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郑卢国防公路从我县经过。
县里给各公社大队都分配了修路义务工。我们大队分的工段在上戈柏树嘴一带。当时的生产队抽调強壮劳力前赴工区完成任务。大部分社员都还是很乐意前往国防线干活的。因为在当时食物欠缺的情况下,生产队管吃。这首先就省下了一个人一冬的口粮,而且挣得工分比在家挣得又多又实在,何乐而不为呢。

在当时,我们生产队比其它的十几个生产队还稍超前一点,贷款买了一辆手扶式拖拉机。我和当时的一个同龄年轻人,很令人羡慕地成为了拖拉机手。一二十岁的年轻人,会开拖拉机。而且驾驶技术娴熟,颇使当时赶牛车,拉人力车的人眼热不已。而我们自己也真有一种超凡脱俗高人一头的自豪感。
生产队所有的強壮男劳力几乎全部都上西山修路去了,家里也仅剩下些老弱病残,支应年年冬天的拾洛河大堰,搞农业学大寨活动。我们两个拖拉机手属于有技术人员,活轻巧,工分不少挣,专门负责往西山修路工地运输生产生活用品。时不时往返于修路工地和老家之间。
由于当时物资短缺,干活全靠人工铁锤钢钎一点一点凿山破石。不仅效率低 ,而且钢钎需不断的淬火锻打,连大铁锤都要不断的更換,进度十分缓慢。然而在当时找一个会打铁淬钢钎的师傅,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有句俗话叫:铁匠动动手,养活十来口。足见当时社会技术人员的短缺和珍贵。有谁愿意为每天区区一个劳动日挣十个工分,而失去一冬天的赚钱好生意,去耽误工夫呢。
事有凑巧,我们生产队有一招赘的女婿会这门手艺。就因为在旧社会为糊口,干过几天伪事“在国民党政府时期” ,被指有历史问题,要強制监督劳动改造,滞留在家。在当时人人自危的历史环境下,被指有污点的人“黑五类,坏分子,”是不准乱说乱动的,必须弯腰曲膝接受广大人民群众监督改造的。现在说来的确是当时社会的一种扭曲现象。
可这位会铁匠手艺的黄师傅,却是我们千金难求的宝贝。眼下不管你是好人坏人,却是我们西山修路急需的人。我们传达了队长的指示,迅速带上行李家伙什一应东西,马上随拖拉机上西山工地。黄师傅听说是队长的指示,如接圣旨,不敢有丝毫怠慢。急急忙忙将所需物品装上手扶拖拉机,毕恭毕敬地随我们送生活用品的车,一齐前往西山修路工地。
手扶拖拉机是我国在十九世纪六七十年推出的一种简易农业机械,兼顾农耕运输。虽然在当时拥有拖拉机的生产队不多,但我们能娴熟驾驶。灵活运用,全然一种鹤立鸡群,傲视群雄的感觉。轻拉油门,排气口冒出缕缕轻烟。拖拉机在猛加力的情况下,车速陡然加快。在颠簸不平的沙石公路上,一路西进。过坞西穿马店,不经意间已经将长水街抛在身后,沿龙头山的蜿蜒山道,直奔罗岭街而去。
不曾想,我和黄师傅在车斗内感觉有点不对劲,下坡的车速怎么越来越快。我紧张地问驾驶员咋回事,回答没有刹车了。我猛的一激凌,下意识地对黄师傅喊:快跳车!我是双腿跶拉在车斗外的坐姿。在我喊黄师傅跳车的同时,我已双脚着地,随车带跑了好远。黄师傅见状,稍加犹豫,脱下棉祆,往头上一包,头朝下从车斗内也滚了下来。眼瞅着拖拉机如脱缰野马一样,向山下冲去。山道一边靠山,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深沟。眼看一场车毁人亡的悲剧是难以避免了。我脑袋发胀,手足无措。甚至向前追车跑了几步 ,意欲拼命将车拽住。怎么办,怎么办!我声嘶力竭地呼喊着驾驶员的名字:大民,快跳车呀!我欲哭无泪,欲罢不能,直瞪着双眼看着拖拉机急速向山下冲去….。
突然,急速飞奔的拖拉机戛然而止,出乎神奇,稳稳地停在了紧挨深沟的路边。我欣喜不已,急忙跑到拖拉机前问:咋回事?开恁快咋啦。我既担心又嗔怪地望着脸色苍白、茫然的大民。因惊吓尚未回过神的大民随口说:没有刹车了。这时,我才想起车怎么突然停下来了。先搬了两块石头将车轮拦住,动手去检查脚刹车,竟然发现刹车踏板一踩到底,毫无刹车感觉。奇怪,那车怎么突然就停下来了呢?我弯下腰,低头检查刹车系统。猛然发现刹车拉线拖在地上,而拉线杆接头竟然扣在路面一块突起的小石头上。简单的机械刹车设施,差点使我们几个送了性命。太神奇啦!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接瘫坐在驾驶室的大民说:下来歇歇吧,喘口气。今天真是你命大,不该出事。
稍稍平缓过来紧张的心情,回头张望刚才抱头跳车的黄师傅。发现黄师傅躺在一蓬蒿草后面的边沟里,嘴里不停地在哎呀....哎哟。将黄师傅扶坐起来问摔着哪里了,黄师傅说手疼。修好了拖拉机,检查一遍没有啥问题了,扶着黄师傅重新坐回车斗里,到罗岭修路指挥部医院去看医生。
一场生死惊吓过后,缓过神来,我平抚了一下心态,双手握紧车把开上拖拉机,不多一会儿就到了罗岭街。

当年的罗岭街,房屋低矮破烂,傍山临沟,四面环山。修路指挥部就设在一个农家小院里。我们到指挥部问了一下医院位置,指挥部负责人说,你们是干啥的。我们大致汇报了我们的情况。指挥部的人闻听是送铁匠师傅上山,很是高兴讲,能不能让师傅留在指挥部工作,钢钎淬火很缺人手,各工区都很急需钢钎。我们如实说了要送黄师傅到生产队工段干活。
到修路指挥部临时医院(其实也就是个外伤包扎点)后,医生说黄师傅的手指骨折了,咱们只能开点消炎药,条件有限。
鉴于目前状况我们进退两难。继续前往生产队队长会发怒:送来一个只能白吃饭还不能干活的病号。返回老家吧没法给人家里交代,黄师傅受伤与咱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怎么办。猛然间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我们是否将黄师傅这个包袱甩给修路指挥部。我们如此这般商量了一番,就开上拖拉机把黄师傅拉到了指挥部。
找到负责人,我们讲:本来我们要送黄师傅到上戈工段,可现在他手碰伤了,需要吃几天药消炎,到了上戈没有这个条件。因此如果需要的话,可以让黄师傅留在指挥部干铁匠活。指挥部负责人闻言,高兴得不得了,连声说好,好,好。你们真是雪里送炭,帮大忙了。我们讲,那黄师傅的生活咋安排。指挥部负责人爽快答道:好说,好说。通知后勤安排住处,先发半月饭票,养两天手好点开始干活。
听指挥部负责人这么顺利地安排了黄师傅,由不得心中暗自欢喜。
顺利地安排好了黄师傅,并叮嘱安慰他好好养伤,比回家缺吃少喝要好百倍,黄师傅也只好无奈地应允了我们。只是要求说:“回去可不敢给你婶说,停两天来看看我。”我们一一承诺了黄师傅,并向指挥部负责人告了别,央求他们好好照顾黄师傅,并谎称黄师傅是县机械厂的老师傅,技术水平高着来。我们在阵阵没问题,放心,放心的承诺声中撇下黄师傅,开上手扶拖拉机向上戈而去。
数天之后,我们在向生产队上戈工区送物资的返家途中,专意去看望了黄师傅。发现黄师傅依然躺在床上,右手肿胀,满脸痛苦难耐的表情。哎呀,哎呀之声不绝于耳,并央求我们说:“这可不轻啊,十天半月恐怕也好不了。我们两个拖拉机手面面相视,无言以对,怎么办。”正在我们一筹莫展没法可想之时,那个负责安排黄师傅生活的负责人碰巧路过这里,看见我们马上脸带愠怒的说:“正好你们在这,我还愁着找不着你们来着,赶紧跟这人弄走!你们给我送来的是啥人,光能吃饭,一点活也干不成,手胳膊肿多粗,整天哎哎呀呀叫喊不停,我这里是修路工地,不是疗养院!”
人家已经下了逐客令,此处是不能久留了,爷们咋办,拾掇一个跟我们下山回家吧。黄师傅尚且有点儿不情愿地嘟囔着说:回家咋给你婶说来着,岂不是天天被数落捣欠,骂不停口了。沉默片刻,我们低声对黄师傅说:那我们也没法儿,回家装鳖,想咋嚼就让她嚼去吧。
夜幕降临时分,我们小心翼翼地将黄师傅的所有行李,又从拖拉机斗里提出来,放到前几天裝车时的地方。
当我们蹑手蹑脚从黄师傅院内走出大门的时候,“你妈的,真没出息,一辈子窝囊蛋,嫁给你真是我瞎了眼了…...”。嘹亮的骂声已经震耳发馈。
吃穿短缺的年代,做人也做得不舒坦。
几十年后的今天,曾经共同经历过这场由拖拉机而引发曲折故事的两个拖拉机驾驶员,年近古稀。却精神抖擞,身体健硕。一杯清香的信阳毛尖,一瓶海之蓝白酒,一盘王范知名猪头肉,推杯换盏。谈笑间回忆起了当年发生的这件事,禁不住捧腹大笑,连在一旁沏茶倒水的老伴也掩口大笑。
人啊,物资匮乏,吃穿艰难也都变着法熬过来啦。而如今,经改革开放几十年,物阜天宝。吃不愁,穿不愁,胜似神仙过的日子。
人啊,前后相比知足吧!

作者简介:宋元春,男,生于1957年,回族镇王西村人,乡土文化研究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