有三十多个护兵,其余的俱随其他部队人马活动去了。他相信凭着虎门关的险峻地形,吴三桂的千军万马也莫奈他何。“终于来了。”普洛想道,“吴三桂的人既然来了就不会善罢甘休,可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啊。”
恰在这时,一只箭射到了石墙后面的岩壁上,掉了下来,正好掉在普洛的次妻奢春的脚下。奢春正在给未满周岁的孩儿喂奶,一手拾起,喊道:“夫君,这箭上有信呢!”
普洛接过,箭上果然绑有一张纸卷,他张开一看,写的是:
大清贵州总兵塔新策致水西慕魁普洛。本镇随平西亲王奉旨征剿水西。连番告捷之后,尔水西已经尽数荡平,逆首安坤、叉戛那、安如鼎、皮熊等已先后就擒,惟尔等藏匿于此虎门关,妄想逃脱惩处。岂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本镇雄兵三千已布满河谷山顶,大炮十门正欲轰击尔等藏匿之处。惟念尔等尚不属首恶,特此告之:但能举旗下关投降,本镇宽大为怀,不仅不杀一人,还依然存尔一方慕魁之职,若负隅顽抗,本镇绝不轻饶,到时玉石俱焚,鸡犬不留,悔之晚矣!
普洛读完信,见早已有众多士兵围于跟前,便将信递给带兵的骂依,叫骂依念给众人听,骂依是个年轻小将,名叫果兴。果兴念完信,对普洛道:“慕魁,看来贼兵决不会善罢甘休,怎么办?”
普洛早已定了主意,乃道:“贼兵决然是攻不上我虎门关的,我这里粮食充足,水源不绝,他纵然围个三年五载也挺得过去,不过我倒有一个想法,半夜之后,你设法摸出去,去找我们陇胯则溪几个部的穆濯,骂色,他们一定还在我们陇胯的地盘上活动。找到他们后告知虎门关情况,要他们乘机骚扰贼军后背。更主要的是,你还要去木弄箐找乃叶禄夫人,就说我建议乃叶与苴穆,乘贼军孤军一支深入之机,聚集兵力消灭它。”
果兴道:“慕魁既然如此安排,果兴定然遵命,半夜时分摸出去,一定不负慕魁的重托。”
普洛道:“我知道你有万人难及的机智,决不会误了大事的。休息去吧,半夜行动呢。”
二
清军贵州提督李本深麾下总兵塔新策见虎门关上并无投降的打算,决定开始攻打虎门关。可是这地势生得太绝,仅左侧有一条斜行石级小道通向那建在上凸下陷的峭岩中部的虎门关。塔新策派副将王可臣组织了几次攻击,都被水西兵把守住那石级小道而杀退下来,王可臣不得已而报告道:“总镇大人,那可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水西兵一人未损,末将派的人却死去了十多个。硬上是不行的,得想其他办法。”
“有什么办法?”
“用炮轰!我们不是有三门大炮吗?”
“我也想过用炮轰。”塔新策道,“可是你看,这驿道贴峭壁而过,河岸也离不多远,连虎门关的一块石头也看不见,如何将炮口对得了?”
“末将倒有一个主意。”王可臣道,“可从上游五里河注入这裸洁河处的寨子中找来几只船,用木板钉连成一个船台,将三门大炮一并放置船中,将船台划到河中,那炮口便可直轰关上了。”
塔新策一想,果然其法可行,便命人去上游五里河寨找得船来,依王可臣之法钉了船台,将三尊铁炮搬至船上,塔新策亲自上船督阵,却令王可臣依然在岩下驿道上组织兵士作好准备,一待炮轰关上得手,便要冲上去抢关。
安排妥当之后,塔新策与众炮兵将船台划到河水中流,抛下船锚,那炮口几经调整,还真对准了虎门关的石墙。塔新策方欲发令炮击时,虎门关上的彝兵却尽站了关墙上放射羽箭。可是因为射程太远,那箭支便纷纷掉落水中。塔新策笑道:“几支破箭,给我搔搔痒也不能够!看我大炮唱起歌来,你那关上还会这样不自量力么!”塔新策抽出腰中宝剑,大喝一声:“放!”那三尊早已安好弹丸的铁炮便被一一点燃了火绳,那火绳“哧哧哧”地燃着,塔新策和众炮兵都瞪大眼睛看着关上,看这三发炮弹将打在关上什么地方。然而就在第一炮轰出的瞬间,发生了敌对双方都料想不到的情况:原来,三尊铁炮虽然同时点燃,火绳燃烧却有时间上的差异,第一炮轰出的同时,那反作用力便将船台猛然后移,撞在北岸壁上,那炮口立刻改变了方向,反对准了等候在上游岸边的绿营清兵,第二炮、第三炮这时却又很是同步,一齐轰向自己的兵将,炸了开去,带来了绿营清兵的一片惨叫。
虎门关上欢声雷动,早有一嗓音极大的士兵大叫道:“总镇妙计攻雄关,不打别人打自家 ,回去告诉吴三桂,派个聪明将军来。”关上一片笑骂声,接着又是牛角呜呜,鼓锣齐鸣。
塔新策恼羞成怒,学得了个乖招,却叫炮兵们将船台紧靠彼岸岩壁,将船绳缚扎在岩的孔眼上。炮兵们这才重新校正了炮口,“轰!轰!轰!”三炮射出,轰击到了关上,却又全部炸在石墙之下。“再放!”塔新策命令道。再放的三炮中有两炮依然打在石墙之下,只有一炮打在石墙上。“好,炮口再抬高一些。”塔新策又命令道。这一次三炮全都轰炸在石墙下,虽然未给守关的水西军造成伤亡,却证明了炮弹可以打到关上。塔新策便令小船快去搬运更多的炮弹,准备以炮火解决问题。事实上炮兵们已经完全校正了炮口,最后终于有几发炮弹打进了石墙之内,给躲在石墙内的水西兵送去杀伤。
塔新策心想:“你这虎门关有你的险恶,我却有我的利器,把那三百粒弹丸打尽,不信你关上还会有一个活人!”
原来,果勇底大战后,吴三桂将全军分为八路,四出清剿水西军残部,为了行军方便,各路兵马仅带三至五门大炮,每炮配一百粒弹丸,塔新策带的是三门大炮,便有三百粒弹丸。他铁了心肠硬要用这三百粒炮弹将关上所有人炸死。便令将所有弹丸尽搬拢来,那船台上堆了一堆,另外的三条小船上也各分装了一些。“轰!轰!轰!”一发发炮弹凶狠而残酷地轰击在石墙内外,不时在石墙内炸起断臂残身。塔新策像在六广河观看京剧新戏《玉堂春》时那样,一边口含烟斗吸烟,一边洋洋得意地欣赏着那火与血的表演。
突然,又是一个令塔新策始料不及的突然,虎门关前峭岩丛林中飞出了三支火箭,全都命中了船台上那堆弹丸,船台上的人们猝不及防之际,那弹丸全部爆炸了,将船台和周围站满兵将的三条小船一齐炸得粉碎,船台及船上的人们无论死伤全都跌入水中,那三尊凶狠至极的大炮也全都沉入了水中。虎门关上一片欢腾之声,石墙上霎时站满了水西兵,有的遍体血肉模糊,有的断臂残腿,但人人脸上都带着欢快,幸灾乐祸地观看那绿营清兵的尸体顺水而下。
原来,虎门关上存有三张平日打猎用的硬弩,必须有三个人配合用力才拉得开那用牛筋作成的弓弦,所以威力极大。普洛又令人在那箭头上绑了浸透兽油的布团,点了火才射出。三箭射出的本意是防止一箭未中还有二箭三箭,岂料竟得个三箭全中。这也是塔新策的祸星所至,他万万想不到虎门关会有此反击之法,至死也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三门大炮既落于水中,绿营兵再也无炮可击,却又不甘心无功而返。副将王可臣只得留下少量部队监视关上的动静,全军俱退回上游五里河注入之处扎下营寨,一面派人急报平西亲王吴三桂。
三
漆黑夜,伸手不见五指。这漆黑之夜是损失了主将的清军官兵倍感悲凉之夜。这漆黑之夜却是虎门关上一百多军民的欢乐之夜。实在是,一场突发的战事竟然戏剧性地取得意外的奇捷。自从年初吴三桂率大军入侵水西以来,仅仅是由阿五骂色率兵在猴儿关击杀过吴三桂麾下的总兵刘安邦,以后再没有消灭过副将以上的敌将。这次他们却是以极少的守军而干掉了敌军一个总兵、和他们的三门大炮、几十个人了呀!普洛令人烧了三堆柴火。两堆在正关,一堆在前关。
这虎门关分前关和正关两个部分,中间为一块质地坚硬的巨石所隔。前关较小,由十二名士兵把守。其余二十多名士兵和八十多名老幼妇女都居住在厚厚的正关石墙内。若是前关失守,这巨石便是难以逾越的又一道天然屏障。柴火烧起来了,普洛令人给前关的战士送去了咂酒和肉菜,却将庆功活动放在正关。正关的军民无一例外地参加,大多数围火而坐,也有的半躺于地上。普洛令人将一坛贮藏了三十多年的老咂酒从山洞里抬出来。那是一个虎头形陶坛,容量约一百来斤。埋坛处带来的泥土早已揩拭干净了,坛壁的檀红釉色在火光辉映下闪闪发亮,如同慕魁普洛脸上的光辉一般。被敌人打炮炸死的两个年轻士兵和一个老阿妈停放在两个火堆之间的地上。本来依彝俗应当进行火葬,但因关上柴禾贮备不多,目前又不可能出去打柴,陇胯只得决定例外进行土葬,不过事先还是安排毕摩给他们唱送葬歌和念《指路经》。虎门关上惟一的这名毕摩是个已经年过七旬的老人。他用沙哑的声音唱道:
献酒装在杯里,
献饭装在碗里。
献肉装在盘里,
你要饱饱吃,
你要饱饱喝,
阴间的路是上坡,
吃饱肚子才有力气,
阴间的饭贵,
饭里掺砂子,
阴间的酒贵,
露水掺酒喝,
阴间的水贵,
喝的是臭叶水,
献给你们酒和肉
献给你们饭和水,
你要尽量地享用,
毕摩来指路,
尸骨葬坟墓,
灵魂到阴间……
毕摩念了,几名与死者有感情的人哭了一阵之后,葬礼也就完毕。尸体被抬到了关前石墙之外,留待明天再埋了。于是,百斤容量的虎头形咂酒坛中,插了十余根打通了关节的咂酒杆。普洛慕魁首先道:“众位父老乡亲将士弟兄们,今日之捷,大长我水西志气,大灭吴三桂的威风。关上地势逼窄,再无场地可舞,惟以歌庆祝,火既分为两堆,人便分为两堆,这一摊唱歌时,另一摊必要不断有人捏着咂酒杆从酒坛中咂酒。另一摊唱歌时,这一摊人又去咂酒,如此人家唱多长,你就要咂多长。众位以为如何?”
“好!”全关众人齐声应和。普洛便叫自己的两个妻子一人加入到一堆围火而坐的人中去。普洛的正妻禄卉所在的一堆先唱:
俩相亲啊俩相亲,
蜜蜂悬崖俩相亲,
悬崖想的河水长哟,
蜜蜂想的海水深。
蜜蜂在崖脚飞来飞去,
蜜蜂嗡嗡地扇着翅膀,
不是为了贪图好看,
而是表达对悬崖的深情。
歌声中,普洛的次妻奢春所在的一堆人陆陆续续地捏着咂酒杆咂酒。上一首歌完了,自然该他们接唱,而那唱歌的又接着咂酒。接歌唱的是:
俩相亲哟俩相亲,
鱼儿河水俩相亲,
河水想的哗哗淌哟,
鱼儿想的甜在心,
鱼儿常在河头玩,
鱼儿常在河尾游,
鱼儿摇尾游来游去,
不是为了贪图好看,
而是表达对河水的爱意。
两堆人就这么你来我往地唱歌、咂酒。越唱越有兴致,越咂越觉精神。
咂酒本是中国最古老的一种酒,早在石器时代七千年以前,彝族先民就发明了以谷物发酵制酒的方法。随着农耕业的发展,又将制酒原料扩大到所有的谷物和山花野果,以自制米曲药和匀发酵。这发酵又分为前发酵和后发酵两个阶段。前发酵不过几日,如急风骤雨;后发酵历经数月、数年以至十几年,几十年。又如轻歌曼舞,后发酵越长,越能展现出其酸甜苦辣之味尽在。色香味格俱佳的上乘酒品。且因未进行蒸馏,其各种营养成分含量丰富,又有健身功效。故能大大提升饮者的精神。今日普洛搬出了这陈酿咂酒,要大家依俗共饮齐乐,正是为了庆祝这次奇捷,更好地凝聚人心。
两堆人越唱越欢乐,此时已在一方四句地对唱《啊哩调》啦:
甲:哥像太阳天上照,妹像云彩空中飘,
云彩飘来遮住你,阿哥你啊往哪照?
乙:妹像云彩空中飘,哥像狂风刮过来。
吹散你的漫天云,看你还往哪里飘?
甲:哥像狂风刮过来,妹像大山将你堵,
挡住你的狂风吹,看你吹得无去处。
乙:妹像大山挡哥路,哥变青草绿油油,
盖住你的山上土,看你露出露不出?
甲:哥像青草绿油油,妹像初生壮牛犊。
大口大口吃光你,看你青草绿不绿?
乙:妹像初生壮牛犊,哥像山中一只虎,
大口大口吃掉你,看你牛犊有还无?
甲:哥像山中一只虎,妹像长长一根骨,
撑开你的老虎口,看你把我吐不吐?
乙:哥不吐呀就不吐,妹是哥的心头肉,
宁愿阿哥撑死了,也不张口把妹吐。
甲:阿哥爱妹爱得真,阿妹心里喜盈盈,
阿哥阿妹成双对,幸福美满永不分。
众人越唱越快,笑声不绝,那酒也被咂得渐渐少了许多,人们却更兴奋了。
普洛见已夜深,找到骂依果兴,嘱告道:“果兴,你可以出发了。”
“我已经准备好了,慕魁。”果兴答道。
“你可有把握出得去?”
“有把握。慕魁,贼兵只注意路口之处。我却从这最陡峭的绝壁用绳子坠身下去,游过裸洁河,爬河对岸的悬岩,那里是不会有贼兵的。”
“能够爬上去?”“一般人不能,果兴能。放心吧,慕魁。”
“那好,你过去之后,在对面悬岩顶上烧堆火。”
“是。”果兴辞别了普洛慕魁在两个士兵的帮助之下,沿绳坠下悬崖。两个士兵随之将绳收了回来。
半个时辰之后,对面悬岩石顶上烧起了一堆火,说明果兴已走了出去。
四
接到了总兵塔新策在裸洁河虎门关阵亡的消息,吴三桂震惊万分。塔新策是贵州提督李本深的属将,更是吴三桂最小一个女儿的丈夫,自从果勇底之战摧毁水西军主力之后,吴三桂将全军兵分八路四出清剿,塔新策奋勇当先,不避险阻,连拔数处水西据点,却从不居功自傲,一直带着本部三千兵马在千山万壑中出没。然而,塔新策却在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完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以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阵亡了。这对一向爱婿如子的吴三桂来说,可真是难以接受的事实。吴三桂决定亲自去指挥攻打虎门关。贵州提督李本深和都统夏国相同行。吴三桂的行辕就设在距虎门关不过七十余里的郭张,策马行了半日,就到达了虎门关附近。
这虎门关地处狭隘,沿关下的裸洁河上溯数里有一条南来的河流名叫五里河。这五里河注入裸洁河形成的开阔坝子,有上千亩面积。坝子中有几座彝、苗、汉寨子分列河叉三方。此时寨子中百姓青壮的男子多已从军去了,老幼妇女又都逃走一空。塔新策的三千人马尽数扎营在五里河各山寨及坝子中。在领兵副将王可臣的陪伴下,吴三桂等人乘船划到塔新策阵亡的岩壁下,因为骑马在驿道上看不见虎门关的城墙,所以要乘船。听完王可臣指着现场讲明当日实情,吴三桂眉头紧皱,连连摆头,却又盯着虎门关上的石墙沉思不语。
李本深指着那从左边岩壁下往上延伸至虎门关的小道问:“王可臣,你们派兵从小道攻打过没有?”
王可臣道:“攻打过,提督大人。死了十几个人,再不敢去攻了。他只消一杆枪守住,去一个戳一个,去两个戳一双。”
夏国相道:“我看这个地方,下面虽上不去,上面的人也休想下来,只有长久围他,叫他粮尽援绝,自然不降即死。”
王可臣道:“都统有所不知,那普洛将则溪粮仓好大一部分粮食都搬到了关上,那岩上有一股清水四季不绝,你就是围他三年五载也围他不死。”
李本深道:“我看还是派一个水西降将上去,对那普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他投降,以保其位便了。”
王可臣道:“塔新策总镇曾以箭射书上关,他都不理不睬,这普洛本系水西十三宗亲之一,年仅二十五岁,却是水西宗亲中智勇双全第一人,他是决不会投降的。”
众人在议论中,吴三桂却一直皱着眉头在想攻打的方案。在吴三桂三十多年的戎马生涯中,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可守而不可攻的地形。数月来,水西深山大箐让军队吃尽了苦头,但他凭着自己无坚不摧的意志和胆识,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可是,任随哪一处地形的难处都不可与虎门关相比。吴三桂相信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一时想不出来,还可以再思再想。
船回五里河,却是由兵士们用纤绳拉加上竹竿撑才上去的。河右岸一道高插云天的悬崖气势非凡,几只苍鹰在悬崖半腰上盘旋。裸洁河的绿水倒映着悬崖的岚影,加上瓦蓝的天空,轻飘的云朵,使吴三桂沉郁的心情开朗起来。他心情一开朗,思维也跟着活跃了,突然间一个点子浮上心来,忙令回船再看虎门关。李本深等不明究竟,也不敢相问。船又停在塔新策葬身之处,吴三桂再仔细打量了虎门关的石墙和关上的悬崖,终于打定了主意,便令回船。众将却是满肚狐疑,依旧不敢言语。
回到五里河驻兵之地,吴三桂便将夏国相、李本深、王可臣等唤来,道出自己心里的计划:“众卿,方才人多口杂,不便细说。这虎门关果然是寻常不可攻打,须找个非常办法。本王寻思良久,可命人将数百弹丸运上虎门关依托的峭壁顶端,集束成团,用绳子从山上往下放落。事先计算好距离,点燃引线,定要落至关上时才爆炸,可叫贼子躲无处躲,逃无处逃。”
众人一听,俱拍案叫绝。李本深道:“王爷果然英明敏捷,天下再无人可及!”
夏国相道:“王爷这一高招,便胜过千军万马了!”
王可臣道:“若能早日报告亲王爷,塔总兵岂会为国捐躯?!王爷,只可惜我部炮弹俱已在裸洁河中损失殆尽,又到哪里去找炮弹呢?”
“这不难办。”李本深道,“我军已在郭张新建弹丸工场,派人回去取来即是。”
计议已定,吴三桂却恋这五里河与裸洁河交汇处山川雄奇秀美,也挂念失婿之仇未报,此外还另有打算,便决定留下来几日,定要见到普洛尸横虎门关时方能遂愿。
五
水西骂依果兴在塔新策阵亡当夜就从虎门关上潜出了清兵的封锁。照常理说,清兵已在虎门关前裸洁河段的上、下游都驻守重兵,夜间火把通明得将一条驿道和河面照得清清楚楚,要想从上游下游潜出去都是不可能的。而虎门关倚生的峭岩上凸下陷,任何人也不可能援壁而上。惟有裸洁河北岸,虽然也是陡峭如削,却有若干不相连接的岩缝石芽,有一些顽强的小树将根伸进岩缝里去吸收营养。这对外来的绿营清兵来说,自然也是不可攀援的绝地,但对自幼跟随长辈们打柴狩猎经常攀援岩山的果兴来说,却是惟一可以潜出之路,因此,尽管那是一个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他还是坠下虎门关,游渡裸洁河,手脚并用地攀登彼岸的岩壁。经过艰难的努力,他成功了,终于在敌军想象不到的地方攀上北岸岩顶,潜了出去。又经过了一番艰难的寻觅,他终于与两支属于陇胯则溪的小股军队取得了联系。只是这两支军队的将士加起来还不到三百人。用这缺乏训练的三百人去对打塔新策的三千人,数量质量均处于劣势,莫说解虎门关之危,恐怕自身也难保。但是两支小部队的人都说他们会尽力配合虎门关战斗争取胜利。然后果兴再往木弄箐山中奔去。
木弄箐在虎门关上游五十里处。山高箐深,道路崎岖。虽然吴三桂知道这里是水西苴穆安坤正妻禄天香的居所,水西最大的粮仓和最重要的军械工场都设在这里,但由于美妾俄尼诺黛的请求,以及他从战略上的考虑,至今都一直没有攻打木弄箐。因此,果兴经过哨兵盘查进入木弄箐后,见到的竟是与全水西因战乱而土地荒芜人丁萧疏全然不同的平安景象。果兴找到了乃叶禄天香居住的正院。侍女阿水听明了他的来意,进内禀报之后,便传话叫果兴进去。
当果兴进入乃叶会客的花厅时,呀,不仅禄天香在座,苴穆安坤也在座。安坤还正抱着他与禄天香才生下不到三个月的婴儿逗趣。果兴将虎门关的战况向苴穆和乃叶作了禀报。安坤道:“塔新策军中有我们的人,情况早已知晓。你大概还不知道,这塔新策却是吴三桂的女婿。吴三桂痛失其婿,已经前往五里河,查看过了虎门关,恐怕会千方百计要破虎门关。”
果兴道:“苴穆且请放心,虎门关是任何人也破不了的。”
“话不可说绝。”安坤道,“吴三桂乃一代袅雄,定有过人之处,说不定已想出了可破虎门关之策。果兴!”
“末将在,听候苴穆吩咐。”
“你即刻回去,召集你已找到的陇胯则溪的两支部队,开抵虎门关附近,若你家普洛慕魁情况危急,当救即去救。若真救不了也不要勉强,我这里会另想办法去吧。”
果兴离去后,安坤又与禄天香继续商议,果兴到来之时,他们正在商议虎门关战事,安坤道:“贤妻呀,我还真下不来决心呢!吴三桂、李本深此时在五里河,身边只拥有三千人马,我们立刻集中东部各则溪的五六千人马去打他们不是难事。怕只怕他处敌兵闻讯赶来,数万兵哪!弄不好我们从此丧失了全部力量,水西也就全完了。但是,若真失去这一次的可贵良机,安坤还会后悔第二次。”
禄天香接过安坤怀抱着的婴儿,一边解襟给婴儿喂奶,一边道:“苴穆夫君呀,我水西分散各地抗击贼军本系迫不得已,今日既有如此良机不用,定会于今后莫大后悔。若集中各部,以五六千人吃掉他三千人应该不成问题。兵法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吴三桂定然料想不到我们会给他再来一次大的攻击。若此举成功,我水西有了生路,何乐而不为?不过夫君也担心的是,我们可是再输不起呀!”
“不!”安坤决然地站起,道,“给他来一个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干!马上就通知各部。木开,记下吧。”
慕魁木开方摊开笔纸,按安坤口述写了命令:
水西苴穆告各部穆濯骂色,为前往五里河聚歼吴三桂事。今有五里河虎门关前战事惨烈,贼军总兵塔新策已被我方所杀。吴三桂此时正在前线督战,各部接令之后,立即火速派兵开赴陇胯则溪五里河待命。
见木开也写罢停笔,安坤乃道,“立即派人火速分送各部。”
“是!”木开转身安排去了。
木开走后,安坤又对禄天香道,“我马上走。”
“马上走?”
“对,马上走。战事往往瞬息万变,谁知道会岔生些什么情况呀!何况身为苴穆,千军未动之前就要把握全局,我马上走。”
想起丈夫又要去赴一场大战,生死未卜,安危难知,禄天香虽生性从容,却也难抑担心真情,可又不能不让身为苴穆的夫君去啊,前思后想,担心加上忧虑,几粒泪珠滚出了眼眶。
“莫难过,阿香。”安坤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妻子,禄天香将头歪到了丈夫的胸前。两人怀中的婴儿——安胜祖也许是被挤压了,“哇”地一声啼哭起来,一泡热尿洒在了父亲安坤的战袍上。
六
根据吴三桂的命令,从郭张发送的五百粒炮弹由五百名士兵携带和护卫,沿途经过与水西小股伏兵的交战,总算运抵了五里河。副将军王可臣带领一千兵,带着这五百粒炮弹,带去了八十根长绳,二十张从老百姓家中劫掠的方桌,以及应用的火种之类,往虎门关所倚峭壁的山头攀登。王可臣是李本深麾下的一员猛将,此时又是平西亲王爷亲自督战,自然越发尽心尽力。他带头爬在队伍前面,心里默念亲王爷的嘱告:“贤卿此去重任在肩呀。去到岩顶之后,桌子翻转过来,二十五粒弹丸装成一桌,各弹引线齐集一束,以绳系之,却要计算好引线燃烧速度,算定吊至虎门关上时齐声爆炸。一次放下五桌弹丸,四次放完。此战全胜之后,贤卿自然晋升总兵之职……”
王可臣自信此任务完成不难,无非是个时间计算问题。总兵的职位正向他走来了呢!他喝令统领的士兵:“快走,快走呀!”
正当这一千绿营清兵接近山顶时,山顶上却突然滚下来无数乱石,砸在清兵的头上,背上,手脚上,砸死砸伤不计其数,有的弹丸被砸得从山顶滚到了山脚。王可臣知道山上有了敌兵,自己却有几分经验,大声呼叫众兵士不可乱跑,俱躲在岩石后面避让。直到山上的石头落得稀疏了,王可臣发一声喊,带头往上冲。众士兵见主将奋不顾身,亦紧跟冲出。山上此时却再无更多石头砸下。王可臣率众径直冲上山顶时,见山顶仅有数十名衣衫褴褛的水西兵。这些水西兵手中提的尽是破刀烂枪,有的还提的是木棒和柴刀。他们紧缩成了一团,站立在虎门关顶端的岩畔,怒目以对越逼越近的绿营清兵。
王可臣道:“众位弟兄,放下武器投降吧。抵抗是毫无用处的。”众水西兵一声不吭,依旧怒目以对。王可臣道:“投降吧,投降一概免死!”众水西兵不眨一眼,依旧伫立不动。
清兵已呈半包围态势。距水西兵们仅数步之遥。王可臣再也忍不住,发令砍杀,水西兵也舍生忘死地大砍大杀,清兵在猝不及防之际,竟被杀退二三十步。不过水西兵们的人数太少了,不敢紧跟追杀,又退回虎门关顶上的岩畔。王可臣见水西兵区区数十人竟砍杀了自己的百余人,还护住岩畔不让自己的人马接近,便令众士兵一齐放箭。一场箭雨,竟将水西兵尽数射倒,有少数重伤未死者,也被走上前去的清兵发狠砍死。看着倒地的水西兵一个个衣衫褴褛,大多穿着草鞋,有的还赤着脚,流血裹染在开着皲纹的脚板上,一个个都咬着嘴唇,透出一种倔犟的意气,王可臣心中忽发怜悯,暗道:“好可怜的兵啊,你们这是何苦?!”
王可臣见杀尽了水西兵,便令士兵们赶紧按照原定的方案,倒置方桌,每桌各放了二十五粒弹丸,弹丸上事先加长了引线,拴系成了一绺,结果,除了方才被水西兵砸石头砸掉了收不回来的弹丸,共装了十八张桌子。每张桌子俱将四条桌腿拴了绳子,然后组织了五组士兵,准备点火将桌中弹丸从岩畔往虎门关下放。
正此时,沿岭脊又有数十名水西兵如烈马奔腾般猛冲过来。清兵们正专注一心地对桌内装砌弹丸,竟让水西兵们冲懵了,一时反应不过来,没有持刀迎击,却让水西兵冲到了已装了弹丸的桌边。这些水西兵见到弹丸什么都不顾了,竟丢开了刀枪,抱起一个个弹丸就往岩下扔,有的还几个人合力将一桌桌弹丸掀下了峭岩。这一切几乎发生在瞬息之间。清兵中不少人被这种奋不顾身的牺牲所震动了,竟怔怔地无所动作。不过清兵们终于清醒过来了,刀砍枪刺,将水西兵一个个砍死。而那些水西兵纵然被砍,也要将桌中的弹丸捡起往岩下扔。结果数十名水西兵又都被砍杀殆尽了,王可臣眼前的弹丸却被掀掉了六桌,另有好几桌被扔掉了大半。原来,先前扔石头的数十名水西兵和后来扔掉不会爆炸的弹丸的数十名水西兵都是陇胯则溪的士兵,他们本来是各在一方的两支人马,得知吴三桂欲下放弹丸炸虎门关的计划,又分别冲上山头奋不顾身卫护虎门关的普洛慕魁和关上的妇女儿童,因为众寡悬殊,他们全都战死了,但他们都尽到了作为战士的责任。特别是后面这数十命士兵的献身,将欲炸虎门关的弹丸减少了一半。
清军副将王可臣正恼自己疏于防范时,却又有许多清兵爬上山来。原是吴三桂见山上屡发战事,担心炸关之事难成,故又命另一支卫队增援。王可臣乃令士兵们抬起一桌桌滋滋燃烧着引线的弹丸,缓缓地往岩下放送。
一场震山荡谷的大爆炸就要降临虎门关了!
七
眼瞅着虎门关倚生的峭壁顶上纷纷往下掉落水西兵的尸体,虎门关的人们知道他们头顶上发生了激烈的战斗。眼瞅着虎门关倚生的峭壁顶上纷纷往下扔落火炮弹丸,甚至成桌地扔落下来,又没有点火,普洛猜想是有部下水西兵抢着扔下,不让敌军用以炸掉虎门关。不过虎门关上的人们已经看到了沿岩壁垂下来五张四角朝天的桌子,桌子里装载着圆溜溜的弹丸,缕缕轻烟从弹丸堆里飘起。“赶快进洞!”普洛对众人大叫,“快!”众人——把守正关的二十多名战士,手无寸铁的老幼妇女数十人全部跑进关壁深处的洞穴躲避。
普洛忽然想起自己的正妻禄卉和次妻奢春正在那小小的飞瀑下,沾水给奢春生的婴儿揩拭眼睑。他急忙飞跑过去,想拉她们进洞躲避。然而,那垂放下的五桌一百多颗弹丸全爆响了,在石墙与岩壁的空间形成了巨大的爆炸,但见铁片与乱石横飞,硝烟共尘土齐扬,满世界浑然不见一物。普洛本能地将两个妻子并婴儿搂着滚到了飞瀑之下,由于那飞瀑跌落处地势稍低,又有丛林阻挡,那爆炸形成的冲击波便在这里失去了杀伤,他一家四口这才躲过了一劫。这时,从河谷下游刮过一阵大风,将硝烟灰尘刮尽,普洛和禄卉飞一般地跑往岩壁深处的洞穴处,呀,那二十多名战士和数十名老幼妇女全都凝然不动了,厚厚一层硝烟与尘土的混合物撒落在他们的身上,有的作垂死挣扎状,有的端坐不动,一位母亲将奶头伸进孩子的嘴里,那孩子竟如睡熟了一般。
原来,这峭壁深处是一个半露天的浅洞,大爆炸的铁片和炸起的石块飞进洞的不多,但那硝烟与尘灰却极其浓烈地落到洞内的旮旮角角,这百余军民便在劫在难逃,窒息而亡。普洛在死人堆里辨认一个个刚才还活鲜鲜的人,他们中有各部穆濯、骂色的父母妻儿,也有一些平民百姓。这些人从来都百般信赖普洛慕魁,满以为躲避在这不可攻打的虎门关便安然无恙,然而……
“慕魁,慕魁——”驻守前关的十二名战士叫喊着跑过来。——这虎门关原是一道倾斜的长形岩隙,岩隙中部有一巨石隔断,巨石以东称为前关,巨石以西称为正关。前关是为屏障,石级小道便达前关之下,普洛派了每班十二名战士与正关上的士兵轮值,日夜提防敌军的进攻。正关上的人除普洛一家外全被爆炸后硝烟灰尘呛死了,前关上的这十二名轮值的士兵却留下来了。众士兵方才跃过巨石,尚未拥到普洛身边时,前关的岩壁上却又垂下两桌弹丸。又是一场剧烈的爆炸,那硝烟灰尘刹那间飞上了天空。众士兵不由自主地全趴到了地上。直到硝烟已渐稀疏,普洛才叫:“起来吧,兄弟们!”众士兵方欲起身,普洛高声大喊:“快躲开!”——这却是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因为正关岩壁上又已晃晃悠悠地放送下来几张盛着弹丸的桌子,爆炸造成的弹片飞石和硝烟尘土会毁掉正关上的一切。整个虎门关上全无可避之处,惟有一处例外,也惟有普洛才本能地往那里飞奔,他力大无穷地半抱半拖地将他的正妻禄卉往那小瀑布里拖。恰在这时,大爆炸又响了。这次,十二名战士同样无一生还。全关上终于只剩下普洛一家。——刚才,惊吓得丧魂失魄的次妻奢春还一直抱着婴儿呆在飞瀑之下,湿透了衣衫,却躲过了一劫。岩顶上再往前关外放下一桌弹丸爆炸后,再没有什么动静了。
这时,普洛反倒不感到有什么悲痛了。他料想不会有太多的时间,吴三桂的绿营兵就要杀上虎门关,绿营兵会以为关上的人在数百颗弹丸的爆炸中无一生还,会无所顾忌地冲上来的,普洛唯一要做的就是最后的报仇。“来吧,吴三桂!”二十五岁的水西陇胯则溪慕魁普洛心中升腾起一股壮豪之气,仿佛全陇胯则溪以至全水西彝部的千斤重担都压在了他一人身上,以致在两个妻子的眼中,她们的丈夫越发英俊威武青春焕发了。
普洛叫奢春将婴儿包裹好放在石头上,要两个妻子同他一道收拾大爆炸之前山顶上扔下来未爆炸的弹丸,那些弹丸绝大多数都滚下岩底去了,但也有极少数嵌在虎门关土墙缝里和树棵草丛中,三人细找寻之后,好不容易才搜到了五粒弹丸。普洛欣喜万分,他相信凭着这五粒弹丸,将会消灭比自己一方多得多的绿营清兵。“你们去打扮一下,”普洛对两个妻子说,“穿最漂亮的衣服,擦胭脂,打扮得让他吴三桂晓得我水西炸不垮、打不死!去吧,孩子给我抱着。”
八
禄卉和奢春的衣物完好无损地放在各自的樟木箱里,两个女人相商着找出自己最漂亮的一套衣裳首饰,末了又给她们的丈夫陇胯找了一套男装。二人收拾已毕,带上铜磨明镜,准备到瀑布边去梳洗打扮。这时,奢春忽然抱紧了禄卉,热泪盈眶地颤声音道:“阿姐,过去我真对不起你!”
禄卉道:“我也有对不起阿妹的地方。”
禄卉是从乌蒙彝部嫁来水西的,是水西苴穆安坤正妻禄天香的堂姐。她有一副高挑匀称的身材,有浑身白皙的肤色,丰满的胸脯,一对秀眉下,有一双如数百年后新潮女性们刻意纹就的双睑凤目。也许是身为一方则溪之母,她又有着令部族中人们敬畏的雍容仪态。此刻,她上穿一件金线绣边的黑色夹袄,下穿一条以蓝色为主间有白、黄条纹的百褶裙,一头乌发上搭盖了一块缀满了珍珠的黑边红色盖帕,颈口套了个银质方块牌扣。脚上那双鹿皮靴鞣制得极为亮丽,过去只在过大节时才穿,今天也穿上了。她仅仅是化了下淡妆,将手中丝帕扬了扬,不无得意地问奢春:“阿妹,怎么样?”
“美,美极了!”奢春由衷地说,随即又道,“我要是吴三桂,与其要安坤那个什么美妾,不如要你禄卉阿姐,真不知过去我为哪样要在夫君面前说你那些坏话!我好对不起你,我好后悔哟!”
“我知道,知道,”禄卉宽和地安慰道,“我知道我们奢春阿妹年纪小,心气大,站在你的角度,我也会这样的。算了,不必再说什么,让我好好地欣赏我的阿妹一下吧。”
与禄卉雍容华贵的仪态相比,奢春则完全是一副天真烂漫的少女本色。事实上她也只有十七岁,刚生了孩子并没有破坏她童真般的苗条身材,那张亮丽的脸庞上,一对浅浅的酒窝总是盛满了欢乐,那双长睫毛的眼睛分外的明亮,忽闪忽闪的,令人见了怜爱并生,此刻奢春上穿一件金边红色夹袄,下穿一条以红为主间有白、蓝条纹的百褶裙。眉毛仔细描过,嘴唇点得绯红。她原本没有禄卉高,却早已做就一双高跟皮靴,让百褶裙一盖,站起来与禄卉一般高。她二人一红一暗,互相辉映,看得普洛欣喜万分,连连点头道:“好,好,好,这才是我们彝家的仙女子呢!”
二女随即又为普洛脱掉外衣,给他洗净脸庞和手脚,为他换了一身崭新的黑色衣装:紧身小袄,宽大腿裤,披一领红色查尔瓦,头帕上伸出一个角状英雄结,耳朵上戴了一对硕大的檀木耳环,嵌了一串珍珠的斜披皮带上,挂了一口祖先传下的宝刀,刀鞘上又别出心裁地挂了火镰和火石,又不知他从什么地方找了个牛角号,攥在手中不肯放下。二女齐声赞道:“好,好,好,这才是我彝家的真汉子呢!”
这时,河谷上游和下游都开来了清军队伍,人喊马嘶,熙熙攘攘。河中漂下来几只小船,又来了由几只小船钉成的一个船台。普洛看了敌船一眼,又对两位妻子道:“今日我三人能够死在最后,也算侥幸了,且能从容妆饰,不减我彝家的威风,死也不觉遗憾了。惟有一事放心不下:我陇胯家惟有奢春所生这点骨血,今日若一并蒙难,我陇胯家便绝了烟火。因此,你二人中可出一人不要参加即将来临的战事,抱这娃儿躲避于僻静之处。躲是躲不过的,若是被敌人发现,便求他保我娃儿不死。若是敌将要你为妻,但能保住娃儿的性命,便委曲从之,将来娃儿长大时告他以实情,他自会替为父和我水西死去之人报仇了。”
禄卉道:“夫君所言自然不差,不过娃儿是奢春阿妹所生,自然要由她护卫娃儿,禄卉自应协助夫君杀敌,随夫君战死疆场,方为正理。”
奢春道:“夫君若死,奢春也不能独生,贼军杀我水西这么多人,更无委身于贼的道理,娃儿既为我生,便由我背负着同夫君共同杀敌,要死我们全家一同死罢了。就当那场爆炸时同大家一起死了。”
普洛从两个妻子眼中看到的是视死如归的从容意态,知道再也不能说服她们中的哪一个,只得叹一口气,道:“好吧,我们全家一起死!娃儿我来背。”
“不用背!”禄卉道,“奢春阿妹给他喂足奶,让他睡去,然后选一岩隙,放他进去,将来若为贼军所见,或怜悯生命,竟放得生,也未可知。”
普洛和奢春也便同意了禄卉的这个意见。三人将娃儿找个岩隙置放妥帖之后,提起刀枪俱爬到前关隘口,准备迎击敌人的进攻。
九
裸洁河啊,翡翠般清可见底的裸洁河!
裸洁河啊,画卷般宁静秀美的裸洁河!
吴三桂的兵马打破了这亘古以来的宁静。就在虎门关对岸碧水中,吴三桂端坐在安放于三船连台的交椅上,他要亲眼看一看自己的将士怎样去占据这个顽抗的敌军据点。他要亲眼看一看虎门关上经过了他的数百发弹丸轰炸还能留下性命的人是什么样子。
“哎——”吴三桂身边一名嗓音极大的偏将双手合成喇叭状对虎门关上喊话,“哎——关上的人听着,你们外面的人全部被打死了,你们关上的人全部被炸死了,剩你们几个人顽抗是没有用的,投降吧,投降不杀你们——”
“哎——”虎门关上站起一位遍身深色华贵彝装的年轻美女,用一种圆润的声音回应道,“哎——虎门关的人炸不死,叫你们吴三桂听话——”
“哎——平西亲王就在这里——”
“哎——吴三桂,听我给你唱首歌也——”虎门关上忽然响起了月琴和口弦优美的和声,水面上和驿道上的清军将士俱安静下来,那乐曲声回荡在河谷,益更清越、悠扬……彝装美女亮开歌喉唱道:
水从石头里流出,
水在箐林中唱歌,
有水滋养大地,
万物才会生长,
水就是神,
神就是水。
火从石头里跳出,
火在草丛里跳舞,
有火照亮天地,
万物才会兴旺,
火就是神,
神就是火。
虎在石头上站起,
虎在山林中昂首,
有虎呼啸山水,
万物才会畏服,
虎就是神,
神就是虎。
“唱得真好啊——”吴三桂由衷赞美,又慨叹道,“水西多美女,美女多歌手,为什么就不肯归顺本王呢?”
仿佛是为了再度印证他的慨叹,关上又跃起一位遍身红色彝族盛装的少女。又一阵月琴口弦的和声之后,少女亮出一种更甜蜜的歌喉:
裸洁河水水清清,
林中百鸟叫盈盈,
水中照人面对面,
世上情人心连心,
舌头弹,嘴巴亲。
怀中搂,暖透身,
阿哥阿妹情似海,
永生永世不离分。
岂料晴天万里响霹雳,
豺狼踩水水搅浑,
杀阿哥,抢阿妹,
山崩树倒天地暗,
裸洁河水何时清?
是非善恶终有报,
裸洁河水总会清,
总会清呕——
少女吐字清楚,有如珠落玉盘,尾句“总会清呕——”悠长邃远,余音在吴三桂及他的将士们的脑际久久缭绕。吴三桂当然清楚少女歌词中的悲愤怨艾,不禁心生怜悯,乃对身旁的贵州提督李本深道:“本王有些不适。你看着办吧,此二女歌喉不错,能活捉最好。”话毕乘船回归五里河去了。
李本深可是不顾情艺之道,乃对河南岸由副将王可臣督阵的敢死队说道:“关上贼兵已尽数炸死,仅有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方才众位虽未能得见其面,却又已听其音,关上更有众多金银财宝,攻上关后,财宝美女听凭众位尽量攫取。若有畏缩不前者,必按军法处死!”
于是,虎门关前鼓角齐鸣,杀声震天,一支敢死队顺着石级小道向上攀登。那是一条陡峭而狭窄的石阶小道,冲在最前面的清兵此时也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俱猫着腰一股劲地往上冲。令他们感到奇怪的是在最陡峭的紧要之处竟无人防守,他们能够毫无阻挡地冲到了关口之前。关口已用石头垒成了难以攀援的石壁。不过清兵敢死队早有准备,纷纷向石墙顶部扔绳钩,想硬爬上墙去。此时因关口前地势稍宽了一些,那后上的清兵挤上来便成了一堆。这时,关内突然扔出一粒滋滋燃烧着引线的弹丸,未触地便爆炸了,一声巨响,将那一堆十多名清兵尽数炸死,并将还在攀山的清兵也吓得纷纷滚到岩下。——原来,水西慕魁手中只有五粒弹丸,不敢轻易使用。直待诱使清兵在隘口成了一堆才用上一粒,竟获成功,这也是他聪明精细之处。李本深当然也很精明,他料想关上残存的人极少,拾到的弹丸也不会多。便采取了两三人一组上的办法,相继进行攻击。
李本深这一做法又被普洛猜在心里,他知道毕竟只有四粒弹丸,都耗尽了又怎么办?于是,他走出隘口,沿石阶下到最陡最窄最险要之处,手边搁放了几把大刀,几支长枪,为防止万一,他还带了两粒弹丸。另外两粒,他交给两个妻子留在关上使用。两个妻子本也要下来与他并肩作战,但这最险要之处地势逼窄,仅可容他隐藏,他便一人把守要道了。
清兵不知守关者埋伏在这最险要的地方,第一个刚露头,便被普洛一刀削下脑袋,第二个刚露胸,又被普洛一枪戳进胸膛。这样,一连上了几组士兵,全都不死则伤,退下阵来。清军副将王可臣见状,仔细一思忖,有了主意,唤几位士兵交代了战法。于是,又一顶斗笠冒出来,普洛奋力砍去,却被人回刀挡开,他再复刀时,迎面却喷来一支火铳喷射的铁砂,竟喷了他满头满面。他大叫一声,倒地没了气息。众清兵见状,相继爬上来,正想观看山上这人是何模样,却不防普洛并未真死,而是又将两粒弹丸点燃了引线,将一粒往山下丢去,抱一粒在胸前,只听得上下两处爆炸声一同响起。陇胯阵亡了,岩上岩下的清兵又有数十人与他同归于尽。王可臣见又受此重创,又不知道关上真正还有多少人,不敢再攻,正欲划船向李本深报告时,却听裸洁河上游传来一片喊杀之声。
十
水西宣慰使、水西彝部苴穆安坤赶到距离五里河西五六里的山上时,听到虎门关处正响起了惊天动地的一连串大爆炸。根据探军情的人回报,安坤知道了虎门关上还有水西兵据守,也知道吴三桂此时不在虎门关前,而是回到了五里河的大营中。清兵目前尚有三千多人马,其中大半聚于虎门关前,小半驻守于五里河东的大营内。安坤心想,真是天助我也,事不宜迟,当速调兵擒杀吴三桂。
此时,安坤身边有木开和韩作黎两位慕魁,阿五、补作等几位骂色。紧随安坤的军队仅有补作骂色的八百余名战士。各部来兵包括阿五率领的苴穆直辖军队,都还分散于五里河的南面和西面。另外还有二三千人马正在陆续抵达。兵力上比清军还多些,更有利的是绿营清兵在明处,水西在暗处,出其不易,攻其不备,才是最大的优势。安坤同这几位文武随员作了商议,决定由补作率本部佯攻围困虎门关之敌。各部则从多个方向直扑吴三桂此刻落脚的五里河大营。
安坤对补作道:“将军此去,以寡敌众,自然艰险万分,可有什么想法否?”
补作道:“苴穆将此重任交给补作,是信任于补作,苴穆且请放心,补作此去,哪怕八百弟兄尽数战死,也决不放出一个贼兵回救五里河。”
“好兄弟!”安坤又双手紧握补作道,“此番若真能擒杀了吴三桂,将军应算头功。”
于是,补作令兵士们伐树作筏,顺裸洁河而下,浩浩荡荡,直往虎门关泻去。虎门关前的清兵俱是背对上游,猝不及防之际,却被水西兵顺势射来一顿箭雨,纷纷倒毙。可是清兵回过神来,还以颜色,也将箭往筏上人一顿猛射,水西兵便纷纷被射翻水中。不过水西兵也已靠岸,俱挥刀挺枪冲向清兵。清兵人数虽多,但在短兵相接敌我夹杂的混战中并不能占上风。两军便在虎门关下的驿道沿线舍死忘生地拼杀。满世界刀枪碰磕之声、奔跑跳跃声、惨叫声、喝骂声、种种杂乱之声交织成了一曲人间悲歌。人数较少的水西兵眼看越战越少,但仍是拼命地大砍大杀,弄得清兵一时间欲胜不能。
水西骂色补作见敌军的主将站在虎门关对岸的船台跟前,便将自己的一只树筏径直开去,发一声喊,便带着筏上十几名士兵纵步往船台上跳去,船台上李本深的亲兵岂容他们轻易靠近,一阵刀砍枪刺,大多数水西兵被砍落水中,补作和两名士兵则砍倒迎击他们的亲兵,在船台上立定了脚跟。这补作以为长相魁梧的一名副将是李本深,便领着这两名士兵不顾一切地挥刀直取那名。这副将虽也武艺高强,毕竟一剑难敌三刀,在刺中补作的同时已被砍到。众亲兵也顿时将三人剁为肉泥。
李本深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叹息道:“水西,忠勇之士何其多呀!”
就在虎门关前双方激战之时,安坤号令水西各部人马分头并进,直逼五里河清军大营。他站在一座凸起的小山头上,眼看自己的各路兵马已经对清军大营形成了包围之势,其人数比清军多上许多,心中既感到高兴,又有些不敢相信。难道说自己十万大军围困两个多月也未能擒获的吴三桂今日就这么轻易地栽在这五里河?果勇底失败的根本原因是过去对吴三桂还抱幻想,对朝廷改变对水西的敌视态度还抱幻想,在行动上便体现出优柔寡断,竟让已垂临毁灭边缘的吴三桂反败为胜,其后千千万万水西军民惨遭屠杀,宗社丘墟,寨落俱焚,水西的厄运令他头痛万分,也悔恨万分。而今,若真是天遂人愿擒杀了吴三桂的话,那末,以往的一切挫折和失利便都在今日的成功之后荡然无存了。想到这里,安坤顿觉浑身血液沸腾,嘱令身边的骂依发出进攻信号,于是,三声号炮响起,那环布清军大营外的水西军便呐喊着往大营冲锋。
“啊——”喊声震天动地,势将踏平那座座营帐。
然而,却见大营中数处火起,冲进大营的水西兵又如火燎蜂窝般乱了起来。却见坝子周围几处山谷间出现了清兵大队人马,黑压压一片又一片,又形成了对水西军的更大包围。安坤这才知道自己中了吴三桂的诱兵之计,又生愧悔,那眼泪竟扑哧哧往下掉。幸而身旁的慕魁木开清醒,又令骂依放出二声号炮——便是命令撤退。冲进清军大营的水西兵听了号炮,便向安坤所在的山头撤出。骂色阿五带一支骑兵,迎着另一方向人数最多的清军冲杀过去。五里河坝子里又一场追杀与反追杀的恶战。当水西兵退至安坤所在的山头时,三千人马竟折了大半。幸亏骂色阿五所带一支骑兵的阻挡,才不致造成全军覆没。而阿五终究未能冲杀回来与安坤相会,只得突围往他处去了。
这吴三桂果然是一代袅雄,数月来,他分派的八支兵马扫荡在水西辽阔的地面上,在深山箐林中历尽了千辛万苦,却未能肃清水西残余。这次虎门关之战,原本是他痛失爱婿而来,后知水西欲集中兵力擒杀他,觉得是个机会,便密令各部总兵火速带兵前来五里河,欲将水西兵聚而歼之。结果虽然没有达到目的,毕竟还是重创了安坤的力量。吴三桂知道退至山上的水西军所处地势于他不利,便不再命令攻打,听任安坤带残部沿着与山头相接的山脊往西退走。
此战安坤不可谓进战无术。水西军骂色补作领八百战士攻击虎门关前且不计代价拼杀二千清兵,正是要牵制清军主力。而以二千多人马围攻大营,若清军还是已探人数的话,必胜无疑。然而他们遇到了是奸诈异常的吴三桂,吴三桂凭着自己多疑的习性获得了这次交战的胜利。
五里河战事既了,吴三桂又回到虎门关前。他要亲眼看到虎门关的陷落,看到那两名绝色女子如何落到他的手里。
十一
裸洁河啊,画卷一般清幽秀美的裸洁河!
虎门关啊,傲然屹立不屈不挠的虎门关!
亲眼目睹了八百水西军战士与周围虎门关清兵两败俱伤的厮杀,又听过数里之外五里河的杀声震天之后,世界又恢复了平静。普洛的两个妻子作为虎门关上活着的最后两个战士,知道自己的最后时刻就要来临了。禄卉和奢春又一次修饰了自己的装扮,相扶着上到前关和正关之间的巨石之上,她们并肩而坐,奢春将头靠在禄卉的胸前,禄卉挽抚着奢春的肩头。她们互相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身为女人的秀美和骄傲,也从对方身上找到了迎接厄运的勇气和决心。两人都很想表示过去在她们的共同丈夫面前攻讦对方的愧疚,却又没有说出来,因为她们都从对方的眼神看到了人世间最真诚的热情与信任。她们没有再说一句话,因为在即将展现崇高与壮丽的时刻,任何话语都显得多余。时间似乎停滞了,她们的思维也似乎停滞了。突然,正关岩壁上传来婴儿的啼叫声。那声音越哭越大,飞扬到清澈的裸洁河面,回荡在两列仞天峭壁之间。
“再喂他一顿吧,阿妹。”禄卉对奢春道,“去再喂他一顿,我在这里呢。”
娃儿的吮吸使奢春减轻了乳房的胀痛,也使她越发产生了浓烈的母爱,随即又被担心与恐惧所占据。啊,这个未满周岁白白胖胖笑起来美妙无比的女娃儿,会不会被凶残的贼兵杀害?奢春曾经在一个被绿营清兵肆虐过的彝寨中,见过一个婴儿吊在树上当靶子,身上被吴三桂的兵射插了几支箭。她的娃儿会遭受这样的厄运吗?她想起了丈夫未死之前说的话。是的,为了保全这娃儿的生命,她为什么不可以忍辱偷生呢?将来娃儿长大了知道实情之后,一定会替他的父亲报仇的。是的,为了陇胯家骨血的传衍,她似乎应该如此。奢春将娃儿喂饱了,重新包裹好放回岩隙,那娃儿的黑眼睛咕嘟嘟转动,又向她甜甜地笑了,她又是一阵揪心的难受,便快步走向正关与前关交界的岩石。
“快,阿妹,贼军已经上来了!”岩石上的禄卉向她招手。
奢春迅速爬上岩石,只见清兵已经占据了前关,正纷纷叫嚷:“投降吧,两个仙女子!”
“投降吧,看你们长得这么漂亮,死了多可惜。”
“给弟兄们一个玩一遍,保证不杀你们!”
“下来吧,我们好婆娘!”
“下来啊,哥们好想你!”
“……”
奢春此时早将刚才的犹豫丢到天涯海角去了,悄声对禄卉道:“阿姐,怎么办?”
“莫慌,”禄卉道,“按我们原先说的办。”
这时,却有一名身着铁盔铁甲的敌将——王可臣挥手止住了众清兵的熙熙攘攘,仰面对两位女子道:“据我所知,二位却是普洛慕魁的夫人,果然仙女一般,所幸并未与其他贼兵一块炸死,试问二位夫人,愿不愿意归顺朝廷?”
禄卉嫣然一笑道:“我水西早在顺治十五年就已归顺朝廷,至今六年有余,将军此话错了。”
王可臣道:“夫人既如此认为,我也不必同你等计较。只请夫人为今日处境考虑。人生一世,草木一春。蝼蚁尚知惜命,何况二位夫人如天仙一般美貌,死了岂不可惜?二位夫人所唱之歌亲王爷已经听过,王爷素来爱惜人才,二位夫人但肯归顺王爷,必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百倍胜于这穷乡僻壤,望夫人三思。”
禄卉道:“怕只怕王爷口是心非,哄我们去了之后,难免一刀砍了。”
“不会不会。王爷心胸宽广,如我等原先也是前明归顺之将,归顺了还有晋升。何况二位夫人如此美貌才情,王爷绝不会亏待的。”
“纵然我肯,我这妹妹也未必肯呢。”禄卉将奢春拉到自己前面,道,“奢春阿妹,你且听这位将军如何说话。”
奢春将自己美丽的眼睛横扫了岩下站满一地的清兵清将,惨然一笑,如舞台上演戏一般伸展开双手,牵起自己的百褶长裙,缓缓地转动着身子,有如一只火红的凤凰翩翩起舞,在晚霞辉映下越发光彩夺目。众清兵清将正看得目眩神迷之际,奢春却又亮起甜蜜圆润的歌喉唱起了歌:
阿哥哟,你可知道,
金子可以买得着,
银子可以借得着,
只有情意啊,
金子银子也买不着,
阿哥哟,你可知道,
星星为什么不曾落下来,
那是它恋着天上的白云。
山箐中的泉水为什么流不断?
那是它在追赶着山里的春天,
阿哥哟,你可知道,
阿妹为什么爱唱歌啊,
那是它将你久久地盼望……
甜蜜圆润的歌声竟将王可臣等众清兵清将全部俘虏了。突然,从奢春的后面扔下一粒滋滋燃着引线的炮弹丸,禄卉与奢春合抱着又一粒也同样滋滋燃烧着引线的弹丸纵身跃下岩石。
原来,乘奢春为众清兵清将唱歌之时,禄卉用火镰打火,打了好几次才点燃弹丸引线,又才扔了出来。
“轰隆隆——”山崩地裂般的爆炸,使岩石下的清兵被炸成了一片,岩石上两位彝家美女也壮烈牺牲,香消玉殒了!
爆炸声方过,虎门关上又响起了一阵娃儿的哭声,越哭越响,仿佛哀泣虎门关上发生的一连串的人间悲剧。会有什么样的境遇降临那无辜的小生命呢?
第三章 叉戛那鏖兵阿扎屯(七)
第三章 叉戛那鏖兵阿扎屯(八、九)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二、三)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四、五)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六、七)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八)
第六章:吴三桂绝境议和
第七章:李本深援军解围
吴勇简介:男,1949年11月出生于黔西县城关镇水西村,1962年9月黔西一中肄业。1965年调织金县国营桂花林场当工人,后提为林业工程师,又调任县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县旅游局副局长,县文联常务副主席。现已退休。现任民营织金竹荪研究所所长兼总工程师,系中国食用菌协会常务理事。有多项科研课题获省市科技成果奖。同时致力于文学创作,是毕节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乌蒙史诗》长篇小说系列(已出版5部)获省第四届乌江文学奖,长篇小说《国之宝桢》即将改编拍摄四十集电视连续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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