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清朝廷敕封的水西宣慰使、水西彝部苴穆安坤大难不死,又经过在木弄箐山中得到精心治疗和休养,终于恢复了健康,能够骑马提刀,上阵御敌了。敌情已经十分险恶。果勇底围困吴三桂的失利,使十万水西兵溃散了一半,清水塘一战,虽然消灭了清兵一万多人,己方也战死了二万多人,而且全军被击溃,再也组织不起成规模的阻击和反攻。一连串的重要据点:阿扎屯,马鬃岭,卧这城,果勇底,清水塘,八步寨等等,都被清兵相继攻陷,现在只剩下木弄箐最后一处了。如果清兵再集中力量攻打的话,弹丸之地的木弄箐也再不能保住。不过安坤此时心情并不那么沉重。他毕竟刚从鬼门关上捡回来一条命。有了这条命,他还可以再度组织力量,与敌周旋下去。水西千山万壑,箐深林密是极好的地理条件,水西兵民俱是守土卫家,人心可聚。最重要的是,必须审时度势,有一个正确的御敌方略,而对这一点,他又有老谋深算的皮熊可作倚靠。在清水塘一战中身负重伤的皮熊也在木弄箐山中治愈了。这个八旬开外的老将,曾经统率过十多万明军的匡国公,虽已穷途末路,除了十几名亲兵还在身边,再无自己的一支军队了,但他仍同水西站在一起对付吴三桂。安坤知道自己与皮熊最终目的不一样,但为了水西生存下去,他还要依靠皮熊的计谋。幸亏有了乃叶禄天香。分娩之后的禄天香已释重负,能够机敏干练地协助他处理好面临的一切事情。正是禄天香在这最紧要关头,送出了决心舍身报答苴穆的美妾俄尼诺黛并让美妾带去了她身边最机敏的侍女阿霜。正是这关键的一着棋,使吴三桂没有展开对木弄箐的进攻,使木弄箐得以喘定气息。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禄天香和安坤仍然盼望着朝廷开恩,陇玉带着诺里武吐北上进京,一定可以向朝廷诉明冤屈,请得救水西于危亡之际的圣旨。他们相信此前朝廷是被吴三桂蒙骗,一旦明了真实情况,定会还水西以和平。那么,此时要做的便是保存实力,凭借有利的地理人心条件,与敌周旋下去,等待下去,耐心地等待下去。
又一个艳阳高照的晴日,木弄箐苴穆大院中议事厅内聚集了此时水西的要员们。计有:苴穆安坤、乃叶禄天香、军师皮熊、宣慰府慕魁木开、程叙、则溪慕魁普洛、天保、普戛、糯东、各部穆濯以腻,总机、补露、化沙、构佐、务卜底、以马、纳虎、坠机、糯腻、带兵骂色阿五、阿江、齐勇、者代、扒瓦、吉糯、纪周等。依然是济济一堂,群情激奋。正中三把交椅,中间是安坤,眉清目秀,气色极好,左边是皮熊,银髯轻飘,面红眼亮,右边是禄天香,容光焕发,气质雍容,侍女阿雪抱着还未满月的安胜祖站在一旁,随时准备着递给她喂奶。
安坤将目前形势述说了一遍后,缓缓而言:“各位慕魁、穆濯,吴三桂步步紧逼,与木弄箐已近在咫尺,何以御敌,我与乃叶、军师已议定了方略,且由军师布置。”
皮熊扫视了满堂彝族官员们一遍之后,轻理一下银髯,道:“战国时,燕国进兵齐国,连下七十余城,齐国仅剩即墨孤城,燕军围城劝降,齐将田单率众死守,最终出以火牛阵冲击,大破燕军,夺回被占城池。此即绝境求生,先败后胜之例也。我水西而今虽兵败失地,然其势胜过当时齐之孤城多矣。吴三桂几处之兵加起来不过三万余人,我水西各部谁家没有几千人马可用?四十八部便是十多万兵马。不过此时我们也不必再聚兵与之抗衡,而是各守本部疆土,贼兵进则退匿深山,贼兵退则尾击其后,必要时苴穆号令一下,我们还会聚兵歼灭一支贼兵部队。而今我与苴穆已将全水西分为两个部分,六冲河之南由老夫总领,行营设在毗那,六冲河之北由苴穆任总领,行营设在普底。六冲河之南各部常与老夫联系,六冲河之北各部常与苴穆联系。木弄箐中便只仰仗乃叶坐镇了。众位,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我们胜不骄,败不馁,因势用兵,便可积小胜而成大胜,或者在某个时候瞅准机会,将吴三桂围而杀之,也未可知。”
说到歼杀吴三桂,众彝官都活跃起来。慕魁木开道:“我自然是随苴穆移驻普底,程叙慕魁便随皮公移驻毗那。”
胧胯则溪慕魁普洛道:“我们胧胯家不怕他吴三桂,我那里山高坡大,一条沟够他摸半天,一个洞能藏几千人马。万一紧急,我便上虎门关,叫它千军万马也拿我没办法。”
穆濯糯腻道:“我那里有座极高的独山,吴三桂的人一到我的地盘上便能看见,只要独山顶上派一班人,举红旗,晓得敌人来了,举蓝旗,晓得敌人走了。”
骂色扒瓦道:“到了我们自家地盘上,吃穿不愁,召集人方便,又不必挂念家中,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躲,何等自由自在!哪点像围困果勇底时那样难啊!”
骂色阿五道:“我自然还是领本部人马随苴穆去普底,皮公处又派谁呢?”
皮熊道:“老夫同苴穆商量过,再从南部抽一千人马,随老夫驻扎羊庙大箐,带兵的人有两个,主将是阿江骂色,副将是老夫的家将罗兴。——两处粮饷自然是由大家随时供给,到时不可推脱哟!”
众人纷纷道:“这个自然,一千人马能吃多少!”
“我们以马家也集中一支小部队。”
“我们杓佐家搞他两支部队,一支驻在凉风台,一支驻在打麻厂。”
“我们再造几门炮,对准进入我们化沙家的来路路口,贼兵一来就轰滚下去!”
“我们遍地挖陷阱,叫他寸步难行。”“……”
禄天香摆摆手,人们便停止了说话。禄天香道:“众位慕魁、穆濯、骂色,众位至亲骨肉,我水西蒙冤,为吴三桂所迫,而今百姓广受涂炭,血染疆土,村寨烧尽,实为空前浩劫,此仇此恨,凡水西子民皆不可忍。然而越是恨极之时,越要冷静待之。我水西本无反意,吴三桂偏要捏奏我们谋反。此等天大的冤枉,不可不向朝廷申诉明白,故我于吴三桂进兵之初已派屑迭陇夫人带着诺里武吐北上进京,定要求得圣旨,使我水西避免危亡。”说至此处,禄天香暂停不语,她要让众彝官体味一番。众彝官事前确也不知乃叶事先已有此一招,俱面面相觑,心中齐生敬意。只有皮熊在心中更生妒意,因为他不喜欢水西这么做,他要的是水西为他所用,为实现复兴大明王朝的夙愿!
禄天香又道:“陇夫人此去,因云山远隔,至今仍无音信,但依我看来,朝廷正忌吴三桂势力日甚,正要遏止于他,一旦明了我水西实情,定会下旨令吴三桂退兵。所以,我们围吴三桂于果勇底长达二月之久,都一直想与他议合,使其退兵。为此事苴穆还亲身进入城中,达成吴三桂退兵云南,留下大炮给我们保管的协议,不料苴穆却被中途劫杀,几乎捐躯。至今我们仍然不清楚劫杀苴穆的人是谁。吴三桂当时急于活命,没有必要害我苴穆。果勇底之围,本来会令吴三桂全军饿死,不战而胜的,却又因叉戛那竟放开关卡任贵州军李本深送粮入城,我军便腹背受敌致败了。不过借此机会也告诉大家,叉戛那已在八步大寨被贼军乱箭射死了。据说死得倒也像个人样,这也就算了。”
众文武彝官听说叉戛那已死,又齐声叫起好来。皮熊也于心中称快,却又愧悔在安坤回木弄箐养伤时没有惕防到叉戛那会有此恶作,然而一切都晚了,都已成了过去……
禄天香又道:“众位慕魁、穆濯、骂色,众位至亲骨肉!如刚才所讲,我水西目前惟有与敌周旋下去,不求大胜利,但求不损失。拖延时日,以候陇夫人请得圣旨到来,我水西便朗朗晴天了。至于各部如何行动,相信众位俱是聪明人,自有妥当办法,我就不多说了……”恰在这时,襁褓里的小胜祖大声啼哭起来,打断了禄天香的话。禄天香便避在一旁给安胜祖喂奶。
安坤乃道:“痛定思痛,我也悟出了点道理,众位!此时与敌周旋,却不可再有丝毫软弱之态,当下手时必下手。因为吴三桂分明是必欲灭我水西而后快,再不能指望他会放过我们,也惟有圣旨才可以令他滚回去。那么,只有尽量消灭贼军,我们才更安全,正如方才皮公所言,今后某个时候将吴三桂围而杀之的机会也可能会有的。”
皮熊道:“苴穆所言是理。众位回去后如此行事便了。”
众文武彝官于是各回本部。从此,水西各部分散在广袤的区域,对清军展开了持久的骚扰战。
二
一支三百人的清军部队沿着岩畔崎岖的小道疾走,岩下数百米的深谷里,六冲河像一条闪亮的银线。阳光融融,蓝天一碧如洗。带领这支军队的是吴三桂的族侄,副总兵吴应彪。充当向导的是纳虎穆濯的儿子纪初,在前几天的一次遭遇战中,纪初被俘了。他贪生怕死,竟无耻地投降了清军。按照他的口供,清军知道了六冲河北岸的羊耳大山上有一处秘密洞穴,火著则溪的大部分粮食都转移到那洞里掩藏起来。起出这个洞穴的粮食,既可以解决一直困扰着清军给养的粮食问题,又可以夺去水西军民同样必不可少的粮食。正因为如此重要,总兵官马宝在派出吴应彪的这支队伍时,对充当向导的纪初说:“起出粮食之后,便禀告亲王爷,先任你个把总职位,将来若改土归流,可将你按例晋升,若还是土司治理,便还你个穆濯职位,若以谎言欺哄,起不出粮食,便要把你凌迟处死!”沿途上吴应彪一个劲地向他灌输水西反叛无道吴王奉旨征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之类,致使他不再有丝毫的动摇,带着清兵直插羊耳大山。
羊耳大山主峰是茂密深箐中的一片高山草坡。绿草如毯,种种小花给草毯涂染上浅蓝、淡黄的花纹,微风拂过,整个草毯又都摇晃起来。几百只雪白的绵羊和漆黑的山羊散布在草毯上,仿佛一动不动地吃着青草。一个穿着红黄白三色彝装的姑娘坐在一块岩石上,怀里抱着一只小羊羔,正在吟唱一首忧伤的彝歌:
金竹笋刚刚冒出土,
就被掰断了嫩芽,
金丝雀刚刚学会飞,
就被关进了牢笼,
我刚刚找到了意中人,
就被贪财的爹妈嫁了,
嫁的是八寨穆濯的儿子,
他丑得像个癞蛤蟆,
心肠比蛇还毒辣,
哪怕他家的金银堆成山,
哪怕他家住的高楼大厦,
哪怕他家粮食仓仓满,
哪怕他家牛羊满山崖,
不嫁就不嫁呀,
要嫁就嫁我的意中人!
我的意中人呀,
年轻英俊像骏马,
上山能打老虎,
下地能割火麻,
跳河能抓鱼虾,
什么事也难不倒他,
就是穷得家里没有半碗米,
拿不出聘礼到我家,
拿不出聘礼就没办法呀,
爹妈逼我嫁穆濯家。
纪初叫吴应彪把队伍隐蔽在稍远的地方,由他先去接近姑娘,姑娘唱到这里时,他便接唱:
不嫁就不嫁呀,
哪怕是钢刀脖上架,
我用晶亮的泉水洗了脸,
我用雪白的丝线辫头发,
我穿上绣了花边的白衣裳,
我骑上跑得飞快的大白马,
我要去跳万丈大悬崖,
要同阿爹阿妈永别啦!
冲出栏路的木栅门,
穆濯家的家丁追来了,
家丁多得像乌鸦,
却追不上我的大白马。
纪初已经边唱边走近了姑娘。姑娘一见他,眼中充满了惊喜,站起身来,与他依偎在高山草地上。两人一同亮开歌喉,继续唱完这首《殉嫁歌》:
姑娘心中只有仇,
仇恨入心要发芽,
小草拉着飞奔的马蹄 ,
不要跑呀,
不要跑呀,
藤萝拉我的百褶裙,
不要死呀,
不要死呀,
我怎能听信它们的话?
我不断鞭打如飞的白马,
跳下万丈悬崖呀,
让白云带我去见祖宗啦,
我的心要化作漫天大火,
把吃人的穆濯家烧塌!
歌已尽,二人还久久地依偎在一起。原来,她和他本是一对冲破了等级观念相爱的情人,分别几个月了,今日才得相见。姑娘终于开口道:“纪初,你终于来了呀,你不是同他们在洗革河打仗吗?”
姑娘这一问,纪初的脸上又有了几分忧郁,他放开怀中的姑娘,喃喃语道:“不打了。”
“为什么不打了?吴三桂的兵马不是还在杀人放火吗?”
纪初低下头,随又跌坐在草地上。姑娘俯身抱住了他,道:“纪初,我的心上人呀,你心中有什么事呢,快说来给你的设苏听,没有爬不上的高山,没有淌不过的大河,让我们来共同搬掉你心上的磐石吧!”
“设苏,我……”纪初依然欲言又止。
姑娘越更抱紧了他,道:“说呀,纪初,难道你不相信你的设苏吗?”
“设苏,”纪初道,“你说过你是我的人,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听从,是吗?”
“我们早就是一个人啦,你说的话就是我的话,我不能不听。”
“那么,设苏,我告诉你,听了你不要吃惊,不要害怕,三天前,我们的队伍陷入了清军大队的包围。我使的是长剑,我同大家一样拼命地砍杀,耳边呼呼声响,鲜血飞溅,惨叫连天,我一边挥剑砍杀,一边在心中叫喊:‘完了,完了……’”
姑娘听得心儿跳,泪儿流,不禁又抱紧了心上的人,颤声道:“结果呢?”
“结果,我被不知什么砸了头,晕了过去。醒来才知道被俘了。”
“他们……不杀你?”
“没有杀。”
“放了你?”
“没有放。”
“那你……”
纪初一咬牙,道:“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便答应帮他们劝我们水西的人归顺。吴王还亲自接见了我,说他要杀的只是安坤,皮熊这些头头,只要我们归顺,一定可以过上比原来好的生活,只要我跟他们干,现在是当把总,将来还会升千总,副将,如果水西还是恢复土司制度,依然给我穆濯之位,设苏,我这才能够来见你了呀!”
设苏顿失神色,放松了抱紧纪初的手,缓缓地移开,双眼扑哧哧掉下泪来。这时,众清兵已经围拢过来,全被设苏姑娘的美丽惊得停下步子。纪初此时已不能再顾及什么了,又靠近设苏道:“我已经给他们讲了藏粮食的山洞。这些兵将就是来取粮食的,设苏,你阿爸呢?就是他守洞吗?”
设苏扫视了周围的清兵一遍,又怔怔地看了纪初好一阵,才道:“阿爸已经去世,现在由我守洞。”
“那好,”纪初道,“带我们去吧,我虽然知道洞口,但洞是你守,由你带路就有你的一分功劳,今后我们双双有功,必会有更好前程了。”
设苏笑道:“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我们早就是一个人了呀!”
纪初觉得设苏转变如此快实在好,不禁当着众清兵吻了设苏一口。一名清兵把总取笑道:“小伙子,当人实面的亲嘴,见者有分呀!”
众清兵乐得哈哈大笑起来。
吴应彪道:“走!到山洞去。”
设苏和纪初将众清兵带到了一个布满荆棘的狭窄洞口,这个洞口在水西的山区普通极了,不知内情的人无论如何不会相信有人藏东西在里边。吴应彪早已令士兵们将事先准备好的松明点燃,进得洞来,经过一段窄道后,进入了一个至为宽广高旷的空间。放眼望去,只见盛满粮食的麻袋成堆成垛,直抵溶洞深处,众清兵欢呼雀跃,闹得洞中嗡嗡不绝。
吴应彪心中暗喜,想道:“此处贮粮极丰,王爷得知,必认我办了大事!”随又望着火光下越更容光焕发的设苏姑娘,邪念顿生,“这妮子简直就是只金凤凰,事成后便要了她,纪初如不从便割掉他的舌头……”胡思乱想一气之后,带众清兵一一去清点麻包。
纪初喜盈盈地搂着设苏道:“设苏,我的好阿妹哟,这一来,吴王必给我们……”说话间,一叶利刃已经刺进了他的腰窝,他仅仅是来得及看了设苏一眼,便倒地而殁。设苏扔了带血的利刀,飞快地跑到岩壁,一处处地点燃战争初起时便布下的土雷引线。霎时间,洞中炸响了,轰鸣不绝,烈焰滚滚、岩壁崩塌,连洞口也垮塞住了。叛徒纪初和三百多清兵与金凤凰般崇高的设苏同归于尽。
数百米深处的六冲河在阳光下依旧闪闪发光,蓝天依旧一碧如洗,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只是草坡上那些羊群再没有了放牧它的主人。
三
海拔2064米的羊庙大箐是水西南部最高的主峰。它是群山之上的一大片山原,纵横均有十余里,山腰是广阔的绿茵茵的草地,山顶是一大片上千亩的原始箐林。箐林中古树参天,藤萝网布,据后世的植物学家考察,这片箐林中有高等显花植物1 500余种,是黔西北高原上不可多得的植物种源基因宝库;林中又栖息着虎、豹、獐、狼、野猪、山兔、刺猬、白面狸、猕猴等大小兽类;这里更是鸟的天堂,锦鸡、箐鸡、山岔鸟、画眉、八哥、鹌鹑、斑鸠、杜鹃等等四季不绝地轮流歌唱,各种南来北往的候鸟也选择这里作途中歇脚之地。俗话说:“山高水高”,高山箐林中竟然有一处清泉,流出一条淙淙的小溪。原大明匡国公,现任水西军南部总领皮熊将行营设在这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首先是地形有利,山顶部上千亩的原始箐林利于隐蔽部队,外围的广阔草坡利于暴露企图进攻的敌军。如果敌军前来围攻,人少了根本攻不上去,人多势大了则可以选择其兵力薄弱处冲下山去,并伺机击其后背。其次是给养问题,一方面在山顶一处不起眼的洞穴里贮藏了大批粮食,另方面可以猎取箐林中的飞禽走兽。将士们可以伐树割草搭成密实的窝棚,任取枯柴生火取暖,又有永流不绝的溪水可用。最妙的还在于,顶峰是一堆直插云天的山岩,仿佛是上苍为皮熊专设的哨望高台。这是一个朗朗晴天,皮熊指挥下属们搭棚扎营之后,便与穆濯以腻,骂色阿江及自己的家将罗兴在十多名亲兵的护卫下攀登顶峰。八十三岁高龄的他固然不及这些儿孙辈轻松,但他还是喘着气登临了顶峰。环顾周围,万山如排排巨浪,从四面八方汹涌扑来,苍天如盖,与渐远渐濛的峰浪混淆浑然莫辨。在这里,谁都会油然想起前人“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诗句。不过这里的气势比他登上的鹳鹤楼大了不知多少倍,其壮伟更给人以英雄气概,心胸因此而开阔。对意志坚定的人来说,任何沉浮荣辱在这里都会化为乌有,他会从容不迫,走向新的征途。皮熊此时正为景所动,感而吟哦诗句云:
苍天如盖兮群山如浪,
群山如浪兮心胸宽广。
大厦已倾兮英雄末路,
末路不甘兮壮志犹刚,
天若有情兮还我大明,
大明复兴兮四海欢畅,
天若无情兮困兽犹斗,
困兽犹斗兮血洒疆场,
此心忠义兮苍天可鉴,
苍天可鉴兮万古流芳!
吟罢诗句,皮熊老泪纵横,怔怔不语,已入忘我境地。“皮公!皮公!”穆濯以腻大声喊叫,将皮熊从忘我境地中唤回。原是一名彝兵攀上峰来,禀告道:“启禀总领,贼军总兵马宝已带人马开到毗那大寨,意欲取我羊庙大箐。”毗那大寨位于羊庙大箐东麓,顶峰上不可能直接看到来犯之敌,但可以看到再往东的凤凰山,那个曾经作过祭祀先苴穆安承宗道场的凤凰山,在此地看起来不过巴掌大一块地面。“再探!”皮熊道:“要探明马宝究竟开来多少人马,有无大炮。”
半日过后,探子再回来报,山下毗那大寨的马宝带的是三千人马,东南方的陇窝则有总兵王可臣带的二千五百人马,南方的地面有总兵沈应时的二千五百人马,再加上西方喇叭河还有李如碧的二千人马。总兵力一万,各路人马都正在往羊庙大箐爬来。清军似乎已经知道羊庙大箐中水西兵只有一千多人,采取了集团围攻的办法,四支部队都是全体齐上,这样,一旦粘住了水西兵,便可聚而歼之了。清兵一万,水西兵一千,十比一似乎太悬殊,但皮熊并不认为己方劣势,因为他有羊庙大箐最有利的地形条件,居高临下,主动应对,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击败敌方。因为,山上已经布置好一套应敌之策。他们倚仗的还是数千多面积的原始箐林。原来,喀斯特山区的原始箐林中,树棵、荆棘和峭石往往构成了一层层障碍。黔西北温和湿润的气候条件使草木越更丰茂,使这种障碍越发不可逾越。
皮熊与以腻穆濯、阿江骂色和家将罗兴定了一个极好的应对办法。即利用地形地物砍出仅够一人通过和运动联络的一条条通道。通往一个个杀敌工事,自己人掩在工事里,易于向敌人射箭,戳枪和扔石头,而敌人则难于向工事里进攻。一旦敌人蜂拥而来,又可沿通道迅速撤走。撤走后对通道稍作堵塞,又可阻挡住敌兵的追击。这样的通道和工事几乎布满了整座森林。将士们在羊庙大箐住下伊始,便抓紧时间进行了充分的准备。皮熊和阿江骂色带着几个亲兵沿着一条小山脊上的道路去到大箐的东缘,走到一个阵地上。这是个视野开阔的岩台,十几名水西兵把守在这里。为首的是名青年小将,名叫架布。他已经叫弟兄们弄灭了火塘,全都去到了岩台边上,全神贯注地监视着从山下正往上爬来的敌人。皮熊挨近青年小将架布,轻声问道:“小伙子,你估计贼军几时爬得上来?”
“抽一袋烟的功夫吧。”架布望了皮熊一眼,又道,“皮公,你快回去,一会儿打起来,最先死的就是这里的人呢!”
“莫乱说!”皮熊随又提高嗓门道,“小伙子们,我要你们一个都别死,羊庙大箐宽得很,不靠拼你们这十多个人。贼军来了,用箭射他,用枪戳他,用石头砸他,能消灭多少就消灭多少,抵挡不住了就顺着通道撤,一边撤一边堵路,叫他还钻刺芭林,找机会又打他几下。”
“我们听你的,皮公!”架布说,“不过你还是走吧,贼兵越来越近了。”
“好,我们再到别处看看,注意,能打就打,该撤就撤。”皮熊和阿江又沿着蜘蛛网般的通道巡视了另外几处阵地,一一叮嘱各个阵地上的将士。将士们情绪高涨,都摩拳擦掌地准备迎击正在爬上山来的敌人。
最后,皮熊和阿江又爬到最顶峰那直插云天的山岩上,皮熊要在这里眼观四面,耳听八方,通过号角随时联络山下驻扎的机动队。以腻穆濯和阿江骂色统率着一支三百人的生力军,随时准备着应付突发的情况。
四
眼看着清兵们爬完了草坡,接近了阵地,并挥刀砍伐着阵地前的荆棘树棵,手脚并用地在巉岩间爬来爬去;眼看着清兵们脸上布满大粒汗珠和被荆棘抓划的道道血痕,水西军青年小将架布心中很有几分畅意。但他仍然不动声色,直到清兵们已经来到十步开外,架布才大叫一声:“放!”说话间率先射出了一支羽箭,“嗖!”射倒了一个小头目似的敌人。众士兵听到号令,每人都瞄定了目标,“嗖!”“嗖!”“嗖!”一齐射出,一下子就射倒了十余个清兵。原来,此次抽来跟随南部总领皮熊的俱是武艺高强的将士,射箭尤其是十发九中,清兵又是猝不及防,竟让这个阵地上的十几个水西兵一下子就捞够了本。不过清兵立刻回过神来。羽箭飞蝗般地射向架布他们的阵地上。但这些箭枝都是徒劳的,水西兵们的身影被岩石荆棘和树棵所遮挡,没有一人伤亡。
清兵又开始了进攻。这一次他们不再滞缓地停留在某一个地方当靶子,而是跳跃着躲避水西军射箭。荆棘笼罩下的乱石往往使清兵在艰难爬行中暴露出来,不免被水西兵射中,但也使清兵有了躲避的地物。在陆续中箭伤亡的同时,越来越多的清兵已逼近了架布他们的工事。清兵已经近得只有五六步远了。但这是难以逾越的五六步。水西兵早已在阵地上堆积了碗口大的石块。但听架布一声令下,那些石块便雨点般地砸向清兵。砸得清兵哭爹喊娘,纷纷滚跌在石窝荆棘之中,不过仍有几个清兵已经爬上了工事的前沿,挥着战刀直取水西兵。有一个年纪稍长身手迟缓的水西兵已被砍倒。架布心中一紧,提起长竹作杆的标枪跃过去,迅疾地将砍倒自己弟兄的清兵戳倒。其他水西兵也纷纷提起事先准备好的这些长枪,一顿乱戳,将爬上了工事前沿的几名清兵刺倒,并使后继的清兵再也前进不了半步。清兵停止了进攻,并且陆续退远了。架布阵地上的水西兵喜笑相望,喝点水,吃点干粮,揩拭着长枪上清兵的血迹。有个水西兵还摸出工事,捡回一把清兵的腰刀。有一名水西兵站起身来,唱道:
大岩倒了岩不哭,
大岩倒了猴子哭,
因为岩是猴子家,
因为岩是猴玩处。
如今大岩倒垮了,
猴子无家无玩处,
猴子哭呀哭呀哭!
众水西兵俱站起身来,接唱道:
大箐烧了箐不哭,
大箐烧了獐子哭,
因为箐是獐子家,
因为箐是獐跳处,
如今大箐烧掉了,
獐子无家无跳处,
獐子哭呀哭呀哭!
那先唱的水西兵摆摆手止住大家,又独自唱道:
清兵死了兵不哭,
清兵死了妻儿哭,
因为兵是全家心,
因为兵是全家骨,
如今清兵战死了,
全家失去主心骨,
妻儿哭呀哭呀哭!
这最后一句:“妻儿哭呀哭呀哭”又已演为阵地上众水西兵的合唱。唱罢,大家一齐纵声大笑起来。架布心中默默赞许,暗道:“杀了这么多清兵,正该乐一乐啊!”
正是“乐极生悲”,架布阵地上的水西兵正自高兴,清兵突然发炮弹轰到了阵地上。那阵地不过纵横数丈,弹着处便炸倒一个个水西兵。原来,进剿羊庙大箐的清军带有小型火炮,几个士兵肩扛手托便将炮架到了阵地前面,一阵猛轰,轰得阵地上的水西兵有的死,有的伤,不死不伤的也晕头转向。架布眼见势头不好,一声令下,“撤!”便带着弟兄们沿通道往后撤,边撤边拖砍在一旁的荆棘压回来当障碍,一直撤到密林深处。在这里,清兵却再也打不出炮来。原来,方才进攻水西军第一个阵地时,阵地前是开阔的草地,飞弹无所障碍,而此时已进了密密匝匝的原始大箐林,那炮弹根本不可能飞过来,令清兵将士望密林而兴叹,只得继续斩路爬岩硬上。
当是清兵在工事前沿露脸之时,架布率先扑上,一刀砍倒为首立足未稳的一名清兵,又随即捡起搁在阵地上的长枪,直往后续清兵猛刺,水西兵也齐心协力一阵砍杀,将挨近前沿工事的清兵杀退。水西兵意犹未尽,又抱起石块,往退远了一点的清兵一顿猛砸,砸得清兵不敢再攻。清兵也非懦弱之旅,他们知道架布他们才十来个人,便发动了又一波攻击。这一波攻击分明是有将官督阵,清兵奋不顾身地往上冲。前面的被刺倒,后面的又涌上来,有的还夺过水西兵刺得稍有迟缓的长枪,还水西兵以颜色。架布将自己的长枪给了已经空手的士兵,自己则挥起大刀,扑向又抢上工事前沿的清兵,一面对士兵们大叫:“卫我水西,杀敌立功,杀!”他本意想杀退这波进攻的清兵再后撤,不料清兵却另有绝招,突将几支手持火铳逼近向水西兵发射,立时射到了几名水西兵,连架布脸上也被嵌进了几粒铁砂,血流满面,幸而眼睛未受损伤,他不敢再有怠慢,又令士兵道:“撤!”众兵也已顾不得死伤的弟兄,迅速地离开阵地,沿通道再往后退,边退边将砍在一旁的荆棘塞回通道。清兵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水西兵从容退去。清兵依旧沿着架布他们撤退的方向追击,又相继攻占了两处阵地。再追时,突然不见架布的身影。而且才发现,经过半日的追打,他们又回到了大箐林的边缘。
原来,千余亩的羊庙大箐林并非平坦一块,密林掩遮下布满了沟壑、岩台,加上藤萝荆棘的交织,谁进去了都晕头转向,莫辨东西。水西兵正是利用了这个有利地形,将通道砍得有如迷宫。每一处的水西军都如架布他们一样行动,从而使清兵付出了大量伤亡的代价也攻不进大箐林的中心。天色已晚,清兵终于全线停止了进攻,退回到出发的营地。
五
一连三天,清兵按兵不动。指挥这次羊庙大箐战役的清军主将,总兵马宝总是弄不明白,仅凭自己的三千人马就比大箐中的敌军多了三倍,再加上其他友军共一万多人,是水西军的十倍,原先以为是手到擒拿,一举便踹掉水西军这处南部总领行营,活捉皮熊,但是为什么会在这高山之上长起如此险恶的大箐林。黑压压乌沉沉的大箐林像一个张开巨口的恶魔,莫说吞掉他的三千人马,将全部进攻的一万人马全部吞掉都有可能。偏生又下雨了。正是盛夏季节,本应阵雨过后又是晴天,但是,俗话说:“贵州下雨像过冬”,那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雨雾遮掩中什么也看不见,反给人以阵阵寒意。
马宝戴着斗笠,冒雨去巡视驻扎在毗那彝寨内外的将士们,此时正走到左营的一个营帐,竖耳聆听,却有个声音正道:“羊庙大箐中贼军人数不过一千人,我四镇人马一万多人,十倍于敌,断无不可取之理,贼等所倚仗着,不过是深箐密林耳。依我之见,先不要忙去攻打他那些个阵地,因为那些阵地都占据了高点之上,确实易守难攻。同时,我们也不要去循着那些通道追着贼军的屁股打,那样便是被贼军牵着鼻子走。”“刘兄弟,”又听一个士兵道,“若依你看来,应当乍办呢?”“我军十倍于敌是不是?那我们就从他那些前沿阵地之间斩路而进,定好方向,遇山过山,遇水过水,四镇人马全都如此,横一道竖一道地斩路而进,按我们自己的意志,将贼军分割在一个个框框内,然后再一个个吃掉他,如此,贼兵岂不被歼灭杀尽?”众士兵纷纷赞扬:“妙计!妙计!”还有人道,“兄弟,此计何不献给总镇?”“总镇?总镇高高在上,会听我们的?”“不,总镇大人也是行伍出身,最是礼贤下士,兄弟此计若到达总镇耳朵边,必被采纳,而且兄弟从此可以平步青云,争得个把总甚至千总了。”“哼哼!把总千总算啥?”那个说计之声音道,“叫我做总兵的话,不会比亲王爷的十大总兵哪个差?”众兵又纷纷道:“那是那是,凭我们刘兄弟的智勇双全,当个总兵绰绰有余。”“儿不哭娘不知,我说刘兄弟,你不愿见官的话,我给你写下来送去。”“刘兄弟呀,机会难得,还是赶快去找总镇。我陪你去!”“……”“不去!”那个被称作刘兄弟的人道,“他总镇大人若肯放下架子到我们的营帐来,我自然给他献计,他若不来,便是瞧不起我刘宇平!”此话说得够大胆了,良久,方有人道:“全军三千号人,总镇爷如何找得到你?!”“非也,非也!”那被称为刘兄弟的道,“总镇此刻正在帐外呢!”“你算得这样神?”“就这么神,大家也别动,总镇立马就进帐来了。”
马宝已被此人见识所动,便掀开帘进帐,却见帐内有十来个士兵。士兵们一见果然是总镇大人来了,一齐伏地叩拜,口称:“叩见总镇大人。”
“起来吧。”马宝道,“是哪位弟兄算定本镇来到你们营帐?”
一名年轻士兵复又拱手道,“回总镇大人,小人刘宇平本是胡弄他们,并不知总镇大人正巧来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马宝拉起这刘宇平的手,又道,“兄弟方才给大家谈的那些话本镇全听见了,好!你兄弟有见识,出得好计谋,哪位叫你们的把总来。”
把总又恰在这时闻讯来了。叩见已毕,马宝乃对他道:“刘宇平我带走了,可以吗?”
把总道:“总爷瞧得起他,是他的造化,”随又对刘宇平道,“刘兄弟,不可辜负总镇栽培啊!”
马宝带回了士兵刘宇平后,事先与他作了一个详细的进攻计划后,才通知驻扎在环形包围圈的各支部队总兵到毗那来谈一下进攻羊庙大箐的方案。三位总兵俱赞成此计,齐声称赞刘宇平。马宝当场宣布,刘宇平暂充参将之职,专在马宝身边参赞军务,今后再报亲王爷论功升迁。
于是,四路清军都按照参将刘宇平提出的战术展开了对羊庙大箐水西守军的清剿。清军的再次进攻是在雨中进行的。细雨濛濛,莫辨四方。他们看不见水西军把守的阵地,却也不必再去寻找,他们理智而坚定地按照自己的意志在大箐林中砍路推进。将大箐林中的水西守兵分割包围,同时,水西兵也看不见清兵如何行动,只听见一片砍伐荆棘的蓬蓬声,不见清兵来攻阵地。那时候,清军中已使用指南针,方向对准,再不会犯前日被水西兵牵着鼻子走的错误。清军砍伐的通道宽达数丈,树木尽皆保留,面对拦路横生的荆棘藤萝一律砍除用以填塞凹陷之处,再加以垒石砌筑,竟使乱岩嶙峋中出现了一道道顺畅无阻的通道。这是个艰苦而量大的工作,但马宝和众将领知道只有将这些通道砍出,完成对水西军各个阵地的分割包围,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清军砍伐通道的工作在进行中。
渐渐雨过天晴,雾霭也渐渐散去,清军的行动终于被立身在羊庙大箐主峰顶的皮熊看到了。皮熊心中连连叫苦。原指望凭据羊庙大箐的层峦叠嶂,大量杀伤敌人,必要时也利用层峦叠嶂的掩护从容撤退。然而清军此时的行动却是应对他这一战术的绝招。他不能不由衷钦佩清军中有智慧超群的人物。为今之计,不能再有迟缓了,乘敌军砍伐的宽通道尚未完成,应当赶快组织人马撤退。撤退的路线和方案是早已制定好了的。就在这主峰的北壁上,有一个“竖井”即垂直的溶洞,以腻穆濯有一个贴身卫士名叫克洛的就是南面地贵寨的人,从小放牛打猪草常进羊庙大箐,上过主峰,钻过这个“竖井”,知道竖井直下数丈后是一条古河道,弯曲起伏数里后,有出洞口可达地面。为了防备万一,皮熊和以腻穆濯、阿江骂色早已商定在洞中修筑了小道,备办了松明火把,甚至连火镰火石也准备在火把旁。现在,这些准备终于派上了用场,在清兵的压迫下,他们不能不走这条路了。
皮熊命令身边的号兵吹响了牛角,号语也是早已决定了的。“呜呜——呜呜——呜——”两短一长,便是命令全军往“竖井”方向集中撤退,皮熊知道,还未被清军分割包围的水西将士肯定可以靠拢,而被清军分割包围的则很难集中起来,但此时已经顾不得更多了,只要能有更多一些人脱离险境就是胜利。
六
听到两短一长的牛角号音,架布同剩下的七名战士便放弃了守卫的阵地,往主峰方向运动。但是,在水西军自己开的通道中走了十余丈,他们便被清兵砍伐出来的宽通道切断了。每隔几步远便有几名清兵手持刀枪监视着周围的动静。架布知道再也不能迟疑,便对身旁的战士们悄声道:“大家见我冲出,便紧跟着我,一个也不要掉后,抱成一团,杀过这条通道,进到对面就是活路。”众水西兵俱点头称是。于是,架布率先跃起,一刀砍了一个正伸颈观望的清兵。众水西兵也随之跃起,挥刀向闻声围来的清兵砍杀。双方便展开了短兵相接的战斗。清兵越聚越多,水西兵却仅有八人,自然是寡不敌众,接二连三的被清兵砍倒,最后只剩下架布一人退守在长有一株大猴栗树的石芽上。清兵们吩吩嚷叫——“投降吧,小伙子!”“抵抗没有用,投降是出路。”“弟兄,放下刀吧,过来有官给你做!”“……”
架布当然决不会投降,但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冲杀出去,心里开始盘算怎样去死,是挥刀杀向敌人,在对杀中被杀死,还是自刎而亡呢?是在这最后的关头唱一首充分表现英雄豪气的歌呢,还是翻一套拳脚功夫以傲视清兵呢……猛抬头,身边的猴栗树树干通直,树冠直冲霄汉,心里“格登”一跳,乃高叫道:“孙子们!做梦去吧。你爷爷要走了。”话未完他便抱着树干“嗖嗖嗖”地窜上了树冠。此举大出清兵意外,俱忙不迭地取出弓箭,飞蝗般射出羽箭,要将架布射下树来,可是射了一阵箭雨后,再看树上时,早已不见了架布。原来,这架布果然身手不凡,他的家在水西东南部,那里也是深山大箐,他每常在树上玩乐,练就了猴儿一般的身手,被人们称为“猴儿架布”,真没想到,他的浑身功夫此时派上了大用场。“瞧!”一个清兵说了一声,众清兵顺着他的手指处看去,那架布就如猴儿一般,竟在树冠上跳跃腾挪,飞一般地去了。
架布赶到主峰北壁的岩溶竖井时,水西兵已经有不少人进入竖井转移了。那竖井边缘用藤萝和树条编扎了一道从井口直通井底的梯子,每个水西军将士都要手脚并用往下梭,人人都必须非常小心,否则一跌下去,必定粉身碎骨。架布不忙下去,他要找骂色阿江。阿江是架布的表兄,是阿江带他加入水西常备军队,并力主提拔他当了一名奕续。平常间对他关爱有加,战争爆发前还为他娶了妻子。架布每常想报答表兄什么,而今自然尤更挂念阿江的生死。有人告诉他,阿江骂色在主峰顶端。好像是因为全军总领皮熊闪了腰,动弹不得,阿江看望去了。
架布飞一般爬到顶峰时,果见皮熊倚身在一块岩石上,阿江骂色正指挥几个士兵试图抬动皮熊。可是稍微的触动也使皮熊痛得紧皱眉头,继而失声叫喊起来。阿江望了望山下大箐中清兵推进越更加快了,心里着急,道:“皮公,情况已经十分紧急,天大的疼痛也忍忍吧,让我们抬着你,一道进洞走吧。”
“不行。”皮熊道:“那岩洞是个直上直下的竖井,即使把我弄到那里也无法下去。你们快走吧,别再管我了。”
阿江道:“这不行!你是全军的总领,绝无弃之不管的道理!走走走!抬!”士兵们听令,刚伸手触及皮熊,皮熊又痛得大叫起来,士兵们又不忍心再给他痛苦,只得住了手。
皮熊身边惟一的亲兵家将罗兴流泪道:“阿江骂色,你们走吧,那个竖井真无法将皮公弄下去,你们走!我在这里陪皮公!”
皮熊道:“你也同他们走。”
“不”罗兴道,“皮公待我恩重如山,与皮公死在一起,此生足矣。”
“记得对我盟过的誓么?”
“记得:忠于大明,效法皮公,一息尚存,奋斗不已。”
“对了,你既一息尚存,奋斗不已,就不能与我一道死在这里。听我的,罗兴,快随阿江骂色去吧。”
“皮公,我……”
“不必再讲了,罗兴,你是我众多爱将中留下来的最后一人!也是寄托我的希望的最后一人,你一定不要辜负我的希望啊!”
“皮公……”罗兴抚着皮熊的肩头痛苦不已。皮熊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背,却对阿江道:“阿江骂色,快带罗兴走吧,再晚的话,清军将路砍伐到洞口,大家都走不成了。”
阿江道:“皮公既移动不得,我还是派几个弟兄保护你吧。”
“不必。在这岩石裸露之顶,派多少弟兄都是与老夫共死,不如留下弟兄为老夫报仇,去吧,去吧。”
就在这皮熊不肯,罗兴不舍,阿江不忍之际,架布挺身道:“阿江哥,罗兴哥,你们都快走吧,我来保护皮公!”
阿江略怔了一下,道:“兄弟机智过人,敏捷过人。只怕也难以保住皮公。”
“没有过不了的独木桥,闯不过的鬼门关!”架布顿显英豪之气,“放心快走吧,阿江哥,罗兴哥!”
皮公道:“你也快走……”
架布丝毫不听皮熊说的什么,直催阿江骂色,罗兴小将快走,阿江和罗兴无奈之际,只得洒泪别了皮熊,带着几个战士下山。走了几步,阿江召架布耳语道:“若紧急万分时,你便独自逃生,不可连自己也填进去啊。”
“放心吧,阿江哥!”二人又相拥而别。
羊庙大箐主峰的岩石上仅剩下架布陪伴腰伤不能移动的皮熊了。皮熊张口欲言,架布忙摇手止道:“皮公勿须多言,我自有安排。皮公请躺下,忍着痛,让我将你移到那岩缝之间,我再用芒基叶掩了你的身子,就有可能躲过此难了。皮公休要发出声响,一会儿清兵离去后,我会来解救你的。”
皮熊知道此时也只有如此了,忍着巨痛配合架布,好不容易才掩身于岩缝之中。架布随手扯芒基叶将皮熊掩了。架布刚把皮熊掩护妥当,却听得清兵往主峰岩台上爬来,架布不敢怠慢,转身便往顶端爬。
清兵们终于发现他了,纷纷涌上来。架布终于再无退路了,众清兵将他团团包围在顶端那块岩石上。一名清兵把总道:“小兄弟投降吧,水西大势已去,你不必为之送死。”又一名士兵道:“像你这般非常了得的功夫,亲王爷若知道了,必提你当个总兵,投降吧,好兄弟!”众清兵也连连喊投降。
架布此时仍未绝望,他相信任何时候都有机会,事在人为,人为之下,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他任围困他的清兵们不断嚷叫,瞅准那清兵人少的一边,跃然而下,挥刀砍倒迎面的清兵,跳上了一支石芽,又一纵步,再跳到另一支石芽上,几纵几跳,便跳出了重围。跃到了主峰岩台之下,敏捷至极地直往一株大树上爬,他相信自己的树上功夫,一定可以躲过清兵的搜捕了,待清兵离去后,他再去解救皮熊。架布眼看就要爬进浓密的树冠了,突然飞来一箭,正中他的腰背。他立时掉下树来,跌死在树下的乱岩上。
架布,水西军中功夫最好的年轻小将,在羊庙大箐中倒下了,却依然睁着那双永远无畏的眼睛,透过箐木浓叶,望着雨后的莹莹蓝天。
此时,皮熊一动不动地藏身在石缝中,密匝匝的芒基叶掩盖住了他的身体,穷追架布的清兵们从他身边经过,谁也没有发现他。他知道架布为了掩护他将清兵引到峰顶,他倒躲过去了,而架布必死无疑。为了他,水西人是多么义气啊!尽管他素知水西人对主忠诚,对友仁义,但这种忠诚仁义一旦施之于他,尤其是这生死存亡之际,他怎能不感动万分呢?他油然想起围困果勇底城时,为了阻止水西与吴三桂议和而派人假装清兵在半路劫杀安坤一事,心中不免惭愧,旋又释然。啊,为了恢复大明,什么都应该牺牲,安坤如此,他皮熊也是如此,不过这架布的义举,的确真正地感动了他。他想为架布赋一首诗,却老是想不出一句来,因为他一天多没有合眼睡觉,此时倦意越来越重,渐渐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阵巨痛惊醒了他!他被人触动,几张清兵的脸呈现在他的眼前。他明白了自己还是被清兵搜出来了,心中一凉,暗道,此生休矣!大明休矣!
七
皮熊被马宝派士兵抬着送回到水西城吴三桂居住的一座大院内。吴三桂早已得了信息,一听皮熊已经抬到,便率文武属员迎出了大门。并亲自扶了担架,迎皮熊坐到椅上,这才落座,轻理了一下胡须,和颜悦色地道:“久闻皮公英名,今日方能谋面,实是难得,难得……”话未说尽,他才看到皮熊那双睁圆了的豹眼似要喷出火来,后面的话竟一时间吐不出来了。
岂料那皮熊竟忘记了自己腰痛,跃身一起,方喝了一声:“吴三桂!”便痛得又跌下了地。众将忙上前扶他重新坐定。
马宝道:“皮公有了今日,还这么大火气,果然是老当益壮。只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在人屋檐下你该低回头了吧。”
书吏张以会道:“皮公向明之心可比日月,只可惜不识时务,好钻牛角之尖,以至于今日!”
“皮公……”
吴三桂不想让众人再奚落皮熊,乃喝道:“休得无礼!皮公岂是尔等可以小觑的么!”待众人缄口不言之后,才又对皮熊言道:“皮公,你我同为大明臣子,便有同僚之亲,且三桂素来敬仰皮公,虽两军对垒之中亦未减丝毫敬意,久盼有日得会皮公,与皮公互诉衷肠,共图大业……”
“吴贼休言!”皮熊喝道,“你引狼入室,弑我君父,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必遭报应,永堕地狱,万劫不得翻身,有何面目与我大明匡国公说话!”
“误会了,误会了,误会了!”吴三桂连连摇头,随用手一挥,屏退左右,将椅子移近皮熊,这才缓缓言道,“皮公实在是误会了三桂一番苦心了。皮公,当日三桂引清兵入关,实因李闯已逼死崇祯皇帝,与多尔衮议定灭了李闯后清兵便退回关外,岂料多尔衮背信弃义,得寸进尺,竟欲灭尽我大明朝,使清朝一统天下。三桂为势所迫,不得不施韬晦之计,暂时栖身其下,忍辱负重,想待三桂羽翼丰满之后,重举反清复明大旗,全中国定会重归三桂旗下,众志成城,依旧还我汉家天下。皮公可信否?”
“呸!”皮熊早已在喉间蓄了一口浓痰,喷了吴三桂一脸,且骂道,“弑我永历皇帝的恶贼,有何面目如此说话!”
这吴三桂却也不生气,将脸上浓痰揩了,又道:“皮公亦被骗了。三桂早已查明,永历帝朱由榔早已在安龙为孙可望乱军所杀,逃往缅甸的却是一个无赖之徒,本也对三桂并不构成威胁,只是由于清廷所迫,又思其并非明室宗脉,三桂便将其捕杀了,却落得个弑君的不白之冤。三桂有口难辩,只有等待将来成就大事之后,再广告天下了。”
“一派谎言!”皮熊再斥道,“巧语花言,骗不了皮某,也骗不了天下!”
“皮公……”
“不得胡言!”皮熊再喝道,“匡国公既已无力回天,是杀是剐,绝不皱半根眉毛!”
“皮公休如此说,”吴三桂复道,“适才三桂所说尽皆肺腑之言,皮公大人大量,早晚定可明白三桂忠心。今日皮公远来困乏了,且又腰伤在身,先休息吧。来人!”
“喳!”众文武属员俱在门外,听命后又一齐进了门来。吴三桂道:“皮公是本王贵客,便在我这院中选一间静室,安排好寝处饮食,另派军中骨伤良医,为皮公疗伤养病。以便本王常与皮公相见请教。”
“不去!不去!”皮熊喊叫道,“吴三桂,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吴三桂一扬手,早有两名力气大的亲兵将皮熊连椅抬下。于是,穷途末路的皮熊怀着对已经灭亡的明朝的一片忠心,以宁死不屈的意态被囚禁于水西城吴三桂驻扎的大院之中,且水米不进,但求速死,任凭吴三桂及诸多将吏轮番劝说,皆毫不动心。他年纪虽届八旬却又体魄强健,蓄能甚丰,竟熬了十余日,仍高声大骂吴三桂,直至力竭声哑,忽拱身大叫,气绝而亡。
后人但提及皮熊之事,每多褒奖之词。其实皮熊对明朝之忠固然有其道理,但他在水西与吴三桂之间极尽挑拨之能事,将本可避免的战争从反面促成,亦属涂炭水西的罪人,实可恨亦可悲也!
八
六月二十四日,火把节之夜,夜空无月,连群星也被阴云掩去,满世界黑咕隆咚。
大清水西宣慰使、水西彝部苴穆安坤坐在一个小山头上,慕魁木开和几个上了年纪的慕史,寨老相陪,他们各自用羊毛毡垫地而坐,一坛咂酒摆在地上,几根咂竿插进酒里,供他们相劝咂饮。十多名侍卫亲兵分散在周围,同他们一齐注目于正北方向黑咕隆咚的世界。忽然,黑夜中有星星般的火光闪烁,渐连成线,竟至如火龙一般。火龙不只是一条,而是若干条,从各个方向弯弯曲曲地蔓延过来,使整个黑夜如繁星闪烁。火龙先后汇集到一起,从安坤他们所在的山头上已经清楚地看到那是一个宽敞的场坝。突然,火龙拆散了,被作为火把扔向场坝中央的一大堆柴禾。柴禾引着了,腾起冲天的火焰,将场坝中心照得越发明亮耀眼。安坤心血来潮,腾身跃起。嘱告木开道:“木开慕魁,你陪几位长辈咂酒,我去一下!”边说边向小山下跑,急得侍卫亲兵们紧跟不舍地跑在后面。
这时,场坝上已经布满了男女老少彝胞。他们从口袋里往中心火堆上撒杜鹃花树的老树皮,柏树叶,以至于荞麦粉,使那火堆哗哗剥剥地闹响,火焰越发高涨了。
安坤跑近了火堆,从一个年轻小子的挂包中抓了几把荞粉撒向中心火焰时,早有人伸过手来,把他带入手牵手的圆圈。有的小伙子没有伸手牵谁,他们在弹月琴,随大家起脚落脚;大家也跟着月琴的节奏起脚落脚。有的姑娘也没有伸手牵谁,她们在吹口弦,双手挨在嘴边,与小伙子们的月琴和弦相谐。大家尽情地合着琴声跳着独特的彝舞,一曲方了,一曲又起,舞圈时而正转,时而反转。脚往一处跺,手往一处摇,节奏明快,洋洋喜气。
安坤虽贵为苴穆,过去却极少深入到这种环境体验,此时也为之激动不已,同大家舞了很久。
“累了!”牵着安坤手的一个年轻姑娘说,“这位阿哥,我们咂酒去。”
“去!”安坤确也跳得口干舌燥,想咂酒,同时,有一位年轻姑娘相邀,又何乐而不为呢?
姑娘与安坤手牵手跑到圈外的草地上,那里摆放着若干坛咂酒。二人相视一笑,各执一根咂杆咂酒,安坤咂了一下,似觉咂不上酒液,便将酒坛旁的一只清水桶里的水冲进了酒罐,再咂时,清凉甘爽,舒心极了!
火光中的姑娘分外明艳,出言自我介绍,更是大方:“这位阿哥,必是与我有缘,我叫俄尼诺莎,第一次来普底。”
“我叫额非阿革。”安坤道,“来普底也没有几天。”“
阿革哥唷,愿意同我坐一会儿吗?”
“此话该由我来问你。”安坤道,“很想知道你同一个人是什么关系。”
他们手牵手到了一棵马缨花树下,肩并着肩,手握着手,姑娘问:“阿革哥,你方才讲很想知道我同一个人的关系,是谁?”
“这个人是苴穆的人,名叫俄尼诺黛,你说你叫俄尼诺莎,她是不是你的阿姐?”
“正是,阿姐身有异香,被苴穆宠爱,听说被吴三桂索求,苴穆不给,才造成吴三桂剿我水西。真正是这样吗?阿革哥。”
“……”安坤想了一下,才道,“世上的事复杂得很,往往并不从人所愿,据我所知,苴穆和乃叶都乐意献出你阿姐以保水西平安,确也送走上路了,中道却为强盗所劫。吴三桂欲灭我水西久矣,却找了这一桩小事作为借口。苴穆送不送出你阿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吴三桂既要灭我水西,什么样的借口他都可以造出来。”
俄尼诺莎道:“阿革哥,若苴穆是你,舍得将我阿姐献给吴三桂么?”
“舍得。美妾对苴穆是小我是私,全水西是大我是公,为公而去私,乃历代明君要旨,再说,”安坤又道,“据我所知,苴穆和乃叶已将你阿姐送给吴三桂了。”
“可吴三桂的兵为何还要到处烧杀抢掠呢?”
“这就是道理的所在。”俄尼诺莎毕竟年纪太轻,不愿过多想这类问题,乃问道:“阿革哥,你告诉我,我们彝家为什么要有火把节?”
对为什么会有火把节,安坤听慕史们讲过。远在数千年以前,彝族先民就创造了十月太阳历,将全年分为十个月,每月分为36天,以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12属相循环记日,每月3个属相周,1年为30个属相周,合计是360天,剩下的5天(闰年是6天)为过年日,不记在月内,彝族先民依据独立的星座知识,以北斗星作为斗转星回的标志。每当傍晚时,斗柄上指或下指,便是星回节到了。斗柄上指,是由最热变到最冷的时候,即第一星回节,又叫彝族年,斗柄下指,是由最冷变到最热的时候,即第二星回节,又叫火把节。两个星回节,相距半年,互为极端。这是彝族年和火把节形成的天文历法的历史背景。遗憾的是由于二千多年以来汉文化不可阻挡的扩散,以月亮圆缺规律为依据的农历逐渐取代了以今日眼光看来也非常科学的彝族十月太阳历。人们不再使用太阳历,但过彝族年和火把节却作为太阳历遗风保留下来。其中,彝族年是第一个星回节,依附于农历为十月初一日,火把节是第二个星回节,依附于农历为六月二十四日。
不过对于俄尼诺莎的提问,安坤想作些更为活泼有趣的解释,乃道:“为什么叫火把节呢?有两种说法。我也拿不准,哪种是对的。”
“两种说法我都要听。”
“好。第一种说法,很久很久以前,彝家从游牧转化到定居耕种后,必须垦荒种庄稼,天帝策举祖便派使者斯热阿比下凡来收赋税。彝家认为庄稼是自己种出来了的,并非天帝恩赐,便拒绝纳税。斯热阿比便向人们开战,彝家英雄支格阿鲁把斯热阿比打败,并将他摔死在岩石上,天帝大怒,便派许许多多的天马,也就是蝗虫来吃人们的庄稼,支格阿鲁在六月二十四日这天领着人们用火把烧死了这些害虫,六月二十四日便成了火把节的第一天。”
俄尼诺莎道:“难怪阿爸阿妈他们叫我们念‘灾虫今晚烧,害虫今晚烧,穷根今晚烧,苦根今晚烧,饿根今晚烧,寒根今晚烧’原来是有个根源的呀!不过阿革哥,再讲第二个说法来听。”
“好,第二个说法却是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很早很早以前,有一个喜鹊姑娘,自幼与一个叫阿龙的年轻后生相爱。十六岁的喜鹊姑娘长得赛过马樱花,犁地的人见了忘记扶犁,挑担的人见了忘记赶路,喜鹊姑娘的美名传扬四方。凶恶的头人家想娶喜鹊姑娘,派人前来提亲,献上了丰厚的彩礼,若不答应便血洗山寨。爹妈为难极了,喜鹊姑娘却爽快地应允下来,决定六月二十四日在山头相亲,这一天,阿龙在山头上烧燃起一堆大火,喜鹊姑娘一到便纵身跳入火中,阿龙一把没有抓住喜鹊姑娘,便呼叫着喜鹊姑娘的名字,也纵步跃入火中。两人便双双殉情了。人们为了纪念这一对以死殉情的年轻人,便过起了火把节。”
俄尼诺莎自始至终都在听安坤讲话,被这个殉情的故事深深打动了,以至于说了这么句话:“我如果是喜鹊姑娘,遇到这样的景况,也会如此的。”
“传说归传说,未必是真的。真的是在这火把节之夜,会遇到你,诺莎。”
“嗯。”
“为什么你诺黛阿姐有一股令人愉悦的香味,你却没有呢?”
“诺黛阿姐是天仙下凡,是个绝无仅有的人儿,诺莎不过是凡间女子,没办法的。”
安坤兴之所至道:“我们唱曲谷,好吗?”
“好,我先唱。”俄尼诺莎便起句唱道:
蜜蜂飞来为采花,
蜜蜂呀!
采花你就今年来,
莫等明年再来采,
拖延到明年呀,
树被别人砍掉,
花被别人摘走,
你再也见不着花树,
你来不及采到花蜜!
安坤接唱道:
鲤鱼下滩为要家,
鲤鱼啊!
要游你就今年游。
莫等明年才来游。
拖延到明年呀,
河滩会被人挖烂。
太阳会把水晒干,
你再也看不到清水,
你再也没有安家的地方!
二人相视一笑,又合唱道:
阿哥远来为姑娘,
阿哥(妹)呀,
要谈我们就今年谈,
要唱我们就现在唱,
拖延到明年呀,
姑娘会被人带走,
小伙子会被人占有。
你再也见不到心上的阿哥(妹),
我们再也不能把歌唱。
“不错,”唱完一曲,安坤赞扬道,“同你诺黛阿姐不相上下。”
“你怎么知道阿姐唱得如何?”
“如果连我都不知道,世间就再没有人知道了。”
俄尼诺莎正在狐疑,却传来几声低低的呼唤:“苴穆——苴穆——”安坤知道有重要的情况,便离开并肩而坐的俄尼诺莎,去到百步开外,原是两名信使来报,一个从水西南部白腻穆濯处来报。它说水西南部总领皮熊被清兵捉拿去了,另一名信使则报,吴三桂此时已移师坐镇郭张,闻道今夜火把节集会,已派出几支人马前来袭取,从郭张到普底不过五十余里,两个时辰之后便要到了。无奈之下,安坤只得派十多名亲兵到越烧越旺的篝火边通知大家转移,当然,第二天将要进行的赛马、摔跤、芦笙比赛,也被迫取消了。
半个时辰后,场坝上已杳无人迹,星星点点的火把也已渐走渐远了。惟有那位俄尼诺莎姑娘,一直站着不走。安坤问她为什么还不走,她却扑进安坤的怀里哭了,好一会儿她才告诉安坤,她就是来找安坤的。她知道她的诺黛阿姐已去到吴三桂那里,移驻在普底的安坤身边没有可心的女人,因此,她来了她要为苴穆安心指挥打仗尽到一个女人的责任。安坤激动地抱紧了俄尼诺莎。啊,值此危难生死旦夕之际,竟有这么一个美丽年轻的女人甘于来到他的身边,与他共患难,赴生死,他怎能不激动万分呢。
九
普底无险可守,这是一大片低山丘陵地区,几乎没有路。即使有打猎人和樵夫走的小路也早已掩在稠密的草丛中了。不过山丘与山丘之间都是可供步行或驰马的槽口空地,要想上到山丘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是难事。然而,这看起来无险可守之地,却是最易于与敌周旋之地。因为这些小土丘坐落无序,大小形状差别不大,全都长着各种杜鹃花树,后世植物学家作过调查,这片山原宽五十里,长百余里,几乎全为杜鹃花所覆盖,杜鹃花品种计有:马樱杜鹃、树形杜鹃、狭叶杜鹃、美容杜鹃、大白杜鹃、露珠杜鹃、团花杜鹃、迷人杜鹃、银叶杜鹃、皱皮杜鹃、绣叶杜鹃、问客杜鹃、马银花、多花杜鹃、映山红、锦绣杜鹃、贵美杜鹃、暗绿杜鹃、变红杜鹃等十九种杜鹃。每年三月间,所有的杜鹃花一齐开放,花色呈雪白、洋红、亮红、淡红、深紫、淡紫、淡绿、乳黄,有的大树冠幅丰满,花球成千上万,小的低矮盈尺,也盛开或浓或淡的花朵,令人怜爱并生。登高放眼看去,千山铺锦,万花争艳,五彩缤纷,绚丽非凡,在初春各种乔灌木新绽嫩芽映衬下,令人心旷神怡,兴奋之至。因此,二十世纪之时,统一的中国富强起来之后,这里被国家定为“百里杜鹃国家森林公园”,到二十一世纪之初,还被批准为世界地质公园,吸引了千千万万中外旅游人士的光顾。当然,那时的这片山原与数百年后相比,更没有受到过任何破坏,更原始天然,更艳丽无比。安坤木开之所以选择这里作营地,正是因为这里铺山盖岭的杜鹃花树是最好的隐被物。此时花期还未到,一二丈高的杜鹃花浓阴满树,莫说躲人,便是马匹躲进去也不见丝毫踪影。熟悉这里一草一木的水西兵们正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出其不意地攻击敌人,然后从容退走。
水西骂色阿五亲率苴穆卫队一百名精骑,俱配足弓箭,磨亮刀枪,躲在不为人注意的一个山凹里。其余的三百多名亲兵,同当地穆濯比娄的一千多步兵一起转移到了百里杜鹃带以西的高山深箐,伺机而动。本来大家都劝苴穆安坤随比娄的部队转移,但安坤不肯,他同木开一定要留在阿五军中,时刻准备参加迎击敌军的战斗。
此时,东面山后已露晨光,群山还乌蒙蒙一片。昨夜奇袭普底火把节场坝一无所获的清军又开始分路往各个方向进发,以寻找水西兵决战,阿五和安坤伏在山丘上看得真切,相视一笑,双双而起。
阿五乃令众骑兵道:“随我来!”众骑兵便紧随其后,一齐快马飞出,行进中的清兵措手不及,被冲得七零八落,刹那间便阵尸片片,想举手迎击时,水西兵已冲了过去。清兵正惶急无措时,水西骑兵又一阵风般杀了回来。再一次的刀劈枪刺,清兵又倒了一片,水西军则伤亡极微。水西骑兵却也不能与清兵恋战,因为清兵虽系行动迟缓的步兵,人数却有数千人,一旦被其粘着,很难说谁胜谁负。他们不再与这支遭受到突然打击的清兵纠缠,而是又绕道截杀了另一支行进中的清兵,依然是疾风扫落叶般地迅捷。这就是普底百里杜鹃花区地利之所在:水西军熟知地形地物,可以抄道绕到敌后,从任何地方给入侵的清兵以出其不意的一击,又从容退去,这种打了就跑的战术,由骑着矮小精壮的“水西马”的水西骑兵去实施,可谓得心应手,弄得清兵欲防不能,寻战不得。几支分向进发的清兵都先后被这一百名水西精骑冲击,无一例外地吃了亏,而又无以为报。
安坤在心中连称痛快。在整个抗击吴三桂征剿的战争中,作为苴穆,他没有直接上过战场,没有亲自拿起刀枪去杀过敌人,他曾经师从武林高手,也着实进行过刻苦的练习,若是一对一的厮杀,很少有人胜得了他。因此他信心百倍,英勇无畏,挥动手中长刀与众骑兵一起,向迎面接踵而至的清兵大砍大杀,骑着飞奔的骏马,对哪个清兵都只能是砍杀一下,这一下,有的清兵伸出刀枪招架住了,有的来不及招架,被他往肩背或头上砍了一刀,有的被他将刀插进了胸膛。他豪气万丈,一时间竟产生了天下惟我独雄的气概。他边砍边叫:“杀!杀!杀!”忽然,斜刺里有清兵的一支长枪“嗖”一声刺来,直扎他的腰窝。说时迟,那时快,却有一支长剑化一道白光,将那长枪砍倒,此时安坤方才知道遇险且已度过,看救他之人,原来正是昨日才结识的姑娘俄尼诺莎。其实这俄尼诺莎一直护卫在安坤身边,眼睛始终不离安坤前后左右,她又是个武艺超群的女子,因此,在安坤危急之时,她能够援手救助成功。
“俄尼诺莎!”截杀过又一支清兵,退避到路上之后,安坤感慨地对俄尼诺莎说:“与你诺黛阿姐相对映,她是天生丽质香美人,你是色艺双绝女丈夫啊!”
俄尼诺莎道:“我算得了什么!听说苴穆还有个陇夫人,那才是文武双全的女丈夫呢!只可惜我至今无缘见她。”
安坤道:“不要多久,你会见到她的。”
“苴穆!”骂色阿五从较高小丘上视察了敌情回来,对安坤道,“敌军对我无可奈何,已经往后撤退了。”
安坤、俄尼诺莎、阿五重回山丘之顶一看,清军果然分道撤退了,刀枪杂乱,战旗倒垂,其状殃殃。
俄尼诺莎道:“我带一支人马再去追杀他一番!”
阿五道:“万万不可,他既决定退去,岂不可于撤退途中反施埋伏?让他去吧,反正我普底百里杜鹃林带之内又平安无事了。”
随后清点战绩:四支清军中被杀清兵共二百五十余人,水西兵仅十二个人战死,二十八人受伤,以小代价而换大胜利,此战堪称范例。
安坤心中疑虑:皮熊有上千人马,又据羊庙大箐天险,却兵败被俘,阿五则以百名精骑,取胜数千清兵。一得一失,其道理何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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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叉戛那鏖兵阿扎屯(七)
第三章 叉戛那鏖兵阿扎屯(八、九)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二、三)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四、五)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六、七)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八)
第六章:吴三桂绝境议和
第七章:李本深援军解围
吴勇简介:男,1949年11月出生于黔西县城关镇水西村,1962年9月黔西一中肄业。1965年调织金县国营桂花林场当工人,后提为林业工程师,又调任县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县旅游局副局长,县文联常务副主席。现已退休。现任民营织金竹荪研究所所长兼总工程师,系中国食用菌协会常务理事。有多项科研课题获省市科技成果奖。同时致力于文学创作,是毕节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乌蒙史诗》长篇小说系列(已出版5部)获省第四届乌江文学奖,长篇小说《国之宝桢》即将改编拍摄四十集电视连续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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