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民工
文/归途
一九七六年底,我从延川县中学高中毕业,返乡务农,回到了生我养我的村庄。次年,高考恢复的第一年,我参加了第一次高考。
在学校的时候,我班是学农业水利技术的专业班。第一年学习基础课,数学课最高知识点,学到一次函数,语文课最精彩的课文是两篇文章,《谁是最可爱的人》和高尔基的《海燕》,第二年是专业课程的学习。当时教育的方向就是:"支左支农又支工,培养又红又专的革命事业接班人"。所以,我第一次高考名落孙山。然后,我便以农民的身份,积极投身到农村社会主义建设的大潮之中去。那年,我才十六周岁,还是个不谙世故的少年。
生产队安排我父亲出民工,父亲怕我在生产队里劳动受苦太重,熬不下来,便让我替他去当民工。一来生产队的义务也尽了,二来留下父亲壮劳力在生产队劳动,队里和家里都沾光。为此,我便雄赳赳气昂昂地跨入了当年的农民工队伍,去距我家七十华里路程的延川县禹居公社马家坪大队,驻扎的张家河、眼岔寺、马家河三个公社组建的联合民工连当了民工。
民工营的总指挥部,就驻扎在马家坪大队长家院子里,有单独的灶房,木工组,宣传组等,总指挥是工交局姓马的干部,还有两名技术员,一个卫生员,有一部拉材料的解放牌大卡车,一部吉部小车。张家河公社的一个民工,被抽到指挥部木工组,听说小伙子学习好,还经常给指挥部办简报,大家都十分的羡慕人家的工种。我们三社联合民工连,连部在马家坪村,河对岸的李家圪㟷自然村,大队党支部书记家的院子里。三社民工合称一个连,办一个灶,灶房就在连部右侧旁边的二十米上坡的土窑洞里。民工按照公社归营划组,分别安排在就近的农户家里。被褥自带,集体睡大炕,一个窑洞一条炕,一条土炕上睡十几个民工,晚上挤在一起挺暖和的。当时民工指挥部,带三个民工连,其它连分别安排在马家坪村的其它生产队。生产任务大干一百天,赶在雨季来临前,修通延甘公路主干线的马家坪跨河大桥。
这座跨河大桥,从沟底打地基,到路面大约三十余米高,路面宽十米,建成弓型大桥,前后约一百米左右长度,两边桥墩呈倒梯形状,分别由大石块堆砌而起,一米左右宽度的边墙,沙子、石子、水泥灌浆,中间呈弓型状,合龙拱砌,下边是黄土堆起来的旋。我们三社联合民工连任务是:在马家坪村向南五华里以外的高家圪坨村,河对岸的石场,向大桥工地,用架子车拉运大块石料。一日三餐,上午拉一趟,下午拉一趟,一人一车,一次一块大石,我们只管拉运。另外两个连,一个负责土工,一个负责石工,指挥部统一协调指挥。工期必须在农历六月底前建成完工。否则,立秋雨季来临,张家屯一道川下来山洪,必然冲毁堤岸,影响工程不能按期完成施工任务。
我是马家河公社的民工小组成员,恰好马家河公社的连长是我父亲的同班同学,张家河公社的连长是我高中同班同学的父亲,与我家有姑舅老亲,连长都知道我的情况是替父亲支差,又是民工连里年龄最小的劳力,所以,无论干活还是生活方面,都颇为照顾。在我记忆里最深刻的几件事,至今难以忘怀。
第一件事是民工晚上睡觉的时候,偷吃东西。当时我们马家河的十几个民工,就住在李书记家里,晚上没事的时候就听人讲古经,有时候打打扑克,一个月指挥部放一次电影。他们讲李书记家以前也是一家可怜人,老家是文安驿公社樊家塬村人,兄弟五六个,家里穷的吃不上饭,大部分给了人养活。听说张家河公社北村有一个,给刘姓顶了门,与李书记是一娘同胞的亲兄弟,李书记也是給李姓为儿子的,还有两个也都在其它公社给别人家为儿了,樊家塬老家只留了一个最小的兄弟把门。所以,穷人家孩子早当家,他们个个为人勤奋、善良、厚道、会处人。农业社里他们老樊家光景翻了梢,兄弟几个都成了各把一村的领导人,而且还是农业学大寨的标兵。县上每年正月的三干会上,他们兄弟常常同台领奖,是当时全县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李书记不用说也是个勤快人,大队书记管全村的事,又有苦力又有魄力,家里也是好光景。院子旁边的菜园子里蔬菜长势喜人。当时民工连伙食条件十分差,一日三餐全是粗粮玉米团子,大烩菜,烩菜多是水煮萝卜,洋芋,白菜叶子。半年杀一个一百来斤的猪,几顿饭后,灶上不剩多少油水了。干活的又大都是年轻人,有时候份子饭吃不饱,晚上半夜三更,常有人去灶房偷着吃东西。有一次,同舍几个大龄伙伴,半夜摘了李书记家菜园子里的青西红柿,一个人掉进了萝卜坑,把腿歪伤,几天上不了工。有人还把灶上菜籽油,偷的拌青西红柿吃,生油加生柿子揪干玉米团子,那味道又涩又滑又嫩又酸的,至今想起来都恶心。但是,当时,我们再没有更好的充饥办法,还是抢着吃。我吃了几口菜,几天呕吐不止,不想吃东西。
第二件事是洪水冲毁了刚刚过顶的马家坪大桥,延甘公路新修大桥的半年工程功亏一篑。当时,我们的劳动口号是,"大干一百天,抢在大雨前,修通大桥路,确保延甘线公路畅通无阻"。"苦干实干加巧干,力争上游当模范"。我们好不容易干到六月底,快要竣工的那一天,弓型大桥合龙大吉。早晨起来,天气阴森森的,指挥部下令,三个连民工全部集中在大桥工地,加班加点抢时间,赶中午饭前把大桥的合龙活干完,下午放了半天假,庆贺大桥主体竣工。午饭后,两点到四点整整两小时黑云压境,顿时倾盆大雨下个不停,还没有来及挖出的大桥旋土,像一座大坝,拦住了张家屯川里十几华里深沟下来的山洪。满川的山洪翻过了刚刚合龙的大桥,大约五点钟左右,轰隆隆地一声巨响,山洪暴发,冲走了桥梁上的石块和土方,眼睁睁看着半年的辛苦成了一场空。指挥部的建设项目工程彻底失败,大家纷纷回家,休整半个月,等待指挥部的复工命令。
第三件事,指挥部里出了个能行人。就在大家放假期间,正好遇到七七年高考制度恢复的第一次考试。听说指挥部木工组有个张家河公社的民工,亲兄弟两个人,一起考上了学。这个事情在延川县都出了名,民工连里马上就传开了,指挥部出人才了。一个农民家庭一次考出去两个儿子,意味着他们兄弟二人一起跳出农门,今后,都成了公家人,当时把我们羡慕的不得了,心想如果我也有那一天,该有多好呀。不但不用当民工受罪了,还能给大人争口气。让众人知道咱也不怂,总之,这件事从心底震撼了我,别人能做到的事情,自己为啥不能呢,我发誓一定要向他们那样跳出农门,好好地活出个人样。
第四件事,樊家沟修路工地遇险,死里逃生。坚持到年底,对自己的身体造成终身损伤。
半个月后我们接到复工的命令,指挥部要求三个连的民工,全部搬进马家坪村以西五公里外的樊家沟村,新修延甘公路主干道,准备打通樊家沟村至崾岘这段主干道公路地基。
樊家沟村是延川通往延安城的边界村,延川与延安的地界就在这个大山崾岘处,这里是延甘公路的必经之路。过去人们通常是翻山越岭穿过崾岘,去延安。山崾岘南面是延安界了,由延安县负责修通。北面延川界,属延川县负责修建的地段。以当时的生产条件,只能靠土炮爆破抬松硬土,再靠架子车把土一车一车拉送到沟里去。炸平山峁填平山沟,才能修通这条咽喉要道。
我们连队是二号崾岘工地,一号和三号崾岘工地是别的民工连队。三个连队只有一个放炮手。当时用的炸药是硝酸自制土炸药,用牛皮纸包装,一般来说,十斤一袋装一个土炮眼。然后,指挥部统一安排一个炮手巡返三个连队实施爆破。军用雷管引爆。各连队安排生产时,按照生产进度确定炮位,然后,安排两个人一组戳炮眼,炮眼戳好联系雷管炸药统一安装,集中放炮。有时候一、两炮,有时候一齐三、五炮不等。有一天,连里安排我和表叔一起戳炮眼,由于胶泥土带石料,土太硬,半天还没戳进半尺深,表叔年长我三岁,比我机灵,他怕领导批评,请示连长后改了炮眼位置。下午时分,我们不到半小时,戳了七八尺深的一个炮眼,就约炮手过来,因为大家一上午没放炮,都急着用土方呢。所以,一切就绪后,所有人都远离场地,到安全处等待。
马指挥当天也在我们工地现场指挥人员撤离。我和表叔负责连接电线头,接好后安全撤离,炮手方可按下电钮放炮。可是,那天表叔先接好一根线跑了,剩下的一根由我负责连接,我刚把线头对上,土炮轰的一声炸响了,把我推到二十多米远的地方,并且身体全部埋在土里边。当时爆炸后的那一刻我没有了知觉。但是,约隐听见马指挥接连不断的惊叫声。"妈呀,出事了,炮口子上飞出来一个人"。他在半山上看清了我被土炮推出的位置。
马指挥亲自组织救援队伍,直接参与抢救工作。有的民工要拿鐝头挖,有的要用铁锨铲,这些办法都被马指挥当场否定,他说:"必须用手挖,人在土下边埋的不深,用工具挖会伤到人。"我约约隐隐听到外边争辩的声音,有人挖土的声音,但就是动弹不得。由于工地最高领导现场指
挥,大家高度重视,集中力量救援,措施得当,不到五分钟时间,我被工友们从不到一尺厚的土层下面安安全全挖了出来。庞连长带人把我从半山腰的工地现场背到大路上,然后,用架子车拉了五公里沙石路面的新公路,转送到马家坪指挥部,卫生员打了一支強兴针,用指挥部仅有的一台解放牌大卡车,把我俩连夜送到延川县医院。
大约晚上八九点钟,我被送到急救室。那个医生胸前挂个听诊器也没用,就在我胳膊腿上按了按,然后问我这儿痛不痛?我早已经被车子震醒了,我回答说不疼。当时医院没有X光透视,更没有B超,测心电图什么的检查,医生临床检查主要是望闻问切,严重的病人才用听诊器听一 听。医生通过和我对话,发现我大脑清醒,四肢活动正常,做出了结论:所有地方未见异常。顺便开了几颗四环素,让我每顿吃两粒,一天三次。建议当晚住院观察二十四小时,如果正常,就视为全愈,身体健康,可以出院回家。
那一夜,庞连长爬在病床头陪伴着我,睡在医院的病床上,我仿佛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整整一夜,心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首先是万分感激民工连的领导和工友们。如果抢救不及时,措施不得当,我的小命就乌呼哀哉了。这次事故,我虽然没有被炸死,但是在场的领导差点被吓死。因为我有个三长两短,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故,他们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幸好,我没有被炸死,也没有任何的损伤。当天的土炮只是把黄土层爆破出来了,上部的胶泥带石料角的土块一动也没有动。幸好,领导在现场看得清楚,抢救急时,不然,我就是有十条命,也没戏了,我当场被大家从土里挖出来还有气,不知是我祖上的荫德,还是老天爷没打算要我的命,还是我有齐天的洪福救了我的命。总之,一句话,我还活着,大家皆大欢喜。但是,唯有一事,我百思不得其解,这土炮为什么会这样爆炸呢,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次事故?我该不该问?去问谁?怎么问?我一直没有想好,因为,领导对我太好了,尤其是庞连长,他一直在我左右陪伴,现在终于把心放在胸堂里,爬在床头打呼噜了,他说他看见我比他亲儿子都亲,出事地点吓得他半死,腿抬不起来,走不动路,是几个民工把他从工地架到大路上的。后来,也是他一直陪伴着我看病。问他,怕伤了感情,必竟他是连队负责人,不问他,我心里不明白这是咋回事。犹豫之间,我想起了我的父母,这时候,我如果能睡在家里土炕上,父母在身边该有多幸福呀。如果我今天死在工地上,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想着想着,眼泪象潮水般从心头涌了上来。突然间发现,窗外的雨比我的眼泪下的大,下的快。县医院外边是公路,公路下边就是秀延河,河床里满川的洪水哗哗的响,冲刷着河床两边的柴草,发出隆隆的轰鸣,我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听得一清二楚,想着用什么办法,才能把我的不幸告诉父母。想告诉他们,又怕城南二十华里外的山水断了进城的路,他们过不了河,心里更着急。不告诉吧,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心里忐忑不安,一直糊思乱想到天亮。
早上起来,庞连长亲自给我买了一碗豆浆,四五根油条。我吃了个饱,觉得浑身上下轻松了许多。不一会儿医生查房,又象昨晚上那样过了一遍程序,然后,说一切正常。庞连长问能不能出院,医生没棱两可地说,要走也行,应该没啥问题。这时候,庞连长发话了,"那就回,回咱连里休养,给你吃病号饭,养你半个月,记全工",连长这么说我也动心了。我问他要不要告诉我爸。他说"现在看没必要,你一切正常,告诉家里人,他们不了解情况,瞎急操呢,再说吧,这路境也不好动弹,再说,我和你爸是同班同学,我看着你还不放心吗?"也是啊,这不好好的一个人,何必让大人操心!就这样,我遭了一回人命,吃了两颗四环素,早饭后出了院,回樊家沟工地。
回到连队,连长兑现了他对我的承诺。我吃了十五天"病号饭",并记了满工。后来听工友说,放炮手是指挥部从城关公社连队临时抽调的,事故当天,刚从城关公社连队放了炮,急忙中没有拉开关闸阀,所以下边线头一对土炮就爆炸了。出事当天,这个人就跑了,至今,不知道下落。也有人说,怕我找他麻烦,是指挥部专门把人打发了。总之,是我活着回来了,毫发无损,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半个月后,我又进入了工地,和其它工友一样参加劳动,而且完成着一样的任务,坚持到年底,天寒地冻不能干的时候才放了假,收了工。由于年轻人正在身体发育过程,我当时身体的确没有觉得有不良反应。回家后,父母知道了我的遭遇,还批评我自做主张不给家里人说。
我就这样结束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九个月的民工生涯。年底回到父母身边,在农村继续当那个小农民。
最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第二年,我又参加了高考,榜上有名,可是,体检报告是"心脏三级杂音,各科不能录取"。当民工留下的后遗症终于显现了,我的大学梦就这样被毁了。我含着泪水愈哭不能,愈诉无门,叫天不应,喊地不灵。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公社录用我当了民办教师,让我半只脚踏出了农门,给了我后来拼命学习成长的机会。
四十多年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后怕。也许,这就是我命里该有的一劫,过了这个坎就会顺风顺水,一路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