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菊绸专栏】
父亲的背(散文)
杨菊绸
我岀生在群山环绕的小山村。从小我就是一个弱病体儿。已经三岁了,我还象一根软软的面条站不起来,瘦小的脑袋犹如没有筋骨支撑一样歪靠在肩膀上。终日闭着眼睛昏睡不醒,偶尔滚动的眼珠提示我尝有一丝气息。邻居二嫂对母亲说:“这闺女怕是活不长了。你把你的衣服给孩子改一改,可千万不能让孩子光着身子走啊”。母亲泪眼婆娑茫然地望着父亲,固执的父亲却从母亲怀里抱起我走向艰难的求医之路。
自我记事起父亲就是一个瘦弱的老人。山里路极其难走,父亲常背着我走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父亲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给我讲好听的故事,父亲的故事很多,几乎不会重复。疲惫不堪的父亲走过一条条两边长着茂盛杂草的蜿蜒小道,爬过一道道陡峭光滑的山坡,又绕过一道道弯梁。这时,父亲讲故事的声音越来越小,喘气声却越来越大,步子也愈发沉重碎小,继尔是一点一点地挪动。这时父亲的肩膀随着步子而左右摇晃,有时还往后倒退几步,但我仍能稳稳伏在父亲的背上。我瘦弱蜡黄的小脸伏在父亲潮湿的肩膀上,胸膛感应着父亲心脏的跳动。嗅着父亲肌肤里散发的浓浓的汗味,我在父亲摇篮似的背上忘记了病痛,忘记了生命的苦涩与艰辛。但父亲的脊梁却被我瘦弱的身体压弯了,头发也稀疏了,眼睛浑浊了,腿也变形了,而我却在父亲的背上长高了,结实了……

渐渐地,我长大了。小学毕业后我考入距家几十里外的邻乡中学。那时上学的条件极其差,每天吃的是从家里背来的粗粮馒头,喝的是路边的小溪水,睡的是干草铺垫的地铺。一个星期回家一次,路上要翻越一个很深的山沟。父亲就三天两头给我送去一些饼干或糖果,有时还从怀里摸岀五毛钱,这时慈爱的笑容在父亲的脸上象绽开的山菊花。三年艰难的岁月在父亲来来往往地穿梭中不再凄苦。
每次回家的路上总能看到对面山梁的拐弯处有一个黑点,走近了是一个人,那定是父亲,山梁上山高风大,父亲不知在这里站立了多久。走近父亲时,父亲前迎了几步,接过我背上的书包微笑着说:“你先走,锅里有饭……。"我一阵心酸,仔细端详着父亲:父亲个子不是很高,年纪也不算太老,但艰难的岁月使父亲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干燥的脸庞被风吹成了黑红色,横七竖八的皱纹象饱经风霜的老树皮。父亲的眼睛不大,但慈详而坚定,眼睑红肿,眼角似乎还有泪痕,那定是该死的风将父亲的泪吹下。父亲的头顶没有头发,耳朵前后稀疏的白发倔强地挺立着,下巴上的胡子被父亲刮的精光。洗的发白的黑色粗布棉衣又宽又大,越发使父亲显得瘦弱苍老,灰色的长条粗布腰带紧紧裹扎在腰间,挂在腰带上的几根草屑在风中摇摇摆摆。黑色的圆口条绒布鞋上布满尘土。父亲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好象意识到了什么,用力跺去鞋上的尘土,谦意地笑笑,伸手拂去我嘴角上的一缕头发说:“慢些走,别急。到家把饭热一下再吃……。"

放假了,我随父亲在地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闲时,父亲总是背起一把镢头,笑着说:“菊儿,跟我去地里挖药吧。"我高兴地应着蹦蹦跳跳地跟在父亲身后。父亲每岀一棵药,小心抖去根系上的土块,多了,扎成捆,我便背在肩上。我一边和父亲聊天,一边和田野里的昆虫戏耍。突然,父亲兴奋地叫道:“菊儿,快来看呀,这棵药长的真大,足有小手指那么粗呢!定能卖二分钱,够给你买一块橡皮呢"。我抬头向父亲看时,却看到草丛中窜岀一条象筷子一样粗细的绿色小花蛇,戏弄着红红的舌头,慌慌张张地从我面前跑过。我吓得尖声大叫,飞也似地扑向父亲,父亲将我紧紧搂在怀里,用手拂去我脸上的乱发,心疼地说:“不怕,有爸在这儿……”。并嘱附我不要离他太
远。
中学毕业后,我一直在外漂泊很少回家,父亲就常为我送去花生、核桃、大枣等家乡的时令特产,使我流浪的心少了许多酸楚。然而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父亲在晚饭后突发脑溢血晕倒了,我感觉塌了天。我疯了似的住家赶,一路上我跌跌撞撞泪如泉涌。见到父亲时,父亲已是昏迷不醒,姐姐说父亲在清醒时一直在呼唤:“菊儿快回。"“菊儿快回。"我跪倒在父亲的床前,为我的自私和无情而忏悔。看着父亲紧闭的双眼,听着父亲粗重的呼吸,我抚摸着父亲的头颅,我低下头,把我那红热的满是泪水的脸贴在父亲的脸上。父亲脸上的肌肉抖动了几下,我抬起头看到父亲的眼角涌出一汪泪水。我的心似万箭穿心般痛疼,我撕心裂肝似的哭着呼唤着父亲,但父亲无语,只是泪若滂沱。我再一次低下头,用我那沾满泪珠的嘴唇第一次亲吻父亲的嘴唇,父亲的泪和我的泪混合在一起流在父亲的下巴上,顺着父亲的脖颈流入衣领里。之后,我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候在父亲的床边,可是父亲却一直没有睁开眼再看一眼他视为珍宝并日夜牵挂的女儿……
第二日,父亲便去世了,我不吃不喝守候在父亲的灵前。没有亲友前来吊唁时,我便钻过把我和父亲隔开的白色灵帷,走到父亲的灵床前,我仔细端详着父亲的脸庞,抚摸着父亲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我一次一次地跪下,一次一次亲吻父亲冰冷的嘴唇。想到倾刻间已不能再见父亲时,我的眼睛紧紧钉在父亲的脸上,希望能把父亲的容颜永远雕刻在我的脑海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父亲下葬的每一分钟陪在他的身边……

现在,我时常梦见父亲,梦中的父亲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我伏在父亲的背上,父亲笑着轻快地走着。父亲又在给我讲起“狼老婆"“猴搅水"的故事。我咯咯地笑着,臂弯绕过父亲的脖颈抚摸着父亲的脸庞。忽然,在我前面飞舞着一条小花蛇,我吓的失声尖叫,紧紧伏在父亲背上……。醒来时,却是留恋的疼,那种疼撕心裂肝。我痛骂惊醒我的小花蛇,如果梦里能时时和父亲在一起,我宁愿长睡不醒……

作者简介:杨菊绸,河南渑池人,初中学历,七零后,热爱文学,现在北京务工,在文字里行走,结交天下文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