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月 薄凉的秋风带走了我的姑姑
马建华
姑姑于年前跌倒之后,便一病不起。躺在一间老屋里的硬板床上,熬过了寒冬,迎来了春光,又历经了酷夏,却再没能走出秋天。九月,薄凉的秋风渐起,它吹走了姑姑,如一片秋叶飘落尘埃。姑姑终于得以安息,从此再无愁苦和烦忧。
姑姑生于乱世,历经88个春秋。儿女双全,四代同堂,论理该是福寿绵长安享天伦之乐。但,安逸和享乐之事,与姑姑却是水中月镜中花。如果用“悲欣交集”来形容姑姑的一生,那姑姑的一生定是悲苦大于欢欣,劳顿多于享乐。
父亲说,姑姑就是一苦命的人,一辈子都在付出,却不曾得到应有的回报。
姑姑幼时,饱受饥饿战乱之苦。年少时,爷爷离家在外,姑姑要和奶奶一起照顾两个年幼的弟弟,分担家务和农活。在忍饥挨饿中长大成人后,19岁就早早出嫁了。
或许,姑姑初嫁时,也曾希冀过美好的未来吧?也曾希望过有一个踏实坚强的臂膀可以让她依靠,给她一生的安稳和幸福吧?但,所有的一切却是姑姑和我们全家人所不曾料到的,姑姑的一生就此陷入了无尽的烦忧中。
我的姑父,出生于一个破落的地主家庭。家中曾有良田数百亩,富甲一方,在我们那一片显赫一时。但在姑父还未成年时,他的父亲就沾染了酗酒、赌博的恶习,不几年就把一个偌大的家业败得精光,最后醉酒坠入河中溺水而亡。待姑姑嫁过去时,家中已是一贫如洗。徒有一个养尊处优的婆婆和一副少爷脾性的姑父。
我曾经问及父亲关于姑姑婚姻的问题。姑姑年轻时长相俊美,我们家虽家境贫寒,但爷爷参加过革命、也曾做过私塾先生,家世清白,为何偏偏把姑姑嫁到那样复杂的家庭里去?父亲说,姑姑出嫁时他年纪尚小,爷爷不在家,奶奶没甚主意,只能听凭媒人把稻草说成金条的鼓吹和家族里人的意见,就这样决定了姑姑的一生,却也害了姑姑的一生。
姑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之外,一无所长。姑姑只得挑起全家生活的重担,里里外外一把手。从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到田里的春种秋收,再到老人、子女的婚丧嫁娶,无一不要姑姑劳心费力。姑姑生有五个子女,在五六十年代,人多粮少,日子过得极为艰难。常常忍饥挨饿,还要强打精神撑起一个大家。
姑姑越来越如男人一般刚强。面容坚毅,话语简短有力。只有回到我们家,才难得放松一下身心。姑姑对我们兄妹极其疼爱。日子再艰难,来我们家时,总要带上几把新收的豌豆,现采的瓜果给我们吃。因此,我们对姑姑充满了热爱,也更加怜惜姑姑的处境。
姑父知道我们全家人不待见他,所以很少来我们家。每次姑姑回娘家时都是只身一人带着孩子。奶奶就会做上一些好吃的。每次姑姑都只是浅尝辄止,那些吃食都到了表哥表姐们的肚子里。那时爷爷已下放回到了老家。爷爷和奶奶说:对他大姐说,下次再回来就一个人来,不要带些孩子来,自己一口饭菜也吃不到嘴----恨屋及乌。爷爷因为厌恶姑父,连带着不喜欢他的孩子们,着实让人费解。而母亲却很能理解姑姑的心境。母亲说,那也是她皮出的骨肉,哪有妈妈不疼爱自己的孩子的?宁愿自己饿着,也得让孩子吃顿饱饭啊!姑姑回家时,奶奶和母亲总要瞒着爷爷,给姑姑带一小口袋面粉或小麦,也好让姑姑家缓解几天饥荒。
随着表哥们逐渐长大成人,他们的婚姻大事就成了姑姑的一块心病。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加之生活拮据和姑父不务正业的名声在外,几个儿子的婚事格外地艰难。大表哥为人忠厚、善良,却一生蹉跎,终生未娶。三表哥花光了家中的积蓄,加上外债,终于“娶”了一位云南来的女子为妻。幸而安稳了几年,生下两儿一女,日子勉强过得去。但,几年之后,三表嫂竟不辞而别,留下三个年幼的孩子,消失地无影无踪。为养活孩子,三表哥只得外出打工。年过花甲的姑姑只得又当爹又娘,挑起照顾三个孩子的重担。
姑姑的腰背越来越佝偻了,如一只高耸的驼峰。姑姑也如沙漠中的一只骆驼,背负着生活的重担踯躅前行。
姑姑很少再有时间回我们家了。家里的事,事事让她操碎了心。逢年过节,我们总要去接姑姑回来过几日,也好让姑姑散散心。再回我们家时,随姑姑而来的是她年幼的孙儿们。我们给姑姑买的零食点心,自然都成了她孙儿们的腹中之物。我们便抱怨姑姑总是想着别人,不顾及自己。母亲说:当初你们的奶奶不也是这样疼爱你们的吗?吃在孙子的嘴里,甜在奶奶的心里!
姑姑比我们的母亲年长9岁,却完全是两个时代的人。早年时的姑姑,如画中走来的一位旧式女子:一身手工缝制的或灰或蓝的大襟褂子和宽松的大腰裤子,盘着发髻。而母亲,则是或买或机制的新款衣物,齐耳短发。姑姑大字不识一个,只知埋头苦干。母亲则有着高中文化,带领妇女战天斗地、读书识字。姑姑遵循着旧式的礼法,嫁鸡随鸡,按着别人划定的路线往前走。母亲则处处透着朝气,自由恋爱,有着自己的规划和目标。我常想,如若姑姑有着母亲一样的性格和文化修养,她会甘于过这样的生活吗?或许姑姑的一生都会改变。
虽性格处境不同,但姑姑和母亲却因同样的善良,总能为对方着想,而亲如姐妹,相惜相念了一生,也算是姑姑不幸中的一点万幸吧。父亲和姑姑更是姐弟情深。姑姑家一有风吹草动,父亲就会第一时间赶过去,在物质和金钱上从不吝啬。我们家给予姑姑家的钱物没人能说的清。母亲总是支持和理解,从没有过怨言。有多少骨肉亲情能经受得住饥饿和金钱的考验呢?母亲的善良和宽容,闪耀着最质朴的人性的光辉!
姑姑和姑父磕磕绊绊度过了一生,却始终未能相知相解。姑父到了晚年越发变得闹腾,竟热衷于去上访。只管听风就是雨,稍不留神就跑县城里闹上防,被教育之后再送回。安静一段时间之后,再依然如故。家里人也不知他所为何事。大表哥因重病享有低保补贴,姑姑和姑父每月也有高龄补助。姑姑说,共产党就是好,小本子(存折)上的钱月月准时到帐,可比向儿女们伸手要可靠多了。吃得饱穿得暖,还有零用钱,怎能不知足呢?因此,姑父的行为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却又奈何不得他,只得任由他闹。直到姑父病重去逝,家中才算得以安宁。姑父的一生也算悲催吧,活了一辈子,却始终没有得到姑姑和家人的认可和理解,或许不停地上访只为能从中找到一点存在感吧!
姑姑渐渐老去,她的孙儿们也都成家立业。姑姑该是得以安歇尽享天伦了。但正如《红楼梦》中的“好了歌”所唱: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姑姑摔倒之后,只能整日躺在床上。只有大表哥陪在身边和离家后归来的三表嫂送些饭食,其他儿女们大都借口忙碌,再无人顾及。每日,姑姑眼睛望向窗外,期盼着她亲手带大的孙儿们能从窗下走过,来到她的床前给她一句问候。但,那却是无尽的等待和无尽的失望…….
姑姑去世前几天便开始绝食,任谁劝说都无动于衷,硬是滴水不进。去世前一夜,姑姑没有片语只言,只是流泪不止。那泪水有如断线的珠子,从夜晚流到了天明,直到泪尽而亡!
黛玉泪尽而亡,只为以泪还债。可是,亲爱的姑姑,分明是别人欠您太多,您要还谁的债呢?那只能是满腹的委屈和愤懑的泪水啊!
姑姑,愿您流尽这一世的眼泪 ,来世不再有苦痛,尽享快乐和安宁!

马建华,笔名忘忧草,枕草子。喜爱读书、写作。在《中国建设银行报》、《淮安日报》、《淮海晚报》《情感文学》《淮安文艺》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数、短小说。现为淮安市作家协会会员,清江浦区作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