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坚,20岁开始写作,持续四十年。“第三代诗歌”代表性人物。现为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持西南联大新诗研究院。

▎对一场暴风雨的速写
暴风雨露出了密集的脚 有个时代在前面
的城中召唤着它 站起来的集体之水 上下
其手 戴着水泥面具 眼睛偶尔露出来
像杀手那样凶光毕现 但迅速藏起来了
涂抹着摸不着的墙 坐在天空下的门诊
大厅里望着这些灰色医生 犹如1942年
某日 犹太人在窗口望着大街上的德国人
落汤鸡的节日 解放的凤凰 光头和秃顶
都长出了长发 梳头的老太太坐在大殿后面
垂帘听政 “广开兮天门 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 使谏雨兮洒尘 魂兮归来”
“长人千仞 惟魂是索些” 全城都慌不迭
收摊关窗 飞沙走石 抱走晾在窗台外面的
垫单和汗裤 为它腾空了表演场地 仿佛
为扮演革命这个大词而至 大风起兮 涌向
群雄 摩天大楼兮 “其角觺々些 其身若牛
些 归来归来 恐自遗灾些” 摇摇晃晃
企图抓住闪电以站稳 幕的纺织者要拉直一
切 站队 集合 一个命令 千千万万手臂
就举起 迈开大步 元首万岁 手套白茫茫
随即折断 碎片投进那台巨大的洗衣机 在
旋转中迟疑着 是否要再快些 如下面的某处
也许这足够了 意思已经充分表达 还有余地
航班铁着心逃向订单 那些犹豫着是否带
伞又怕麻烦却必须登机的乘客无所适从 “欲
从灵氛之吉占兮 心犹豫而狐疑” 以为确定
不移总是在售票处 讨论气象的漫长会议 滴水
不露 陪着一只仅剩骨架的麦克风 他们此刻
的业务不如那只狗 不再躲避 赤条条低头
走在雨中 没有伞 雨神在表演它的新走法 在
红灯下面嗅着子弹壳 这件事牵出了另一些事
冲锋队的雨点射击屋顶的瞬间 隔壁尘封多年
的密室忽然开了 一朵乌云挺身而出 瞬间长成
巨大的蘑菇 更大的身体 “流沙千里些 旋入
雷渊” 轰炸机般压下来 天塌了 没有意志的
势力 因风速而狂妄或胆怯 在滚动加厚的
过程中获得了洪水的密码 也许足够了 权力
已相当充分 足够抹掉那些热火朝天者 那些
积极分子 那些志在必得 那些天之骄子 那些
干瘪的阴户 英明的是它继续叱咤风云 在
一条河流只能幻想的地区成为上善若水 一场雨
可以是奔流 可以是医院那种点滴式的 可以是
下水道 可以是嘴巴里的唾液 可以是“画龙蛇
些” 可以是圆通寺蒲团上断线的珠子 可以是
碗状的 缸状的 桶状的 井喷式 河南式 抓住
它 那些揪起衣领护着头在大街中央奔跑的叛逃
者 滑倒后活灵活现 一具具伤心的木偶 黄河
之水天上来 除了李白 谁惹得起 想咋整就
咋整 “赤蚁若象 玄蜂若壸些” 怨气冲天
敲打着地面上那些矮小的门 它们对一切无动
于衷 “遗视矊些” 还没有暴跳如雷 还没有
扬眉剑长啸 只是更努力地学习伟大的龙 像它
那样雌雄同体 爆发出狮子吼 蓝调 乌鸦之音
鳄鱼喊 牙齿咬碎开关 爪子狂舞 要在虚无里
抓出血和肉来 大家都很害怕 站在地铁出口急着
要回家 千千万万小眼睛在幸运的雨衣上 一闪
一闪 无数个点顺着尼龙布的坡解放了 “大弦
嘈嘈如急雨 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
大珠小珠落玉盘 眼巴巴看着它在滚动中浑厚
起来 圆满起来 逐步获得洪流质地 滔滔不绝
前仆后继 向一个平面挺进 在无数玻璃窗上
泛起疹块 我来了 我扫荡 我吞没 造物主
的癔病 大海在陆地上漫游 溃烂着 地缘
消失了 到处是镜子共和国 只有顾影自怜逃荒
的份 手机因受潮而获得史无前列的信号 老天
在上 命令我们潮湿 命令我们干旱 自我
只是身体的自我 即使结局还是干掉 “悬人
以娭 投之深渊些” 此刻也必须下坠 不顾
一切朝着那个凹处 抓住快感才能存在 砸碎
你的罐子 只有漏光才能得救 尖叫着 呻吟
崩塌 颤栗 落下去了 钻头们在宇宙的车间里
旋转着 渐趋沼泽地带 污水坑里的新婚之夜
即使结局地狱的最后一层 总是在雷响时找不到
那把灰色伞 女王牌 到处是惊慌失措的好人
谁也不愿意当那种时时刻刻带着一把伞的伞
这么多的晴朗之后 一切备用都扔进了垃圾桶
雨停 就像交响乐的尾声 瓦格纳终于累了
一群无情的塑胶店员在百货公司橱窗里幸灾
乐祸 置身事外看着这阵雨被夏天之王取缔
披头散发 遍体鳞伤 一根一根抽丝 散掉
自然界的法西斯失去了纳粹主义 就像某种
历史被自然活灵活现地模仿 洪灾卷着它漏洞
百出的毯子滚进臭水沟里 谁会去怜惜一场雨
和它将要带走的水 要考虑的是在它之后
如何找回那只旧瓦缸 “魂兮归来 东方
不可以讬些 南方不可以止些 北方不可以止些
”天空铁青着脸 顾影自怜 西方之害 流沙
千里些” 晴 散发着羞涩的红 这首诗还没有
写完 它已逃之夭夭 “有琼浆些” 成为
记忆 留下一个凉爽的水光闪闪的复活之城
女鬼们将假发晾在墓园 “魂兮归来 反故居
些” 倾斜的夕光穿过庭院 在三棵桉树
三棵苹果树和一棵梧桐树之间的微风中 晃着
一根空铁丝
草于2007
改于2008、2011、2015、
2020、2021年8月

▎东坡上的苏轼
——朝苏记 (节选)
在中国历史上,每个世纪都会出现大诗人。《诗经》时代,杰出的诗人多如牛毛,匿名的大诗人可以采诸野。“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汉书·艺文志》“孟春之月,羣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鐸徇於路,以采诗,献之大师,比其音律,以闻於天子。”《汉书·食货志上》心有灵犀的孔子一选,就得到一部《诗经》。《诗经》是匿名时代的集大成者。人类文明有各种各样的开端,从一部诗写成的经书开始,仅中国独有。“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许慎《说文解字序》)在我看来,文的出现,就是诗的具形,文是先验之诗的升华。如果从言简意赅这种诗最基本的特性出发,那么每个汉字都是一首诗,或者说,汉字的诞生本身就是汉语先民对诗的觉悟。“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淮南子·本经训》除了汉语,没有哪一种文明有过这样的记载,文的诞生,就像神的诞生一样,一个神秘事件。黑暗时代封闭于各个地方的诗意通过文从此可以流布大地,文明开始了。
文明,以文照亮。通过语言觉悟。这种起源导致伟大的诗人在这个民族中层出不穷,世所罕见。汉是一个高潮,唐是一个高潮,宋是另一个高潮。宋以后的一千年中,这种以文为文明最高标准的趋势逐步式微,到1840年以后,几近消失。压抑了近四千年的商族(黄河流域的古老的部落,首领叫契,契协助大禹治水有功,受封,封地为商。)的文化日益发扬光大,最终席卷中国。但是,诗主导的文明已经不可逆转。历经五千年来最大的变局,文明完成了一个伟大的悖论,商人也不得不通过比商族更古老的文来申明他们的“契”。
今日,现代主义在中国打造了一个全新的空间,传统中国的空间世界荡然无存。但是,文继续着,人们依然在用五千年前(在殷墟发掘的甲骨并不能视为文诞生的年代。)甚至更早就出现的文命名现代。依然是先知孔子启示的真理:“不学诗,无以言。”
中国最后一位伟大的文人出现在宋。“阴阳割昏晓”(杜甫),苏轼就像但丁,站在文明史的阴阳线上。不同的是,但丁站在黑暗的中世纪与文艺复兴之间。而苏轼却面对着诗的黄金时代的垂暮,黑暗即将降临。他意识到这一趋势,力挽狂澜,终其一生。
……王安石沉迷于观念,不太顾及身边、在场、当下。他推行的青苗法,本是他在鄞县当知县时,在一个小地方因地制宜取得的成功经验,却要作为规范一刀切,完全不顾现实的复杂性、多样性,“不晓事”,在全国削足适履式地推广。“或曰青苗法善乎?曰未可以为不善也。然则可行乎?曰不必其可行也。善而不可行何哉?曰公青苗法之行,始见于官鄞县时。贷谷出息,俾新陈相易,而其民便之。……然而有必不可行者,以一县小而天下大也。以天下之大行之,则必有抑配之患与积压之患。”(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纯道德,一风俗”“萃于我”(苏轼语)王安石颇似现代自由主义思想家以塞亚·柏林说的刺猬:“相信世上存在着一种完美的前景,相信借助……某种方法就可达到真理。”“根据普遍的理想,即根据一个人、一个群体或一个社会所追求的整个生活模式来做决定”“要求最终答案——不惜一切代价追求整齐划一”。王安石的矛盾是,他一方面是功利主义者、实用主义者“今之失患在不法先王之政者,以谓当法其意而已。夫二帝三王相去盖千有余载,一治一乱,其盛衰之时具矣。其所遭之变,所遇之势,亦各不同,其施设之方亦皆殊,而其为天下国家之意,本末先后,未尝不同也。臣故曰:当法其意而已。法其意,则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倾骇天下之耳目嚣天下之口,而固已合乎先王之政矣。”法先王之政,只是意思一下,做事却要根据现实状况灵活运用。这是实用主义。而在另一方面,在施政上他又搞一刀切的模式化、同质化,他的改革恰恰是“倾骇天下”,最终失败。王安石遗世独立,他要改造生活世界。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但观念与实践分裂,知先行后的行,反而“倾骇”生活世界。

苏轼恰恰相反,“天下之理,未尝不一,而一不可执。知其未尝不一,而莫之执,则几矣”。随物赋形,在世,活泼泼地。苏轼在诗歌中描绘他的日常生活,这是他的生活场景之一:“睡起画堂,银蒜押帘,珠幕云垂地。初雨歇,洗出碧罗天,正溶溶养花天气。一霎暖风回芳草,荣光浮动,掩皱银塘水。方杏靥匀酥,花鬚吐绣,园林排比红翠。见乳燕捎蝶过繁枝。忽一线炉香逐游丝。昼永人闲,独立斜阳,晚来情味。便乘兴携将佳丽。深入芳菲里。拨胡琴语,轻拢慢捻总伶俐。看紧约罗裙,急趣檀板,霓裳入破惊鸿起。颦月临眉,醉霞横脸,歌声悠扬云际。任满头红雨落花飞。渐鳷鹊楼西玉蟾低。尚徘徊、未尽欢意。君看今古悠悠,浮宦人间世。这些百岁,光阴几日,三万六千而已。醉乡路稳不妨行,但人生、要适情耳。”
……诗只是诗,虽然一再被各时代的诗人申明,但读者一到关键时刻,就将诗理解为事实本身,美降格为事实,成为可以呈堂取证的证据。尽善尽美,善成为现世在场的道德、政治尺度,超越性的尽美被忽略不计。“甚美”常常被好事者交给有司去定夺,而有司也认为自己有资格和权力定夺。美政,无事的时候是诗,一旦有事,美政分裂,那就是政。“政塞道丧,若违忤要势,即恐祸不旋踵,虽以清白自守,犹不能免请谒之累。”(《北齐书·袁聿修传》)(政治封闭大道沦丧,写作就是不合时宜的异端,时常害怕着祸从天降。虽然只是纯粹地(无关政治)写也难免常常要战战兢兢自我辩护。)在中国这种文化传统中,写作是刺激的,令人兴奋的,也是危险、令人恐惧的。文教充满魅力,“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朝阳路八千”,极端的时候,甚至导致杀生之祸,诗歌天才被嫉妒,陷害的事情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少见。杜甫写到李白的时候,曾说“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野史记载,唐代诗人刘希夷曾经写下“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诗句,他舅舅宋之问为这两句诗迷狂,要求刘把这两句诗让给他,刘希夷不干,宋之问就杀害了刘希夷。
宋是一个鼓励直言不讳的时代。苏轼持不同政见,他要行的是古人之政,他直言不讳,反对王安石的新法。苏轼认为:“圣人必能正,不能使天下必从”,“天下之理未尝不一,而一不可执(固执),知其未尝不一而莫之执,则几矣(天下的至理未尝不一,但一不可以固执,知道一而不固执,才近于一。)。”苏轼尊重历史、经验、“道法自然”热爱生活,必然尊重多样多元。“从我者纳之,不从者付之其所欲从,此大人也。(同意我的我接纳,不同意我的让他坚持自己的意见,这才是高人。)”他骨子颇近现代的自由主义者。“多元的价值,它们同等真实、同等终极,尤其是同等客观;因此,它们不可能被安排在一种永恒不变的等级秩序之下,或者是用某种绝对的标准来评判。”(以赛亚·伯林)苏轼立即看出王安石变法的危险。在《答张文潜县丞书》一文中,他批评王安石:“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文的衰落,没有比今天更严重的了。其源头出于王安石。王安石的文章未必不好,但是他的祸害在于要让别人与他一致。孔子都不能一致,颜渊仁慈,子路好勇,孔子都无法叫他们改变。大地之美,在于它诞生了万物,万物都有生命,但每个生命形态色彩是不一样的。在荒凉贫瘠的盐碱地上,一眼望去只有黄色的草白色的苇。这就是王安石的同。)
▎郏县朝苏轼墓
郏县春秋时名夹邑 属楚 战国归韩 秦始
置县 现在是平顶山市管辖 37个土种 有
褐土 潮土 砂礓黑土 在北温带南部 大陆性
季风气候 四季分明 光照足 雨量充沛 “公
始病 以书属辙曰 即死 葬我…… ” 先生
去世后埋进这里的一个土丘 中原 麦子围着
位于高速公路下 烂尾楼后方 刚下过一场雨
泥巴又起 大地灰黄 草木萧索 看不见耕者
得势的塑料袋闪着光 在天空下跟着秋风飞飞
古冢 “缥缈孤鸿影” “公之于文 得之于天
呜呼 斯文坠矣 后生安所复仰” 父与子 不仅
当时骨肉 也是千古文章 明月夜 短松冈 他的
诗我读了一生 令我多情 超越侏儒时代 跟着
语词之光穿越卑贱青春 黑暗中年 “唯江上
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 耳得之为声 目遇之成色”
与子共适 应笑我 华发生于末世 算命的老头
坐在小木凳上靠着一棵柏睡着了 女售票员在门口
盼望着手机响 “平常来的人就少 下雨更没人
有啥好玩的 不如去那边” 指了指 像个司机
有只鸟飞走了 苏轼苏洵苏辙 父子三个葬在一处
都是随诗而逝 大神仓颉创造的生计 一切事业都
终于倦怠 太祖打入史册 勤政殿拆迁 只有这
写字的手艺带来持久的光荣 尊重 “转朱阁 低
依户 照无眠” 记录在案 经得住诸神对簿公堂
子瞻的像藏在一间暖阁里 文革时用泥巴封起来才没
毁掉 那是他吗?夜饮 醒复醉 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雷鸣 敲门不应 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
非我 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
江海寄余生 好事者画了个演员 苦大仇深 呵呵
那时大师被判刑 流放南方 衣冠褴缕 “报道先生
春睡美 道人轻打五更钟” 那不是我 我没有面目
风景如此奇怪 九百年前宋人骨骸 衣冠 石头人
陈列在两侧 旅游局下属单位 东坡同志事迹
陈列室 那些字他没写过 香炉里没有灰 积着雨水
我是最后一个来上香的?“垂柳下 矮槐前”
202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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