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
作者:赵明环
在我遥远的记忆里,多少感动在心底……。
今天是我和集体户的同学们下乡53周年纪念日。
1968年9月12日,我和同学们去农村插队落户了。那里和黑龙江省交界,在吉林省界内.是高寒半山区里的一个小山村。
那里的冬天很冷,就像《林海雪原》里描写的冬季一样。广阔的黑土地一年四季变换着颜色,清凉的呼兰河水由远而近从屯子旁边流过,再往远看是连绵起伏郁郁葱葱的群山。
那里的自然景色很美,然而农民的生活却非常贫困。当时的农民都得在生产队干活。生产队只种粮食,不搞其它副业。
光靠种粮食收入很少,有的社员家里孩子多,干一年活连全家的口粮款都挣不够,更别说分到钱了。虽然欠款,生产队每年仍然把口粮分到各家各户。欠款也就越来越多。有一年遭霜灾,庄稼几乎颗粒不收。我们一年活白干,口粮还得靠国家给调拨,这叫吃".返销粮"。因为沒收入,我们的口粮款都欠着。个人欠生产队的,生产队欠国家的,当时这叫"三角债"。
农民沒钱花,就养几只鸡。鸡蛋舍不得吃,卖给供销社。那时一个鸡蛋还卖不上一角钱,远远不够生活的支出。农民有了病沒钱治就弄点土方,有时干脆硬挺着。
看到这些情景、我就学会了针灸。常常在干完一天活之后,农民谁有病来找我,我就义务给治疗。现在的农村是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但在当时是无奈的作法。
大约是在1973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从北风呼啸的外面进到集体户的屋里来。他的小睑、耳朵冻得通红,光着脑袋。哦!是生产队饲养员刘大叔的二儿子,小名叫二牤子。他走到我面前说:"我妈病了叫你去一趟。"
我把装有针灸针的针盒放进衣兜里,拿起我的棉帽子要给他戴上,他看着我,摇头不肯戴。"我还有围巾呢!"我边说边围上了围巾。二牤子这才戴上了帽子,跟我出了门。
时值隆冬,寒风像刀子一样夹着碎雪掠过我的脸,两只脚像被无形的绳子绊着,走了好一会儿才到了刘大叔的家。
屋子里冷冰冰的,很暗。刘大婶正躺在炕上。她的两个小儿子和两个女儿沒精打采地坐在炕上瞅着妈妈。
刘大婶看见了我,抱歉地说:"你看这大风小嚎的,还把你折腾一趟。我这胃病又犯了,这心口疼得厉害。”
"吃饭了吗?”我问。
"沒有,什么也不想吃。"刘大婶说。
空肚子胃也不好受啊,你们还都没吃饭吧?做点小米粥吧。"我说。
懂事的二牤子从门外抱进柴禾,她妹妹大凤也过来帮着烧火。我先烧开了水,想给大婶冲碗糖水喝,免得针灸时引起晕针。可是大婶家竞然连一点白糖都沒有。我只好给她喝了点水,然后赶紧做小米粥。
粥开锅后,我盛了一碗米汤给大婶喝。我让孩子看着锅,我给大婶行针:中脘、内关、足三里……。
小米粥煮好后大婶吃了一碗,孩子们也都吃了起来。
此时大婶脸上舒展了许多,
她把短发往后理了理说:"现在好受多了,多亏了你这个丫头。你看你大叔就算长到马号了!我病这样,他还是一天到晚不着家。"
我从刘大叔家里出来赶紧向马号走去。我心里纳闷:大婶病成这样,刘大叔也应该回家看看给做点饭呀!因为这几天生产队放假让社员打柴,所以我好几天沒看见刘大叔了。
我推开马号的门进去,屋里暖暖的,刘大叔正在往灶坑里添柴禾,上身只穿了一件缀滿补丁的秋衣。他抬起头来看见了我,笑着和我打招呼。
几天不见,刘大叔好像苍老了许多,饱经风霜的脸上颧骨变高了,眼睛周围是一圈黑晕,看上去有60岁,其实他可能还不到50岁。刘大叔添完柴禾进了东屋,我也跟了 进去。
“马驹!”我惊喜地叫了起来。瞧!一匹黑色的小马驹正趴在炕头上,背上搭着刘大叔的棉袄。
“怪不得你连饭都不吃了,”我说:“我刚从你家里过来,大婶胃疼,现在好点了,你快回家吃饭吧,我在这看着。”
“你去了我就放心了。”刘大叔说。
他满腹心事地坐在炕边默默地抽着早烟。突然他剧烈地咳嗽,半天才喘上气来。刘大叔说他这是老毛病了。我劝他戒烟,他说这辈子是戒不成了,少抽就是了。我催促他回家吃饭,他没吱声,把烟慢慢掐灭,脸上仍然愁云笼罩。
真奇怪,我问刘大叔:“你怎么啦?”刘大叔看了看马驹低声说:“这马驹生下来快两天了还没奶吃,他说着抱起马驹站起身来,穿过外屋向西屋走去,我紧跟着。
分娩后的母马就在西屋里,地上铺着柔软的稻草,刘大叔把马驹放到母马的身边,他一只手抚摸着马背,一只手挤着母马的奶子,仍然是一滴奶水也没有。马驹钻到了母马的肚子底下,一个劲儿的拱啊,吸呀,不一会儿又失望地钻出来,晃了晃小脑袋。母马似乎觉得自己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内疚似的站在那里。
刘大叔把马驹抱回东屋炕上说:“得想个办法了。”
“奶粉可以吧,供销社就有卖的。”我说。
刘大叔解开了补丁罗补丁的秋衣,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一个小布包。他小心地打开了布包,里边是几元钱,刘大叔把钱递给了我,让我去供销社买奶粉和奶嘴。
我愣住了,不知道接好还是不接好,光着脑袋的二牤子,生病的刘大婶,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在我脑海里闪现。我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衣兜,唉!我当时是分文皆无。
刘大叔看我站着不动又说:“快去吧!”我想:对了,我买完开个收据。
我去了供销社,供销社已关门了。我找到了营业员陈玉的家,和她一起去供销社买了奶粉和奶嘴,开了收据。
‘‘光吃奶粉可喂不起,你让刘大叔磨点大米面儿掺着喂。”陈玉对我说。
我回到了马号,刘大叔已准备好了给马驹喂奶的瓶子,烧开了水,一会儿的功夫牛奶就弄好了。刘大叔把牛奶倒进瓶子,套上奶嘴开始喂马驹。马驹吸吮了几下就松开了嘴,再吸几下又松开了嘴,反复几次之后就咕咚咕咚的吃起奶来。
“好小子,你倒是知道好歹。”刘大叔一边喂马驹一边自言自语,同时目不转睛的瞅着马驹。他那微厚的嘴唇还不时地动几下,好像要帮着马驹吃奶似的。这时我看到,刘大叔脸上的愁云消散了,憔悴的脸上是那样的慈祥柔和,就像是一个母亲在端详着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小宝宝。
马驹吃饱了奶就咧咧歪歪地走在炕上撒起欢儿来,总爱踩刘大叔的行李。
“小马驹生下来就会走,人可就不行了。”我好奇地说。
“可不是嘛!”刘大叔笑了:“马两三岁就能上套干活了,人两三岁还跟妈妈撒娇呢。”
小马驹一点也不怕人,它一会儿过来拱拱我的手,一会儿过去闻闻刘大爷的脑袋,眼睛圆溜溜的,黑色的棕毛卷曲地披在颈上,可爱极了。
“你快回家吃饭吧,我在这里看着。”我说。
刘大叔一边穿棉袄一边对我说:“别让马驹下地,地上太凉。我去马棚给马添一遍草料就回家,一会儿就回来。”他又转过身来对马驹说:“你吃饱了,我可饿了。”
看着刘大叔走出了门,听着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又传来他的几声咳嗽,我仿佛看见了刘大叔正顶着风,弓着腰在冰天雪地里走着。我的鼻子酸酸的。是怜悯?是感动?刘大叔,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干一手好庄稼活,他当过多年的队长,只是近几年身体不好才开始喂马。他平时很少讲话,总是在干活:喂马饮马,铡草,清马棚……。他是六个孩子的父亲,家里生活很困难,但他很爱帮助别人。刘大叔在屯里很有威望,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愿意找他帮忙,我们刚下乡时什么都不会,刘大叔教我们干农活,帮我们解决吃住,帮我们盖集体户房子,教我们种菜。刘大婶教我们做大锅饭。还有那么多善良朴实的人:李队长,闫大叔,闫大婶,妇女队的姐妹们,他们都给过我们很大的帮助。
夜静悄悄的,马驹玩了一会儿就趴在炕上睡着了。我脱下了大棉袄给它盖上。
没过多久传来了脚步声,一会儿外屋门响了,刘大叔回来了。他一进屋就看看马驹,马驹睡得正甜。
“大婶咋样了?”我问。
“ 好多了。”刘大叔边说边脱下了棉袄,把它放在火炕上暖了一会儿,然后把我的大棉袄递给了我。他一边对我说:“快回集体户吧,”一边把他的棉袄给马驹盖上。
我站起身来穿上棉袄,掏出买奶粉剩的零钱和收据交给了刘大叔,刘大叔看了一眼收据就把它折叠了一下,撕成了两半。
“你怎么给撕了?留着报销哇!”我忙说。
刘大叔掏出了烟口袋,一边用那半张收据纸卷着烟,一边说:“算了吧,报什么销啊。”
“公事公办嘛!”我说。
刘大叔沉默了一会儿说:“今天白天我跟王队长提了想买奶粉的事,王队长说队里没钱。”他说完就点着了那支用半张收据纸卷成的旱烟。我又想起了生病的刘大婶和孩子们,我心情沉重地走出门去。
刘大叔也跟我出了门说:“我在门口站着看你回去,你别害怕。”
我向前走着,过了一会儿,我回头看:黑夜中屋檐下,已看不清刘大叔的身影,但从那一闪一闪的烟头亮光中,我知道没穿棉袄的刘大叔还站在那里。
村庄早已睡熟了,远处是黝黯的巍莽的群山。风停了,雪也停了,天干冷干冷的。月亮怕冷似地躲进云里,星星,满天闪烁的星星,执拗地眨着眼睛。
我向前走着,眼望夜空中一颗最亮的星,我想:它多像刘大叔那朴实明亮的心!
.是的,刘大叔,你就像天上的那颗星,把光辉默默献给人们。
在常人看来,星星没有太阳亮,也没有月亮明,然而在我眼里,星星和太阳是同样的光:太阳是恒星,星星也是恒星,只是在宇宙空间的位置不同,才给人们以不同的视觉和感觉。星星的光来自像太阳一样的胸膛,燃烧着自己,照亮了别人,特别是那些在黑夜里走路的人。
我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集体户的门口。
令人欣喜的是,母马后来终于有了奶水,小马驹安然无恙了。
光阴似箭,当年下乡时还不满18周岁的我,如今已是两鬓霜华。
1976年春,我回到了城市工作。几十年过去,如今小山村的那片黑土地上,己有了很大的变化。人们过上了丰衣足食的日子,许多年轻人走进了农民工的行列。令人伤感的是:一些老人再也见不到了……。
仰望夜空中的点点繁星,我常想起遥远的小山村当年那个星光闪烁的夜晚,想起刘大叔和他的一家,想起那些勤劳朴实善良的农民父老乡亲和姐妹们,想起患难与共的集体户同学,心中充满了思念。
回想走过的路,农村的知青岁月难以忘怀,它让我懂得了人生的价值和人世间的真善美,给了我战胜困难的源泉。
无论人们对那时的知青上山下乡怎样评价,我想对和我有同感的知青朋友们说:“我们不会忘记是谁在那干旱的年月浇灌了我们这些幼苗的根部土壤,感恩的心你我相通。许多知青朋友在广阔天地里刻苦磨练,学以致用,为改变当地贫穷落后面貌,为解决民众的疾苦付出自己最大的努力,有的知青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总而言之,作为当年的知青,我们许多人已做了在当时历史条件和环境的局限下,尽我们所能做到的服务于人民的事情。就这点来说,我们青春无悔!”
“我们曾经用身躯亲吻精神的花瓣
我们曾经用心灵编织理想的花环
我们曾经用微笑面对命运的挑战
我们曾经用歌声唱响美好的期盼……”。《曾经》这首歌唱出了我们心中的永远!
作者简介
赵明环、女,中国诗歌学 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沈阳市作家协会会员,《世界诗人》《经典文学网》签约作家,著有国家级出版社出版的个人专集《赵明环诗文选》。获中华文艺2017年度十佳卓越作家,经典文学网2018年度十佳签约作家,经典文学网2019年度十佳签约作家。经典文学网2020年度十佳精英作家,其作品散见于有关书籍杂志网络媒体等。百余篇作品选入40余部国家级出版社出版的书刊。荣获过多种奖项和荣誉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