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曾在我的山路上
作者:布夕
昨夜又梦见阿木,我们依旧走在山间小路。这次她没有牵着我的手,而是我跟在她身后左蹦右跳,有涓涓流水声,却怎么也不见溪水,路旁不知名的青草间,一朵小红花隐隐约约。阿木说:那是一朵叫玫瑰的花,遇见这朵花的人都能遇见幸福。她还说:要将那玫瑰赠与我,要我常来浇水、除草、要我小心照料。再后来,阿木已不见,我也在陌生的山间焦急奔走,捧着阿木送我的玫瑰,可那分明是一朵羊羔花呀!只是梦里,我有一座花园,要将阿木送我的玫瑰种下,要悉心照料。这是多年来,常常重复的一个梦境,阿木常来我梦里,赠我一朵玫瑰,陪我走一程山路,又不告而别。留下我在山路上手足无措,醒来依旧恍恍惚惚。阿木是一位老妇人,是我的太姥姥,她在我最初的记忆里就已经是一位老人,最初到最后,没有再苍老,也不曾年轻过。却也在我十三岁的冬天撤手人寰。母亲说:不能再叫太姥姥的名字了,你要叫‘tasma’,而我不乐意,于是从此开始叫她阿木,这似乎也是我和太姥姥之间的秘密,没有其他人知晓,如此这般无伤大雅的秘密在我俩之间似乎很多,却在多年后又迷迷糊糊,亦真亦幻。阿木走进我最初的记忆是一场葬礼,一群人席地而坐嚎啕大哭,我趴在地上,也跟着扯开嗓门大哭,阿木走来抱着我离开人群。再后来她牵着我走过长长的山路,回到山脚下的小屋。不知为何,这段记忆里,我记得的只有阿木,没有其他人,这像是我想象出来的一段记忆,自始至终,无法辨别真假。

关于阿木一二夕阳下,我们走在山路上,追着阳光的步伐,往高处行走,阿木手里拿着一把弯刀,刀尖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清冷的光,像是宣示自己的锋利,这总让我有些害怕,让我联想到路边那些树枝在它划过的地方一颗一颗倒下,噗通、噗通,全部荒芜。我想拉住阿木,问问今天我们要去哪里?就在这时山路忽然回转在脚下摆出曲折的身姿,于是在转角处,阿木停驻,隔着稀疏的草木说上几句。我能看见姨姥姥安静地坐在树丛间,夕阳透过树层落在她身上,画面有些模糊而失真。阿木说:“跟姨姥姥在这里玩吧!明天再跟我去。”可我,一次也没这么做,阿木不勉强我做任何事情的,唯独在这件事上她坚持着问了我一次又一次。她应该是多么希望她的重外孙女有天能乖巧的答应一次的吧!只要一次就足够了的吧!可我总是仗着自己是小孩与被娇宠,从未听过一次,甚至连想都没想过吧!姨姥姥是阿木的小女儿,在我记忆中,她总是很沉默,也总是生病,很多时候都卧床养病,也许因为这原因!我总是逃离她。小孩子不懂的给予,却懂得怎么索取,索取爱,索取嬉笑和其他一切。而如果那人无法给予这些,很容易忽视甚至讨厌。我说:我不喜欢和姨姥姥在一起,我不要和她一起。阿木说:你不能对着姨姥姥这样说。姨姥姥说:小孩子知道什么呀!她太吵了,你带她走。只是她的眼里,总能看见别人眼里没有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是我所不能理解,却也在我幼小的生命里埋下了说不清的情感。

多年以后,我会明白那是无能为力的挣扎与忧伤。那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无法理解带来的孤独,也是对自身生命无法掌控的绝望。
我的姨姥姥,在她生命消亡的时日里,在冬日的夕阳下,一个人坐在山野小路旁的树丛间,任夕阳在身上游移与消逝,那时候她在想些什么,抑或什么都不想,只是静候死神渐渐走近?而如果我肯,哪怕只是陪了她一次,她是不是能对着一个小孩讲讲心底的恐惧或者期许,又或者她的等待不是那么寂寞了。多年后,已经完全不记得姨姥姥的模样,可这段记忆却成为了我最强烈的记忆之一。
如今,我知道有些事情只要晚一步,便是一生的遗憾,却总是止不住的这样想呀想呀!想到天地都寂静了。可即使能在相同的时光下,重新来一次,我们也依旧会留下遗憾的吧!而这里面有着我们怎样无法拿捏好的注定呀!二午后阳光清冷却刺目,在陌生的院落里陌生的人群忙忙碌碌。我离开他们,推开一扇紧闭着的木门,空荡荡的房子里,一个高我几倍的木箱矗立在屋角,一盏酥油灯‘噗嗤’‘噗嗤’燃烧着,是说不清的寂静与肃穆。我缩在角落里紧紧盯着燃烧的灯油,等待着有什么事情发生,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渐渐眼底厚重进入睡眠。后来人群离开,陌生的院落重回寂静,阿木对着屋子的主人道谢与道别,重回山路上,我们又走在夕阳下,拉长的影儿落在草丛与林木间,交叠在一起,渐渐模糊,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影子。然后夕阳隐没在山间,天边开始有星光闪烁,阿木推开重重的木门。她说:我们回来了。很多年里,从未回想起这些事情,只是有天一个久未见到的远房阿姨提起阿木时,讲到了姨姥姥。霎时间,记忆像是被打开的阀门,很多画面虚虚实实一一到来。可是,当那阿姨讲起那时候的母亲、舅舅、外公、外婆时,却又什么都不记得,怎也不记得那场葬礼上还有他们,也不记得那条山路上一起回家的还有他们。

那天,那口高我几倍的棺木里躺的是姨姥姥,我在屋角睡着,被人抱走时,忽然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很多年后我开始想那一刻我是不是已经知道了那永久的别离?是否已知晓从此姨姥姥再也不会出现在山路转角处的树丛里了呢?
死亡这样的事情,其实孩子是知道的!只是不知如何去表达自己的那份明白,于是大多只好漠然罢了。阿木却用了她最轻柔的动作和眼神,在我心底悄悄放下爱与温和,是对亡者、是对生命、是对世间,而后带我离开,走回山路上,那里没有死亡与别离。
阿木,一生当中都在试着带我走向美好的世界,她却不知她早已在我记事的最初已经做好了这一切。
三清晨,迷糊醒来,阿木捏好热气腾腾的糌粑,圆滚滚的像是皮球,递给我,有时候跟着还有一块已经烧的黑乎乎的猪皮,我常蓬松着头发,一边吃一边等着阿木,拿起门后的弯刀,跟在她身后,走下嘎吱作响的木梯,吆喝着那些已经迫不及待的牛儿们,绕过房门,走上那条细长的山路,也总有一些小牛,惦记着我手里被啃的七零八落的糌粑,但只要我蹲下随便拿起个什么东西扔向它,我总是能保住我的早餐。但也有失策的时候,某天一头牛盯上我的糌粑,见我不给她,她恼羞成怒,狠狠一角,把我挂在它头顶,一溜烟跑向山路,留下惊恐的小牛和咆哮着的阿木。然后,再过一年这头牛将产下一头全身黑毛,唯独脸是白毛,没有犄角的小奶牛,它将会是属于我的牛,我会叫它‘kavathar’,开始喂养她,追着她满山遍野奔跑,它将会在每次见到我或者听见我声音的第一时间跑到我身边,没有犄角的头在我身上蹦来蹦去,仿佛在说:给我点什么美味的东西吃。只是后来,关于我是怎么从牛角上下来的,我、阿木和母亲对于此次事件的描述有差别。我记得的部分是,在牛儿奔跑过程中,衣服撕裂,我掉落在路旁,于是爬上路边的树木,刚好有野樱桃,摘来吃。阿木记得的是,等她和母亲找到我时,我坐在路边草丛里吃野果子。母亲记得的部分是,她眼尖手快,猛追牛儿并拦截把我从牛角上救下,所以才有阿木抵达时我在草丛堆里吃野果子的一幕,而我一点也不记得母亲出现在这事件里,对于母亲的记忆总是很模糊,也很晚,所以我无法分辨,总之神奇确切真实的部分是,我毫发无损还有吃了野果子,而往后依旧跟在阿木身后,追着牛儿满山遍野,上跳下串。

于是我们各自带着自相矛盾的故事,随着岁月的咕噜声,像一个水磨,咕噜咕噜旋转,哪怕没有黏磨的谷物,也只是叫嚣着不停留,直到断水或者自身瓦解。
原本的故事应该就这样,我会一直在山间,跟着阿木,走在山路上,春夏秋冬、长大、放牛、种田、文盲、贫穷、早早嫁人、生儿育女扶养成长,可能一生走的最长的路,便是山脚的小屋到所属村庄或者所属县城。如同阿木的一生,也如同母亲的一生,一眼便能望见生死,没有波澜却充满艰辛,却也似乎没有什么不满与哀愁。山间的人儿总是埋头苦干着,很少去望天空,去望山间的那边,去思考其他任何可能的机遇。他们本分的守住眼下的大地,生老病死,不离不弃。
只是在这看似已成定局的旅途上,他出现了。那是一个秋天,我六周岁,母亲去了一趟牧场,回来时,格外开心,她滔滔不绝讲述此行遇见的一个男子,是怎样风趣,怎样引人入胜,她说:他说过两天来家里看看,不知道算不算数。于是,他真的来了,就这样那个男人走进了我生命中,如果一切顺利,我会称呼他为‘继父’甚至‘父亲’。而开始时,的确是美好的,顺利的,我称呼他为‘伯伯’。
母亲也从那个暴躁易怒,时不时狠狠教训我的角色转变为笑声爽朗,温柔可亲的母亲。这是我对母亲有清晰记忆的开始。她不再是模模糊糊,隐隐约约的,而是具体的,有喜怒哀乐的女子。

多年后,我将明白这叫遇见爱情。只是令人悲伤的是,母亲的欢喜没能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天长地久,哪怕她至今依旧深深爱着他。只是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不能理解成年人之间那纠缠不清的感情到底有多复杂,我还只是个孩子,用孩子的思考方式衡量着母亲的生活,我带着深深地恐惧与怨恨成长着。
后来的后来,继父是被我禁止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的,可是为了故事需求,我将把他称呼为罗布。
我七周岁,母亲带着罗布去了一趟娘家,然后彻底搬进了山脚下的小屋,他开始担起这个家庭男人的角色,也想要担起我‘父亲’的角色。

罗布说:姆姆,你该去学校了。阿木说:不,你们不能从我身边带走姆姆,她是我的命! 我说:不,我不要离开阿木,我不喜欢上学。 母亲和外公说:你没去学校,怎么知道不喜欢。 阿木,外公,母亲良久的争执与冷战,这场战役最后阿木妥协收场。于是,九月,阿木戴着她的紫色围帕,站在二楼的围栏边,向着远处山路上,被外公拽着离去的我挥手告别,一声一声‘慢慢走’‘慢慢走’,还有那越来越小的人影与我模糊了的视线,我泣不成声,外公已没耐心哄我,最后变成骂骂咧咧,一路拽着,走完山路,走上公路。外公在半路遇见前来拉东西的邻居,我们坐上拖拉机,随着前进,我感觉到身后所有的树木与路在坍塌,我吓得尖叫着把头塞进外公的怀里,然后吐了他满身。外公一边叫骂一边收拾一边不停给人道歉。我就这样丑样百出的走进了属于外公的村庄。
于是,那一年半,每周六,我走上七八里路,回到山脚下的小屋;每周天,我又依依不舍离开,阿木依旧站在二楼的围栏边挥手默默流泪,我梨花带雨走上山路,走进林木间阿木再也看不见我,听不见我的声音的地方,而后悄悄返回,看阿木是否还在那里望着我离开的方向,然后蹲在那里开始哭,哭到声嘶力竭,然后开始走向山路的另一头。这份伤心与灰暗的心情往后将伴随我一生,总能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突然冒出来,会提醒我它的陪伴,我也将会努力去忽视它又不敢真正舍弃,那是我与阿木的链接,是我被呵护的链接点。
关于外公一二走进外公的村庄,我已经吐的昏天暗地、外公已经被我吐的臭气熏天。几年后我便会知道这叫‘晕车’。可我也只听过有晕车的、晕机的、晕船的,却从没听说过有晕拖拉机的。可是,我很认真的练习晕拖拉机晕了很长一段时间。每次我都看见身后的一切事物都在坍塌,可是当拖拉机一停止前进,一切又恢复如常,只有我不断呕吐,直到开始吐一点黄色的苦味为止。那天一群小孩,前来你挤我我挤你的走到外公借助的‘打场’仓库大门前,来看那个从他们世界外来的姑娘。为我开启了那一年半载如梦如战场的学校生涯。围绕在我周边的孩子们,嘻嘻哈哈叫我‘mbrokpe tatcu’。被群殴,也有运气好的时候,打赢一些小孩,她们哭哭啼啼回家搬出父母,于是那些美丽的妈妈们,跑到‘打场仓库门口’开启说教模式。我身上有着双重标签:局外人与穷困。这是很难的,我们同属一个民族,我们是一样的,唯独不同的一点是我的父辈曾是牧人,而我一直生活在山野中,自身或多或少带有一些山野里的特征:野性又或者说桀骜吧!还有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足以说明,我就是他们之间的例外。不管怎么说,他们讨厌我,因为我身上有着和他们不一样脉络,这提醒着他们我可能很危险。而他们可以肆无忌惮的欺负我,因为这标签后面还隐藏着另一个标签,我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哪怕把我打伤打残了,也没有什么人能把他们怎么着。小孩子的世界有时候比大人的世界更赤裸,天真又恶毒、赤裸裸的欺凌。他们说‘pokpe tacu’意思是腐烂的牧人,里面包含着嘲弄和排斥,还有一层他们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仇恨和蔑视。仿佛在挑衅:你看,我不是‘pokpe tacu’,我的身份可比你高一等呢!然后很多年后,当我开始生活在另一片天地下,我会遇见很多真正的牧人。他们又用那种意味深长的口气说‘嘉绒,哦,嘉…嘉…嘉…嘉绒’他们故意把‘嘉’字拖的长长的,像是突然结巴了一般。这又是另一种层面的蔑视。这很奇怪,我要努力让自己从一个局内人变成局外人,还得不漏声色,我们是同族人,他们却说:去你的,你才不是。我们是同族人,却不知道为什么彼此充满偏见,而我的可悲之处在于,我那边也不属于,我是个多余。有天放学,我被老师留校,等我从校园走出来时,三个小女孩鬼鬼祟祟在路边,她们叫住我。我想大事不妙,拔腿开始逃跑,但她们提前已经商量好。所以在我逃出一两百米的地方抓住了我。我们开始打架,当然三下五除,两个女孩已经把我控制,一个女孩开始扇我耳光,直到我开始流鼻血,弄得浑身上下都是鼻血,她们没有罢休的意思,开始撕碎我的书,扔向路边的玉米地里。我试图逃跑,但无济于事。后来惊动了一位地里干活的阿姨,她把我从她们手里解救出来。有趣的是她们跑回学校,用会的不多的汉语结结巴巴向我们的班主任告状说:我一个人怎么欺负了她们。当然她们是有把我的,因为那时候的我一句汉语也不会说也听不懂,刚好我们的老师,除了汉语其他什么语言也听不懂。她们唯一失算的是,没想到那位热心的阿姨会把我带回学校找到我们的班主任,把我带到她面前,然后如实告发她们欺凌同学。当然小孩子之间这样的打斗总是不了了之。所以像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我总是被欺负。我们就是这样生下来就被人教会了如何去仇恨别人,然后带着这样的仇恨也开始仇恨自己的血脉,他们这样欺负我,意味着他们也曾被谁这样欺负过,或者他们的祖辈也被谁这样欺负过,所以他们才想到要欺负我,同时知道如何用语言带给我精神上最大的创伤。一年半以后,阿木也走过山路,来到外公的村庄,去了姨太姥姥家,再辗转住进六里外的寺庙,绕着长长的回廊,一次一次转动经纶,念诵嘛呢,祈祷此生、来生和后生。
‘啪嗒啪嗒’,时间流逝,每个周末我开始背着小书包,往返在寺庙与外公家。开始不再和离开阿木时哭泣,令人措手不及的是永别在靠近,无声无息,毋容置疑。
那年冬天,外公决定修建属于自己的房子,外婆听见时,当面怒骂了他,但是外公很快动用他所有的财富,四个儿子,给他们分配好工作,有的被分配去山上砍木头,有的被分配去河边找石头,有的被分配挖地基。而我被分配帮外婆煮饭。我站在凳子上,站在面板边看外婆做饭,偶尔给她跑跑腿,没有什么实际用处。外婆,沉闷、孤僻、不爱说话、坚持己见,与她相处意味着只能一步一步后退。只是我们谁都忽略了她的内心深处的那份孤独,她年轻时还能应付这一份格格不入的孤独,她把这些不适应藏在做不完的家务活和照顾不完的孩子们身上,再后来她把它转移到和舅舅们斗智斗勇、暴揍他们的热闹里。只是终究有一天她完全空闲了下来,于是这份格格不入突然吞噬了她。于是年老后的她开始饮酒,她变得有些癫狂、她选择忘记大部分人事,她总是笑着向能见到的所有人解释她的自己。可没有人停下来真正去倾听,大家都礼貌的敷衍与回避。没有人拿他当一回事,她只是个酒鬼,还是个老不正经的酒鬼罢了。我们是爱她的,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她的那份格格不入。而我也在那个时候努力面对自己的那份格格不入,我能理解我的外婆,因为我自己就是另一个她,在另一个天底下,慢慢成为曾经的她,在这片大地下,慢慢延续着她的那份执念、挣扎与无能为力。这是先天缺陷。我们总是不知道如何正确与人相处,不知道如何说那些正确的语言,面对陌生人就意味着面对恐惧与手足无措。遗憾的是没有人可以过来说:嗨,没事儿的。他们只会把你定义为:错误、全部的错误。我们簇拥在外公周边,外公长着瘦削而凹陷的脸,年纪轻轻满牙齿掉落,只是没了牙的他什么都能吃,酸甜苦辣软硬兼并,他囫囵吞枣一并吞下。他皮包肉骨,看似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倒,走到那里嗓子里都踹着气,也有剧烈的咳嗽,这是常年吸烟和劳累的病症,但这一切难不倒他,阻止不了他要修建一座房子,给儿子们一个家。
外公和外婆,一个是夏日的天,时不时雷雨交加,却过后阳光明媚,一个是冬日的天,温温和和一场雪,彻骨冰冷良久。他们总是说话,或者说外公总在说话,外婆不搭理,他们很少有事情能达成共识,但又携手老去。外公外婆都是大家族或者说是那个年代富裕家庭的儿女,只是到他们的父母辈时,已在时代的催促下风雨飘摇。
外公的母亲,在她年幼时离去,父亲再婚,又莫名其妙被抓走,不知死活,于是继母接近虐待他,最后拿走了外公家最后一点有用的物品回到娘家。这些模模糊糊的故事是外公酒醉后向我呢喃的故事。在那烽火连天的岁月里,人人都在饥饿与恐惧中活着。年幼的外公,带着体弱多病的两个弟弟,无所畏惧的姿态活了下来。却也导致了他一生对饥饿的恐惧和对食物的贪慕,对当下和平年代是否能长久的忧心。他说:肚子要吃饱,活儿要干。
是的,他瘦弱的躯体,一生都在工作,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担心他的儿子和没能做完的农活。
没过多久,房子的地基已打好,外公请来石匠、木匠、泥匠,还有一堆小工,当然这些小工大部分由他的儿子和亲友的小孩们充当。外公的计划很周密。两个半月修好三层楼房,当然在这过程中还要不断采集石头、木料、苔藓,枝条、泥土。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试图参与所有的活儿,节省时间,省出一天等同于减少很多开支。事与相违的是,嗓门洪亮的外公总是和他年轻气盛的儿子们起争执,于是这座房子在他们此起彼落的争吵声中,一点一点修建,落地而成。
在一场外公和二舅舅,不可开交的战役中,举行了暖房仪式。从此外公在这个村庄,在这个世间有了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与贫穷、与艰辛、与那些冷嘲热讽的较量,他赢了,却以宿醉后,用尽全力把碗砸在二舅舅的头上为开幕式和闭幕式。所以他赢得鲜血淋淋。后来,我会知道,在这场战役中,舅舅的无辜,外公的委屈。但是当初还是小孩的我,感觉到的只有使人疯狂的酒精和盛气凌人的执拗。那时候我什么都害怕:我害怕舅舅们顶嘴,因为这意味着外婆将会暴揍他们一顿,或者外公放开嗓门大骂几十分钟;我害怕外公喝酒,这意味着深更半夜外公会借着酒劲撒泼,他喝醉后一定是要跟外婆吵架的,所以我们可能需要去牛圈里,躺在黑乎乎、嘶嘶作响的麦慧干里过夜,也意味着外婆会派我去让外公睡觉,然后外公会看着我开始没完没了唠叨,有可能最后以他泪流满面收场。小孩子的我总是不太知道如何正确有效的与人沟通。然而那时候我仅仅只是害怕,然而在多年后这些将会是心里障碍,我要尽力躲避与人相处和沟通。她们会说:害羞、孤僻,甚至是骄傲。
就这样,磕磕碰碰,外公家里的所有成员都成为了匠人,修补这四面通风的房子,修啊修!越修越大,修啊修!似乎一生也修不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外公离开,舅舅接手,依旧修啊修!房子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少,最后留下舅舅一个人对着它言语那长久的修补岁月,说的嗓子都哑了,房子依旧无动于衷,却在岁月的打压下歪斜了身姿,于是另一轮修补开始。
在这漫长的修补岁月里,外公悟出一条道理,要想过好这一生,必须得会一技之长。于是外公赶着舅舅们各自去学一门技术,二舅舅学了木工,三舅舅学了铁艺。外公开始盼望还在小学的两个小儿子能够走出大山,执笔为生。可惜的是,他俩勉勉强强走出小学的大门,一个遁入佛门,一个逃离家乡,在地底下不分黑夜白天挖掘,多年后,他终没能归来,魂归他乡,如梦般,不完整。
第二年秋天的末尾,村庄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个老人深夜回家,从自家的楼梯摔下,第二天他的家人发现时,头部被猪啃了一块。那些天,妇女们去帮忙,手不停,嘴也不停,唏唏嘘嘘,低声传播着—老人的离去,又碍于和他们的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情面,这是所有人知晓的秘密。
外公回来时说:以前他批斗地主,可害死了些人。因果轮回啊!说着说着,突然停顿,嗡嗡,开始念诵经文。
葬礼结束那天,外公从他们家猫仔里抓了一只黑灰斑纹的小猫咪,体色长得和野猫一模一样,外公司说:这猫是给你的。我欢天喜地,给它取名:阿蹦。
如它名字,它是个活跃过度的猫咪。只要外公一动,它就从角落里跑出来,跟在外公的脚后跟,‘喵喵’不停。外公扯着嗓门怒骂它如何如何,却拿起刀嘴里‘嗡嗡’念着他的经文,给猫咪割下一块肉,扔给它,还不忘说一句:再也没有了啊!
这样的画面一直重复。外公养的猫,养的猪,养的小牛,他们重复着从外公那里索取食物,外公重复着给他们食物和怒骂他们。他实在被这些小动物惹毛了就会开始破口大骂:妖猫、妖牛、妖猪巴拉巴拉。它们全部被妖魔化,只是几分钟后。外公又开始‘嗡嗡’移动,去找食物喂养它们。很多年后,我没有回到外公的村庄生活,一次回来看他时,外公幽幽地说:我们一直是好伙伴,你要听我的呀!是的,那些信任与疼爱,我们是朋友呀!可岁月遥遥,那些没处理好的结痂是一把刀,横穿在血肉中。
外公的房子修好的第二年夏天,阿木,从寺庙回来,她又和外公、外婆和舅舅们进行了长久的谈判。
阿木说:我老了,快要死了,我要回家。二舅舅说:不行,那么远,你生病了,没法带你去医院,就算不去医院,你走了,我们请不起念经的喇嘛。阿木说:请不起就别请了。舅舅说:要回你自己回去,没人送你。他们以激烈的争吵结束这场谈话。第二天,天亮未亮,阿木把我叫醒,她只穿了一身薄薄地紫色藏袍,向着山脚下的小屋出发。那是一场充满仪式感的行动,落叶归根却也是永远的告别。只是这些很久以后我才能明白。
一老一少走上公路,来到山路上,在一个叫‘四大湾’的小路上,我给阿木摘来黄泡果和茅莓,野生鸢尾花左一朵右一朵绽放,阿木掐断那些伸向路边的树枝,她说:姆姆,以后我走了,你要记得你和我在这个地方休息过,修过路呀!那时要给我念玛尼呀!在另一处溪水边,阿木从背包里拿出一包饼干,自己拿出碗,放点糌粑,然后接来溪水,一口一口慢慢吞食。问阿木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吃饼干,她说,她不爱吃。
涓涓溪水在山间流淌,满山遍野的树木‘哗啦’‘哗啦’随风摇摆,不知名的花草蓬勃生长,蝴蝶起落不定,森林深处出没的野兽们蠢蠢欲动。只是,阿木只要我记住这点滴,我们的旅途,我们回家的路。
到达山脚下小屋时,天已黑,母亲始料未及,怎也不理解为什么没人来送阿木,愤愤不平。罗布,给阿木抱来垫子和茶水。阿蹦在一年前被我抱回这山脚下的小屋,此时此刻整个身子窝在我怀里,还不忘用脸来蹭我的手,喉咙里‘咕噜咕噜’,像在诉说长久的想念,又似抱怨。母亲说:阿蹦可厉害了,什么都能抓,前两天还抓了一条蛇呢!
于是,这一夜所有的谈话围绕着,这只什么都能抓的猫咪。它也听懂了主人们的夸赞般,撒娇到深夜,直到所有人陷入睡眠,陷入梦境,走出山脚,在广阔的世界各自奔跑。它还忘乎所以的‘咕噜咕噜’蹭着温热钻入被窝。那时候我们是快乐的,阿木回到自己的小窝。罗布还没有开始家暴母亲也没有开始欺负我,他还是我的伙伴,一个有趣的大男人。母亲还在她恋爱的快乐里。这个小屋还没有声嘶力竭的呼喊与争吵,没有暴力、也没有离家出走和归来后声声的道歉和保证,没有这一切的周而复始。那个暑假,一老一少又开始吆喝着一群牛,走在杂草丛生的山间小路,阿木唱起六字真言,我五音不全跟着唱,我们走在冉冉升起的阳光下,我们走在星光闪烁的夜路下。阿木拿着她的弯刀,一下一下砍下那些试图阻碍我们向前走的枝枝条条。我拿起小小的锄头,向这大山索取,我什么都挖,野菜,野蒜,草药,我什么都要,什么都捡,只要能吃,只要能卖。我嗅着山间各种气味,循着他们而去,总能找到一些什么,大地是那么富有,我是那么贪婪,但它选择不在乎,总在给我些什么。阿木,坐在小路边,望着牛儿们,望着上窜下跳的我,已没有几颗牙的嘴吧唧吧唧吃着,我采来的野果和野蒜,乐呵呵的样子。我会走过去,躺在阿木的腿上,请求她给我讲讲故事,或者唱唱歌。阳光透过树枝,斑斑驳驳落在身上,我的视线离开阿木,转向天空,转向太阳,闭上眼的瞬间五彩斑斓的光圈闪耀。阿木开始低声唱‘laliSemo’:‘慢慢地慢慢地,请慢慢走啊背面的花椒呀你笑口常开谁不知你心里的苦恼南面的核桃呀你面含苦涩谁不知你心里的欢喜…’我已越过阿木的歌声,走进她的歌词里,这是一场盛大的婚礼,新娘将启程,门前已摆好前来接她的马匹,英俊的小伙子骑着马儿,掩饰不住的笑意在嘴角展开。新娘的母亲已泣不成声,而新娘自己也已落花流水。这一走将是良久的别离,他们将要翻山越岭,一路妖魔鬼怪,得要怎样坚定的信念和忠贞才能抵达幸福的彼岸呀!忽然,远处传来母亲的吆喝声,阿木回应,母亲来到身边。母亲已有身孕,有些害喜,却也掩饰不住她的活力。这是母亲与罗布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孩子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怀他十月的母亲,便在母亲怀里停止了呼吸,没有葬礼,没有悼念,外婆匆忙用白布把他紧紧裹住,抱出去,回来时他已不见,我知道,一洞一丕土是他今生的归宿。我懵懵懂懂,一切模糊而神圣不可过问,一年后,母亲又有身孕,却依旧是我不可过问的事情之一。
暑假结束,阿木站在二楼的围栏边挥手,我走向山路,默默流泪,母亲总是让我带许许多多的口信给外婆,我总是在这哭哭啼啼的告别下忘的一干二净。于是,每次我走进外婆家,能带给她的只有我在半路采摘的野菜、野蒜、野果,可外婆需要的只是她的女儿带给她的口信,可这却是我万万不能带给她的,外婆常常为此向我生气,说我故意。于是,我沉默,沉默的去想母亲到底在那里呢喃了什么,可最后想的昏昏欲睡,饥肠辘辘也没有想起一星半点。
升入三年级,我已能听懂老师所说的汉语,渐渐变成老师口中所谓的好学生,这是令人愉快的,最开心的不过为再也没有老师高高举起教鞭打我了。
外公外婆依旧不断说话,却没有两三件事可以达成共识,去学技术的舅舅们早出晚归,同时不断和外公扯开嗓门争吵,转过身又像从来没有过争吵般,聊起在外遇见的趣事,我常常在某个角落里啃着面目全非的书本,外婆叫我、外公叫我、舅舅叫我,所以大部分时候拿起书又放下书跑腿。
我学会了做饭,于是挑起大梁,我是主厨,虽然舅舅总是对我做的饭菜不满意,却也年复一年我在灶边蓬头垢面,被烟呛的泪流满面,也不扔下手中起落的锅碗瓢盆。依旧每周回到山脚下的小屋,走在山路上,在路边躺卧,常常入眠,山野里能够睡觉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一不小心,一个转弯就是一片睡眠的乐土,还有虫鸣溪水唱着摇篮曲。于是在这些睡眠中,我把外婆千叮嘱万叮铃的话语留给了那片大地,把母亲的呢喃喂给了嘶鸣的虫儿。也有时有个阿姨或者叔叔路过那条山路,我在他们的惊呼中醒来,拍拍身上的花草土木,在他们滔滔不绝的话语中走向山路深处。也有时候,睡眠过度,冷醒,天已黑,我抹黑前行,借着星光、月光走向山脚下的夜路,往往这样的时刻里,阿木又站在了二楼的围栏边,抹黑看着远处的山路,仿佛能瞥见我回来般,一声一声喊着‘姆姆,别摔着了,别摔着了’,直到有我的回应为止。我走在山路上,不声不响,天已黑,猫头鹰在远处声声呼唤,牦牛,奶牛安静的躺卧在草木中咀嚼一天吃下的食物。在更远处有群狼对着夜空叫嚣,出没在森林深处的野兽,此刻兴奋又畏惧。它们在我周边的山野里睁着眼睛,嗅着这属于孩童的味道,一条蛇在我踩下的路边呼啸而过,惊醒了所有虫儿,一只打盹的鸟儿被惊醒,‘叽喳’一声,又深深陷入睡眠。山野里那些传闻中恐怖的野兽与鬼怪从未出来伤害我。反而是在这样抹黑前行的有些夜晚,远处山谷里枪声响起,鸟雀嘶鸣,抑或不知名的野兽哀嚎,猎人在它们倒下的地方咧嘴欢笑,那些倒下的猎物在血肉模糊中告别与重生,这是充满未知的山野,一不小心,一转眼会遇见什么谁也说不清的山野啊!如同这漫长的一生啊!
冬末,母亲挺着大肚子,在田地深处的树林里,和罗布砍来刺树,围起长长的围栏,不知什么原因,突然的争吵,罗布从低处跑上来,对着母亲拳打脚踢,把手里的弯刀塞进母亲手里,要她把他的头砍下,这大概是母亲和罗布漫长的争吵斗殴生涯的开始。往往以母亲的哭嚎,罗布的离家出走结束,乐此不疲,经年不休。
三月母亲生下弟弟,分娩的过程过于漫长又折磨尽她,当弟弟终于降生时,已经严重撕裂,到处都是血,可外婆不怕,她生了七八个孩子,经验足够丰富,母亲不怕,因为有经验足够丰富的外婆,而阿木坐在屋檐下,不动声色默默祈祷。
他是个孱弱的婴儿,没有清脆的啼哭,全是皱纹的脸唯独小嘴张着摸索。当疲惫不堪的母亲把奶塞进他嘴里时,他用力吮吸,于是外婆松了一口气,阿木站起来走进自己的卧室,罗布走到厨房想着应该给媳妇做点什么吃。
只是这场神秘的仪式里,我是不被允许靠近的。于是竖着耳朵去偷听所有细枝末节,趁着他们不注意溜进产房,带着偏见在母亲怀里撇了一眼后,落荒而逃。
大约一个星期后,母亲从产床移动到卧室,可依旧在一片漆黑中,外婆把所有门窗关上,不能透过一丝亮光,也不被允许点亮煤油灯。母亲和弟弟就这样在只有黑暗的小屋里度过了大概三四个星期后的某天,她脱掉厚厚的衣物,穿上平日里的衣服,走出小屋。四月满山遍野的羊羔花已绽放,野柳条招摇着它嫩黄的叶子,母亲像是完成了此生最重大的事情一般,打开了所有的门窗,找来绳索困住产床上所有的麦杆拿到空地处,一把火烧掉。然后她收拾好外婆的行李,让她回家。母亲做好这一切后长长吐了一口气,于是一头砸向命运早已为她设好的水深火热中,还好母亲一生艰辛,却也是开朗的人,总是人未现身,笑声已到。
我已升入三年级下学期,尽管在学校里已经如鱼得水,尽管常被围殴,却也已能混水摸鱼,搬来救兵。我依旧喜欢每周回一趟山脚下的小屋,阿木越来越多的时候搬来凳子坐在二楼的围栏边,望着远处,不知是在等我回来,还是看我离去,头上带着我的紫色棉衣帽子。本走路没声响的阿木,脚步开始变得笨拙,弟弟却开始学习翻身、爬行、站立、行走。阿木,望着这个幼小的生命,乐呵呵的说上两句,却很少拥抱他,也许她已没有什么力气,只是,那是我在那个年龄理解不了的事情。
那年冬天寒假,我四年级,大约十一岁,阿木开始长久躺卧在床,问她为什么不起来,她说只是累。她依旧在黑夜里给我讲故事,依旧给我一次次掖好被子,我依旧贴着她的身子撒娇又撒泼。
阿木说:我走后,你一定要跟着妈妈呀!
我说:不,妈妈喜欢弟弟,你去哪儿我就跟着到哪儿。 阿木说:这次,我带不走你了。
然后2002年的除夕,阿木躺在床上,始终没能起床和我们吃团年饭。而后借着煤油灯光,罗布调试嘶嘶作响的收音机,终于调出一个唱歌节目后。他开始哭泣,大意是他没能回家过年,然后母亲与他争吵,弟弟受到惊吓,哇哇大哭。
于是各自带着悲伤进入梦境。我在睡梦中知道,阿木辗转反侧,一夜一夜不能入睡,却又懵懂不过问。大年初三是我们非常神圣的一项仪式,我们早早起床,喂饱家里的所有牲畜,而后装好已经备好的柏枝,糌粑、酥油、糖、茶叶、苹果混合好喂桑用品,开始上山,去往我们一直侍奉的山神所在地。往年的这一天,一定是阿木早早起床,备好一切用品,然后催促我们快些前去,只是今年的阿木,半躺在床边,她说她去不了,要我替她祈祷平安。我极其不乐意的和母亲出门上山。我极为虔诚的祈祷,也极为虔诚的哭泣,一切模模糊糊,我还是个孩子,一切神圣又不可知深意。元宵的清晨,阿木把母亲和罗布叫来,她把一些珊瑚留给我和母亲,把一把刀留给弟弟,她把最后的一点财产分别赠予了我们。后来,阿木要母亲答应,往后余生,不管如何都不能舍下我。母亲眼含泪水许诺。阿木握紧我的手,久久凝视,她说:姆姆罗罗,你去把外婆叫来吧!我想她了。于是,我又一次走上山路,阿木没有站在那里挥手告别,却宣告了我们的永别。
走在山路上,一边哭一边奔跑,来到村庄时,已过中午,外婆偏头疼发作。她说:你和外公先去吧!明天一早我就来。只是当我和外公走到溪水边时,母亲急匆匆到来,说阿木已离开。
外公又一次拖曳着我回到了村庄,在时睡时醒中,我听见阿木的呼唤,却终没应声而去。我哭闹着要回到阿木身边的时间里,他们迅速把她装进棺木中、封好棺木、点燃酥油灯、念起经文。我是恨的,在那个时候,再后来直到今天,只是一直不知道该去恨谁罢了。那个温暖了我所有童年记忆的妇人,在她永远离开了这世间的日子里,没让我瞥见她最后一眼。最后只让我目睹了阿木的躯体在烈火中怎样一点一点烧焦到化为灰烬。熟肉与酥油的味道混在一起,这是阿木在这世间能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它却在我胃里腐烂,翻江倒海,变成一股恶臭,萦绕在往后一寸一寸的旅途中。
母亲说:那天,阿木,一直让她看夕阳。当母亲告诉阿木,阳光已在山顶时。阿木,摇了摇头,示意她出去,等母亲再次去看阿木时,她已双手顶礼离去。
母亲又说:阿木,在等你回来,只是你们晚了一步。母亲还说:舅舅他们不让你回来是怕你哭闹,扰了阿木去往极乐世界的路途,让她放不下你。
母亲要我不能长念阿木,如若常想起就要努力念六玛尼。母亲机械的,紧锁眉头说起那些关于死亡的禁忌以及我的民族和信仰里该如何正确对待亡者。
后来,她向围绕在她周边的所有亲人,讲述阿木离开的前后,还有那些叮铃,仿佛诉说着路人甲的故事。阿木,一生极尽善良,又极尽传统,于我极尽溺爱,于母亲极尽苛刻,一生大富大贵,又没落至最为卑贱,而后在贫寒与诸多饥饿与孤身中度过晚年,这与她安静闲适,充满善意的眼睛,乐呵呵的嘴角是不相配的。她的一生充满故事与不可思议,她也绝不是我记忆中的那样完美无瑕,这些是我很多年后才能明白的事情,可无论如何我深深爱着她,她在我的每个梦境里生辉便足矣。而生活的真相就让它留在岁月的轰隆声中吧。
你曾在我山路上: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牧人,又是农民。她出生在牧区,成长在牧区,然后随着革命的步伐,在牧区农区来回变换着身份,最后嫁给农区的父亲,反正纠纠结结,最后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庄稼人。她是家里的老大,也是外婆唯一的女儿,本该集宠爱于一身的她,却出生在轰轰烈烈的十年革命中,饥寒与惊恐下,外公和外婆对待自己孩子接近暴虐,所以孩子时期的母亲总是被外婆追着打。母亲也毫不矫情,早早挑起成人的重担,做饭、挤奶、放牧、劈柴反正她什么都会干,唯独不会的是收拾自己和清洁屋子。这和游牧生活以及战争有一定关系,但和她自己的母亲却有着千丝万缕怎也捋不清的原因。
母亲就是这样长大的,舅舅们也是这样长大的,其实那时候的大部分孩子也都是那样长大的。母亲几乎不讲她的童年,又或者讲过,只是我不记得,我对母亲的记忆总是漂浮不定,大部分事情像幽魂,我永远也分不清真假。 再长大一些之后的记忆对母亲是不公平的,在流言蜚语和母亲渐渐疏远的日子里,全是偏见。
“你要是你外公外婆的女儿,外婆早就打死你了”。后来母亲这样说,这是她对我的怨恨,也是她自己童年的记忆。母亲对于自己的遭遇选择了逆来顺受,二十岁便在父母媒妁之言下嫁给了大她十来岁的父亲,一年后生下我,两年后生下弟弟,只是他艰难的在世间走了八个月便决定回到来时的世界。父亲也在那个时候选择了离开这世界。‘你弟弟大概是因为没人照顾而离去的。’‘你父亲其实是可以治好的,却因为流言蜚语,心脏病真不能受这样的刺激。’母亲如是说,她对于那段时间的苦难愤愤不平,也对那些施加苦难于她的人咬牙切齿,却终是善良又已养成了向命运低头的人,她最终选择在内心消耗掉愤怒,继续匍匐。只是在那个长长的空白时间里她是暴躁又易怒的母亲,她不知道如何对待一个性格执拗的孩子,于是选择用自己母亲的方式,接近暴力对待我,所以在我幼年记忆中,模模糊糊的母亲是可怖的,随时可能有落雨般的拳打脚踢。后来,我学会了逃跑,我逃跑的速度堪称经典。只要母亲带着愤怒站起来,我就开始逃跑,我从大门跑出,跑下嘎吱作响的木梯,穿过满是屎臭的畜牧院,跑向小路,绕过长满野草的小坡,爬过房子下面摇摇欲坠的围墙,穿过一棵桃树、一株苹果树,然后悄悄溜进种植甜菜的院子,那里也摆着一个木梯,我开始爬上楼梯,回到家。刚开始等我围着房子跑了一圈,母亲大概也忙别的事情去了,所以往往能避免这顿暴揍。只是,后来我跑的越来越顺溜,动作越跑越快,母亲也注意到我经久不变的逃跑路线。于是她就选择在木梯边等着我绕完房子一圈后,从那里溜回家,她就在那里一把抓住我,暴揍一顿。她完全免掉了追着我奔跑的辛苦,还能得心应手的抓住我。有时候我甚至能瞥见母亲在那里得意洋洋狡黠的笑着看我从木梯上上来,而我依旧勇往直前,落入母亲设好的圈套,依旧遵守着我自己给自己设好的路线逃跑。在我和母亲长长的较量中,我有阿木,后来母亲有罗布。阿木离开后我彻底败阵,可我想,最后我们都只是撕开了自己,填补了他人。
母亲搬来和阿木住的那年二十四岁,母亲把我从牧区接回家,于是在那条长长地山路上我开始歪歪斜斜地跟在阿木身后,母亲退居在那些模模糊糊的瞬间里,长久的日子里,我不记得她的存在。她开始清晰的出现在我记忆中,大概也是罗布到来的那年。我记住了母亲哈哈大笑的声音和望着罗布时眼中的光芒。还有那短暂的时光里,我满心的欢喜,以为从此我也是父母双全的孩子了。
‘那时候,你感冒感染了,你在医院停止了呼吸,我以为你死了,可几秒后你又恢复了呼吸’。‘你小时候,太容易感冒,只要一感冒就感染,你可把我折腾坏了’。‘你小时候很漂亮,你父亲说你的嘴唇美的像佛像的嘴唇那般呢!’‘如果你父亲在,肯定会揍你的,哪有这样罗布这样惯着你,那时候你还小,你父亲在你闹腾时都会打你屁股呢!’母亲和我在一起时,常常重复讲述这些。只是我和母亲从小不亲近,我喜欢和阿木在一起,小时候的记忆中没有太多她的身影。长大后有关她的一些记忆,我又硬生生的从脑子里删除掉了,留下的也大多自动带上偏见。于是我对母亲最多的记忆,大概是我们漫山遍野行走,挖虫草、挖草药、找松茸这样挣钱的日子。即使这样,我们依旧很穷,家里常常不是没有油,就是没有盐,严重时甚至没有食物。后来,我在外公的村庄经常听见那些叔叔阿姨说:依西和罗布不顾家,太懒惰……吧啦吧啦。我知道对于母亲,这些评价是不公平的,她吃尽了村庄里所有女子没吃下的苦头。可谁知道,她依旧没有过上好日子,直到今天依旧匍匐在生活的泥沼里,与困境战斗着。我的母亲是坚韧的战斗着,只是一生不太走运,她不是一个善于战斗的士兵,所以没有任何嘉奖。我们走在山野里,森林深处,此起彼伏的山谷,这一边那一边完全长得一个模样,它带着自身的平静与寂静压迫着我们,使我不可自拔深陷其中。青冈树、白桦树、红桦树、野柳、野白杨、松树、柏树,实在有太多树,矗立在天地间,把阳光和蓝天都挡去,我不知道东西南北,甚至左右都不知道在哪里。我只是跟在母亲身后,亦趋亦步,脚下是厚厚的叶子,一年一年堆积下来变成了肥沃的土地,而这大地总在养育着些什么东西。我总是想着要向它索取点什么,来填满我空空地肚子,空空地背囊和空白的时间轴。我开始离开母亲,走向森林深处,在某一处树叶鼓起来的地方,总能找到一朵白嫩的蘑菇,我总是太着急,不等它长大就收入囊中。我是饥不择食的小孩,山野也总是原谅我的这份急迫。走啊走越走越远,越走越深入森林,远处的山谷里不知名的鸟鸣声声急切,忽然什么东西呼啸着从身边跑过,惊起一堆隐藏在暗处的生物。忽然平静的森林全是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只啄木鸟开始扣响森林,一条蛇爬出洞口,在阳光透过树叶照射下来的小圈内晒着它发白的肚皮。我迷失在森林深处,惊吓与好奇同时作祟,我还想往更深处走去。忽然远处响起母亲焦急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啊回荡,最后才来到我耳边。我回应着母亲,又是荡啊荡,仿佛历经万水千山,仿佛历经一万年才汇聚成一句。母亲说:回来呀!有野兽。我说:我找到了一朵蘑菇。于是,母亲气喘吁吁来到我身边,半跪着,小心翼翼挖出那朵蘑菇,而后轻轻将所有树叶盖在那里,那架势就像是给婴儿掖好被角。这时,远处响起奇怪的鸟叫声。母亲说:传说这种鸟没有羽毛,是妖鸟,可以发出九种声音,一定不能学它叫,不然会勾去灵魂。可我一心羡慕着会发九种声音的鸟。于是开始循着它的声音而去,想要找到这会发九种声音的鸟。走啊走!找啊找!那些荆棘挡住了我的去路,抓住我的头发,划破我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脚踝,我带着我的怒气与好奇,可什么也找不到。后来母亲口中的妖鸟在我身后遥远的地方又开始另一场鸣叫。我已经伤痕累累,满身又湿漉漉地,我找不到妖鸟,也走不出森林,又或者根本不能走出去,因为我还没索取所需。雨后的清晨,我们一人手里拿着一根削尖了的木棍。拍打在山路上不知名的花草树木上,打掉露珠,而后走过去,我们开始爬上山崖,我们在森林深处,而云雾袅绕在树木之间,带着湿气,嗖嗖从身体里穿过,一个激灵,一个冷颤。山谷里全是猴子的叫嚣声。只是满世界的云雾,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摸索前行。母亲爬行在悬崖峭壁间,踩下那厚厚地苔藓,突然间‘哗’一声,母亲从悬崖边摔了下去,有一股气流涌向嗓子,涌遍全身,呆呆站在原地,还好差不多半分钟后,母亲从摔下去的地方爬了回来,只是手脚都划开了大大的口子。但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不值一提的伤口。母亲草草的擦拭伤口上的血迹和泥土,用随身携带的布草草包扎后继续循悬崖前进,她知道在这些悬崖深处的某一个角落,总有一些她需要的东西正等待着她的到来。这是经验,也是某种赌注,而这种事情上母亲总是赢。我开始依赖母亲的这些本领,也悄无声息的学会这些本领,这是穷人家孩子最需要的本领,母亲后来说。很多年的春夏秋三季,我们就这样,总在山野深处走着,随着黎明出发,伴着星辰归回。一年一年,似乎没有其他任何可能一般。而在这过程中,母亲的队伍不断壮大着,有一些哥哥姐姐,加入她的队伍。她们和我们一起住在山脚下的小屋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是朋友,是亲人,是知己。我们知道在这山野深处哪里有我们所需。我们知道如何对付贫穷,也知道如何在贫穷中保持快乐。只是故事总在某个时刻里,要有点别样的曲折,不然就会了无生趣,而生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你和叔叔待在家里,乖乖听他的话,我两天就回来。’母亲说。

那是罗布,第一次抚摸我的身体,那晚山脚下下起大雪,一切静谧祥和。在迷糊的睡眠中,罗布拥抱我,开始抚摸我的身体,亲吻,在惊恐中不敢动弹,我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却又太过幼小,太过封闭和传统的生长环境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罗布呢喃与描述我还未发育的躯体,他知道我已醒来,于是停止动作,在耳边低沉的呢喃如何的宠爱着我,而后请求别告诉母亲,这样我会惹母亲不开心。惊吓之余,假装才醒来,伸展懒腰,去往茅厕,一片白芒与静谧,猫头鹰已不鸣叫,满山的寂静,仿佛一片落雪都郑地有声。我在祈祷,那些阿木所深信不疑的各方神灵,我在祈祷,那些和阿木转动经轮时念诵的经文。可是,我什么也没见,最后在罗布的叫唤声中回到卧室,钻入被窝,罗布为我捏好被角,像哄睡婴儿般轻拍我入眠,那些迷糊中的所有事情像是我的臆想。
整个山脚,整个山谷,整个望眼所见之处都是雪白,我在楼顶一遍一遍望着远处的山路,祈祷母亲提前归来,可母亲没回来。夜晚再次到来时,缩在被窝里,不敢入睡,不敢动弹,罗布没有再接近我,我也昏昏沉沉入眠。醒来,阳光明媚,积雪融化,整个山野像是被清洗了一番,空气清晰,山野明亮,母亲蹒跚回来,带着外婆,我哭着拥抱母亲,想要不顾一切说起罗布的行为,以及我的不喜欢,只是母亲推开了我,说这么大人了,我离开一两天哭什么。外婆怒视了我一番。我是一个努力要成为‘听话的孩子’的小孩,是要让大人夸赞懂事的孩子。是的,母亲说你要听话,外公说你要听话,外婆说你要听话,舅舅也如是说,连阿木都常跟人夸耀我的‘懂事’呢!

于是罗布接过她们手中的东西,嬉笑说起,我如何跑到房顶哭泣,全因为想妈妈。总是这样,在往后长长的一段日子里,罗布三言两语说服家里所有人。然后转过来教训我如何越长越不懂事儿。是的,总是这样,罗布有能言善辩的嘴和令人信服的微笑。我只是一个性格执拗又阴沉,在一段长长的时间里被称呼‘怪咖’的贫穷的姑娘。
我在山野中,抛开冻裂的大地,向它索取一些能换回金钱的草药,一天一天,我深入山野深处,再也回不来,冬眠了一季的黑熊都被我唤醒,我依旧回不去。我是一个没有学费的孩子,我是一个寄居在外公家的孩子,我是一个被外太姥姥宠坏的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想着外面世界的孩子。终于,有一天找到一条从山野里出来的路,我回到山脚下的小屋,炉火噼噼啪啪,母亲咚咚哒哒,罗布哼哼哈哈,弟弟咿咿呀呀。母亲说:你叔叔说,把草药借给他买烟,等开学了,学费他给你。这不是请求,是通知,是命令。于是开学了,我又是那个没有学费的姑娘,我的老师们习以为常,我的同学们习以为常,整个村庄的人也习以为常,却又在茶余饭后窃窃私语。就在那个时候,阿木离开,我遇见了阿丫旺姆,她说:她可以让我一直在学校,只要我愿意,不用担心学费。我说:谢谢!却没能逃过罗布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在迷糊中,在生病下的抚摸和亲吻,后来我会知道的更多,却也是再也说不出口的羞耻与混沌。
小学毕业走进县城里的初中,日益沉默,疏离于人,包括母亲,我与她开始只剩下争吵,母亲与罗布也长久在争吵中度过。于是那个冬天,母亲决定离开山脚下的小屋,去往罗布的故乡。我知道从此我没了家,却也暗暗高兴,因为罗布再也没有机会来到我身边。
一年后的五一,我去看望母亲,她在山的那边,在我不知道的山谷里。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去看望她。我格外用力,清晨开始出发,踏着那熟悉的山路,往高山上走。走呀走,空气越来越冷冽,走呀走,森林抛在远处,走向更高的山,没有树木的山,走向皑皑白雪的山顶。开始翻越,那是我不知道该去往何处的山之巅。我在其中呼唤,只有远处不断回响的回音回应着我,走在其中,太阳已经落下去,就要进入黑暗,我不知道去往哪里,远处开始有狼嚎,还有我不知道的野兽蠢蠢欲动。我在其中迷路,走呀走,我以为我再也翻不出这座大山。终于只是仇恨与自卑在同时膨胀,在这懵懂的年纪,老师模模糊糊的教学,身边那些模模糊糊的私语,开始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故,你已肮脏这样的念头,某天突然到来,然后形影不离,对人体的恐惧,对亲密关系的怀疑,对一切的不信任,忽然欢聚叫嚣。如果有青春叛逆,这是我的叛逆。
我长久沉默着,想着如何杀了罗布,如何和母亲摊开这一切,想着如果舅舅们知道了应会如何为我复仇。又想着这个村庄那些妇人应要如何向我打探那些细枝末节。
在这长长的自我较量中,初中毕业、高中毕业,母亲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外公外婆一无所知,所有人一无所知,连罗布也该是一无所知的吧!偶尔他们来外公家,我们碰面,他都是以一副慈父的形象言语。后来,我拒绝与他言语,被家人长久冷落。再后来,我开始拒绝与母亲言语与往来,我的所有家人,那些疼爱过我的人开始冷落我,我看见他们满眼的失望,以及对罗布抱歉的神情。
‘我生了你,不是你生了我。’‘我养一条狗,还知道给我摇尾巴。’母亲如是说。‘姆姆,是魔鬼,本来就是魔鬼。’外婆如是说。‘你不跟你母亲说话,也就别来跟我说话,你看好受吗。’小舅舅如是说。
那年除夕,母亲回到娘家,一团乱麻。我被赶出来,跑到好朋友家,囫囵吞枣把她家桌上的东西吞完,在他们满脸的惊讶与问号中又回去,连哭带骂和撒泼,也跟母亲、外婆、小舅舅吐完罗布的所作所为。
母亲开始哭泣,说着怎也要为我讨回公道。外婆沉默不语,小舅舅说,这事儿父亲不能知道,不然人尽皆知了,等时机成熟,我会告诉哥哥们。这场闹剧,没有结果,却也彻底斩断了与母亲还表面上维持的那份链接。
后来又与母亲在电话里争吵,母亲说:可是,罗布说,他没有啊!挂断电话的那刻,我在成都某个吵闹的巷子里,突然释然。那些对母亲感到的抱歉慢慢消散。开始告诉自己,那不是自己的错。后来,走出校园,走进纷纷扰扰的世界,开始了解,男人女人和爱恨情仇的纷乱,放开那些执拗,我对告诉自己:罗布,他只是一个男人女一个女人的渴望而已,只是你运气不好。告诉自己:罗布,是一场劫,从此我们陌路,毫不相关。这是安慰自己,也是对心底那个始终不能正视这段故事的小孩的解释。

可是,母亲呀!在这天底下,我依旧无法面对你,就像我不管如何努力去维系所谓正常的生活,哪怕对着他人微笑说起这些过往,依旧无法平复心底的那个小孩一样。我带着我的恐惧与疑问还有羞耻轰隆向着命运设好的关卡奔跑。
而你这苦难的一生,从我开始,我却无法救你与水火中。从前试想,如果罗布离开,我们母女重归于好,可是这岁月拉开的手,是怎样的彻底呀!
你曾选择了原谅那些所有伤害你的人们,哪怕他们间接导致你失去丈夫与儿子。而我也在长长的自我较量与折磨后,选择放下与原谅。可你终是我无法面对的唯一。
后来,在烟花绽放的日子里,你来电说“只有我和罗布在一起,一切挺好。”声音莫名的遥远而生疏,便是客客气气的虚寒,挂掉电话,有莫名的滋味在心底滋生,抬头对着漫天绽放的烟花微笑,在刹那间,有些破碎的声音慢慢黏合在一起,我知道是时候了。
认真想想这么多年不多的会面与谈话,都是说不出的怪诞。我们之间,就这样横贯了一个人心,你爱他如命,我恨他如蛊。一场荒诞,要怎么说起,语言终是苍白而突兀了呀。
爱与恨,如此相惜。我从未愿意去看你的难处,最不愿为难别人的我,就这样生生的难为了你十多年。
曾以为终有一天可以面对面谈谈深藏内心的深情,不隐藏,不逃避,不添加,可多年后你的一句:他说他没有。斩断了一切的可能。
于你,我终是一无所知,血脉相连也像梦境般,抛开长长的执念,我们始终背道而驰,曾以为一无所有,而今却要感谢您了,赠我如此别样的生命了。
我想我终会去看你,在某年的冬天,一个雪花纷飞的夜晚,来到你的家门,寒气穿过衣物,伴随着颤抖,整个身心冰凉而麻木。我能想象那时候我们拘谨的模样,但你定知道为何我会在这样的日子里,来到你家门。
而那时,你会不会想起多年前,一个孩童,对着你歇斯底里的哭泣与咆哮,如果想起,请你颂念一句经文,便忘了可好?
那个惊恐的小孩,终是长大了,那份惊恐终将随她消散在其他的惊恐中。也许我会看见炉火边,你挚爱的人,老去的面容,而我定要对他微笑。只因你此生爱他如命,这是于你唯一的承诺了。
而后我依旧去往远处,远离熟稔的人群,如同今日,但愿心底的小孩和你也能释然。我终是倔强的人,终是无法把一切当做从未发生,终是无法与你们生活在一起。但知道各自在这天地间安好,便是足够的。
要开始遗忘了,所有春夏秋冬,因你,挣扎过的日子。
待我能面带微笑对着你时,便来看你可好,我的母亲?但愿那时,别隔着阴阳两界,便是此生的福分了。

嘉绒姑娘布夕,在川西北的某座大山中出生、成长,那里我有一所小屋,小屋连着溪水和长长的山路,曾无数次走在其中,仿若拥有着全世界一般大摇大摆,兀自喜乐和骄傲。只是有天我带着诀别的信念再次踏上了那长长的山路,再也没能回去,我的山路在岁月深处长满青草,我的小屋在风雨飘摇中荒芜而去。后来,摇摇晃晃来到西北某坐小城生活,却也终将成为了回不去的人,终在这世间遗失了我的山野,我的故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