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姨娘与我娘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妹。倍磊有一个早年失偶的孤独寡妇,她为了有人陪伴、有人养老,前后从杭畴村与八石村领养了两个小姑娘,先领养的这个成了我妈,后领养的那个是我小姨娘。我妈成家后,我外婆与我小姨娘相依为命。
一桩不被祝福的婚姻成就了一个幸福的家
刚解放不久的五十年代初,我小姨娘少女初长成,甩着两根乌黑的辫子参加了新社会的许多活动,如扭秧歌,如上扫盲班。我比姨娘少十岁。五六岁的我成了她的“小尾巴"。用我外婆话讲,大的玩着玩着就玩“疯"了,小的玩着玩着就玩“丢"了。到58年大跃进年代她已出落成婷婷玉立大姑娘。因表现出众被选入到佛堂机械厂当了门市部的售货员。这是她的幸运,更是养母的光彩。此时的小姨娘,说她是倍磊"一枝花"。一点不为过。
可让外婆始料不及的是她竞然与一个失偶的邻村后生"好"上了,待外婆得到确切消息,他们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实质性阶段。这是让一个刚从封建社会走过来的小脚女人所绝对不能容忍的。她义正言辞地反对这门亲事,理由有三:一是未经家长允许,私订终身,名不正,言不顺;二是男方是家中老大,有四个年幼弟弟,负担太重;三是最让生气的是男方是已婚失偶之人,而她一个黄花闺女怎能嫁“二婚"?养母是穷尽一切办法地阻拦;养女是不顾一切地挣脱。最终在一天,姨娘背着外婆,偷偷收拾几件换洗衣服,怀着对母亲养育的愧疚,对不辞而别的忐忑,向老屋深深掬了三个躬。轻轻说了声:“妈,原谅女儿的不孝,来日我一定报答您,一定为您养老送终"。含泪转身离开了这个曾经给了她温暖、给了她成长的家。带着风雨无阻的勇气,也带着与心上人共创美好未来的期待,毅然决然地走向自己的婚姻,走向新的家。此刻,就在家对门的邻居家隐蔽处,老太太看到了与她共同生活二十多年的女儿的一切。她用粗布衣角擦着滿脸泪水,从心里念叨:走吧,你以后可要过得好啊。边念叨边擦泪边看着女儿越走越远……
她与她的丈夫结婚,没有喜庆婚礼,没有亲人祝福。但他们没有失落,没有遗憾,也不觉得丢人。一辈子你恩我爱,风雨同担,阳光共享。婚后生育三女两男,而今子孙满堂,一代比一代出息。
她把全年所得的工分给了公婆,却把艰辛泪水留给自己
她的夫家在寺口村。以紧邻唐代古刹仙山寺而得名。这是原属倍磊街的小小古村落。依仙山,邻古刹,红专水库的清泉穿村而过,好一处江南人家。似仙境却又有炊烟袅袅;说人间却又香火缭绕。古樟下,别墅排排,古宅错落,小桥流水,还有那村头高高飘扬的鲜红党旗,才真真切切告诉你:这是一个新时代的新农村。而我小姨娘刚过门时却不是这般的境况。
他们夫妻感情很好,但家庭负担确实很重。她是家庭主妇,要照顾年迈的公婆,要关照丈夫的弟弟,他们的小孩也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十几年间,一家十多口的吃饭穿衣都离不开她精打细算,当然也少不了去生产队干农活,挣工分。
后来,公婆为了日子过得清闲点,住到离家不远的一处老屋里。她每年把自己在生产队挣的一千工分全部奉献给两位老人作生活保障。家中靠丈夫在外挣的钱维持生活。公婆分开住后,几个小孩都知道,只要家里烧点好吃的,他们的妈妈都会先盛一大碗给爷爷奶奶。于是,几个大点孩子都争先恐后抢着去送。因为爷爷奶奶有什么零食都会攒着奖励他们。现在这些孩子回忆起当年这些往事,心里还是甜滋滋的。
一位有五个儿女的母亲,如果仅仅操持家务或单纯到生产队挣工分,对她来说都不是太难的问题。问题是,现实没有如果。丈夫不在家,她必须既要担负繁重家务,又要干田里农活。内外交困,焦头烂额,是当时的常态。比如,抢收抢种的那几天,忙完生产队农活,筋疲力尽时还要把田间的稻草及时挑出去晒。家里有男人的,顺手就挑到附近山坡上晒了,而她一个女人累了一天还要挑七口人份额的稻草。又热又累,又渴又饥,近处都已晒滿了,她只能往又远又高的山上晒。此时的她咬着牙一趟又一趟地挑啊,那种疲惫,那种无助,多少次泪水和着汗水流个不停,但不能哭出声啊,不能给自己丢脸,也不能让丈夫知道,免得他在外分心。时隔几十年的今天,女儿问她,妈当年最艰难的是什么?她毫不思索回答"挑稻草!"说着眼泪就涌了出来。最后,她还是感慨说了一句:当然,没有当年的受罪,也没有现在的好日子。
“老了的外公,外婆,为啥不住一起?"
有一次,当老师的表妹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小时候她心中有一个疑问,又不敢问,到长大了,才知道缘由。我也被她这个问题弄得哭笑不得。
她说,逢农历的每个节日,爸妈都会备上一些好吃的东西,叫他们凣个小孩提着蓝子,小心翼翼地分头送给外公和外婆的家。外公住这个村,外婆住那个村,两个村相隔好远。少年无知的他们,觉得外公外婆住一起该多好!这倒不仅仅因为给他们送吃的怕麻烦,怕累人。更主要觉得他们年龄大,孤单,为什么不像别人家的外公外婆那样住一起,互相照顾呢?
长大后才知道,原来"外婆"是妈妈的养母,妈妈出嫁后,她成了"五保户",而外公是他们爸爸的已故前妻的父亲。那时也只剩他一个人了。她妈说,外婆,虽然不同意我和你爸的婚姻,但那也是她为我好。我们要多记她的好。她的养育之恩,任何时候都不忘。那个外公,他女儿虽死了,但我们还在,我们不但要认,还要善待。
表妹告诉我,自她记事起就知道,每次家里祭奠已故亲人,妈都为爸爸的已故前妻烧一份香和纸。在一次祭拜时,她妈望着一堆已燃起的片片黄纸,念念有词地叨叨:"姐姐,我们虽未见过面,但我知道你爱这个家。现在这个家好了,儿女子孙都长大了,出息了,你放心吧"。我想,这既是阴阳对话。更是两个女人的交心。
表妹说,有一次祭奠后,妈心情悲戚地与我们说,大大小小的,你们都听着,你爸的前妻虽早已走了,连我都没见过面,更别说你们。但她也曾爱过这个家。是我们亲人,是你们长辈。我在世,我给她上香烧纸;我不在了,你们可千万别忘记了她。”
听了这些话,我禁不住流下眼泪,良久无语。
不一样的兄弟分家,说的是同一个故事
当老师的表妹告诉我,她亲眼见到两代兄弟分家。那情景刻骨铭心,深深影响着她的一生。
第一次分家,她八岁,最小的弟弟三岁。原她家七口人与她四叔家三口人住一起(其他的三个叔叔已另立门户)。她的爸妈认为,他们的七口之家与叔叔的三口之家的负担完全不一样,为了不拖累叔叔,她爸爸提出分家。
当时他们家在村里同一地段有两处住房,一处是刚建成,因缺钱连楼板都没铺的毛坯房;另一处是楼上楼下完整,家什齐全的老屋。这两处住宅,老屋优势显而易见。按农村规矩,分房兄弟俩抓阄定夺,抓阄优先权在长兄,凭运气,定好差。分家现场,她爸居然提出不用抓阄了,随叔叔选一处。结果老屋让给了叔叔,她家住“赤脚”房。她妈也立马支持。如此一来,他们兄弟五人跟随父母离开了熟悉而温馨的老屋,搬进了四壁空空的新房,省吃俭用好几年后才把楼板铺上,把家什配齐,才像一个过日子的家。当时年幼的她问父母为啥要把好房子让给叔叔?她妈告诉说,那是你叔叔,你爸的亲兄弟,难道不应该吗?
时隔几十年后,当老师的表妹已为人母,她妈也子孙满堂。村里新农村建设盖了几排别墅,村里收六十万元钱给她家安排一套带院子的四层楼的别墅。兄弟俩各出三十万元。此时,她爸已离世,她妈主持俩兄弟分家。一二层与三四层各一家。显而易见一二层实用并方便些。两个兄弟当着妈妈和三个姐妹的面,你推我让,没有定论。最后老大要了三四层,把一二层给了弟弟。历史竞又一次地重演。又是一次分家,又是一次哥哥让弟弟。而这一次再也没人提出疑问,为什么要把好的让出去。
几年后大哥在外挣钱,并省吃俭用在村里买了一幢别墅,把家里三四层退给弟 弟。但只要弟弟出十五万元购房款。那十五万算是当哥的送弟弟买养老保险。当哥的为什么要这样做?包括大嫂和侄子,全家无一人大惊小怪。似乎一切都那么天经地义,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在他们心中,因为这是亲兄弟,是亲人。
幸福是靠奋斗出来的
二十一世纪初我小姨娘家遇到了一道坎。当时姨娘六十二岁,被查出患了癌症,又是手术又是化疗,好不容易逃过生死劫。家里的日子过得象一团乱麻,五个子女中两个儿子生意不顺,小女儿婚姻破裂,自顾不暇。而更不幸的是两年后她丈夫又病故去世。当时啊,我的小姨娘感觉天都要塌了。但丈夫临死前嘱托,她一刻不敢忘记。她丈夫咽气前紧紧抓住她的手叮嘱说,再难也不能散了家;再苦也要抱团往前走。好在我的小姨娘一生善待别人。当她有困难时,别人也施以援手。不久,小姨娘从痛苦中走出来,这个家也从困境中缓过劲来。一个机遇,她的大儿成了某房地产公司的高管,小儿子干起了铝材装修生意,小女儿,走进新的婚姻,重新收获了幸福。这个家不仅迈过了坎坷,而且日子一天比一天火红。
回过头看。这个家,如果第一代人靠勤劳解决了温饱,第二代人靠才智富裕了家境,那么第三代靠知识改变了命运。比如,小姨娘的大儿子,即她的长孙从英国伦敦大学硕士毕业后回上海创建了人工智能的公司,孙媳妇毕业于中南大学,现在是某国企房地产公司高管;二女儿的儿子,即她的外孙,在浙大读博,投入到某前沿学科的学习与研究。外孙媳妇是杭州某外语学校的老师;小女儿家的外甥女浙师大研究生毕业后已在杭州某学校任教。小儿子的女儿,即她的小孙女,今年小学毕业考入杭州外国语学校,后生可期。
有人说,有希望,有未来,才有期待,才有活力。八十四岁的小姨娘,充满着活力就在于她看到了一代更比一代强
做梦都能笑醒是因为有太多的爱
小姨娘经常与别人讲,如今这日子,做梦都能笑醒,事事称心,天天如意。我赶上了好时候。
现在的小姨娘虽是八十多岁,却时而在田畈转转,时而跳广场舞扭扭,时而在家宴上端起洒杯呡几口,时而到儿孙家住几天,时而乘公交车到倍磊街赶个集,时而与乡邻聊个天,………忙碌而快乐着。她的幸福指数高还真不仅仅是因为花钱有养老金,吃饭有养老食堂。而是她心里装满了爱,她也享受着满满的爱。当然,最开心的莫过于晚辈对她的孝顺。她告诉我:“有一年在二女儿家住了一段时间,有急事需马上回自己的家,女儿和女婿都上班,只有一个八岁的外孙送我。临出门时,他稚声稚气告诉我,等他一下,便急猴猴地拿了罐他最爱吃的咸制笋尖雪菜,放到我的包里。让我带回家吃。当时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后来他妈逗他,你擅自作主送外婆礼物,就不怕妈不同意吗?他居然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知道啊,妈不会不同意。”
大儿子新家也是一幢四层楼的别墅,前面的院子种满了兰花等名贵花卉。家内装修及摆设与城里豪宅比,丝毫不逊色。特别是花草的人工智能灌浇,与扫地机器人,都是大孙子,专门为减轻奶奶家务而购置的。
她孙子想,家有豪宅,但他们常年不在。院子花草与屋内卫生都要奶奶过去经常打理。所以作为这房子的小主人就想了这么一个良策。知道內情的人都议论,这高科技里有温度。
如果说,与儿女、子孙和睦相处不足为奇的话,那么小姨娘的婆媳关系更令人羡慕与赞叹。小姨娘告诉我,村里动员她买养老保险,她认为自己年过八十,就没有去买。等在外地的儿媳知道后已无法补办。此时,儿媳马上表态,把她自己养老金全数交给婆婆。宁可缺少自己,也不能缺婆婆。当然,从儿媳一进门那天起,婆婆就把儿媳当成自己的亲闺女。端午节,我到他们村里玩,看到婆媳都上了光荣榜,照片上了村里宣传厨窗,一个评为最美婆婆,一个评为最美媳妇。照片中的她俩都笑得像花一样。
我姨父,村里人说他有两手绝活,一是看窑口火候,被称“火眼金晴",在世时常被制陶企业请去当专家。另一个绝活,唱婺剧,专攻旦角,是当地戏班子的台柱子,名扬四邻八村,因他是寺口人,被称“寺囗旦",天生一付好嗓子。他们子女尤其是三个女儿似乎都遗传了他这一点。小女儿干脆进了市婺剧团成了专业演员。大女儿,与二女儿虽然一个务农,一个教书但都是婺剧票友,上歌厅都是"麦霸"。有一次过年,他们家搞了一个家庭文艺晚会。有策划,有主持。其中戏曲联唱,三个女儿一个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一个唱《想当初妹妹从江南初来到》,一个唱《金玉良缘》,把生角徐派唱法摸仿的唯妙唯肖。看他们,唱得忘情,听得入迷。一家三代围着老人,笑啊,唱啊,闹啊,"疯"啊。此情此景,说实话,让人不开心都难。
其实,我的小姨娘,就是普通小村里一个平凡的农村妇女。她就像绽放在乡村里的一束美丽菊花。而她的名字就叫"美菊"。
写于北京(此稿经她家人核对订正)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