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辉
年轻时总有一些难忘的记忆,物质匮乏时期我们单位,济南合成纤维厂在黄河北毛家村有一个养殖场,每到八月十五就发大红皮鸡蛋,还有活蹦乱跳乌黑油亮的大草鱼、罗非鱼。

大家趴在盛满水的大卡车边上,争抢着闹哄哄的分鱼,那是我们合成人永远抹不去的记忆,它似看过的电影,常常在梦中浮现,忘也忘不掉。
当年我们厂子的鱼池好大,第一年可有意思了,也不知道能产多少斤鱼,大概估了一个数。 差不多能产多少斤,一个人能分多少鱼。
嘻嘻,结果分到一半鱼没了,那可是咋办呢?
深更半夜的到别的鱼厂去买鱼,怕丢人,回来先绕着自己的养殖场转一圈,假装是我们自己养的。
这事我倒觉得有鱼吃就不错了,至于谁养的?那无所谓了,炖到锅里都一个味。
我们自己养殖场的红皮鸡蛋,腌咸鸡蛋个个流红油,舍得用好饲料,鸡蛋自然品质不差。



任大哥开车慢慢走,慢慢看,行随己见,遇见了就停下。
老厂区现在啥样了?当年我们的养殖场还有吗?毛家村变样了吗?


老厂子旧时的回忆如今只能透过这窄窄的缝隙窥探它的破败,心酸又无奈!
对面就是厂子以前的小花园,院子里养了好多月季花,上夜班的时候,我先在食堂里买几片撒着盐粒的油炸馒头片,穿过小花园,边走边吃。
合成纤维厂饭票

就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花掉落的声音。
起先是试探性的一声“啪”,像一滴雨打在桌面,那一刻的夜你要直起耳朵来分辨不同的声响。
馒头片在口腔中咀嚼的咯吱声、蛐蛐的鸣叫声、花落在地上的声音尤其伤感。感觉整个人都被花落的声音吊在半空,尖着耳朵,那么的不舍,听得心里一惊一惊的揪着难受。
清晨下班,满地的落花静卧在泥土里,安然而恬静。让人怎么也无法相信,它曾经历了那样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月季花瓣即使落了,仍是活鲜鲜的,叶面上滚动着露珠,依然有一种脂的质感,缎的光泽和温暖,还有那花香久久缠绕在心里。
真不知道施工队会如何的对待它们,是移栽到别处,还是挖土机就这样连根拔起,好是心疼!总觉得自己该干点什么,但我却什么也没做!

花园后面就是一排红砖小平房,红瓦红墙,老远的就能闻见来苏水的味道,进去靠门摆着一个写字台,刷着清漆的桌子腿袒露着木碴。
桌面满是划痕、硬伤,还有热水杯烫成的一个个套起来深深浅浅的白圈儿。它们上面都是一溜三个抽屉,拉抽屉的把手各不相同。
桌子边上一个方凳,毕大夫、高大夫、还有张大夫各居一间房,穿着白大褂端坐在那里,脖子上挂着个听诊器。
最西头就是计生办,赵大姐喜欢唠叨:“带环了吗?要不要避孕套?要多大号的?”问的你尴尬而无奈。她主管我们厂的“生产”大计,生孩子没有娃娃票绝对不行,那要被开除的。
当年总务科老冯,常穿一身柞蚕丝原白色衣衫,头戴一顶草帽,走起路来那一身的衣裳就跟着一起抖动。
我记得有一对宋刘村的两口子跟着老冯干活, 这男的浓眉大眼,紫赤的皮肤粗糙切泛着铜光。有坚皮老茧的手,灰蒙蒙的头发,感觉他只要一甩头,那灰就能飘过来。
他媳妇常年一身泛白的蓝袄,用牛皮筋扎着两个不长不短的辫子,两口子共有着一种木纳的神情,沉默而寡言,他那副幽郁的神情和烟管里嘴里缭绕的烟气总将他密密地笼罩住,将农人固有的特征表现的淋漓尽致。
昔日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现如今却是这般的田地!
我们厂当年的大客车


说说我们厂子的车。
“大哥大、桑塔纳”是流传在那个年代小孩口中的顺口溜,拥有桑塔纳的车主一般都非富即贵。那个年代也只有公家才买得起车,我们厂子就有一辆,价格有二十多万,可真是个天价。
桑塔纳由张师傅开着,他爱车是出了名的,白毛巾把车子擦的一尘不染,车盖上看不出一丁点尘土,谁要是敢在车里吸烟,他绝对跟你翻脸,连厂长也不例外。
薛厂长上班从来不坐公家的车,就骑一辆半新不旧的黑色28自行车,记得有一次我骑车在小清河桥上,下面的河水中迎面驶来一条机动船,后面还拖拽着一长溜盖着篷布的小木船,船上炊烟袅袅。当船靠近时,我分明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听到了孩子的嬉笑,整个人沉浸其中。
薛厂长骑着单车,高高的仰着头,嗖的一下带着风就把我甩在了身后。他脑子里全是事,对美景却视而不见。
那时候厂子里挣点钱就给职工改善福利,记得厂里买的第一辆大客车,我们都叫它大客棚,就停在小花园路边上,大家下夜班走出车间,那一刻天上正摊开一片阳光,抬起头还可以看见屋檐上的一段蔚蓝天空,大伙欢呼雀跃的拉着手挤到车上坐坐,沾沾新车的喜气。
长长的白车身,四周画着两圈红线是那么的醒目,人造革蒙面的座位好舒服,以后上夜班再也不用挨冻挤公交车了。
开车的是小张师傅,长脸大高个,我记得他媳妇眼睛大大的会说话,梳着一对齐腰的长辫子!
仔细看看,当年做广播操的队伍里有你吗?

我们的工会小楼,三楼是图书阅览室,我喜欢读书,不管是什么书。上夜班的时候,百无聊赖的拿起一本化学书踹在包包里,晚上无聊时就看分子式,还看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家里书架上挤满了乱七八糟的书籍,菜谱、散文、裁剪书、民间故事书、还有经济学、管理学真正是没有章法的乱七八糟。
我有过一种感觉:当许许多多好书挤满在书架上,书架就变得次要、不起眼,甚至没什么意义了。我深深地感觉到还有一个硕大无比、永远也装不满的书架,那就是我自己。
四处借书看是我的生活常态。
临近下班时,工会三楼图书馆房间里的阳光失去了白日里的咄咄逼人;变得很温和,不管什么东西给它一照,全部分外的美丽。
首先是窗台上那盆文竹,此刻像镀了金一样,泛着金光;跟着是一长流大桌子,上面整整齐齐的放着各种书籍与杂志,阴影的地方,书皆晦暗,光照的地方连书脊上的文字也看得异常分明。《读者文摘》的书名泛着金光,它是我的最爱,我跟图书管理员张妹妹是一批进厂的,常常是临下班时才去借书,手里急匆匆拿着几本书跑着下楼,揣在怀里既充实又温暖。

小化验楼是我们永远的记忆,门前的白色面包车是那个年代最时髦的交通工具。

水泵房边上的小楼常年隐在几株大杨树深幽的、湿漉漉的阴影里,墙壁几乎被树叶遮蔽着,屋檐下总是挂着几丝亮闪闪的大蜘蛛网。

一入秋,黄黄的落叶就粘在蛛网上,片片优美摆着迷人的舞姿,它们还把地面铺得又厚又软,走在上面沙沙的响。
鸟儿聚到这里,交头接耳、影影绰绰的拉呱开会。



烧烤的味道辛辣又极具讽刺,刷着蓝色涂料的墙壁后面,是我们当年的车棚,记得两米多高的大袁子一进车棚,那房顶立马就矮了半截,大袁别看身高体大,却十分的手巧,修手表、缝衣服、和面包饺子样样在行。
巨人俱乐部,后排右一“大袁”,身高2.08米。

人品厚道的“厚劲”,个不高见人就呵呵的眯着眼睛笑,发型很随意,感觉他从来不用梳子,穿一中山装蓝褂子,走路有点外八字,上班路上喜欢把包的两个带子一起攥在右手里,包则搭在右肩膀头上,走一步,晃一下。
他媳妇“郝郝”胶东人,黄黄的瘦长脸,说话声音不大,却极其管用,一个眼神,“后劲”立马规规矩矩的闭嘴。
我们卷绕车间的丁妹妹,小麦肤色,眼窝深陷,高颧骨高鼻梁,有点自来卷的头发,尖尖的下巴,典型的回族大美女。
单位里回民很多,大都住在城顶回民小区,说着他们都心领神会的语言,我记得有一句话很有意思:“俺是在教的。”
我第一次知道古尔邦节是因为那一天丁妹妹送我一个炸的金黄的油香。
她很会穿衣服,那时候一个月二十三块五的工资,人家就敢花十八块买一米涤纶布料让裁缝做裤子,穿在身上是真的好看,蓝的发光的布料,笔直的裤缝,脚蹬一双半高跟黑皮鞋,看的我两眼发直。
上海来的朱师傅,是个好脾气,大家对他不见外,往往是直呼其名,他也不生气。回老家时都会给我们捎带脚的买些漂亮衣服,最时髦的叫中西式,有一个中式的立领,衣服下方有两个长方形的口袋,左前胸绣一朵带银丝的花,穿到身上美的不行。
那个年代钱少,大家想尽一切办法攒钱臭美。
车间里的老大姐发明了一个新办法叫“储存会”,发了工资每个人都交给她五块钱,谁组织谁先花。
我傻呵呵的,眼见着人家一个个的都穿上了呢子大衣,却还是每个月交钱,就不知道给人家早点要出来也买件新衣裳穿穿。
不过我也不吃亏,过年了她们把钱都花光了,全车间就我存款最多。
食堂大门边上,有一个长方形蒸饭的大铁盒子。绣色的铁板门,没刷油漆却也不怎么生锈,里面有几排钢筋焊接的横格子放饭盒。
大家在里面溜溜馒头和菜、家里面拿一点米淘洗一下加点水蒸大米饭吃。铝饭盒都长一个模样不好分辨,吃完饭拿到手里油乎乎的出溜滑,手指头一摸一手灰。
毕大夫的饭盒已经让别人拿错了三回,这一天蒸笼里只剩下一个铝饭盒,但她的饭盒却又一次不翼而飞,这是谁又拿错了?
毕大夫放出话来:“谁拿了我的饭盒,快到医务室来换!”
我那天忘了自己还蒸了米饭,食堂里买了饭下午有事就忙活起来,临到下班时才想起来我的饭盒哪去了?
跑去食堂,蒸笼里啥也没有了,食堂大姐说你去找毕大夫吧。
我见了毕大夫就笑,俺真的没拿你饭盒,这里面肯定有吃白食的。
那会是谁呢?
这个案子到现在也没破。




过了黄河大桥往西,毛家村的
小路残缺破财,路边还有几个零星的养殖场,却不是我们以前的养殖场,它太小了。

路边的村民告诉我们毛家村的房子都拆迁了,这里要盖高楼!


村口小广场上极具文艺范,听说有一个摄影家在这里举办过摄影展,我在这里流连忘返,真想把这些画一幅幅的扛回家,简单质朴得美,才是生活的真谛。



一阵风吹过来,再吹过去,田野的风中满是草的香味 ,高高的塔吊下,一块块小菜地,那绿的夸张的嫩韭菜、小白菜,是曾经乡村仅存的记忆。



昔日的养殖场,早就填平建起了一个个家具厂,这里人讲话全是南方口音,好像是另一个小世界,脚下是泥泞的路,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味道。

回家的路上飘起了雨,顺着破旧家具车间的屋檐往车上走,水滴从头发间沿着我的脸颊流下来,雨点弄污了我的衣裳。
出现在我眼前的只是一片灰蒙蒙的雨景,模糊……白茫茫的一片……
熟悉的一切都消失了……不见了……
只留下心中酸楚的一缕缕思念!
我的合成……
我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