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校友群中一位学长说,我的毕业设计指导老师走了,让我一惊,在悲痛怀思中,迢遙往事又浮现在眼前……
1964年春,我到中国航空发动机摇篮沈阳黎明机械厂(现为黎明航发集团)搞毕业设计,指导老师叫蔡运铨。他不苟言笑,要求学生规行矩止。
我毕业设计是某型发动机中的一个衬套。把零件图绘制好,我满有把握地交给蔡老师。他仔细检查完后,指出标题栏尺寸和粗细实线不符合要求,退给我修改。
在指导老师中,唯有蔡老师检查学生的标题栏和实线粗细,同学们都说:“蔡老师要求也未免太严格了吧!”
我找到蔡老师,他看到了我的表情,猜出了我的心思,用低沉有力的广东普通话说:“标题栏大1毫米小1毫米,线条粗一些细一些是无关大局,但可以看出一个人做事的认真态度呀……”
接着,他一改平常严肃的面孔,笑着拍拍我的肩膀:“ 小伙子,一台发动机上万个零件,精度要求都很高,有的不能相差千分之几(毫米);飞机发动机关系着飞行员生命安危和国防安全,我们的工作可不能差一絲一毫啊!”
蔡老师难得一笑和几句语重心長的话,让我脸上有些发热。我拿回设计图,对照制图标准,认真重新画一张交给蔡老师。蔡老师又用三棱尺仔细测量了标题栏和实线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蔡老师是国家答辩委员会成员之一,没有给我透露一点儿答辩题信息。在答辩时,蔡老师还问及我一个没有准备好的问题,我的毕业答辩成绩受到了影响,只得4分(5分制)。
毕业后,我分配到成都国营新都机械厂(现为成发集团公司)从事飞机发动机技术工作,在实际工作中切实认识到发动机对飞机安全的重要性,不少飞机事故是发动机所致。因此我对蔡老师的敬畏从未淡忘,他那一席话也常萦绕在我耳边。
70年代中,工厂决定试制某型发动机,我负责涡轮转子核心零件高压涡轮轴的施工工艺。涡轮转子是发动机的心脏,而发动机又是飞机的心脏。
在上万转高速旋转、超千度高温炙烤的工作条件下,高压轴材料和技术要求都很高。毛坯由军品特殊钢厂锻造,並经过航材研究所做多项试验合格后方可投入生产。高压轴是空心涡轮轴,为减小高速旋转中的离心力,内孔与外圆同心度和壁厚差要求极严,施工难度非常大
从毛坯到成型要编制一本厚重的《工艺规程》,粗加工到精加工有二百多道工序,使用夹具、刃具、量具上百件,每道工序尺寸都要经过精确计算,不能有絲毫差错,我在蓝图上签上自己的名,就要承担天大的责任。
我第一次参加新机试制,就交给我这么重要的关键零件,既光荣又深感肩上担子的沉重,工作如履薄冰。
那个年代的航空机加工艺还很落后,工厂没有高精度的深孔加工设备,我从瓷都景德镇到冰城哈尔滨跑了不少军用、民用机械加工大厂,也没找到这种设备。最后了解到贵阳黎阳厂(现为黎阳航发公司)的盘轴车间有一台深孔加工机床可以满足高压轴的技术要求。
于是,厂里决定我带两名工人和一名检验员从成都奔赴贵阳,零件派专车护送。我们来到这个深藏山里的飞机发动机厂,盘轴车间原来隐蔽在一个叫菜花洞的山洞里。
钻进这个山洞车间,我才知道车间技术主任就是我毕业设计指导老师蔡运铨。
在马达轰鸣的洞穴中,我紧握着蔡老师的手异常兴奋地说:“蔡老师,我跟您真有缘份啊!” 他见到我也喜出望外,告诉我10年前他就从沈阳支援三线来到了贵州,並说一定全力邦我完成高压涡轮轴加工任务。
人生的缘分大概是上天注定的,15年前,蔡老师在东北沈阳做我的毕业设计指导老师;15年后,又在西南贵阳给我新机试制当工作指导,也许是吉人天相,我在急需邦扶的关口有贵人相助。
我们住的黎阳招待所是一栋傍山而建的二层红砖小楼,推窗可见山石草树如画,听不到一点儿喧嚣的市声,周围一片雅静。从这里到菜花洞还有一段距离,每天都要经历幽寂与喧腾的两种境界,两个截然不同的画面至今镌刻在我的恼海里。

上下班的路上,在万籁俱寂的大山中,只见点点牛羊在山坡上悠闲吃草,三五穿戴苗族服饰的男女在梯田中辛勤劳作,偶尔还飘来几声苗族青年男女情歌对唱,有时一辆牛车慢悠悠地轧过弯曲的山道,空旷的山谷显得十分宁静。
踏进菜花洞里,却是一片机声喧腾的交响,马达同心协力合奏着欢快的乐章,那蓝色工装衬托出一张张全神贯注的面庞,天车伸下修长手臂轻巧地挪运着银光闪烁的工件,守卫祖国蓝天的战鹰就在这里悄悄诞生成长……
一个星期天,蔡老师请我到他住的山脚下简陋平房家里,师娘做了一桌丰盛的地方特色菜,热情地款待了我。
曾经不苟言笑的蔡老师,这时也健谈起来。我一边品尝着美味可口的佳肴,一边倾听着蔡老师讲着那过去的故事。
在回顾从沈阳来到贵阳时,他不紧不慢地说,三线建设以“靠山、隐蔽、分散、进洞”八字方针为指导选厂址,哪里有山洞就在哪里建厂,90%车间必须进洞,将厂房建在山里或紧贴山体,房檐做成不规则仿山体形状,工厂建成后,上级派飞机侦查和拍照,做到骗过飞行员的眼睛才算验收合格。
我听得入了神,感到非常新奇。我工作的万人航空大厂就在闹市成都的城边,怎么也想不到三线航空企业建设如此另类,建在深山里还要钻洞。
蔡老师谈兴很浓,我不好意思提毕业设计时的糗事,告诉蔡老师一个自以为得意的劳绩,是高压渦轮轴试制技术准备中,我发现並更正一份原苏联一块R检验样板图纸尺寸错误。
他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显出十分惊奇和喜悦的神色,但没有说一句赞扬的话,举起酒杯,还是那低沉有力的广东普通话:“小康,我敬你一杯!”
我望着他高举酒杯的手,当年拍打我肩头时说的话又回旋在耳边。想起蓝天呼啸的战鹰,有多少颗强健的心脏是经过这双手的精心雕琢啊!
酒足饭饱,蔡老师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讲起建厂初期的激情岁月。他告诉我,职工们才来没有宿舍,就借苗寨的牛棚,撒上石灰,把铺盖搬进去住。那段时间寻找水源,抬砖运石,安装设备,废寝忘食。山洞车间里潮湿,夏季时有洞壁石块堕落砸坏设备,洞顶滴水损坏电器,时常昼夜监守……
他津津乐道艰苦年代的往事,很有自豪感,不时还带点儿小幽默,看不出一点怨悔的表情,似乎都是心甘情愿做自己的事情。
我饶有兴致地听着,被三线建设职工们的精神深深感动了,心想:为了缩短我国与美国、俄国等国家先进航空发动机差距,建设我国一支强大的空军,有多少像蔡老师这样的老一辈航空人,一生认认真真、无怨无悔地把身心奉献给了祖国的航空事业啊!此时,我对蔡老师不再畏惧,完全是崇敬,而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更加高大起来。
在菜花洞的几个月,我总是看到蔡老师东奔西跑忙碌的身影,但每次深孔加工出现卡壳向他请教时,他都撂下手头工作,赶忙跑到深孔设备现场,跟我一起认真分析原因,寻求解决办法。他把精深的知识和丰富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我,指导我排除施工障碍,让我顺利完成高压轴外厂加工工序。
1980年,工厂某型发动机试制成功,我毕业后又交上一份合格答卷,这是实现我人生价值引以自豪的一次砥炼。

后来用工作出差机会,我与蔡老师又往来几次。蔡老师到成都时,我邀他到我仓库改建的平房家里,做一桌饭菜,把存放多年的一瓶泸州老窖拿出来,请他喝了谢师酒,並几次往贵阳给他带去菜籽油、郫县豆瓣酱等贵州缺少的副食品。两年后,由于工作需要,我调离了技术岗位,我和蔡老师联系中辍。
退休后计划再去贵州看望他,尚未成行,蔡老师已驾鹤西去,心情十分沉痛,但他语重心长的话语永远铭刻在我心上……
怀念蔡老师,我蓦然想起家里那枚在菜花洞生长万年的石笋,又捧出来仔细端详。
这还是盘轴车间一位热心的工人师傅,为给我们单调业余生活添加些乐趣,用擦机床的棉纱缠绕成火把,蘸上机油点燃,带领我们高举火把钻进菜花洞车间里的一个洞口,在墨黑而死寂的溶洞中,小心翼翼地边走边用白粉笔划上返回路标记,我们充满好奇观赏千姿百态石钟乳时留下的这个纪念。
我凝视着这块默默无闻的钟乳石,它朴实无华、坚韧不拔,不正是扎根在山里的蔡老师和三线航空人的形象吗!
随着岁月的流逝,40多年前的菜花洞往事已垂垂远去,幸有这枚石笋伴随在我身边,凝聚着我对菜花洞情愫,贮藏了我的菜花洞记忆,给我以温暖的慰藉。
德国当代著名的艺术家安塞尔姆•基弗有句话说得好,不是怀旧,是要记得。
从网上得知,黎阳厂如今已迁出大山,那里正在打造一座供游人观光的景点——黎阳航空小镇。菜花洞孕育出的战鹰歼-20雕塑,昂首展翅在小镇广场上空。
2019年,黎阳厂旧址已获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称号,菜花洞、牛洞等山中那些积满岁月尘埃的山洞车间、厂房、职工宿舍,都成为三线建设的历史遗迹,永久载入共和国史册。

2021年8月于街子古镇凤凰栖
作者简介

康永志 北京人,客居成都,从事飞机发动机技术和新闻宣传工作40年。在国家、地方报刊发表新闻作品上千件,发表报告文学、散文、现代诗二百余篇(首),其中有作品获奖並选入书中出版。已有近百首诗词在《中华诗词》《东坡赤壁诗词》《长白山诗词》《九州诗词》《诗词》报、《澳门晚报》等十余家报刊及多家网媒发表。有诗词和散文收入百度文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