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的数字
韩平数着钱，十三块！
他想起今天是十三号，两个十三，真不吉利。
耶稣受难前吃了一顿最后的晚餐，那个出卖他的犹大，就是第十三个门徒。
他想不起是那本书上说过，西方的一些高层建筑根本就没有十三层，电梯从十二层直接就上了十四层，有的干脆给你来个十二B层。
他不甘心就这么回家。太阳已经偏西，这个时候来公园的人已经不多了。
但怎么也得多擦几双吧，起码要擦到十四个人。瘫痪的爸爸还躺在床上等他拿药回去，还有这两天的米和菜。今天就挣了这么点，真是……
韩平也知道在市内擦鞋挣得多，可是，在这郊区公园的门口难得碰上熟人。
他拉了拉衣服，用手指理了理头发，又把脚上本来已经很亮了的皮鞋又擦了一遍。这才坐到擦鞋箱上，翻开一本《艾青诗集》来看。
看了一会儿，注意力总也不集中，眼前老是浮现出武汉大学那张红彤彤、金灿灿的入学通知书。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吧，当时拿到通知书的时候……后来……要是去了，自己也是名牌大学大一的学生了，这个时候也该回来度暑假了。
真后悔考得那么好。要是考不上倒也罢了，偏偏考上了。就只欢喜了那么一阵子，接着就是让人痛彻肺腑的伤心。
常听说有丢通知书的事，怎么偏偏自己的就不丢?
后来，妈妈去南方打工，可谁知这一去竟没了音讯。
有人风言风语地说，妈妈跟一个什么男人……哎呀，真是丢脸！韩平下意识地用手扇了扇，仿佛要驱散什么。
再后来，小妹妹也上小学一年级了。
想起小妹妹，他的情绪好一点了。
那个小鼻子小嘴巴、眉毛挺浓，长着一双眯眯月牙眼的小家伙，天生一副笑模样。每天逗她玩的时候就是最开心、最幸福的时光。
小家伙挺懂事，从来不向大人要什么，她甚至还学会了给爸爸擦澡。
可是有一天，他发现妹妹在向邻家小女孩要碗里的肉吃……
他当时火冒三丈，一个大耳刮子差一点就要扇下去。
如果有了钱，他想，应该给妹妹买一点好吃的，给她补充一点营养，免得老有人说，小小年纪，干嘛把头发焗成黄色。
还应该给她买一件像样点的衣服，免得有人说她像小叫化子。
当然，首先应该是去找妈妈，这个家不能没有妈妈。
他深情地抚摸着用天蓝色油漆漆过，做工粗糙的小擦鞋箱，心里悲怆地喊着：“老伙计，你帮帮忙吧！我们一家的命可全系在你身上了！
”
他抬头看天，天边有几朵淡淡的云彩，一丝一丝的，有点像烂棉絮。
徐志摩在《再别康桥》里写到：“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当时，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他不会是想潇洒地离开这个世界吧？他可是个世界著名的大诗人啊，他不至于为钱发愁吧？
不管他，还是再赚几块钱吧。
他把目光投向公园大门，可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他赶快把书塞进鞋箱，深深地垂下了头，又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捂住了脸。
脚步声在身边停止了。寂静得能听见远处的松涛。时间仿佛凝固了。
“哎，擦鞋！”一声清脆的女孩的叫嚷让韩平像被电击了一样哆嗦了一下。可仅仅是哆嗦了一下，他还是紧紧地抱着头，像一尊糟糕的雕塑。
“喂，擦鞋。你有毛病啊！你不会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吧？”怎么会听不出，韩平想笑又不敢笑。高中同窗三年，这声音就像叽叽喳喳的麻雀叫声一样，吵了他三年！特别是当她遇到难题又解答不出的时候，这种叽喳声更加刺耳。
不过，这种声音整天听着实在烦，一天没听到又真觉得少了点什么。这个黄英，她居然也是师大的大学生了。
黄英掰开他的手，把鞋刷塞进他手里，命令似地说：“擦！擦干净点！”
韩平把一口气用力咽进了肚子里，开始干活了。
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来擦眼前这一双双鞋。
这些鞋有黑的，白的；有女式的，也有男式的。
他累得满脸通红，热汗直流，不知道擦了多少双鞋，也不知道擦了多长时间。
直到把所有的鞋都擦完了，他也没抬起头来。
但他看到了，一双双被自己擦得闪闪发亮的鞋紧紧地把自己包围了。
黄英说：“为了感谢你的辛勤劳动，这是我们十三个同班同学给你的工钱。”
她抓起韩平的手，把一叠钞票塞进他的手里。
韩平怔住了，手里是一叠百元大钞！不用数，肯定是十三张。
韩平很慢很慢地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就像深秋平静的潭水，看不出一丝波纹。
他轻轻地说：“如果这是大家对我的同情，我感谢，但不需要。我的劳动就算是对同学友情的一点点报答吧。”
他把钱放在地上，艰难地站起身，低着头往外走。
“等等！”一个男同学一把拉住了他，不由分说地夺过鞋箱挂在自己肩上，很气愤地嚷道：“韩平，你还是个男人吗？你如果还是个男人，就抬起头来看看我们！我们这有十三个人，都是你的同班同学！我没有看不起韩平！”
他突然大叫起来，拍着胸脯：“如果有，我就不是人养的！你们谁有？都没有是不是？谁敢瞧不起韩平，谁敢瞧不起我们同学，我们全班同学就到南门口去骂他的冲天娘！”
另一个同学说：“别这样，韩平，好吗？过去你家境好的时候，不也帮过别人吗？你偷偷往李东的课桌里塞了十块钱，有五块还是餐票。你当我们不知道？“
黄英说：“你不是常说，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我看你就是败在了自己手里。过去那么开朗坚强的一个人，怎么现在成了这样？其实我们并没有抛弃你，你却先把自己抛弃，然后又把我们抛弃了。你对得起‘同学’这两个字吗？韩平，书呆子！你看着我的眼睛说，是不是这样？啊？”
她不由分说，又把那叠钱很粗暴地塞进了韩平的手里。
韩平苦涩的眸子里掠过一丝笑的光泽。
他说：“大学里真是培养人，过去哲学不及格的人，现在也变成大哲学家了。”
他环视了一下自己的同学们，“你们是偶然碰上我的，还是……？”
大家互视了一眼，笑了。
有人说：“我们不但知道你在这里，还知道你今天就擦了十三双鞋！我们想给你凑一个吉祥的数，二十六，六六大顺！”
大家高兴了。有人给他出主意，让他再考一次。
有人说现在国家政策好了，只要考上大学就有助学贷款了。还有人让他把擦鞋箱带到校园里去，既可以为老师和同学服务，又可以赚一点学费。
“这个主意好！”那个要到南门口去骂娘的男同学说，“开学的时候，我也要背一个鞋箱到学校去赚钱！来来，”
他不由分说，把韩平摁到椅子上坐下。
“让我先拿你当模特儿练练手！”
坐在同学们中间，享受着同学的服务，韩平的感觉特好。仿佛又变成了当年的高材生。
他想，有时候，十三也是个挺吉祥的数字。
“同学万岁！”他在心里喊。
（写于2001年新学期开学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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