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经济发展,生活水平提高,果腹年代早已过去,可以说,吃饭穿衣基本上不是问题。可在40多年前,这还真得花一番脑筋。
比如,青黄不接,家家缺粮。这时,大人们就得想办法买救济粮,就得想办法去借稻谷借木薯高粱和玉米,得拉下面子四处求告以便填饱一家人肚子。当然,也有胆子大的人偷偷跑到山里种上芝麻黄豆,或者是种上红薯芋头,补充粮食之不足。总之,五黄六月,谁能让一家人吃饱,谁就有本事,谁就能得到点赞。
可,有一种找吃的能力,那是要被人们嘲笑的(当然,也不排除有些许赞扬的意思)。
小时候,我还真的不明白这些道理。当然,村民们也不一定就能明白。肚子饿了,村民知道要种田种地,知道要养鸡养鸭。可他们对那些特别擅长找吃弄吃的人,却又总是一副嘲笑的样子。比如某某家的媳妇很会做菜,某某家的婆娘很会做汤圆做糍粑,为此就会有人说,那有什么呢,不就是图吃婆一个吗?在南宁,街道里常有一个词:为食婆,骂的就是这样的人。
村里有一个笑话,说的是有一个小姑娘很图吃。人们说,那个姑娘想吃糍粑,可她个子小重量不够,踩不下石碓舂不了糯米粉。大人出工去了,她就把弟弟背上,这样重量就够了,就能把碓踩下去了。碓尾下去碓头昂起,脚一松,碓头就舂到了石臼里……如此一番努力,就有了糯米粉,就能做汤圆了。
这样的事情,村民们一说起来总是哈哈大笑。一是笑话这人图吃竟然到了如此的程度,二呢,或多或少也捎带有些赞许,说她的办法多,有主意。
呵呵,肚子饿,办法总是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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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说,那个姑娘真是图吃。为了能吃上猪肉,她竟然拿起菜刀,把家里养的猪的尾巴给砍了下来,然后跟黄豆炖了……这件事,我不知是真是假,但那时候,村民一年难得吃上几餐肉这倒是真的。要不是逢年过节,村民煮菜连油都舍不得多放。村民们把平时难沾荤腥的日子叫做“寒日子”,把炒菜不放油叫“吃红锅头”。
有一个邻村的小孩,也闹过一个大笑话,传了十村八里。大伙都说,那个小孩的爷爷死了,办白事,多多少少是会有些肉吃的。吃上肉,小孩高兴,说,爷爷死了,有猪肉吃了。
为了吃,我也曾经闹下过一连串的笑话。
我嘴角右边上有一颗大黑痣,算命先生说那是食禄痣,可很多村民说,那是一颗“图吃痣”,“为食痣”。食禄痣,那是褒义,说的是这人一生不愁吃不愁穿。图吃痣,那是贬义,说的是贪吃,一切都是为了吃,很不好听。古人说,民以食为天。为食,肚子饿了自然要找吃,这本来是天经地义的。可古人的语言内涵实在是太丰富了,古人的评判标准有时候也是模棱两可,让如坠五里烟云。一方面,人们很欢喜地讲民以食为天,另一个方面,却又是很讨厌地讲某某人为食、图吃,呵呵,还真的有点里外不是人了。
村里,直到如今还在说着我找吃找喝的糗事。当然,也许是当作一种饭后谈资,也许是当作一种励志故事。但讲起来听起来,总是不那么雅观。
妈妈生完姐姐,隔了好多年都没生孩子。为此,有人悄悄议论说,我爸爸妈妈可能就只有哥哥和姐姐两个孩子了。没想到,在1963年底,也就在姐姐九岁那年,我又来到了人间(自然,在我的后边还有两个弟弟)。有了我,爸爸妈妈很高兴。在我快一岁能吃粥吃饭的时候,哥哥就经常到水田里抓泥鳅抓黄鳝,爸爸妈妈就经常用河鱼煮粥来喂我。正因为如此,小时候我很胖。1963年,大饥荒刚结束,那时在乡间还真的是难以见到一个小胖仔。胖嘟嘟的,人们喜欢逗我撩我抱我。有人说,我很会挑。一般的人要抱,我都不愿意,只有那些哺乳期的妇女来了,我才会乖乖地躺在人家怀里。呵呵,那时候农村孩子吃奶都要吃到一岁多甚至两岁,我也是。大人都要到队上做工,经常是早出晚归。那时候,生产队队长经常扛着红旗把大人们带到村外,或是开田造地,或是兴修水利,忙得一天到晚不沾家。大人很累,吃奶的孩子经常挨饿,自然也是很受苦。爸爸妈妈做工,就把我丢在奶奶屋里。奶奶住在路边,经常有过路人在那里歇脚,当然,也有哺乳期的妇女。人们说,见来了有奶水的妇女,我就会“呼啦啦”地爬过去。那些有奶水的妇女,抱起我,撩开衣襟,把奶头塞进我的嘴里……人们说,闻到乳臭,我就会去找吃。我读高中甚至于读大学,还有人这样笑话我。记得大三时,放暑假回家。在村头的树荫下,有几个外村的妇女在歇脚。她们是到我们村后山打柴的。我不认识她们,可她们认识我。对我,她们指指点点的。那一次,我听到了身后的窃窃私语:喏,都读大学了;喏,小时候,她还吃过我的奶呢……我面红耳赤,低头快走。回到家里问妈妈,妈妈说,是的啵,小时候,经常给你喂奶的那个,该叫大奶奶,是本家人。她们在外村,经常进来打柴割草的。妈妈说,下次见了,该叫大奶奶。我说,头都抬不起了,哪还敢叫?
过年了,村民都喜欢制作米饼。在我们荔浦老家,那时候,米饼几乎是最大宗的年货。老家的米饼,就是把大米炒熟炒黄,然后磨成干米粉。干米粉兑糖浆,和、拌、搓,匀了,发酵了,就填埋到模子里。制作米饼的模子,是一块木质很硬的木板,木板上挖有窝坑,圆圆的窝坑里雕刻有花纹。填满米粉,压紧摁实,再用光溜溜的小汤勺来磨平磨光,最后将米饼敲打出来,放到大铁锅里烘烤。打磨过的米粉,紧紧贴在模子上,得用小木锤敲打,米饼才会跳出来。一敲打,就会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到了年边,谁家发出这样的响声,谁家就是在制作米饼。几个孩子在巷子里玩耍,听到响声,知道有人做米饼。可几个孩子,只能是在吞口水(当然是家里还没开始做米饼的孩子,家里做米饼的孩子,要在家里帮忙)。我说,想吃咩?大伙答,想吃。我说,想吃那就去呗。于是,我就带着三两个小伙伴去了。我们在村子里逛,听到哪家有响声就往哪家去。见有孩子来,主家都会捧出一把米饼,一人两个一人两个地分发。转了十几家,我们的肚子装满了,口袋里也兜了不少。虽然都不富裕,但乡民很重人情。遇上了赶上了,都会让吃上两个拿上两个。妈妈听说了,问,丑咩?我答,没有吃才丑。这事后来传开了,自然又是一桩笑话。

还有一件事情,也让村民笑谈了,还经久不息。大约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村里有一户家人建房子。经过生产队队长批准,十几个在建房方面有些技能的劳动力前去帮工。我爸爸也去了。那时候,帮人建房,是要有一些酒菜款待的。当然,所谓的酒菜也就是米酒也就是猪肉豆腐而已。一帮小孩在附近玩耍,自然是闻到了肉香,自然是口水流了三尺长。可那些好菜,是款待建筑工的,哪能让小孩子享受呢?若哪个小孩敢强硬地挤到旁边,自然也会得到一两块肥肉尝尝。但若是这样,丢丑那就大了。
那户人家建房,大半个月时间,我捞到了三餐。第一次,在开饭后不久,我就闯进去。当时,我家养有母猪,母猪快要产仔,于是我就慌称母猪要生仔,说妈妈叫我来喊爸爸快些回去。见我来了,主人家自然是给我舀了一碗饭,夹了几片肉和一些青菜,说,不急,不急,你爸爸又不是接生婆,吃了再回去。不急,不急,你妈妈在家就行了。于是,我就稳稳当当地把肚子填饱了。回到家里,爸爸知道我说谎话,狠狠地骂了一通。可没过几天,我又去了。第二次,我的借口是家里母猪不吃潲,说妈妈叫我来喊爸爸到外村找兽医。自然,我又捞到了一碗饭。回到家里,爸爸又骂我说,这种谎话你也讲得出来?三天后,我又去了。我说,有一头小猪仔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妈妈寻找不着,叫爸爸快些回去……哪能有这么多的事情?呵呵,坏招使多了自然是要穿帮的。见我几次三番地寻来,人们就断定这是找吃的借口。虽然心里明白,但谁也不会当场揭穿,主人家依然是笑呵呵地给我舀了一碗饭……
很快,这事就在村里传开。于是,就有人说,那小子挺聪明,也有人说,那小子很图吃……后来,长大了,这样骗吃骗喝的事情,也就不再有了。不是因为怕丢丑怕丢脸,主要是因为生产发展,人们都能吃饱喝足了,没有必要了。
1982年,我在县城读书。放寒假了,身上的钱粮也用完了。同村的一个小伙伴,背起行李就步行回家。呵呵,20公里的路程,他饿着肚子走了4个多小时。当时,村里有一个人在县城里工作。没钱,我就找上门去。那晚,我在县建筑公司饭堂里吃了一大碗饭,五花肉炒丝瓜,十分美味。饭后,还得了一元钱。第二天早上,我吃了一碗米粉,然后花五角钱买票回家。同村小伙伴的爸爸见我第二天才回来,就问我如何如何。我说我找谁谁去了。他就责问,为什么不一起去?我说,你那宝贝儿子下课早,捡起行礼就跑了,也不等我。他说,唉,这小子怎么就这么笨这么傻呢?
真的,那时候物质匮乏,能找到一碗饱饭吃还真的是不容易。哪像如今的孩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甚至有的孩子把吃饭当成了累赘。在城里,我经常看见,一个奶奶拿着饭碗追孙子:再吃一口,来,再吃一口。呵呵,我们那个时候,还真的是没有谁会这样哀求孩子吃饭的,除非是孩子生病的时候。

苦难,的确是能磨练一个人。如今,一些城里人喜欢把孩子带去野外搞野炊,他们让孩子自己动手寻找柴火,让孩子自己寻找野菜摘野菜,让孩子自己埋锅做饭……其目的,就是培养孩子的野外生存能力。在野外,孩子很有可能发生摔跤、划伤、争吵等,这些事情,他们也让孩子们自行处理解决……由此,孩子们的能力得到了提高。
不经一阵雪霜打,哪来寒梅一段香?
直到如今,我这才想明白。民以食为天,那是劝上的,说的是当官的要考虑老百姓的吃饭穿衣问题,要把这些当作天大的事情来办。图吃、为食,那是惩下的,是批评那些好吃懒做一天到晚想着吃喝的人。但肚子饿,找吃,只要不是很过分,就不应该是丑事。话,要分两头说。
《菜根谭》有话:“粪虫至秽,变为蝉而饮露于秋风;腐草无光,化为萤而耀采于夏日。”俗话说,地之秽者多生物。人,有错不要紧,人,曾经龌龊也不要紧,只要能知耻而后勇,那就是好事。反省,是改变命运的第一步。不去反省,就无法认识不到自己,改变命运也就无从谈起……
所以,我斗胆地把自己的这些糗事写出来。
附
作者简介
桂歌,原名沈桂才,男,1963年11月生于桂北的壮乡山村,做过农民、读过大学,到过部队,1995年11月转业,进入广西日报传媒集团。
1990年以来,先后出版长篇小说《圆梦》、报告文学集《跨越国界的名字》和《界碑下的足迹》等。2011年6月,学术专著《在买方市场下经营报纸》一书出版。2015年3月起,陆续发表中篇小说《虞姬别霸王》《洗心》《水岸58号》《放鸽子》《蹈火》等。
业余时间,也常写散文,先后有《悬空寺悬在哪里?》、《山清水样明》和《去过一次外婆家》等数十篇见诸报端。
2001年,《美国博士在南宁打“钟点工”》一文获中国新闻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