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头乡土文艺 心灵的栖息地
老 槐
李旭旭
似乎,每个村庄里都有那么一棵老树,矗立在村子风水最好的地方,受着敬畏,护佑着村里的人和远出的游子,一年又一年。
在我们村的最西头,河边高起的崖滩上,就有这么一棵老槐,大约有五百岁了,树干粗壮,三个人手抓着手才能勉勉强强把树干围抱起来。老槐不算太高,与普通民居高度相仿。树干正朝北的肚皮位置,却有一个天生的大洞,一些不安分的孩子经常钻到里面玩捉迷藏。沿着树干向上看,张牙舞爪的枝桠向四面伸展,在我幼年的记忆中,这枝枝丫丫极像一只只魔鬼的手肘,丑陋而狰狞,仿佛被火烧焦了一般,黑黝黝地蜿蜒着,向着天空不屈地叫嚣着。那时对老槐树充满恐惧,望而生畏。
老槐虽然粗壮,但是并不一直旺盛。老槐一年中吐绿的时候在春末夏初,一些嫩绿从黑色中流淌出来,渐渐散步到枝干各处,并不能将黑色完全覆盖。随着天气转暖绿意渐深,颜色对比渐渐强烈起来,竟然有了一种油画浓墨重彩的冲击力。仲夏时,便撑开一把绿伞在老槐头上,不过也有那么几根顽固的枝干总是坦坦荡荡,什么也没有,即使在盛夏也是如此。一到秋初,还未黄透的槐叶就像是被谁召唤似的,几个早晨便落光了,老槐便又回复单一黑色。没有槐叶覆盖的时候,远远看去,老槐像一把枯柴,直直的插在地上,了无生气,不讨人喜欢。直到大雪来临,它才显得不是那么荒凉、孤单。
就这么一棵其貌不扬的老树,却是村里的神树。村里的每个人都对它怀着敬畏之心,尤其是母亲,还有村庄里的婆婆和儿媳们,每年逢财神爷生日诸如此类的民俗节庆,就算再忙,她们总会放下手中的活计,在老槐下面摆台祭奠,喧闹一天。
还记得大约五六岁的光景,一到财神爷的生日(每年的九月十七),天还没亮,母亲就开始张罗起来。母亲一起床,懒觉便成了一种奢望,父亲是一早就要被派出去买鸡鸭鱼肉的,而我在这一天,总是会被一种令人过耳不忘的声音叫醒。在农村生活的孩子总应该见过家里和面的物件——瓷盆,我母亲并不是那么整洁利索的类型,每次和完面,总免不了在面盆壁上留些面疙瘩,风一吹,变得干硬。于是第二天早上,伴随着响亮刺耳的“哧”的一声,美好的懒觉时刻宣布结束,这声音就像是用铁锨蹭过堆着沙子的车底,能在一瞬间让你的鸡皮疙瘩大爆发。这只是前奏,母亲绝不给你生气的时间,她会立刻开始“演奏模式”,条条枝条抽打而渗入头皮的“哧哧声”不断地从脑勺闪过。当我顶着俩大黑眼圈一脸幽怨地站在母亲面前的时候,我总是怀疑她微微上扬的嘴角存在某种刻意。
一般祭祀的贡品可以是鸡、鱼、豆腐、面食等,包括我在内的小馋猫们总是热切地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好在祭祀结束的时候,在嬷嬷婶子们面前蹭个鸡腿或者糕点。这种时候大家总是不抠搜钱的,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摆将出来,直到傍晚,才各自回家,收拾洗涮,再迎接新一天的开始。
平常的日子里,老槐树下别有一番热闹。每天人们在地里劳作了一天之后,到小河里洗去一天的灰尘,走上河滩,总会在老槐树下面歇歇脚。老槐的树根很粗大,突起在地面上,成了天然的板凳。夕阳的余辉从西面散打下来,铺在黝黑的树干上,那些狰狞的面孔似乎也变得柔和了起来。余晖下的树干,温柔的风吹过,似乎也别有一番清香温馨的味道。树下的人拉拉一天的琐事,抽根烟,谈谈天气,聊聊收成,说说天南地北,议议家长里短……一天一天,月月年年,老槐不知道陪伴了多少辈人的来来往往,曾经在老槐下面祭奠过的喧闹,曾经在老槐树下停下的脚步,曾经说过的故事,都随着袅袅不断的炊烟,在岁月的长河中烟消云散不留痕迹。
像我这样调皮的孩子,是肯定有一段与老槐的独特回忆的,如今再想起来,对于现在刚刚成年的我来说,那也已经是隔着十多年光阴的往事了。
老槐在四岁的我的眼里,一直都是绿色的,可能时间一久,对于老槐的颜色记忆也被自己一厢情愿了。那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老槐是我唯一的娱乐场所,矮小瘦弱的我总是可以轻松的进出老槐“肚皮”上的大洞,并以此为傲,不停地为其他小孩子显摆,好像有多么大的能耐似的。进到满是破砖块的洞里,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现在想想,不禁哑然,谁知道那时候的我喜欢它的什么呢?不呆在树洞里的时候,就在老槐周围干些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事。有时候,挖开树下的土,把自己的小脚丫埋进去;捡些七星八怪的石头当作宝贝;或者干脆四脚朝天,仰面躺在老槐底下数一根枝干上的叶子了。我做这些的时候,风从老槐的绿色叶子吹过,簌簌作响。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事情,那时候却拿出一整天去做,并且乐此不疲。有时候心血来潮,特别想爬到老槐上去看看上面有什么风景,但是摔倒了几次之后,便再也没生过这个念头了。
渐渐长大,对老槐的敬畏多了几分,疏远亦多了几分,那个树下曾经满身污垢的小小调皮身影,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有时更喜欢经过老槐,跟朋友到河边去看看风景。老槐,早已成了路边的景色,有时候在不经意看到它时,感觉它的黑色枝干愈发狰狞了,在黑夜里会让人想起鬼怪的故事,以后看也不想多看它一眼了。就这样,老槐跟稚嫩的童年一样,慢慢淡出了我的生活……后来,我也只是看着老槐下的祭奠依旧,热闹非凡,小孩子打打闹闹奔跑在摆台中间,一年又一年。 
去年过年,母亲非要拽上我去老槐下摆台祈福,我本是极不情愿的,无奈母亲执意,便裹了件大衣同行。到了老槐底下,一片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我便摸索着找到树下的平地上,将摆台摆好,母亲便郑重的拖我跪下来,嘴里絮絮叨叨的说着些一个母亲最简简单单的祈福:学业有成,身体健康......
看着母亲,她闭着眼,眉头紧锁,表情虔诚,便不忍心再去说她麻烦。完毕之后,我挽着母亲离开,好像听见风从老槐狰狞的树干间吹过,滋滋作响,老槐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又好像从来就没有风吹过。
直到现在真正的离开父母,离开家乡和老槐,才发觉自己曾经说过的远走高飞并不坚定;老槐是否如母亲所愿那样守护着我,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它像一个年代久远的盒子,装着太多母亲对我的嘱托和祝福,就像它在曾经呆过的时空里听过的每一个母亲或者妻子的虔诚祈祷一样。老槐听着这些祈福,村人们又不断祈着福,走过平凡如歌的流年,一种默契已经成为了习惯,那便是老槐与村庄人的相互守望,相互依盼。它倾听着每一个生命成长,为牵挂的每一颗虔诚的心寻一个完美的寄托,日日时时,月月年年。
如今外出求学,我也会隔着时空,闭上眼睛,学着母亲的样子,虔诚的向千米外的老槐祈福。
等到过年再回到村子里的时候,我一定要去看看那棵老槐。那棵镶满我童年记忆和欢乐的老槐,那棵熔铸有母亲的慈爱和挂牵的老槐,它或许更衰老了,枝干或许更加“狰狞”,可我还要像十几年前一样,再去它的底下坐一坐,走一走,为牵挂的人求一生平安。
作者简介:李旭旭,山东潍坊人,小学教师,爱好写作。座右铭: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