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半节”思父
文/李德顺(湖北恩施)
恩施土家族的传统,每年七月十二前后有过“月半”的习俗,也叫“月半节”。
二00七年农历七月十一日晚七时十五分是我们终生难忘的日子,父亲永远闭上了安详静穆的眼睛,走完了人生八十三载春秋之旅,屈指一算,离开我们有整整十四年了。
血柏岭李姓给父亲叫“大大”,我们如今也是大大之称呼,觉得亲切感很强。
大大童年丧母,在祖父含辛茹苦的单亲家庭与哥哥兄弟相依为命长大,那年代缺衣少食、常常靠挖野菜捶蕨根沥粉度日如年,年少时上过半年私塾,哪知当放牛娃时由于和小伙伴儿玩得让牛把书嚼成碎片,被当时的“念四先生”发现后又打又骂,气之又急的祖父也无可奈何,因而从无字句中读书,当一段旁听生后辍学了。后来零星地帮富人做些散事糊口,由于生来体质瘦弱,体力不支总吃不消安排的活路,因而只好回家自食其力,维持生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在血柏岭李氏家族远字辈中,父亲排行属于老二,唯独嗲嗲叫他”寿二”,长辈也跟着这样称呼,但父亲却习以为常。同辈都叫他”寿二哥”、晚辈叫他“寿二伯”,喊得亲热之极,无比欣慰。
大大一生有过两次婚姻。前妻是新塘陈家台人,隔河踱水,看到的屋是走得哭,由于种种原因没能永结同心,其间生育两胎哥哥不幸夭折,最后离异。后来偶尔相遇,父亲叫我喊”大妈”,我毫不犹豫地叫喊,“大妈”也满口答应,怪就怪在我结婚那年,“大妈”委派她的儿子岩生弟弟前来祝贺。

大大出生于血柏岭大屋场,会易经的先生测算“生的屋场住不得”!于是分居在叫“庄屋岭”的地方住下便有了第二次婚姻。“庄屋岭”相对偏僻,但一庄好山田,更有一股好水,因此那个“庄屋”依山傍水而建,嗲嗲也有叫大大守住祖传家业之意,我于大办钢铁的年代出生在哪里。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和六十年代初期,大大在三年自然灾害的艰苦岁月风来雨里经常参加一些迫于形势的运动,身体累病了,很少顾及我们母子平安。哪知一天夜里老鼠竟然把母亲的手指咬得被子的一头都染红了;范家岭、张飞槽的野牲口成群结队地在林子里出没,吓得母亲再也不敢在“庄屋”的南风打百凉里生存,大大果断决定搬到窝淌垭以四十元的价格买下幺叔的一独间正屋,刚刚搬来的二月,那一年我的大妹妹出生了。原来幺叔和幺婶喜爱热闹,买下了大屋场程老六的一间厢房随即入住。
大大搬到窝淌垭已是四口之家,嗲嗲转来转去照看几边的孙娃们,裤腿两只膝盖上磨出了洞,尿迹不干斑点可辨。
大大与妈商量着,一家人挤在一间屋里起居总不行,于是在楼上装了一间房,那知我在上下楼梯时摔了下来,急坏了一家人,迅即送医到红土下街,好在陈南山医术精湛挽回了我的生命。
大大为没房子住于心不忍,跑大队跑公社批到砍伐证,程义武表伯伯为表弟鼓劲加油,“没有码起钱修时业的人,我邀木匠不收工钱,你只要往后还工就是了”!说动工就动工,那时的匠人还自备一顿生活,表伯娘把主粮和瓜果蔬菜往返背了满满的两背篓来到窝淌垭,妈极泣而喜,热泪盈眶,邻近的族人也不甘示弱、外婆外公也从扇子弯赶来帮忙,总说“没么子背,大帮小凑嘛”!
大大看到热心帮助的人感动着,嘴里总是说“怎么为得到情喽”?妈说“怕什么,有儿穷不久,无儿久久穷,后人长大慢慢来嘛”!仅仅一个星期两间七柱九檩的厢房落成。
新厢房紧挨正屋,由于厢房不能高于正屋,虽然是吊脚楼但上上楼更是低矮,程义武表伯伯跟着后人喊道:“二表叔(婶),依我看立屋后剩下的头头截截,赶快找解匠,我们将剩余的饭菜好给你们装一间新房”!大大一想也是,但谨小慎微,“好大的雀儿就做好大的窝”在他心中根深蒂固,妈壮起胆子鼓起勇气,又一个星期新房装好,我们搬进去有了睡觉的地方,再也不用爬楼了。那间新房我们五姊妹相继住过,幺兄弟德红在幼稚的年代,竟然在房门上方挂起了“德红办公室”的白纸绿字的牌子,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德红弟,改修了老旧房屋,三间楼房拨地而起,但挂着牌子的那间“新房”仍保留完好,大大是在这间房里走完最后一程的,以示永远的缅怀。
大大读书少之又少。六十年代我在“四清”运动时就入学了,他老人家说“就是要多喝点墨水,多识几个字别人才哄不倒、蒙不到空子”。我们那时家庭依然困难,大大每到红土溪赶场后在回来的路上经过“淹水淌”,捡一些红“金钢泥”要我在熏满阳尘的板壁上写些字要教他认,大大又通过“夜校”“农民扫盲识字班”还真能认识一些简单点的常用字;大大虽然不是老师,经常叫我写他熟悉的地名或人名乃至生活用品、农具等,我写得满屋都是,没了“金刚泥”,妈“命令”连夜去找,他也照样不误。
大大叫我的同时也考察能够识字多少,那写字的年代用麦子调来的面条是用书纸或报纸包的,妈将包面纸积攒起来递给我,你给你大大读得听哈,虽然有时有点结巴,勉强能读通,大大听得很有劲,并肯定的说:“就是讨米也要让你们都跨学堂门”!
“文革”时代,我的姑爷爷包泽春老师被“红卫兵”在红土街上揪住,一手将他提到批斗大会的大桌子上站着并戴上了高帽子、挂上了“臭老九”的黑牌子,本来身材不很高的姑爷爷被他们按住头要“低头认罪”,显得孤苦无依,大大好心疼又无可奈何,等到批斗会结束好不容接他您儿回血柏岭的妻侄家,老少三代人低声细语,只好说“好汉不吃眼前亏”罢了,大大语重心长地教导我们“要认得到人,任何时候千万不要去批斗老师”啊!
八十年代第一冬的十九日,我喜结连理之期,大大接来退休后的姑爷爷写对联,他桃李满园,边出边对边叫他的学生、我的义父肖合高书写:
喜在长子加冠愧无旨酒佳肴敬客
笑看淑女进门欢迎兴家立业为人
横批是:喜气盈门
大大叫我念给听听后,连连只说“好好好”!当我参加教育战线成为普通一兵后,大大一再说“要正二八经地教书,切莫误人子弟,当思今日莫忘昨天”;并告诫五姊妹应珍惜今天的生活来之不易,后来的四姊妹鉴于家庭状况也都相应的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
大大在历次运动中没有轰轰烈烈气氛,但大势所趋从不吞吐吐的心理所在,在生产队曾带领社员门旱改水,说来也巧二高山也种出了二季稻,大家笑称“挑水灌溉有米吃”。大大一辈子只有一只肩膀能挑,但不能转肩,另一只肩膀压上去“生疼”,大集体时无论多远挑东西和抬什么之类的靠右肩,但背什么由于力气单薄总不和别人比拼,就是种地也不能换手,他一换手就似乎不听使唤了,因此吃尽了些苦头。当我成家后修房盖屋或打吊脚池子,大大默默无闻帮些力所能及的事,但一生病痛较多又缺医少药,很难根治从小到老的“咳”病,在晚年用些土药方神奇地好转了。
大大种一辈子田,兴一辈子土烟,最大的特点就是舍不得间苗,大集体都不怎么回事,后来责任制落实后经营着的田地,妈总是偷偷地拔苗,过往行人忍不住好笑,后来我们分得土地种出的庄稼间距、行距、株距都有规律性,同样一块田操作不一样,收成也不一样,大大至到老年才明白“稀谷大坨”这一道理。

记忆中的大大在一次公社集训时,晚上途径三岔溪(当时叫红旗三队)瓦场,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无火把更无手电,仅靠一根火柴的光亮过沟,不幸栽倒在碎瓦渣子的沟中,附近的黄姓大屋场人纷纷赶来营救,黄一轩哥的妈妈眼见头破血流的伤者迅速叫大家送到卫生所,头上缝了37针后包扎得只有二指宽的面部了,等到我和妈赶到病床前,妈嚎啕大哭,大大微微睁开眼睛自责“这哈差乎把儿子送丢了”,上气不接下气地简短言语,我看到输液管的滴注均匀地“滴”入全身,不禁泪流满面。好在妈曾在三岔溪住过一段时间有许多亲人们都来看望,黄一忠父母、黄光升二老、轩哥的妈妈更是关怀备至,四姨姥姥候四妹早晚看护,仅半个月就出院了,很快在家得到康复。
我的妈身材魁梧,没病时雷厉风行,一旦有病山崩地裂。大大对妈关怀有佳。妈在上世纪患一疟疾(俗称“摆子”)久治不愈,经常发作。大大见到妈打“摆子”,以为是什么邪气,屋里的薄刀、马刀、梭镖等器具放在枕头前,不时在房间或窗户边对空乱舞,嘴里不停地振振有词,其实什么都不是,从另一角度看大大出于无奈也是无办法的办法才这样做的。
有一次妈妈病倒了,我守在妈的床边只想大大早点把医生接来,不时到场坝里望着垭口里面有人过来,有时声嘶力竭地喊大大,不时又到房里看看妈,只见妈妈不说话反复用手指指着喉咙,我心急如焚,又跑到场坝里终于看到垭口里过来了两人,我大声叫着,大大汗流满面走上场坝“么样了?”原来是一口痰阻塞在喉咙里,医生一到化险为夷。
妈在最后的日子里,大大不离左右,尽管精心陪护时常遭到妈的痛骂,护侍再好也有不如意的地方,一骂再骂甚至骂得无言以对,大大只是默默守护。二00一年闰六月二十八日晚九时十五分,妈妈辞世,寿年六十五岁。
妈去了天堂,大大生活在孤单的日子里。因为年岁大了,后人礼恭毕敬喊得吃饭,总是”作客”,往往三请四催才上桌子,生怕把儿孙吃“穷”了。大大不离不弃他亲自修建的房屋,分别分给我们三弟兄,至少都有个住处,他一心牵挂着德红的房子,因为他们举家在外务工,一再要给熏点烟烟儿,不让其烂掉,所以锅碗瓢盆都收检得完好无损,从不动用后人的一针一线,将山田看管得好好的,草木未动。
二00五年大大患上一种病,习惯抽叶子烟的也不怎么抽了,看似好人,实则口腔的天堂上长出了黄豆大一颗硬“疙瘩”,给远在浙江的德维夫妻电话告知,夫妻迅速赶回将他您儿带到恩施检查,医生没有明说,只说带上几个疗程的中药吃了便会自然消失。大大回家后狠病吃药,那时只能熬粥和吃米粑粑了。中药吃完不见好转,哪知“口腔癌”已经扩散,心里和手脚没碍,我们兄弟姊妹疼爱也无办法,即使弄最好的也吃不下喉了。
二弟德维接到穿拐淌去住并伺候,同时那边的岳父半身不遂,一下安置两个老人,他们尽到了孝心,人人称赞,大大感到满意。
大大在二弟家时,我背着孙子早去晚归看望,老人家一再说”若有三长两短,我还是到我血柏岭窝淌垭的,叶落归根嘛”!二弟也让大大选择墓地,但怎么也不如意。

二弟家固然好,但舍不得的是大孙子和重孙,依然回到了窝淌垭,常去妈的坟前晒太阳,有时坐在我们的烤烟房前望着血柏岭的大屋场、望着庄屋岭,舍不得的是生活一辈子的村庄,更舍不得血柏岭的李氏家族宗亲。
大大把我叫到眼面前,寄予无限希望地说:“血柏岭姓李的都是同根共祖,我们是大房,在你的孙辈就没有派行可取了,要把谱续下来,千万不能乱宗啦”!我计上心头,把健在的幺佬李远康接来,从进山公公李仕瑶的子嗣李永宗的碑文开始溯源,用笔和纸记录下来,大大点点头,嗯嗯嗯!!!
二00七年七月初五,大大病情加重,连鸡蛋汤也不能喝下,喂一小匙从鼻孔或颧骨凸凹处冒出来,但心里仍然不糊涂,吩咐我们快将他点名道姓的族房在家里的“大力士”把棺木抬出来,再三再四催促上屋去把漏雨的地方踏好,以便天穿地漏有几个人溜溜滑滑,我们尊从照办,责无旁贷。
七月初五起,我们一边烤烟一边轮流值守,大大口齿不清地断断续续说:“这几天一一不一一怎么一一样,到十一一一晚上一一我一一我一一我就要一一回一一回老家一一了”。
二00七年七月十一日晚前来守候的亲们一个个喊着“寿二哥”、“寿二伯”的亲切称呼,健硕的婶婶乐二妹喊着“远寿,还清爽吧”?他声音微弱,这时大大把双手向枕头一指,示意叫扶一下,乐二婆婆叫我们快,在七时十五分大大走完了人生旅程,闭上了和谐安详静穆的双眼。
大大逝世后由二弟德维安葬,远在浙江务工的儿女、儿媳日夜兼程赶回敬孝,按常规办完丧事将老人家送去天国还在场坝里,疾风骤雨突袭而来,我当机立断叫大家停下,让大大还玩哈儿了再走。
半小时候,艳阳高照,风和日丽,大大和妈在六年后马安轿下小窝淌含笑九泉,墓碑巍然屹立,英容笑貌长存!
今逢辛丑“月半节”,准确地说,七月初十到十五为月半节,又称中元节、鬼节、亡人节。谨以此文怀念逝去的父亲、母亲,儿女们接您们回家啦!
2021.8.19.(古历七月十二)于血柏岭

作者简介:
李德顺,湖北恩施人,中师毕业,小学一级教师,中共党员,市作协会员。曾有作品《秋风萧索入梦来》入选世界汉语言文学作家精品文库,多篇散文、诗作被《北京头条》等十多家媒体选用,生命不止,笔耕不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