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书有约(下篇)
作者: 岳晋峰
(作品原创来自:家在山河间)

夜幕里的米汤沟,暗淡的月光下河水泛起阵阵波浪,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河岸峭壁在黑暗中越发显得壁垒森严,满坡的灌木丛中响起夜鸟的“呜呜”鸣叫。身旁的芦苇摇来荡去,和着水草里偶尔一声蛙声,更增加了空旷河滩的静谧与恐惧。我打了一个激冷,跺了跺脚,心一横:走!把黄挎包背带放长了,紧紧系在腰间,腾出双手,身子紧贴着岩砾,像一只壁虎,用双手扣着石壁一点一点往前攀爬。脚下就是深水,脚踩落下的碎石块,打得水面哗哗作响。一边小心翼翼往前攀爬一边想:我这一不小心掉下去,连个给家里报信的人也没有哇。过去,只要过了红石嘴再往沟后边走一段路,就可以沿着红山岩绕出来,到达东岸。现在水库蓄水,水位升到了极限,把以往能扶着岩壁通过的小路也淹没在水下。走到这里,内心后悔不迭,不该贪图省力气,选捷径,走下路。也完全没想到,水库会在这个季节涨水。

原先往北绕一段路即可绕过水,现在不得不沿着水线一直往北,越走越远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比平时多绕了几倍的距离,好不容易到了东岸不过几十步远的地方,一道立陡的山梁横在水里,彻底不通了。脚下的水被风吹得哗啦啦响,红土坡壁立如一堵高大的墙,根本无处攀爬。真是隔山不算远,隔河不算近,我这是彻底走到了绝地。仅仅几十米了,总不能再返回去吧,这时月影迷离,黑乎乎一片,天色更加灰暗,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路。冷静想了想,只有翻过眼前的小山梁才能上岸。于是,身体紧贴在崖壁上,一只手拽住树根,另一只手轻轻卸下腰间的钥匙串,用一把钥匙当工具,在红土里抠出浅浅的小脚窝。就这样,抠个脚窝挪一步,慢慢往上爬。眼看上了一人多高的样子,突然,脚下一滑,“哧溜”一下整个人掉进了水里,只觉得一阵冰冷,浑身热汗的我,像个铅块似的, “咕咚”一声,水就淹没头顶。一阵瞎扑腾,几上几下,喝了几口黄河水,立马清醒了。我用手擦擦眼睛,看清了方向,借着在村里泊池洗澡学的狗刨,使劲划了一丈多远,才慢慢接近湿滑的岸边,揪着水草爬上了岸。水淋淋的我,落汤鸡一般,身后洒落一地水印。上了岸,两腿发软打颤,连吓带凉水激,只觉身子轻得发飘,头上一阵又一阵冒汗,和着浑身湿漉漉的衣服,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河水,直往下淌。

这米汤沟个鬼地方,差点要了我的小命。路上还念叨着害怕撞见鬼呢,这回早把那茬事忘光了,反倒一身轻松。上到了寨后村,再上半扇坡就能看见我的家了。忽然从梁顶上的豁口处,点点白光在黑夜里来回晃荡。这个地方过去死过不少人,莫非真的撞鬼了?不由得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我放慢脚步,心想,我这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怕你个鬼!顺手从地上捡了两块石头攥在手上。故意踏着重重的脚步,壮着胆继续往前走。走了不远,听见有人说话,仔细听是大哥的声音。再走近才看清,是大哥和百灵来接我。那个白白的东西是百灵手里提着的灯笼,在黑暗中飘飘忽忽。没想这么晚了,她也来了。原来,是百灵告诉大哥,说我今晚会很晚才能回来,也一定是走这条道。可是,我今晚回来走沿河路,并没告诉过她呀,至今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随后,曹川道班王会计捎回了我心仪多年的《水浒传》。
980年,我参军前,决定把这套书送给百灵,也借送书与她道别。
从县上体检回到村里,天已擦黑。我家山墙头闪出一个身影,那影子轻轻移到我身旁,是百灵。那年十七八岁,毛头小子的我,有些事儿,似懂非懂,痴心妄想也只是在心里悄悄地想。虽说男女的事儿不大懂,读小说关于爱情的描写却深深地感染着我。
回到屋里坐下,灯光下的百灵今晚分外好看,明亮亮的大眼睛,双眼皮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她那红艳艳毛衣上挺起丰满的胸脯,随着她有点紧张的呼吸,正一上一下的起伏着。粉红的毛衣把她好看的脸映得红扑扑的。我们目光相对了一下,她低下了头,我也强咽了一腔口水,按捺着突突的心跳,不住搓着双手。

还是百灵先打破了尴尬:“知道你今天回来,我来看你。”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妥,又接了句“送你一本书。爱看书的人都有一个文学梦,这本书可以帮你圆梦。”接着,她从怀里摸出一本暗绿色书皮的书递给我,定定的盯着我的眼睛说:“你想说啥,可以直接说。”她知道我参军过几天就要走了,这一去不知何时再见。我接过那本还有她体温的书,轻轻抚摸着,像抚摸着她温热的身体,仿佛感受到她那一颗火热的心在跳动。我想说,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愿意为你生,为你死。我还想说,这辈子非你不娶。忽然觉得这些书里的语言有点可笑。只好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内心的激动和狂喜被一个理性的声音压了下来:你是什么人,百灵若天仙,似清莲,这般纯洁可爱,岂容你玷污了他!
是啊,我只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四类分子’子弟”,能去当兵已经很幸运了。而她,是根正苗红”的“红二代”。她家有一座四合大院,还有三孔窑洞,爷爷是离休老干部,父亲是大队会计。我哪能配上她?这不是在做桃花梦吗!我一家老少三代,十一口人,仅有两孔坯坯扇扇随时要坍塌的窑洞,兄弟七人挤在一间快二百年的老房子里。假设百灵嫁我,何处安身?我拿什么置起新房,迎娶百灵?我对这种自私的想法,有一种罪恶感。我不能害了百灵,她应该有更好的归宿。百灵那双明眸盯着我,而我脸上火辣辣一阵阵滚烫。我躲开她殷切而火热的目光,缓缓地垂下头,装作看书,心不在焉地翻着书页,尽量强压着突突狂跳的心。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静得能听到两颗扑扑跳动的心声。时间一分一秒在消逝,她也感到室内静默的压抑,把咬着的辫子放开,挽在右手上,抬起头,喃喃地说:“到部队好好干。天晚了,我,我不能再耽误你了。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呢。”
月影下她窈窕的身段,款款而动。我们前后保持着距离,似乎在同行相伴,而内心却是踽踽而走。清辉里的她,步履似有徘徊,而我却疑虑重重。明天我将远行,这一去可能和她从此天涯两隔。我的内心矛盾极了,只能暗暗为自己打气:百灵,你等着我,到部队我会好好努力,拼命也要干出个样子。到那时我会一顶花轿迎娶你。“你能等?”我不由念叨出声来,后边“我”还未出口。百灵蓦然回身:“等啊!你说让我等?”我一下子僵住了:“等。我,我会等啊。”她高兴地扬起头,又使劲点了点,转身拉开她家的大门,向我挥挥手,又说了一声“等”,才缓缓闭上那两扇高大宽厚的门。
百灵送给我的《文学描写辞典》这本书,当兵几年,一直陪伴着我。从部队复员回来,和百灵就再也没见过面。原来她爸为她选定了个好人家。婆家住在县城,公公在县里当厂长。婆家自己开的食品厂,百灵一进门就可以管理属于自己的工厂。得知这些情况,我心里虽然曾有那么一点难受,但也为她能嫁个好人家而庆幸。人常说,命里有的自然有,命里没的莫强求。我这样宽慰自己,让内心释然,只想着能有机会再见她一面,知道她一切都好就行了。

前年老同学淑梅告诉我:百灵的日子不太好。她老公打麻将赌博,还领着女孩子胡浪。前些年家里的食品厂垮了,欠了一屁股债。百灵要照顾一家人的生活,还要供两个孩子上学,只好在家喂了几头猪。我要了百灵的电话,有几次回老家,想约她见一面,都被她婉拒了。
那天,给百灵通完电话,心里一阵阵揪痛。她哽咽地说:“你当年怎么不托人上门提亲?”到晚上,我怎么也不能安睡,电话里的事全入了梦。不由心绪万千。当年风摆杨柳,楚楚动人的俏女子,如今竟成这个样子。都是我不好,没有成全她过上好日子,都是我的错啊!我不由泪流满面,失声痛哭。
“快醒醒,快醒醒,想谁了,哭得那么伤心?”妻子推醒我,关切地问。唉,正如苏老夫子所云: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昨夜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而今我在青岛定居已经二十多年了。书柜上百灵送给我的《文学描写辞典》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每当看到这本书,就会想起当年和书有关的往事,想起那个给我书看的小姑娘。

2021.1.26一稿于58岁生日
2021.6.二稿于青岛
2021.8.11终稿于青岛
作者:岳晋峰,1963年出生于山西省平陆县三门岳家庄村。特殊年代,特殊经历,很早辍学。微信、播客号白浪滔滔,常冠中条山人。喜文爱书,烟酒无缘,诚信待人,掏心掏肺。久居青岛,心念河东,常盼乡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