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吃海菜席去
薛晓燕
“人生在世,有好食便是最好。”善哉斯言。我长这么大,最难忘的好饭食,就是小时候被大人领着去坐桌子,吃海菜席。
马尔克斯一本正经告诫世人:“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然而,人们还是难免时常陷入回忆,尤其童年时期吃好东西的记忆,更是瞬间使人口水欲滴。
八十年代初期的神木,尚没有冰箱这个物件。重要的婚宴庆典,因为食物储藏的原因,自然而然就安排到冬天。况且冬天是人们一年中最得闲的季节,适合聚众欢庆。每年冬天我期待的就只有两件事,一是在大雪天扫开雪地撒上小米扣麻雀,二是被大人领着去吃海菜席。比起坐席,扣麻雀实在是不能算愿望。
请客的邀约提前很多天就会收到。整个家庭早早就进入隆重出席的准备工作。大人小孩从头到脚的穿戴要齐楚整洁,手、脚、脸、脖子需彻底清洗。我每一天临睡前都会在心里暗暗数着那个日子,盼望早早到来。尤其是前一天,简直想兴奋地昭告天下,见了邻居小孩忍不住会告诉他,我们明天吃席去呀。看对方一脸崇拜钦羡的表情,心里美滋滋,像是有一朵大出气花,在小心脏里“嘭”地一下怒放啦!

晨光熹微中妈妈就起来了,专意打扮自己。衣服早就提前用三角形铁熨斗,放到洋炉里烧红,垫上湿毛巾烫出火车道了。发型是梳了又梳,梳了又梳,总也梳不出她自己满意的。她只顾旁若无人摆弄着头发,完全不理睬我那颗焦急出发的心。那个时刻,一切都消失了,唯有镜子里的她自己。顶不爱见我妈妈磨磨蹭蹭的梳洗打扮,太考验一个渴望吃席的馋嘴孩子的耐心了。尽管非常焦急,我还是不敢过于暴露自己的焦躁,更不敢催促她,万一生气了不领我去吃,那可就全完蛋了。她好不容易梳完自己的头,还不放过我脑袋上的头发。我只好忍辱负重地沉默着,任由她闲不下来的手指,在我的脑袋上变各种花样。作为头发的主人,我只有俯首配合的份儿,对于到底梳抓髻圪堵,还是两个麻花辫子,或者一个朝天高刷子,甚而扎哪一个头饰,完全没有发言权,总要我妈满意了才可罢休。
盼到大门落锁的一刻啦。铜锁子挂到铁门环上,脆生生“咔嚓”一声,如仙乐一般动人心魂。
走到巷子里,完全是一派阖家欢乐的情形。这时,往往恰好有邻居女人来打招呼。一看我妈妈领着我们的架势,就会欢呼着问:“嘿,出落的油光水滑,这是坐桌子去呀吧。”我妈妈轻快地大声回答:“是了,是了,吃席去呀。”对妈妈浪费时间打扮的恼怒,早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往往会很爽然地接口说:“姨姨,姨姨,我们吃海菜席去呀。”
无论去饭店,或者是去亲友家里做客,多远的路,都是步行过去。路上,我妈妈开始给我和哥哥弟弟安顿坐席规矩。她的脸上洒满愉快的光芒,一边拖着我们的手走路,一边嘱咐着:“去了以后,人家叫上桌子,就上桌子吃。人家不叫上桌子,安排到哪里吃,就去哪里吃。跟其他娃们吃就慢慢吃,不能抢,不能把盘子端起,不能站起吃。要是人家叫上桌子,那就可得要注意了。”妈妈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很严肃,一字一句认真说:“吃席可是有讲究了。万不敢叫外人嘲笑咱们饕呷鬼没规矩。坐要端端坐,不敢乱动乱跑。看见大人捉筷子,你们才能捉筷子。大人举完菜,你们才能吃。大人放筷子不吃,你们也就要放下。碗筷调羹最是要小心,轻拿轻放,掼打的声音高了人家笑话。特别是不敢给人家捣烂碗碟调羹。亲缘喜事当天最怕碰烂碗盏。”
在妈妈絮絮的教导中,我的脊背不知不觉挺得笔直,别了木棍一样。鼓翼而飞的欢喜忽然就沉寂了许多,心里的压力缓缓冒出来。在我家,我有绰号曰:破败星。专会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突然失手打碎各种器皿。以致但凡家里有新置杯盘碗碟,我妈禁止我动手挖抓。
到了宴客的地方,经过一番很严格的站大小排序,先请主人妻家头上的嫡系亲人在首席落座。其他人才可按规矩各自找准自己的位置入席。
多少天的热烈期盼,终于如愿以偿坐上桌子啦!静等开席的时间,我的心已近乎肃穆庄严。不时瞧看母亲的脸色,丝毫不敢出任何纰漏。
神木传统老席,当地人称为八大碗,十大碗,十二件,三十六件等。我们平时婚宴庆典吃的老席就是传统十二件。分别是:四大碗、四海碗、四九寸。选料精细,烹制讲究。上菜顺序、盛菜食器都有学问。
先是冷盘,冷盘中最核心的菜是一道叫做攒盘的菜。用豆芽、油炸豆腐、绿豆粉皮,加芝麻、陈醋、香油、芥末、蒜泥等料凉拌而成。豆芽要一根一根掐掉毛根根;油炸豆腐要现炸,切成均匀细丝,成品黄白相间,煞是喜人;粉皮要软坚可口,光滑细腻。拌好后高高垒起在碟子上,状如尖塔,巍峨挺拔。再从上到下纷披着切成长条的薄片片酱牛肉。顶端置红红的樱桃罐头一粒,绿绿的香菜叶两根。盘子边缘再以糖醋排骨和切成四分之一块的卤鸡蛋间隔摆放。很有仪式感的一道凉菜,起名曰攒。寓意齐全齐备的意思吧。神木话里这个攒就是齐全的意思,人都到齐了,谓之:人攒了。
老席上菜讲究口味变化,一咸一甜,一汤一菜,四硬四软,甜食穿插。
海参汤,鱿鱼汤,这是大人们最以为金贵的菜肴。是黄土高原上的人们眼里海菜席的重头戏。见过世面的吃家会不容置疑地告诉你,坐席关键看汤水。据说,神木传统老席制作中吊清汤一步最是紧要,讲究多,工序复杂。为了得到清澈如水没有丝毫油腻的清汤,居然要把鸡脯肉剁碎放入煮好的肉汤里,捞起鸡脯肉米的时候,油脂和残渣就跟着带出去了。清汤的品质决定着整场席面菜肴的口味是否地道正宗。“当兵的枪,厨子的汤”自然都是顶要紧的。汤的温度更是重要指标,零下二十度左右的冬景天,喝一口滚烫的热汤是每个人心里的渴望。因此我打小就熟知一句话:生熟吃的个滚和。
而我们小孩子最期待的却是莲子汤和八宝饭,嗜甜是童年永恒的口味。吃老席的时候,桌上会端坐一海碗清水。这是在甜食上桌后涮筷子和调羹用的。算计着菜品的顺序,觉得差不多该上莲子汤的时候,早早地在清水碗里把瓷质调羹摆一摆,静静地等候那莲子清如水的甜汤上桌。热腾腾的莲子汤上来了,大人们动过调羹了,小小人儿很慎重地拿起自己的调羹,轻轻地舀一勺,缓缓送进口里,咬一口绵软甜沙的莲子,再喝一点清香爽利的热甜汤。一脸的沉醉欢欣涌上小脸庞,四肢百骸都觉得舒徐泰然。此时实在需要有人分享,就会悄悄地扭转头,告诉坐在近旁的弟弟:逊格儿甜!他也悄然回应一声:嗯,逊格儿甜!这句方言是我们神木孩子对于甜食的最高礼赞。
八宝糯米饭,我们那时候叫做六米。六米上桌的时候,因事先得过妈妈训诫,不用烧酒点火是不能吃的。生生按捺住一颗雀跃的心眼巴巴地等。有那不听话的毛头孩子,红油漆筷子一晃就夹走了一疙瘩,他的大人就面露羞赧之色望望众人。其他人会说没事没事,娃娃家的。谈说间,本席年长的尊者会端起一盅白酒,匀称浇洒在覆盖于六米的洁白砂糖上,放下酒盅之后,稳稳地划一根火柴,嗤地一响,赶紧将火苗对准圆嘟嘟形状的六米凑过去,腾地一下,蓝紫色的火苗从蒸熟的糯米饭上缓缓摇曳起舞,一种温柔静默的力量弥漫开,柔软的火焰在众人的注视下自顾自娇媚摇摆,丝毫不理睬人们急于品尝的迫切。火渐渐地燃尽了,那位尊者拿起筷子,把一盘六米上下翻搅,然后说一声,捉筷子。大家各自拿起筷子夹一块,放到嘴边嘘嘘吹一吹,啊,吃到嘴里啦!软糯香甜,筋道有味。糯米的香味儿夹杂着苹果橘子的水果气息,冰糖白糖红糖的味道里混合着香醇的烧酒味道,这所有的味道汇合一处涌向味蕾,舌尖上的幸福带来令人晕眩的快意。
清蒸羊肉,红烧肉,清蒸鸡,红烧鱼,口蘑蛋片汤,腐乳酱肉夹馍,一道道令人回味无穷的经典菜式都上桌了。照老例最后一道菜是清蒸丸子。意味着整个宴席的完美收官。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丸子吃完,席上的人们纷纷起身,相互致意,散席返家。
然而,心里的席面是散不去的,吃过一次海菜席之后,人们会不时津津乐道说起坐席的种种趣味。吃了八大碗,赛过活神仙。这话不假。吃一次海菜席带来的喜悦,长久地驻扎在人们心头,总是刚吃完就憧憬下一次。
此刻,强烈地想带妈妈去吃一次老席。某个晴朗明媚的日子,愉快地告诉妈妈:走,吃海菜席去。耐心十足地欣赏她打扮自己,仔细谛听大门上锁的声音,垂首聆听细碎温馨的嘱咐。时光荏苒,有些事,再不做,就迟了。

作者简介:薛晓燕,女,1974年生于陕西神木县。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2届高研班学员。出版有散文集《万千灯火》、《寻常》。曾多次在《文艺报》、《中国散文报》、《北京文学》、《阳光》、《散文选刊》、《延河》、《草原》、《海外文摘》、《小说林》等报刊杂志发表文章。
责任编辑:吴江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