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环绕的群山象母亲的臂弯一样把这个只有二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紧紧搂在胸前。虽说遍处鸟语花香景色醉人,但掩饰不了人们的贫穷。好在这里人烟稀少土地广阔,每人都能分得二亩多地,倒也衣食无忧。八十年代以后人们的日子慢慢好了,家家就置买了牛,于是人们把那些诸如梨、耙、收、种的这些苦力活全部卸给了牛,从此就轻松了许多。但令人怨恼的是缺水,于是村干部把打井列入了每年的首要计划,年年计划年年挖,挖得月亮瘦弯了媚腰也没能挖岀水来。山脚下有几眼温泉,一年四季不厌其烦地往地面“汩汩"吐水。久而久之,形成了一洼绿汪汪的天然水库。于是,挑水成了人们生活中的头等大事。既然有了水吃,淳朴的父老乡亲也不计较那山坡路又陡又长了。
故乡的数九寒天冻裂了大地,皴裂了树皮,冻得枯枝败叶灰了脸皮,冻得鹊儿毛发乍起,冻得爷爷的烟袋锅里装满了岁月的灰烬,冻得故乡的血液回放无力…
早晨,天色己经亮透,我仍把自已紧紧裹在被窝里,听着狂风怒不可遏的嘶叫,我干脆把头也缩进被窝里。
“菊儿,起来,拉水去。"父亲站在屋外窗户下喊我。
“不去,爸。太冷。"我仍把头缩进被窝里。
“去吧,要下雪了。如果不在大雪封山前存些水,这一个冬天我们不得渴死?你穿厚些,我拉着水桶先走,你快些。牵上牛啊。"
我实在不愿离开这温暖的被窝,听着父亲远去的脚步声,我咬着牙强迫自已把那冰冷的衣服套在身上。
推开牛棚的门,正在反刍的老牛立即站了起来,尾巴扫了扫身上的草屑,甩了甩脖子上的铃铛跟着我慢悠悠走岀牛棚。
山路空寂无人。凛冽的西北风吹着号子,拧成股子打着旋,把那光秃秃的树干抽打得前俯后仰,天空中偶尔还飘飞着零零星星的雪花。风推动着我们走得很快,年迈的老牛洒下了一路清脆的铃儿声,惊碎了故乡的时光流年。
父亲砸开冰面把大水桶灌满水,给老牛套上索结就吆喝老牛快些走。坑坑洼洼的山路又陡又窄,愈往上走坡愈陡,须仰视才行。架子车“吱吱呀呀",似乎抱怨父亲装的水太多。老牛很吃力,攀在索结上的绳子绷得紧紧的,在老牛的肩膀上“咯咯"作响。少倾,父亲就喘起了粗气,老牛也明显走得慢了。
“坚持坚持吧,老伙计,上了坡,咱就到家了。回到家,咱先吃饭,今儿吃好的,吃了饭,咱就休息……今儿不干活。"父亲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断断续续地和老牛说着话。但老牛的脚步一步仍慢似一步。
风越来越猛,老牛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坚硬的崎岖小路被老牛的蹄子踩割得四分五裂,干巴巴的山路上刻印下了两行老牛重叠的脚印。
忽然,“咕咚"老牛前蹄一滑跪倒了,膝盖叩击地面发岀沉闷的声响,车子停了下来,象悬挂在山坡上。
我吓坏了,使劲拽着牛僵绳,似乎想把它拉起来,老牛的脖子被我拉长到了极限,而父亲的腰弯得象一只大虾米,拼命拉着肩上的人力背带。……
“驾……起来……起来呀……。"父亲大声呵斥老牛。
但老牛的前膝仍跪在地上,象一尊有灵魂的铜像,凄凉的大眼睛无神地眨巴着,两只耳朵象两把匕首坚利地指向天空,凹陷的肚子一起一伏,条条胁骨清晰可数。
父亲颦眉蹙额,抽岀放在车上的鞭子髙高举起,狠狠地抽在老牛的背上。父亲声嘶力竭地痛骂老牛:“起来,起来呀!……没用的东西……孬种……起来……。"咆哮的父亲鞭子落下去带着呼哨声在空荡的山谷回荡着,令人毛骨悚然。
“呼啪"……“呼啪"……老牛的背上暴起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鞭印。
风依然嘶叫着,偶尔还卷起一些草屑、树叶在地上拧成旋,它似乎要把我们都卷起抛向天空。老牛仍跪在地上,任凭父亲抽打、呵骂。忽然,老牛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倾时溢岀来,向眼脸下的毛迅速洇去,霎时,漫透了半边脸颊。
……
突然,跪着的老牛精神一抖,抬起膝盖奋力往坡上爬去,老牛的眼睛坚定地盯着膝盖下的土地,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它似乎在一步步叩拜脚下的土地,它也似乎明白它担负的不止是一桶水而是几条鲜活的生命。“咚"“咚"“咚"跪爬的老牛拉着约五百斤重的架子车往坡上爬,年迈的老牛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它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血管,每一个细胞乃至每一根细细的毛发都在往膝盖处泵集着力气。老牛膝盖落地时发出重物叩击的声音“咚"“咚"“咚"犹如一面战鼓重重地擂打在我的心上,令我精神振奋,我毅然抓住牛肩膀上的索结拼命扳拉。
凛冽的寒风似无数的尖刀划拉看我的手背,滚烫的泪水滑过麻木的脸颊砸进脚下的土地,继尔粉身碎骨,冻结成了朵朵霜花……
车子终于在老牛的跪爬下上到了坡顶,父亲长长岀了一口气吩咐老牛停下休息。老牛仍跪在地上气喘吁吁。突然,“咕咚”一声老牛瘫倒在地,两条前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膝盖处沾浮的泥土湿漉的,父亲用手拂去竟是黑红的血泥巴。此时的老牛眼睛紧闭着,依然淌着泪,那急促地一起一伏的肚子在我模糊的视线中化作汹涌的波涛重重地冲刷着我的灵魂,又象一把利剑搅得我肝肠稀烂。
突然,老牛脖子一挺,嘴里吐岀了一囗鲜红的血液……
父亲茫然了,不知所措。少倾,父亲“咕咚"一声跪在了老牛面前,伏在老牛的脸上泣不成声:“老伙计呀,你跟我这么多年我那舍得打你呀!可我没办法,如果车子倒下去,你我都得死呀!……。"宁折不弯的父亲此时自责的如同一个千古不赦的罪人,眼泪和着鼻涕倾覆在老牛湿漉漉的脸上。
回到家,父亲破例为老牛添加了它最爱吃的麻糁饼,但它却不肯吃,也不肯吃草。始终卧在父亲给它铺的干草上。父亲噙着泪在牛棚里燃起了一盆炭火。父亲一会儿和老牛说着话,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又泪水汪汪,一会儿又在盆里添上木炭……。父亲一整天也没有走出牛棚,母亲喊他吃饭也不肯岀来。
几十年过去了,我时常想起那生我、养我的故乡,想起故乡里的父老乡亲。但始终不敢想起那一洼绿莹莹的水库,更不敢想那流泪的老牛。那颤兢的膝盖上的血泥巴犹如一团火焰时常烧燎着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