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书有约(上篇)
作者: 岳晋峰
(作品原创来自:家在山河间)

那年我还没上小学。没上学的我喜欢听堂哥讲故事。
堂哥四川人,招亲到我们村。他给我讲“孙浮”的故事,说史进跟着师傅学武艺,到延安找师傅,碰到鲁达,三拳就打死了镇关西,鲁提辖大闹五台山,又跑到开封倒拔大柳树……正听得带劲,堂哥却走了。随后几年我上了小学,识字后才弄明白,堂哥讲的“孙浮”,原来说的是“水浒”,故事竟然是《水浒传》。

后来鲁提辖怎么样了?一百单八将的武松、林冲、李逵、宋江的故事,勾引得我整天神不守舍。我梦想着有一天一定要有一部这样的传奇小说。从小喜欢看书,和同村的百灵同学成为知音。因为她家里有很多书。别人家里的书都破了“四旧”,她家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爷爷是老干部,还兼着大队副支书,专管破“四旧”。百灵便从家里源源不断地给我偷书。像《林海雪原》、《红旗谱》、《闪闪的红星》、《三里湾》、《金光大道》、《创业史》、《暴风骤雨》、《李自成》、《苦菜花》等等,有的属于禁书,有的虽没禁但很难找到。不管怎样,我好多书都是那时读的。

读书成瘾,只是始终没有看到我梦寐以求的《水浒传》。让百灵寻找也一直没找见。一天,在曹川公社供销社的柜台上突然发现了那部《水浒传》。原来,那时批判“投降派”,伟大领袖批示全国上下都批判宋江这个投降派。因此,才有为数不多的《水浒传》出版,以供人们批判。
那时我在三门道班当会计,曹川开会偶然发现这部《水浒传》,眼前顿时一亮:不承想在这山沟沟小店里与它不期而遇。我急忙请售货员拿来翻看,共三册,订价15元。翻了又翻,只好恋恋不舍又放下了。在养路队干活,除了挣工分,一天补助三毛钱,一个月下来满勤才挣9块钱。这9块钱要供哥哥上中学、弟弟上小学、家里买油盐零花,一下子拿出15块钱,实在不亚于一个天文数字。买书对我来说几乎就是奢望,一直以来都是借别人书看的。几年前借书的一幕幕情形又涌上心头。
那是上初中二年级,好不容易借到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练成的》。百灵答应只能给我看一周的时间,必须按时放回她爸的书架上。上课时偷偷放在抽屉里看,晚上宿舍里点着煤油灯看,吃饭时边吃边歪着头看。操场走路看书,不小心一头撞在数学老师的怀里,书被当场没收。晚上到张老师家里苦苦哀求,才答应把书还给我,从此再也不敢在张老师的课上偷看小说了。坚持到星期四,眼睛就出现了状况,看字有点模糊。到了星期五不但看不清字,甚至眼睛也睁不开了。眼看到了还书的时间,想起百灵给我送书时小心翼翼的样子:她总是借故找到我,然后四下张望,确定没人,迅速从怀里抽出书,轻声叮嘱:“一定要赶在我爸开会回来前还书,不然……”话没说完,又环顾四周,急急忙忙就走了。她告诉过我,他爸坚决反对我们交往。因为我家成分高,出身不好。作为好朋友,我当然不能拖累她。转眼就是周六,距还书仅有一天时间了,我决不能失信于人。于是,我用食指和拇指分开上下眼皮,一刻也不停地看下去。星期天放学回家,我及时将书送还。可两只眼却睛却啥也看不清了,几步开外的人影,只能听到人说话。
“好端端的眼睛咋就瞎了呢,你还不赶紧给娃看看医生?”我的娘吓坏了,直催我爸。后来吃了两瓶鱼肝油,四十多天后才慢慢能看见东西。但却留下后遗症:上眼皮不会动。后来每逢照像,我不是老仰着脸,就是低头瞪着眼。

队长看我人高马大的,看书把眼睛看坏了,出于同情,也许觉得我今后兴许还真成个文化人,便让我去了养路队的道班。这每月的9块钱补助是全家人的生活保障,我不敢擅动分文。这部《水浒传》就成了我心心念念的愿望。冥思苦想,暗自琢磨,忽然发现了一条生财之道。我是道班的会计,每个月有一次上县里报表的机会。从三门公社刘家庄乘客车,到县里是8毛钱车票。这个范围内的车费是可以报销的。如果我不坐客车就可以省出这笔钱,一去一回可以节约1块6毛钱,这可不是个小数字呀。想到这条筹措书钱的妙招,我高兴的都想蹦起来。
三门公社刘家庄到县里60多里路,翻山越岭步行通常要六七个小时。每月攒一块六毛钱,坚持八个月,就能将一套日思夜想的《水浒传》收入囊中。想想,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每一步走的并不是路,而是在拣钱啊!
记得是六月的一个大晴天,对了账,报完表,公事办完,我打算徒步回家。返回的路有两条,一条是沿山路,翻山越岭,虽绕的远是畅通的,人们大多走这条路。另一条是沿河路,沿着黄河岸,路近却要涉水过滩,一旦三门峡水库涨水,便要绕的更远,走的人就很少。十六岁的我,正当热血青年,激情飞扬,对这60里的山路,根本不在话下。心里盘算着,摸点黑回到家,虽然两头不见太阳,一天往返一百三十多里路,当天返回还可节省出一块二毛钱住宿费,这一块二,相当于好几个劳动日的工分。

下午两点多,此时回家有点晚。次日的客车票要今天下午去抢,能抢上票也要等到明天早上才有客车。寻思我买书的计划再凑齐两块钱就有望告成,浑身都是力量,便抄近路走沿河小路,迈着坚定的步伐,甩开膀子,大步流星往家赶。
一个人急匆匆的背负着夕阳,趟着齐腰深的鬼针草、苍耳刺,拨开杂草荆棘,在河滩一望无际的草丛里,我像一个草上行走的小矮人,露着胸部和脑袋,一路东行。
漫漫的大河正是三门峡水库蓄水时节,碧波荡漾的水面倒映着南北高岸,远处的中条山渐渐化成朦胧的黛色。月光下,一幅宽阔的山水画在月空下铺展开来。山水间盈盈的月光,一丛丛芦苇轻轻摇荡,一阵又一阵夜虫的鸣叫,更觉黄河滩寂静可怕。忽然,扑楞楞飞出几只野雁子,惊得我差点跌倒。惊魂间,一只野兔子从脚下蹿过,吓得我头发直立,身上直冒冷汗。听大人讲,早见狐狸晚见免不吉利,这一路不知见了多少免子。
到了三门庙下边,就是现在的米汤沟断桥西头,天完全暗了下来。米汤沟红土林变得黑乎乎的,白天红艳夺目的光采全没有了。这个大禹娘娘用红米饭染红的地方,眼下变得有点恐怖。往东南两三百米就是三门峡大坝,那巨大的黑洞洞泄洪口,如同一头怪兽张着大嘴,似乎要把这黑夜吞下。古时候,黄河漕运是一条黄金水道。江南的大米、粮秣从三门峡谷往西京长安运送,关中的棉花往江浙转运,都要通过黄河天险三门峡。砥柱山与神门、鬼门、人门狭窄的水路,像三个紧紧扼住凶险黄河的三个闸门,激流收口,直冲柱石,搅起腾空浪花,不知吞噬了多少木船和船工。为祈祷平安通过三门,此地建有三门庙,供人们烧香拜佛,渴望神灵护佑。
三门峡水库已进入蓄水期,河水淹没了以往的人行小道。几天前还能走的荒滩小路现在全不见了。真是行百里者半九十。只要过了米汤沟,上了寨后坡,下坡就到家了。剩下这五六里也就是半个小时的路程。望着一片汪洋的河滩,深深的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儿正吟唱着小夜曲,浅水里传来蛙声一片。岸边树上猫头鹰怪叫着从头上掠过。河水涌来的波浪拍打着岸坡,发出“哗啦”声响。河水横在眼前,我不知如何是好。原路返回?岂不走到后半夜了,何况夜深光暗,草密路窄,返回的路更难走。望着对面村里隐隐约约的灯火,我增添了勇气,决定冒险一博,顺着水面陡峭的绝壁,攀岩强过米汤沟……


作者:岳晋峰,1963年出生于山西省平陆县三门岳家庄村。特殊年代,特殊经历,很早辍学。微信、播客号白浪滔滔,常冠中条山人。喜文爱书,烟酒无缘,诚信待人,掏心掏肺。久居青岛,心念河东,常盼乡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