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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此得以 出生在这里 至于那位 生下这一切 的那位 生于何时 何地 何名 就不知道了 巧言令色 鲜矣仁 只有骗子们 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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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20岁开始写作,持续四十年。“第三代诗歌”代表性人物。现为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持西南联大新诗研究院。

▎母 亲
教书一生 以养育我们 职业习惯 巳不会
说废话 什么也不听 无法再劝她喝一口汤
这是鱼 不动 这是盐巴 不动 这是红糖 不动
九十岁 老态龙钟 摇摇晃晃 她不去世
我们就不会去世 我们就地久天长 逃避者赖以
扺抗死亡的衰老沙袋 满头白发 一盏密布皱纹
的长明灯 我们灰白或粉红 抬着一个可笑的
奶油蛋糕 居然要为正在退潮的大海做寿 肤浅
而残忍的漂浮物 企图通过重复长生不老这种
形容词与死亡拉开距离 垂着失去智慧的头坐在
我们中间 她的时光已不多 历尽沧桑 像是
黄昏时分的海涂 长满老人斑 是我们合伙创作
了这张普遍的失败之脸 一幅伦勃朗的阴郁油画
每个母亲晚景都不美 姿色越来越接近坟墓 一生
烹调过那么多午餐 晚宴 胭脂包括油烟 她的
唠叨毫无新意 她只会老生常谈 从前离家远走
高飞时 我们拒绝的不过是平庸 封闭和过时的
家具 世界还有更强大 更美丽 更可靠的 更
迷人的庇护者 生活在别处!害怕自己成为孤儿
”您要按时服药!“ 想着怎样利用这最后的余温
指望她又老又丑 无休无止地活下去 呆在故乡
那凋零旧房间的褪色窗帘后面 日日与一台不会死
的电视机为伍 这个单薄 宽厚而难看的妇人 她
秘密的仁慈 你知道吗?你爱过吗?当我们记起
自己还有母亲时 她的波罗蜜早已在黑暗原野上消失
多年前她站在星期天的阳光下洗澡 那时还没有浴室
水井旁边 我在玩着皮球 天空湛蓝的拱顶上一朵
阿波罗云在窥视世界之美和奥 偶然看见有块遮羞布
被云南的风吹开 嗨 那个不懂事的小男孩的妈妈
有一对蔚蓝色的美乳 莲藕般的小腿上挂着水珠
2021年7月10日吾母九十大寿

▎林沁园
林沁园是一家早餐店 在文林街西段路边
一棵桉树旁 毗邻还有电线杆 柏树 公厕
糕点屋 水果摊 理发室 梧桐树 吹箫巷
裁缝铺 离文庙和菜市场也不远 杂货店
补鞋摊子 小旅馆和另外几家生意清淡的馆子
它们与它站在一边 日复一日 各过各的日子
春花秋月 秋月春花 卖着我最爱吃的早餐
每个清晨 三天后或半个月 必要去吃上一份
小锅饵块或大酥牛肉面条 小碗馄饨也不错
豆面汤圆也不错 啧啧 酸辣水饺! 卤鸡蛋
也很好 老乔(乔伊斯) 喜欢的是“杂碎
汤、有嚼头的胗、填料后用文火焙的心、裹着
面包渣儿煎的肝片,以及烤羊腰子” 某教授
经常来整碗阳春米线 喝光了汤 最响 他
从未在课堂上披露过这个癖好 高尚之人
关心大事大非 他的教材反对生活 看不起
市井 他住在楼上 第四层 “来啦 还是
小锅卤饵块?” “是的” 在临街那张桌
坐下 可以看见对面电影院的橱窗有个明星
天天粉墨登场 二十一年了 总是好吃 就像
质量天赐的果实 永远好味道 每次都好吃
三女子烹调的 她们在阴暗的厨房里秘密忙碌
看不清是做什么 有时候油烟冒出来 呛得
满堂咳嗽 端出来就像是从黑暗里开出来的
花朵 香气逼人 世界花园外 还有林沁园
之香 碗里是美好之食 端碗的手也美 唉
我得加点红油辣椒 汤 喝光 舅舅喝光了汤
姑妈喝光了汤 外婆喝光了汤 送外卖的小马
喝光了汤 他媳妇和娃娃喝光了汤 汪曾祺
老师摇着扇子走进来 喝光了汤 有朋自远方
来 带他们去林沁园排队 吃个早点 喝了汤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从此心心相印 唉
人生在世 起早贪黑 充满劳绩 不就是为着
这一碗 他家讲究 用青花盘子盛 景德镇出品
有时候是姐姐端来 有时候是妈妈端来 有时候
是妹妹端来 有时是她们的男人端来 (主要
负责收钱 抹桌子 抓小偷) 这家子是一窝
活宝 喜鹊 说话响亮 性格各异 动作也不同
妹妹最麻利 姐姐慢些 妈妈慢吞吞走过来像个
会下蛋的女王 那时候女儿们还没结婚呢 后来
小孩一一上学 他们也会背着书包坐在店里
喝光了汤 那时候 妈妈还是美人呢 姐姐
和妹妹也是招牌 有些流氓进来又出去 有些
穷人用掉了当天的最后一块钱 春花秋月 秋月
春花 直到所有人都捂着胃老去 心怀叵测的
食客和他们的厨房女巫 美貌不再 青春不再
手脚麻利不再 汤继续着香 舌根继续着这深爱
最近听说这家老店关门了 拆迁 终于轮到了它
唉 “所遇无故物 焉得不速老” 熟人们 亲人们
这个消息造成的打击就像多年前一部电影中 听到
收音机传来的坏消息 德国军队入侵华沙 母亲们
正在舀汤的勺子 忽然停下 歪斜 开始滴水
2021年8月2日星期一

▎现代长短句
天地之大德曰生
天地之大德曰生 我母亲生于7月10日 秋天
我父亲生于3月7日 春天 他们的长辈 高祖
王父于我师逝于乾隆五十四年 和陈氏葬在
一座小山坡上 下面是沱江 船 田园 祠堂
茶馆 门墩石 当时送葬的人很多 后来他们也
一一埋在附近 曾祖父叫于焕章 没有墓碑
一堆石头围着他 祖母与爷爷合葬一处 都逝于
二十世纪60年代 正当壮年 后人在墓碑上刻:
椿树衰朽长弃世 萱花凋谢恨终年 外祖母叫
任玉珍 生于1900 埋在五老峰的西面 坟头
长出了一棵松树 外祖父叫熊灿南 生年不详
他们没有埋在一处 那匹马独自驰向北方 死于
不明不白 那只乌鸦在黑暗中突然掉下 殁于白昼
陈实 生于昆明 死于纽约 大朱 生于昆明
死于昆明 老穆 生于六月 死于六月 小雷
生于鞋匠小屋 死于鞋匠小屋 79床某 生于
昆华医院一楼产科 窗外有一棵树 死于19层
302室 窗外有一片云 心电图成为一条直线后
抬进电梯 运回地面 那片土豆生于今年春分 李
姓老倌儿种的 西门庆生于兰陵笑笑生家 那棵
银桦树生于1963 上小学时我种下了它 现在两层楼
高了 塞尚的调色板用了明黄 那不勒斯黄 铬黄
锡耶纳土红 赭石 红 朱红 焦红 土红 茜红
细胭脂红 委罗内塞绿 翡翠绿 土绿 钴蓝 天青蓝
普鲁士蓝 桃黑 用这些颜料 他画过他自己 画过
《坐在红扶手椅里的塞尚夫人》 《加夏医生的家》
《凯恩的肖像》 《阿姆布罗兹·沃拉尔德》 《玩牌者》
《年轻的玛丽》 《穿红色的背心的男孩》 《大浴女》
《厨房的桌子》1890 《帘子罐子盘子》 《缢死者的
房子》 《高脚杯果盘和苹果》 《七只苹果》 《那不
勒斯的午后》 《蒙塔涅圣维克多风景和高架桥》 《四
季》 《狂欢节的最后一天》 最后一封信 (1906年
10月17日,他生命垂危)是写给一位颜料商的:先生:
八天前就向您订购了十支七号焦红色颜料,至今仍无答
复,到底是怎么回事?请速速回复,越快越好! “我
希望能在作画中死去” 先来后到 万事万物都渴望死于
一个名字 侥幸的话 还被一笔一画写下来 昆明很
幸运 被文章(诗 文言文 白话文)记下来了 我
因此得以出生在这里 至于那位生下这一切 (包括
落日 桉树 于我师 熊灿南 我父我母 妻子女儿
塞尚 盘龙江 筇竹寺 上语文课的范老师 大朱和
陈实 武成路 狮子座 三一教堂 东井 小花园 文庙
出租车 过桥米线 吹箫巷 杨柳荷花 南来盛咖啡馆
汽锅鸡 粽子 红烧肉 八月十五以及在秋天之夜深沉
如大海之眼的滇池)的那位 生于何时 何地 何名
就不知道了 巧言令色鲜矣仁 只有骗子们知道
7/11/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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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酒馆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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