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天黑了,来了三个多月了,北斗星究竟是哪一颗,到现在还不知道,马路上是有个人站着,是个男人,好像也在朝天上看什么东西,平时,老板说没有事最好呆在房间里别出去,出去省的招惹麻烦,因为小姐们长的漂亮啊,想到这里,月花又把头从门外缩了回来,门渐渐合拢,又轻手轻脚进了里间,小姐们手里玩着纸牌,坐在她们边上看她们出牌、发牌,闲着也是闲着,可闲着时没有学会,人家说,九号,你也来玩一会牌。
九号捋捋面孔,她叫月花,月花觉得脸上最近两天起了好多一粒粒的疙瘩,都过了发青春痘的年龄了,刚从大别山来的时候,脸上是很光滑的,因为自己文化低,没想的起来出水芙蓉这四个字,正好和自己的身段、面架相配,脸上的疙瘩已经去做过美容了,说是皮肤过敏,自己洗脸和洗下身的毛巾始终是分开的,房子借在附近的一楼,潮湿,小单间,一个人住,那天做护理,也正是好好休息的时候,眼睛一闭,听着阿杜的一首“撕夜”,现在,好多小姐都会唱这首歌了,一边出牌,一边嘴里哼哼,不痛不痒的架式,像是无所事事的样子,这样打发时光容易,几张小嘴都比赛着吐烟圈,看谁吐的烟圈大,一只圈忽然钻进另一只烟圈里面,引起一阵开心的骚动,这种事只能臆会,不好明讲的,讲出来有点呕心,发牌了,继续打下去,外面的门开开关关,这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一个男人进来了。

右一:作者,今音
月花刚才拉门把脑袋探出去的时候,曾经看到过他,当时,他还在马路边上走来走去,朝他小手招招他也无动于衷,不知他看到了没有,这个男人神情有点沮丧,四十来岁的样子,进门后,帐台上喊,九号!那个男的张口结舌的样子真是令人好笑,说他家门牌号码也是九号,只不过是附九号,自己在厂里的工号也是九号,九为高,小姐,你听说过没有?男人立在那里向她伸出右手的食指,做了一个九的样子,说,九九艳阳天那首歌,不知你听到过没有?都听了不要听了!月花催他快去洗澡,不这样讲,他还不肯去洗澡,一个男的服务生在前面为他带路。
月花在外面等他,这个男人蛮有意思的,不像是经常出来洗澡的,讲起来话带点憨声憨气,有几个字一连讲了好几遍,不知道是不是装的,像敲背的敲字,一连讲了五六遍,讲的结结巴巴,肯定是在外面喝过酒了,不喝酒不会这样语无伦次的,月花刚来也是语无伦次的,不过现在好多了,自从来到了这里,有好多话都是跟小姐们学的,小姐们当中有大专生,也有高中生,可惜啊,月花家里不让女孩子读书,否则月花识字还要多,到邮局去寄钱,就不会出洋相了,头一次往家里寄钱,连家里的地址都不会写,正好边上有个男人,好像就是进去洗澡的那个,对!肯定是他,那一天,如果没有他帮忙的话钱也寄不出去了,钱寄不出去父亲的病得不到及时治疗,那是不孝,父亲虽说是继父,可对自己还算好,只是没让自己读书,书让男孩子读去了,读了好几年又回到山里来种地,姐姐没有读过书,却找了一个读书的姐夫,现在,女孩子出来挣钱比比比皆是,作为家里的顶梁柱,父亲在电话里好几次这样痛哭地说,说得揪心,后来,是姐夫把电话接了过去,他说,月花啊月花,你士别三日,真是刮目相看啊!

那个男人步出浴室,正对着镜子照自己的一头黑发,还顺手拿起桌子上的梳子,把镜子里的容貌理了又理。走吧,跟我走!月花右手托一杯白开水,杨柳细腰一扭一扭,一条碎花裙,舞出端庄的步姿,并不觉得身后还有一个男人跟着她,好像在偷窥自己走路的姿势吧,想到这里,月花不觉掩鼻一笑,一个弯一转,前面又豁然亮出一条长廊,继续伸向远方,男人好像有点紧张,月花身后的脚步声停下了,两面的房间关着是因为生意不好做,那些关着的门都如无声的屏息,有与世隔绝的感觉,身后的脚步声放的很轻,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
门拉开,里面是暗红的一滩灯光,月花将杯子小心放在一只茶几上,一张只容一个人睡的床,铺一条白色的毛巾床单,男人躺下,无语,一会,却唉声叹气起来,叹完了气,不觉把眼睛闭上了,像睡着的样子,于是,月花把两只手摆在他的胸上,为他挠痒他也不动,怎么会这样呢,有几个男人像他这样规矩的?见得不多,然后再以他的乳头为中心,慢慢推出一个个小小的圆弧,一直推滑到他的肚脐眼,看他屏心静气时面露焦虑,外面没有什么声音啊,月花说,这里没有警察来的,他们也常来敲背,说是白天工作太吃力了,只好晚上到这里来休息片刻,自从浴室遍地开花后,有些男人不愿意早早回家休息,男的终于肯说话了,说自己的小名叫培昌,昌盛的昌。他侧耳听听,外面真的什么声音都没有,也听不见凌乱的脚步声,他只说了两个字,真累,其实,过日子谁不累,万籁俱静,他又一次竖起耳朵,头已经离开了枕头,后来,重新把头枕在稍微隆起的布巾上,眼睛继续闭着。

重新从头部为他捏起,再捏一捏他的耳垂,男人的两只眼眉凹陷部位能放两粒黄豆,有意按重一点,见他噗哧一笑,笑完,男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呼气,陀—!陀是什么意思啊?可以讲吔,这个吔字也是月花跟一个高中文化的小姐学的,一个吔字音,能把男人的魂都勾掉,真有这么灵?月花今天头一次用吔字音同他说话,先生,我看你心事重重吔,有什么不高兴的吔!说出来听听吔!或许,我能帮助你的吔!男人没有完全放松警觉,男人将垂放在大腿微微趴开,如果,在这个时候,有警察闯入,你会怎么办?你都会讲些什么话?女人长披发的尖,在有意和无意当中划过男人的肚脐、大腿和膝关节,月花说他问出的话来真像小孩子,警察他来他的,我们做我们的,我俩又没做什么违法的事情,看见又怎么啦?先生,你姓什么吔,哟,看我忘的,你叫培昌,要是真的进了派出所,说不出他的姓,就会被人家诬告为买淫的,其实,做这一行的心里都挺苦,大别山那里更苦,什么都不好和这里比,家里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找到靠山了,哥哥也成家了,可父亲是白血病,在做透析,月花不管他是不是在听,一古脑儿地把什么都讲给他听了,月花后来问他,你这么晚不回家,你老婆会怎么看你?
培昌说自己每天跟踪厂长,厂长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几乎把厂长的规律摸熟了,上午五点钟进厂,查夜班的劳动纪律,中午外面有应酬,然后睡个午觉下午四点半进厂,进厂后召开各种会议,除了计划生育的会他不主持,其它的会他都到场,于是,五点钟准时下班就准时不了。培昌说,只要他走进任何一个饭店去吃饭,我等他们客人到齐了,菜上好了,趁他们酒杯刚刚沾在嘴巴上的时候,我就冲到里面把酒桌一掀,然后,我喊,小姐,这桌我买单!吓得小姐把双手往回一缩,问,你有话为什么不好好说,而非要掀什么酒桌。月花的手被他抓住不放,前胸微微敞开有什么好看的,说不按排他上岗,他就盯住人家不放,还是一个堂堂的工程师、本科生,男人需要女人给他温顺,后来,他的冲动才慢慢降温,一双小手正在支撑一颗十分沉重的头颅,他气喘嘘嘘地表示自己的激动完全是出于无奈!还说自己没有什么地方好去了,出了这个门,下一站可能就是监狱了,说这样的话,这太不吉利了吧,还说要去找那个厂长拼命,月花说他不能这样做啊,说他傻呀,月花为他轻轻捋前额,说,一个男子汉做事呀,能顶天立地当然是最好了,可你也得想一想啊,你也有顶不起来的时候呀!

终于用柔声细气才使他稍加定神,刚才的两眼惶恐已得到缓解,他把人家的手都握疼了,甩都甩不掉,还说,握你的手,可以吗?握都握了,还说什么可以不可以的,月花说,我们有我们的尊严,穿条长裤就是专门防那些色狼的,大不了就不挣他那个钟点钱,也有的小姐内裤都被色狼撕破了吔!就是不和他做那种事,要知道,我们这里的小姐都是姑娘啊,你说,万一,要弄出点什么事,将来怎么办啊?我嘛,只有小学一年级的文化,我好去做什么?我如果有你这个本科生的学历,我才不去掀他们的酒席桌呢,我会在外面好好找份工作,然后,再找个喜欢我的男人,然后,我再为他生个小宝宝,生个女孩那是最好的吔!那当然了,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和妈妈最贴心了,所以呀,我想,你最好不要去掀人家的桌子,你掀一桌买一桌的单,你这是何苦?你又从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去买那个单?别掀了,我的哥。
培昌走出温泉老远,一辆警车悄然无声息地从他面前滑过。
第二天夜里,培昌又来了,一进门,走近吧台,先脱去皮鞋,弯下腰,拎起鞋子摆在吧台上,还没等对方开口,便说,九号!
月花笑语,吧台给培昌一块印有九号的牌子,洗毕,月花照样在前引导,这样近距离的面对面交流,女人仿如一个磁场,紧紧吸引着培昌,何况是一个只有小学一年级水平的女人,正在给一个本科生引路,或许是月花的妙龄同她的靓丽,深深地感染了这个男人,培昌这次顺从多了,先对女人说,月花,你是我的老师,我今天没有去掀他的桌子,而是直接奔你而来,我想,你讲的话是对的。

月花问他,我的话对在哪里呢?你倒是说给我听听?人家厂长给情人买房子,你看不惯,厂长把情人的老爸弄到门房间来值夜班,你又看不惯。你反对他有情人,你觉得你讲道理吗?就像人家反对来按摩一样,你还不是偷偷来了吗?你有没有情人?想不想找一个呀?你看,找个情人有什么不好呢?比如说,我要找情人,就要找像你这种岁数的,你看噢,首先,你们负担轻,因为小孩都大了吔,还有,像你们这种年纪的人,一般都靠的住,不像年纪轻的不定性,最后呢,找个情人还可以贴补贴补我们,你说对吧?
月花见培昌眉头一皱,进一步问,你老婆呢?离了?为什么离?我看你是活够了,让女人管,被女人唠叨,也是一种福啊!我们也想有个好男人来疼我们,爱我们,可是,不好找。我看你不像个坏人,所以,我要告诉你听呀,小姐们一般不大喜欢离了婚的男人,而是喜欢有家庭的男人,你想嘛,像你这样的男人,你说,你能为我负些什么责任呢?有老婆的男人就不同了,一过了晚上十一点,就急吼吼地回家,而你呢?一过了十一点,才出来放野马,这样不好,我劝你还是回去吧,你回到家里,和你老婆好好过,有空常来看看我,别忘了有我这个朋友,我就心满意足了。像我们这样的人,没有哪个男人能真正爱上我们,你说,让男人爱我们什么呢?有哪个男人这么大方,允许自己的老婆,天天到外面去为人家男人按摩?我看是没有。你想啊,我和你年岭相差二十几岁,只能做做朋友,另外,我们现在手里钱也不多,如果找了男人的话,男人就要每天缠着你,要你陪他玩,我不喜欢每天被男人纏着,反正我不喜欢。趁年纪轻,想再多赚点钱,将来回老家去找一个,在这儿找,不行啊,我有一个小姐刚结婚,生了一个女儿还不到一岁,两人不知为什么,一吵架,翻脸啦!男的说她当过按摩小姐,说她不知被多少男人摸过了,结果,离啦!我肯定不会在这里找,其实,做我们这一行的,也有好的,可是,外面有很多人不是这样看我们的,弄得我们很自卑,你说我能做什么呢?手机不敢买,上面的字我看不懂,不要说发短消息了,到银行去存钱,老家的地址不会写,钱总是被退回来,家里天天来电话问我要钱,你说我心里有多苦!所以,我明天不在这里做了,我到我一个老乡那里去做,以后,我赚的钱,让她帮我写地址,这里的小姐,都不知道我没文化,我平时说话也不多的。
培昌说,没想到,你比我还难。

怎么不难?我就是到歌厅去坐台都不行,现在都是电脑点歌,你说我不识字,怎么为客人点歌?
是难,月花,我不是这样看你的,你不知道,是你救了我,要论做人,我这个本科生不如你。
月花的细腰被他揉住,只觉得有泪水滴在手心上,使月花想到了自己一颗冰凉的心是被母亲造成的,顺从地被他抱紧,男人没有女人可能没法过,被他抱一会吧,总比他去掀人家酒桌好,想想那样做,有多恐怖。
他松开了,她立定,喘了口粗气,把一根背带裙的带子从手臂上移到肩胛上,再仔细看他的神色有没有杂色,通常,男人都会有的,他没有,这个男人,如果没有一个好女人来调教的话,那也是一匹野马,掀人家的酒桌,看他是怎么想得出来的。
再加一个钟吧?月花问他,并且要把昨天差他的钟补给他,他说不要,月花告诉他,这里,一个钟是四十五分钟而不是六十分钟。最后,月花提出一个小小的请求,中秋节你一定要来看我噢!培昌答应来看她。月花想了想,说,你还是不要来了吧!我怕你花钱,到这里来,一个钟五十元,蛮贵的,你又没工作。培昌问她,是不是瞧不起他?月花连连摇头,说,不是的,我想让你节约点花钱。

左:作者,今音(王荣根)
中秋节到了,晚上八点,月花接过一盒月饼,月饼拿出来分给众姐妹吃,分到最后,把自已的一块被辧成两爿,自己吃半块,另外半块送到培昌的手里,这只动作做得又大方又得体,众小姐把月花团团围住,在她一圈蓝白镶嵌的连衣裙上,印着一朵朵连叶的康乃馨,也是蓝色的,这么飘逸来飘逸去的。 月花引路,在一条似乎更加幽静的甬道上,穿越山顶。
她躺在他的边上,炯炯有神地望着他,对他说,上一次,你想要,我没有给你,今天,我想要你了,你把掀酒席的劲头拿出来,好么?你怕啦?怕什么嘛?有了孩子我自已养,我不要你养,要么,我去打胎,我只想有个男人来疼我,我就什么都给他,来吧!月花闭上眼睛,泪水从腮帮上滑到竹席上。门外的人川流不息,脚步声和说话声,还有敲错门的叩击声,月花会在无意中向门外不耐烦地喊,谁呀!
终于,他敢面对她了,说,这样会怀孕的。如果怀了孕,月花的心里会有多难受,你不和她结婚的话,那你为什么要去碰人家呢?

右:作者,今音(王荣根)
月花坐起来,讲他小心眼,我知道你,怕我诈你,女人说她不怕,说她可以养他这个本科生。他说,不不不,你让我考虑考虑好吗?陀!他又从嘴里吐出一口浊气。她说,你怎么老是这样啊?是不是胃子不舒服?月花后来才明白,这个陀字,是庙宇里的和尚经常念的,南无阿弥陀佛中的一个字,念这个字的时候,要把眼睛闭上,好像看到了心中一个万丈深渊一般,你有多少苦都在这个深渊底下,于是,你用陀字音,慢慢把心中的忧愁提上来,提过胸腔,然后再经过嘴,把它吐出去,吐出去的就是浊气,也叫吐故纳新,来,你试试看。怎么样?心里好受多了吧。真有文化,你要教我吔!月花被他拥入怀里。
后来,他好长时间不来了。
一个月后,月花走在被谴送的队伍当中,她拖着一只带有滚轮的箱子,在站台上一眼就认出了穿警服的他,月花朝他伸出右手的食指,对他做了一个九的姿势,这是九,九为高!他也看见了她,却把脸转了过去,月花坐在车上,不想跟他计较什么,车开了,去远了。
一年后,月花在老家生下一个男孩,取名九九,她在一封永远无法寄出的信中这样写道,培昌,听说九九这是一个艳阳天的名字,在我们大别山,它长得很高很高。

作者简介:今音,王荣根,中华知青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曾获《上海文学》短篇小说奖赛二等奖,全国知青文学奖赛长篇小说一等奖。出版长篇小说15部,评论25部,中短篇小说、诗选各1部,合集3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