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两军大战清水塘
一
大清康熙三年(公元1664年)六月,平西亲王吴三桂被十万水西兵围困于果勇底城两月之久、因主持全国的水西更苴叉戛那的错误而得到贵州提督李本深援救解围、并内外夹击大败水西军之后,又领全军乘胜追击,兵锋直指木弄箐。
败报传到木弄箐,刚脱离重伤危险正在休养的安坤忙与正妻禄天香商议。安坤道:“如果我去果勇底城讲和回程中没有受到敌军中道劫杀,和议履行,就不会出现今天如此危局了。”
“那也不一定,”禄天香道,“左有觊觎苴穆大位的叉戛那,右有惟恐天下不乱的明朝遗将皮熊,总难免节外生枝。夫君呀,依我之见,你今既已不再有生命危险,便乘轿子去八步朵泥则溪会见皮熊,共商下一步的作为。”
安坤道;“我今虽还不能走动,乘轿子还是可以。我是一定要去的。真后悔当时没有留在破头山,以至于让这个叉戛那先坏我议和,后毁我全军。”
禄天香道:“送你回到木弄箐时仅有一丝命脉。接连半月的救治,才捡回来半条命,若留在破头山,早已死去。而今也不必过多想着过去,多考虑如何扭转危局为是。”
安坤道:“若论军事,仍然以皮熊军师为倚靠。不过我们再想一想,还可和议否?”
“不可!”禄天香道,“此时不同前些时,当时吴三桂粮尽援绝,自然求和,想保住性命回到昆明。而今既得保命,又有贵州、四川、广西援兵会合,势必尽灭我水西而后快,对他们来说,此刻,我们只有投降,而没有议和。如果投降,就等于我水西的灭亡。”
“可是,能打出一条生路吗?我们该怎么打呢?”
“以为妻看来,而今也只能走打的道路,我水西山势起伏,林大箐深,将部队化整为零,与敌军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就与他玩上个一年半载。这一年半载中,若陇玉阿妹上京说得动朝廷赦免我水西,这问题便迎刃而解,若终未得朝廷旨下,我军也要与敌周旋下去,不信没有出头之日。”
“如果我们投降呢?宣慰使职位还保得住吗?”
“保不住!”禄天香道,“吴三桂在猴儿关损兵折将,在果勇底为我军所困,几乎成为饿殍,早已对我水西恨之入骨。夫君在其危急关头进城与之议和,本是解救于危难之中,他竟做出中道劫杀的行径,似此反复无常的小人,全无王爷的肚量和起码的为人。此时他既已得势,直欲尽灭我水西宗社百姓,我们投降不投降都一样要被斩尽杀绝,此时此势,投降是死,不投降也是死,此时也只能同他打下去才是条出路。”
“夫人说的是,我军虽然没有在果勇底取胜,兵力却未大损,仍然可与吴三桂打下去。只是,我去之后,你临盆在即,不能在你身边。”
“木弄箐中有阿姜大婆接生,夫君不必为我担心,只是你去八步之后,不可大动,不可生气,要保持一种平和宁静的心情,才有利于伤口愈合。当然,夫君此去,正值我水西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我们既然定下了以战求存的路子,就要作好战胜敌军的准备,在这方面皮熊最有经验,夫君多听他的主意为是。”
“是……”安坤说了好一阵话,又有了些气短,两眼闭下,频频喘气。
“如果还是去不了,就缓两日吧……”禄天香一边用手帕揩拭丈夫额头上的汗珠,一边道。
“不,我马上去,去……”
“那你再休息一会吧,夫君。”禄天香吩咐侍女将安坤扶到床上 休息。
禄天香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走出茶厅。茶厅外,万年青围定的绿篱中,美人蕉和大理菊竞相开放,蜂飞蝶舞,丽日蓝天,一派明艳景色,却难扫她心中的焦虑和沉郁。“阿姐,乃叶阿姐……”花园正中的凉亭中,俄尼诺黛向她招手,她知道俄尼诺黛有话要说,便缓缓地走过去。俄尼诺黛也忙迎过来,小心翼翼地扶她进了凉亭,扶她坐在栏杆凳上,然后双膝着地,连连向她磕头,道:“阿姐,乃叶阿姐,你快把我送给吴三桂吧……”
“……”禄天香猝不及防,一时无言以对。
“乃叶阿姐,把我送给吴三桂之后,我一定叫他放过我们水西,让百万黎民依旧安居乐业,让苴穆还当水西宣慰使。”
“……你相信你说得动吴三桂?”禄天香将信将疑地看着眼前这位无与伦比的美人。
“我相信我能够说得动他。阿姐……”
“起来吧,慢慢地说。”
“谢过阿姐。”俄尼诺黛坐到凉亭正中石桌旁的石凳上,恰与禄天香对面。她字正腔圆地道,“阿姐,从去年他巡视我们水西时我就看出,在他的眼中,我色艺双绝、无与伦比;我的品味远远超过了他过去宠爱的陈圆圆和现在宠爱的那些女人。正因为如此,由于我迟迟未到他的手中,他就像当年为了陈圆圆一样,‘冲冠一怒为红颜’,向我们水西进行了征剿。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祸事既因我而起,便由我去解开吧。”
“你觉得你有如此魅力?”
“吴三桂不是一般的好色之徒,我也非一般的绝色女子可比。乃叶阿姐,我相信自己的实力,也相信自己的感觉。”
“如果吴三桂得到了你,又不肯放过我们的水西和苴穆,我们可就无可奈何了。”
“他要是不肯放过我们水西和苴穆,我就死给他看。”
“真的吗?到时候只怕荣华富贵迷了你的眼,你只顾你享福,不再管我们的死活!”
“乃叶!”俄尼诺黛“叭”一下又跪倒在地,眼泪“哗”一下流滚而出,哽哽咽咽地道:“乃叶,俄尼诺黛不是泯灭良心之人,对水西苴穆和乃叶若有二心,必遭天诛地灭,雷打火烧,如果乃叶还不相信于我,我马上就死在乃叶面前……”说罢从呜呜咽咽直至号啕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我相信阿妹,苴穆和大家也都相信阿妹。别哭别哭,起来吧。”禄天香虽临盆在即,仍有二分力气,一把将俄尼诺黛扯了起来,带她去到安坤病床前,将方才俄尼诺黛讲的话复述一下,又对伊说:“阿黛妹唷,早晚有适当的时候,肯定要送你去到吴三桂手中。稍等一段时间,总有一次你报效水西报效苴穆的机会的。到时候呀,如果阿妹真正起到挽救水西的作用,一定在家谱中归于功臣榜,永受后人敬仰。此时呢,阿妹仍当养好身子,保持花容月貌,遍体异香,将来去醉倒那吴三桂,是吗,阿妹?是吧,夫君?”
安坤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早已热泪盈眶了。
俄尼诺黛则庄重地回答:“我听阿姐的,我听苴穆的,诺黛生是水西人,死是水西鬼……”随又泪水涟涟了。
二
从木弄箐到八步朵泥则溪衙门二十多里地,抬着安坤的滑竿走了一个多时辰。原因一是细雨路滑,二是安坤的刀伤还未愈合,经不起抖动。水西军军师皮熊率慕魁木开、程叙、韩作黎、穆濯阿户、堕机、白腻、雄书、普洛和骂色阿五、纪洛、荣源、普天、普作等文武官员早已候在则溪衙门议事厅内。侍兵们十分小心地将安坤扶坐在正中铺了虎皮的交椅上,皮熊坐在他的左侧,他的贴身大夫坐在右侧。虽然是白昼,墙壁上仍挂两排油灯,给会场增添了几分严肃和凝重。皮熊亮开洪钟般的嗓音道:“列位慕魁、穆濯、骂色,今日之会,关系我水西生死存亡,重要至极!苴穆伤重未愈,也来与大家共商大计。”说到这里,他转对安坤道,“苴穆,我且同大家议出个办法,苴穆但做决定可否?”
安坤有气无力地道:“就这样吧……”
“列位,”皮熊道,“果勇底之败,不是战略失误,也非将士不肯用命,实因出了个大内奸叉戛那!他身居更苴高位,苴穆伤后又代为全军总领,却在那名江湖医生刘兴祥说动下叛变投敌。他竟在那日夜间调开把守石垭口的部队,任贵州清军十万斤粮食送进果勇底城中。列位知道那城中已经绝粮数日,二万多人马再没有一分力量。可气的是我们丝毫也不知城中已经得粮,我军一半将士正去攻贵州援军的路上,被城中清兵攻打后背,东西夹击,我军不能取胜,只得转移。只可惜二个多月的功课,竟被叉戛那一笔抹黑了!”说至此处,皮熊也觉喉头哽咽,两眼湿润起来。
慕魁木开道:“这叉戛那从来就是反复无常,好大喜功,觊觎苴穆太位,真不知我们何以都瞎了眼睛,竟认他是个忠于水西的更苴,从未对他有过丝毫怀疑!听说他已被吴三桂抓走,可否属实,阿户将军?”
阿户道:“我当时带着一百多弟兄往破头山撤退时,却见他被几个贼兵捆绑着,押到果勇底城边。我便勒转马头,打算前去救他,却被敌人的一阵箭雨挡了回来,我只好回身带着弟兄们撤退了。”
“叉戛那当时看到你没有?他有什么反应?”不知谁说了一句。
“看到了,清楚地看到了,只见他把眼睛一瞪,立马就把头低了下去。”
“不要脸的东西……”“不……不必说他了。”安坤缓缓言道,“今天要商量大事,别提他来打扰我们。”
“对。”皮熊道,“还是讲一下而今的战事,而今我军已从簸箕营撤退,过裸龙桥,退至清水塘一带。从裸龙桥到清水塘。是一片山势极陡的坡面,石板驿道共有三千八百余级。人马行走极为不易。我军现聚集在清水塘一带,比围困果勇底时少了大半,其他究竟战死多少,受伤多少,逃跑了多少,无法统计,总之我们现在有二万五千多人,不过尽皆精锐忠勇之士,尽数陈兵于岭岗之上,他吴三桂纵有十万人马也攻打不上来。不过,大凡战事皆存千变万化,为确保胜利,我军将士务必同仇敌忾,但听苴穆号令行事为要。”
皮熊此番聚集众文武官员到八步朵泥则溪衙门,并要安坤抱病前来。为的是怕众文武还嫌他是个汉人,外人,不肯听他指挥,搬出安坤来就是让安坤有个态度。安坤此时虽然因伤未愈身弱气短,但岂不知此时统一军心,统一号令的重要?况且过去部族中大事他都仰仗叉戛那,而今叉戛那既已废去,就只能依靠皮熊为他指挥全军了,从方才皮熊的话中他也听得出皮熊对他的希冀。因此,他捏住了皮熊的手,缓缓地转动脑袋巡视了济济一堂的文武官员们,才道:“列位慕魁、穆濯、骂色,身为苴穆,我因伤重不能同大家一起冲锋陷阵,但有一个可以代替我的人,就是皮公!从现在起,全军将士俱要奉皮公如奉我安坤,皮公下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说着话,令贴身大夫为他举起搁在桌上的祖传“阿哲剑”,又道,“列位慕魁、穆濯、骂色!阿哲剑现交皮公掌管。从此以后,皮公便代行全军总领之职,皮公有权持此剑诛杀一切人……”安坤费了气力才讲完最后一句话,又闭目喘气不定。
“皮某领命,断不负苴穆重托!”皮熊早已站起身子,面向安坤一拜,接过安坤贴身大夫手中的阿哲剑,递给他的贴身侍卫捧着,然后凑近安坤问道,“苴穆,是不是依旧送你回木弄箐休养?”
“不……”安坤喃喃道,“我要同大家一道,一道……”
“有我在,苴穆大可放心!”皮熊道,“方才说了,战事千变万化,很难保贼军不冲过来,到时候苴穆转移不得,难以保卫,将士们将会问心有愧。苴穆也不必多想,且听皮某主张,还是回木弄箐去吧。”
安坤没有说话,也许又昏迷过去,也许是默许,不再说一句话,不再动上一动,便又被抬躺在滑竿上,由一班侍兵护卫着,往木弄箐去了,皮熊率众文武官员一直送出了二里之外,方才回到衙门。
皮熊率众文武官员回到衙门,即按自己心中早已策划的方案一一作了应敌部署。
三
裸龙河从深箐中发源,在东北走向的一条山谷里日夜不停地流淌。这不是一条峭岩对峙的山谷,而是两壁陡峭的坡面,长着茂密的原始箐林,明朝初年奢香时代在这条河上修了座石桥,便成了从四川通往安顺等地盐道的便利之桥。据说桥成之日,有两条裸龙现身腾跃,此桥便得名裸龙桥,河也因而得名为裸龙河。这裸龙河从桥下再流出十余里,却流进了一个巨大的溶洞,暗流一段后出洞时,便注入浩浩六冲河的洪家渡,这段暗流顶上的岩层便被称为“天生桥”。清军大营设在裸龙河北岸山顶上的茶店,却将数十门大炮架在了山腰,炮口对准了水西军布防在南岸山顶的阵地。已是卯时大亮时分,架在裸龙桥北岸山岭腰部的清军大炮便轮番向南岸水西军阵地进行轰击。不过因为南岭太高,那些炮弹全都掉在山腰,一发也未曾打在山顶的阵地上,以至于水西将士们经过开始一阵紧张之后,又松弛下来,纷纷站出在工事前沿,对对岸的清军破口大骂。清军依旧炮轰不绝,硝烟弥漫了整条山谷。
水西穆濯阿户睁大眼睛监视着从山谷延伸上来的石级驿道。他知道清军轮番不绝的轰击绝不是炮弹太多放着玩,硝烟弥漫中一定有大队的敌军正在密林中攀行。所幸在接近山岭顶部的水西军阵地前沿地带的草木稀疏,敌军会暴露无遗,到时候,居高临下的水西军便可将敌军击退。本来,监视敌人这种事有部下在办,但阿户毕竟不放心,一直瞪圆了眼睛看着前下方。
“夫君……”阿户的妻子奇迹般地出现在他身旁,轻轻地喊了他一声。
“你怎么上来了?”阿户道,“快回去,你的身子……”
“没关系,才三个多月呢。”阿雨自从身怀有孕后,又回到了木弄箐静养,听说果勇底围城失利,她再也放心不下,便随苴穆安坤来到八步朵泥则溪衙门,今日听说她的丈夫阿户穆濯把守在前线,将要同敌军舍死相拼,再也放心不下,一直摸到了前沿。
“回去吧,阿雨。”阿户嘴里劝说妻子,眼睛却一直盯着下前方的驿道。
“我不回去。”阿雨道,“我带来了我的黄杨弓和整整一百枝箭,我不好使力用刀砍,总还可以用箭射吧。”
“可是,打起仗来生死难料,我身为穆濯自应舍身报国,你却是一身两辈,关系到我们孩子的安危。回去吧,阿雨。”
“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夫君你放心吧,这样的地形,我们又有几万将士在把守,贼军是万万攻不上来的。这样吧,夫君,贼军一上来,我射出十枝箭就走。”
“你呀,”阿户犟不过妻子,只得同意她留下,却道,“射出十枝箭后你一定要走唷。”
“阿雨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你呀!”阿户见妻子笑意微微的眼亮腮红,禁不住亲了她一口。
正此时,炮声戛然而止,大批的清军从驿道上,不,还从所有的坡面上,全面向水西军阵地爬来,有的一边爬一边弯弓搭箭射来,或用随身携带的火铳射击。更多的清兵则举盾挥刀往上爬。“打呀,弟兄们!”阿户举起一块石头往敌军砸下。其实不用他喊,水西兵们早已砸下了一块又一块的石头,将清军的第一波冲击打退了。
阿户问一直呆在他身边的妻子,“阿雨,你射出了多少枝箭?”
“九枝。”阿雨给了他一个媚眼,又道,“贼军再上来时,射完这第十箭我才走。”
“好,记住,‘阿雨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唷!”
“决不食言。夫君你放心吧。”
清军的第二波攻击是在更稠密的箭雨和火铳迸射中开始的。水西军阵地上的石块已经扔得差不多了,不少弟兄已被敌箭射伤。但是水西军毕竟居高临下,还以箭雨,又跃出阵地刀砍枪刺,不过半杆烟功夫,使一大批敌军陈尸于阵地前,又将第二波攻击挫败。
“真有趣,好痛快!”阿雨道,“这清兵好不经打唷!”
“别高兴太早!吴三桂狡诈阴险,还不知他会弄出什么花招呢!你请回吧,阿雨。”
“我不走。打这样好玩的仗我为什么要离开?!”
阿户对她的任性无可奈何了,只得说:“那你好好地呆在工事里,我叫你放箭,你就放,不叫你放你就不要乱动。”
“好的,阿雨整个人都属于你自然听你的。”
清军步兵的第三波攻击迟迟没有发动,而那排炮则又开始了轰击,硝烟又弥漫了整条山谷。不过由于都知道炮火轰不到山顶上来,加上清军前面两波进攻都被击退了,水西军的将士们已经有些倦怠了……正因为有些倦怠,当清军第三波攻击突然发动时便是水西军阵地前的短兵相接。这一次清军没有进行散兵式的全面攻击,而是集团式的冲锋。此招果然有效,忽然出现在水西军阵地的清军呈现出一个个的局部优势。清兵个个训练有素,又有过长期的战斗经验,便不断地将水西兵砍死砍伤,因此在一个个局部的阵地上站住了脚跟。不过对这样的情况皮熊早已有了预料,他老谋深算,早已对各部穆濯、骂色作了周密的安排。皮熊要各部都集中一支预备队,专门针对局部被敌军攻占时进攻反扑,因为他知道敌军要集合一个小团体是需要时间的,在这样陡峭的坡面上最难以提供不绝的后援部队,穆濯阿户手中的预备队此时也就发挥了充分的作用。他嘱咐妻子在阵地上好生呆着,自己亲自带着预备队去清除一个个被敌军小集团占据的阵地。数百人对数十人的战斗,处处都干净利落地解决了。阿户的长枪上早已被清兵的血染红了。
山顶的阵地又恢复了平静,阿户胸中充满了一股英雄有为的豪气,他大步迈回自己的指挥阵地,他要向自己身怀有孕的爱妻表达自己酣畅淋漓的痛快心情,必要时,他还要给美丽如花的妻子唱一首《曲谷》。然而,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他心爱的妻子阿雨和几名护兵却倒在阵地前沿,阿雨的脸上和脖颈上都划了深深的口子,血流满地,与她倒在一起的还有几名清军。“阿雨呀——”阿户搂着爱妻的遗体悲痛欲绝。他后悔没有能强令阿雨离开前线,后悔没有把爱妻一直带在身边。“阿雨呀——”阿户一遍又一遍地亲着阿雨的脸颊。他想起与阿雨短暂的夫妻生活,想起他们不多时日里的无限恩爱。这一切已经永不复返了……
敌军又打炮了,炮弹又依然炸在山腰,一发也打不到水西军阵地上。阿户强忍悲痛,一一巡查着把守阵地的将士。将士们都知道穆濯之妻在方才的战斗中已经阵亡,纷纷投以同情的目光,并流露出对敌人无限愤恨之情。
四
黑夜,伸手不见五指。茶店大草坝上,数百支火把灿然一片,火光中一万多名清军将士集合在一起,听候出发的命令。大清平西亲王吴三桂在贵州提督李本深和总兵官马宝陪同下,从队列前面巡行了一遍,所见清军将士尽皆目光炯炯,整肃有序,心中欣慰,乃对李本深道:“提督此去,却是百般艰险,然亦可建旷世功勋,惟望提督此去顺畅,平安再会。”
李本深拱手拜道:“王爷且请放心,末将有把握可操胜券,王爷听好消息便了。”
吴三桂满意地手摸胡髯,微微点头道:“那就出发吧。”
李本深将手一扬。他的中军官发声喊:“出发!”整支队伍便列成单线上路走了。
这支一万多人的队伍以总兵官马宝为先锋,贵州提督李本深位居全队中段,向导是水西叛将归宗的部下一个名叫补列的士兵。这补列却是六冲河南岸洪家渡土生土长的人氏,后到西边归宗部一家人户当上门女婿,便又成了归宗军队中的一名士兵。归宗投降吴三桂后,只带了数十人随吴三桂进军并被围于果勇底城,其中又有一些人逃走,仅剩下不多几个亲信还在归宗身边。补列就是其中之一。恰好今夜行动必需,补列便充当了向导。这补列二十多岁,是个爱说话之人,边走边对马宝道:“将军,此去却是无路中劈路,爬坡上坎艰难万分,只怕将军和弟兄们难走哟!”
马宝笑道:“小兄弟小瞧我们了!我这三千弟兄,上得天,入得地,世上没有一个地方不能去。怕是你走不动时,弟兄们还可以抬你走呢!”
“哈哈!实话先告诉你吧将军,有次在天生桥那里撵猴子,我硬是爬到半岩上抓回过一只猴子呢!”
“那好那好。”马宝道,“既然大家都不弱,那就加快步子走呀。”
原来,吴三桂从归宗部下士兵补列口中得知,从裸龙河正面难以突破水西军的防线,而绕道洪家渡可以进击清水塘水西军后翼,虽其间尽皆密林深箐,道路若有若无,极难通行,但正因为极难通行,水西军也不会注意提防。兵书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正是这个道理。为此他决定走绕道击敌后背这着棋,派出了李本深和马宝带领一万多兵马乘夜由补列带领前往。
从茶店到洪家渡二十余里,倒还草木稀疏,有羊肠小道可行,全军行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而从洪家渡往八步清水塘则无路可走,补列凭着多年前的记忆,带领着清兵从密匝匝的荆棘丛中斩路而行。有时候还把路走错了,再摸回时,又耗费了不少时间。只是箐林浓密,不必担心被远处的敌人发现火把的光焰。全军艰难地爬行了几里地,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正喘气歇息时,却听到脚下流水哗哗之声。“天生桥!”补列道,“将军,我们已经来到了天生桥上。”
“从这里到清水塘有多远?”马宝问。
“二十里。”
“都这么难走吗?”
“从这里往上有七八里都这么难走,爬上了大坡后便有路可走了。”
“不消说,走吧。”可是,从天生桥往上的这七八里地却更为艰难,陡峭壁立的坡面上布满荆棘,藤萝和死树,看起来平滑的岩石上却长满青苔,不时听到有士兵滑倒竟至溜下山去的声音,还不时传来士兵们咒骂这恶劣地势的悻悻之声。马宝知道,此时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不必担心谁会挪后,也不必去救援跌下山之人,只有跟着向导补列继续往上爬,爬到山顶,直奔清水塘。
三十多岁的马宝,时当壮岁,耐得大劳,却也累得挥汗如雨,心中暗暗叫苦。但他知道自己口中却不能叫苦,咬咬牙,又一如既往地紧跟在补列身后。
他们终于爬到了大坡顶,有路可走了,士兵们陆续跟来,在一块草地上纷纷坐下休息,有不少人还倒在地上睡去。马宝知道,全军一万多人中究竟有多少人掉队,此时无法清查,甚至各营官兵之间也无法再有联系,现在,所有将士都完全是直接看他行动了,他可不能有丝毫的懈怠,他见将士们都得到片刻休息,便又随补列带领大家沿路继续行进。
翻过垭口,却听前方声声犬吠,分明已有人家,夜空中突来一声喝问:“是哪家人马?”
马宝用手捅了一下补列,补列走前几步,压倒火把照着自己的脸庞,回答道:“我们是化作家人马。”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奉皮熊军师之命,从郭张来,到清水塘去。”
“来一个人,拍着巴掌。”
马宝催道:“去,拍巴掌。”
补列低声道:“我不能去。怕他们认出我来。”
“不去也得去。”
“打死我也不去。”
岂知他二人争执之声早被对方听清,却听一声命令:“放!”随着一阵飞箭嗖嗖响过,身后便传来有人中箭倒地和惨叫之声。
马宝急忙大叫:“放箭!放箭!”清兵们这才反应过来,一齐放箭,空中响起了更为宏大的嗖嗖声。
马宝终于判定对方人数不多,接过身后一个士兵手中的火把,高叫道:“我是马宝,快跟我往前冲呀!”说着已跃了出去,众清兵们岂敢怠慢,也跟着往前冲去,不过他们再也没有受到任何抵抗,只见数十步之外有二三十名中箭倒地的水西兵。
原来,水西军军师皮熊为了防备万一,在清水塘北面派驻了一支小部队,一旦发现敌情,这支小部队便一边抵抗敌人,一边快马向他报告。但是他却没有想到吴三桂会派来贵州提督李本深和总兵马宝带领一万多精兵。一场乍遇中的羽箭对射,这支小部队的水西兵便死伤大半,少数几人策马离去,到清水塘给皮熊报告时,却也难以报清清兵到底有多少偷袭者来临。马宝自然知道敌方主将很快就会得到报告,只得嘱令全军俱亮起火把,沿山路快步往清水塘跑去。此时,东方山后已经现出万道霞光,新的一天开始了。
五
水西军军师皮熊受苴穆安坤所托,暂任全军总领之职,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天明时分,正欲同慕魁木开、韩作黎等到岭岗上巡查军情,突见一名水西军小将弛马飞来,跳下马背便拱手禀报:“启禀军师,贼军大队人马从北面攻来,纳虎穆濯令我速来禀告军师,望军师火速派兵增援。”
皮熊道:“明白了!你快回告纳虎穆濯,就说援军马上就到。”
其实,为了防止意外,清水塘大本营留有一万多人的部队,纳虎部驻在北面,所以首先受到攻击,皮熊料想来袭清军不会多,便令大本营所有的部队去增援,他嘱告木开和韩作黎留守,自己不顾年迈,骑上枣红马,挎起青龙刀,在自己不多的十多位亲兵和一百多人的苴穆卫队簇拥下往北奔去。
短兵相接的战斗异常惨烈地进行着。大队清兵洪水决堤般地漫过来。但由于这一带是起伏的丘陵,又将这股洪流分解成团团片片,从而使水西军能够凭据一处处有利地形舍命拼杀。双方的将士展开了混战,用刀砍,用枪刺,用箭射,用石砸,用脚踢,用牙咬,用力摔……刀枪碰磕声,被杀惨叫声,种种莫名的嗡嚷之声搅和在一起,血雨腥风,尘土飞扬,使朗朗晴天也变成了阴霾。在卫队长洛以洗的苦苦劝阻下,皮熊才没有亲自投身于战斗。也幸亏他没有亲自投身于战斗,才使他从立马的一处高地上认清了形势的险恶。呀!来进攻的清军决不止一万人,水西军将士依然在英勇顽强的狙击,但明显抵敌不住,正在节节败退。皮熊眼见危急,便令洛以洗赶快派人到岭岗前线,唤部队速来参战。
传令的士兵刚走,清兵已经全面占领清水塘大本营,残余的水西军有的被围困在一个个孤山上,有的远遁往八步方向去了。皮熊和自己的亲兵及苴穆卫队的一百多名战士被清兵团团围困着。卫兵们环立于山头上,怒目以对潮水般涌动的清兵,不发一言,时刻准备投入最后的战斗。清兵显然已经认出了皮熊,迟迟没有发动攻击,直到贵州提督李本深闻讯前来。
李本深在几名亲兵簇拥下奔上孤山,离皮熊三十来步停下,于马上欠身一揖,道:“国公爷请了。”
皮熊傲然作答:“你便是李本深?”
“是末将。”
“你便是国朝壬午科进士,荣任贵州总兵李本深?”
“是末将。”
“呸!李本深,你叛国投敌,甘为鞑虏鹰犬,充当吴三桂奴才,老夫与你无话可说。”
“国公爷息怒,晚生却是捎来吴王的话。吴王钦敬国公爷一片忠义之心,切望国公爷与吴王同心效力于我朝,必保国公爷爵位,共享荣华。”
“呸!老夫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决不像尔等卖主求荣!”
“国公爷身临绝境,一念之差,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此非文阁部诗乎?老夫有幸与之同类,死而无憾矣!李本深,老夫今日只有一死,快进攻吧!”
“……”李本深仿佛被一股正气所逼,心中有愧,无言以对,只得悄然而退。
正此时,岭岗上出现了水西援军,像暴风雨前的乌云一般压下来,很快地又与占据清水塘大本营区域的清兵搅合在一起,进行着更大规模的混战。皮熊心中大喜,拍马舞刀,直取李本深。李本深虽叛明投清,却又耻于同偌大年纪的皮熊交手,便退躲一旁让自己的亲兵迎战,气得皮熊直叫:“李本深,你快出来!”一边挥刀向一个个阻拦他的清兵砍去。不知是他依然武艺高强,还是清兵们有三分怕他,只见他驰马奔突,飞舞大刀,杀得清兵纷纷退让,如入无人之境,皮熊觉得浑身血液沸腾,有一种报效大明正当其时的豪气。啊,丈夫立世,虽不能挽大厦于既倒,也要马革裹尸以明其志……忽然,横空刺来一枪,扎在他的肩膀上。他从马背上重重地跌在地上……众清兵正欲抢走皮熊,水西苴穆卫队的卫兵们岂肯相让,又围绕着倒地的皮熊展开了一场混战……
正危急间,却见骂色阿五率一彪生力军,飞一般奔来,救出了皮熊。皮熊失血已多,挣扎着对阿五说:“注意防守裸龙桥来的贼兵……”话未完便昏迷过去。阿五明白皮熊的意思。眼见水西军在与清军的争战中已占上风,便一面派人送皮熊回八步,一面领着自己的部队返回岭岗。沿途遇见又有更多水西军将士纷纷过岭岗奔泻下来。阿五令部下将士放声喊:“退回去!退回去!”但是,回救清水塘大本营的水西军正处于一种无序奔泻态势之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跟着阿五的部队爬回岭岗,更多的水西兵则一如既往地往下奔泻。
岭岗上的守军本有一万余人,全都听命于皮熊的指挥。原来接受的命令是坚守阵地,与阵地共存亡,方才清水塘大本营遭受突袭时送信的人最先找到的是阿五,所以阿五最先带领部队先去解围,其他部得到消息后也随着回救,竟无人想起继续把守阵地,此情正中吴三桂下怀,他见裸龙河对岸水西兵纷纷攘攘地离开阵地翻岭回走,知道李本深的部队已经袭进清水塘水西军的大本营,更看出水西军惊慌之中已失去正常的攻守秩序。正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便令伏于裸龙桥两岸箐林中的清军一齐发动第四波进攻。
水西军骂色阿五率人马还未回到阵地,便在岭岗顶部与清军展开了遭遇战。又一场极其惨烈的短兵相接。悬殊的是清军的后继部队源源不断地涌上来,水西军则只有阿五和后面赶来的阿户的两支部队在拼死抵抗,其余的部队都扑向了已攻占清水塘大本营的清军。
清水塘——岭岗区域的战斗呈现了对双方截然相反的状态。岭岗上的数千水西兵已经大部分伤亡,阿五、阿户带领残兵且战且退。而清水塘附近的清兵却被水西军围攻歼灭了大半,残余的部队也在顽强地抵抗着。两个战场很快融合成了一个广阔的战场。双方投入的兵力都有三万多人,但是人数的相等并不意味着势力的相等。训练有素、久经战阵的清军始终保持严谨的队形,攻守有序,进退自如,往往掌握着战场上的主动权。带兵大将如李本深、马宝、马宁、王辅臣、塔新策等等又都武艺高强,身先士卒,每一位大将身边都有着一支战斗力特强的部队,不断地穿行在战场上,攻克一个又一个水西军的阵地,解救了一批又一批被水西军围困的清兵。这当然不是说水西军无还手之力,水西军也有一批勇武有为的战将,如阿五、阿户、堕机、纳虎、以马、雄书等等,他们也各自带着一批猛士,在万军之中勇猛冲杀,舍生忘死地向清兵挥刀戳枪,也不断地夺下清军盘据的一处处阵地,解救了一批又一批岌岌可危的水西军弟兄。十里战场就像一盘宏大的棋局,最后,清军和水西军都形成了一批各自独立的小集团,分别占据着一个个的山头。各自凭借着有利地形攻击和防守。形成了暂时的相持。而此时已近傍晚,双方都伤亡惨重,又困乏至极,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战斗。他们都要休息,要集中精力去迎接明天。明天,又将是什么样的战斗呢?
六
吴三桂在傍晚时分将自己的行辕搬到了岭岗上。对于清水塘战役,他预料只要李本深从洪家渡过天生桥偷袭水西军后背,内外夹击,水西军必定溃败甚至被全歼。他要待战斗结束后才去清水塘再部署下一步的行动。然而,从前方传来的消息却表明,在果勇底失利的水西军并没有到了不堪一击的程度。他部下那些猛将率领的将士竟然与水西军伤亡相当,竟然与水西军相持对立,难以夺取预期的胜利。因此,吴三桂从茶店出发下行,过裸龙桥,爬上南坡的岭岗,刚扎下行辕营帐,天就黑了。两军互相隔断的实际已不允许大将们都来行辕议事。吴三桂只得仰仗号兵向各军发送命令和问候。好在军中已有一套颇为成熟的“号语”,按照吴三桂的吩咐,行辕大营的挂参将衔的号手便吹了一长串“号语”,那意思是说——“全军将士们,征战了一天的你们辛苦了!亲王爷希望你们轮流值班,守好阵地,好好睡觉,明天亲王爷自有安排,到时候你部务必听从指挥。有功必赏,有错必罚,有罪必诛……”吴三桂知道,广袤战场上的清兵将士们听到号声之后,情绪自会安定下来,明天,会按照号令更好地对水西军发起进攻了。
“父王,”就寝之前,吴三桂与行辕内几个将军和谋士闲话中,他的次婿、都统夏国相道,“我估计此时水西贼军与我进剿之军人数相当,否则不会与我军如此相持。我军若要取胜,必须恰当地加上一根线。”
“……一根线?什么意思?”
“我军此时与贼军的部队,都是一个个的小集团,各据山头,分数杂处,并未形成截然壁垒,且我军已失去大炮支持,与贼军同样靠刀枪力搏,交战起来很难取胜,而贼兵之消耗可以补充,我军则难以补充,故须速战速决。依小婿之见,当派遣一军,将我各军串连起来,以滚动之术杀向一个个贼军小集团,贼军必处劣势,便可一一击破了。这叫‘穿针引线’之术。”
“好极,妙极!”谋士张以会拍手赞道,“好一个穿针引线之术!夏都统果然少年英敏,一语中的。”
总兵萧曹道:“都统之见与末将亦有同感。只不知我军又从何派起?莫非将王爷行辕老营也派出去么?”
吴三桂很欣赏女婿的提议,他知道目前只有按这个办法去实施,才能取胜,可是统帅行辕老营的总兵萧曹说的是,能将老营亲兵派出去吗?
已届而立之年的夏国相是与吴三桂当年一道镇守辽东的同事、好友夏龙山之子。夏龙山在与清军对垒中战死后,吴三桂便将年纪尚幼的夏国相带在身边,给他延聘教文的先生,习武的教头,终于长成个风流倜傥、文武双全的人物,八年前吴三桂为他与次女完了婚,却也始终让他跟随在自己的身边,凡军中和地方要务都与之相商。在他的几个子婿中,夏国相最是心腹。不过是否派行辕老营亲兵的确是值得斟酌。弄得不好,贼军若看穿了老营空虚,遣军奔袭,岂不危险?!但是,若不派出老营亲兵,又到什么地方找兵派呢?
“父王,此事交给小婿去办。”夏国相道,“兵只能从老营派出。老营现有亲兵一千五百多人,可分兵一半给我带去援救诸军,另一半由萧曹将军带领着保护王爷。”
“不行。”吴三桂道,“老营的一半,七八百人太少,很难取胜。这样吧,给我留下二百人看守老营,其余的一千三百人由你带出,打着本王的旗号,便是替本王发号施令。但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不断扩大力量,齐向贼军滚动。如此,我军必胜矣!”
“谨依父王之命。”夏国相道,“只是父王身边只留二百人太危险,小婿放心不下。”
“放心吧。”吴三桂道,“老营亲兵俱是武林高手,萧曹将军和你应松阿哥俱是本领高强的战将,本王功夫亦不减当年,我们又有岭岗之巅的地利,贼军纵然来个千儿八百人马也莫奈我何。贤婿就请放心吧。”于是计议乃定。众谋士将军回营休息,以便明天的战斗。
吴三桂偏又不能入睡,便在中军官吴应松的陪同下,步出营帐,纵目向东。正是月黑天,群山莫辨,旷野浑然。可以看到几处星火闪烁。吴三桂知道那是军队驻扎的地方,却分辨不出究竟是清军的还是水西军的。不过他知道双方将士们都已经入睡,纵然生死难料,瞌睡来了谁也挡不住的。那么,明天呢?明天会有多少人倒在战场上唷……一种莫名的感伤凄然而至,吴三桂不想再呆下去,便回到大营中。他令中军官吴应松去休息,自己则依然杳无睡意。他挑亮烛光,翻开一本《孙子兵法》,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只得又找出自己心爱的玉石镶嵌的笛子。一拿起笛子,他才似乎得到了某种慰藉。不过他吹出来的却又是安坤的美妾俄尼诺黛教给他的那首曲谷《家猪和野猪在一起》。他一边吹,一边默念道:“梦寐以求的美人啊,你现在何方,你能活着归于本王吗?……”不经意间,他的眼角沁出了两滴泪珠。
七
清晨,都统夏国相亲自率领的一千三百名亲兵便从岭岗上的老营出发,首先在最近一个山头上招引了一支清兵合军一处,杀向相邻山头的一支水西军。这支水西军人数虽少,却也丝毫不肯退缩,与清军大砍大杀起来,结果,自己被斩尽杀绝,也给为数不少的清兵带来了伤亡。夏国相又领着初胜之师再度招揽己军,杀向敌军……夏国相所领部队越滚越大,横扫千军如卷席!吴三桂坐在岭岗上视野最佳之处,摆了一桌酒席,令张以会、萧曹、吴应松等将佐幕僚相伴,十分惬意地观看夏国相的部队施行滚动战术,一个个地吃掉了水西军坚守的阵地。每拿下一个阵地他就与将佐幕僚们共饮一杯。照他看来,水西兵就是他的下酒菜。
谋士张以会道:“王爷,卑职口占一绝,想请王爷指教。”
“请念吧。”吴三桂点点头。
张以会便摇头晃脑念道:
天兵怒踏清水塘,
勇士挥刀战魍魉,
亲王居高筹帷幄,
大将偏师战四方,
休兵入夜星光灿,
从容举觞意气扬。
明朝展望争战地,
蛮土化作仁义乡。
“好。”吴三桂道,“先生此诗符合此时情景,将来扫尽水西逆贼之后,先生此诗当选入册中流传。好,咱们再看吧。”
此时,夏国相所领之兵已经杀远了,却在一座林密丛深的山前停了下来。想必是遇到了硬钉子,隐约传来刀枪碰磕怒骂猛叫之声。这次停顿抽一袋烟的时间结束了,夏国相的部队又越过了那座山岗。
吴三桂正为部属进展顺利欣喜,不料一支水西骑兵突然狂奔而来,直抢岭岗山头,当吴三桂反应过来时,水西骑兵们已接近他们仅三五十步了,为首一将,却是水西穆濯阿户,高叫道:“吴贼拿命来!”边说边拍马挺枪直取吴三桂。
吴三桂心中叫道:“不好!”拔出了腰中宝剑。总兵萧曹、中军官吴应松及二百名老营亲兵怎容得他们的亲王爷危险!早已一拥而上,与水西骑兵展开了生死搏斗。然而亲兵们俱是步战(他们根本来不及骑马)。水西骑兵们枪刺刀砍马踏,一阵猛冲猛杀,将二百亲兵杀掉了大半,总兵萧曹和中军官吴应松早已双双成了刀下之鬼。吴三桂已经危在旦夕。只有仅存的少数亲兵还阻隔在他与水西铁骑兵之间,用他们的刀剑,用他们的身体,保卫他们视之若父的亲王爷!
原来,被分割多处的水西军虽然缺乏统一而明智的指挥,但数十家穆濯骂色也不是草包。几位聪明的将领已经不约而同地看透了清军此刻的战术,他们也集中了一部分力量进行反攻。其中,最重要的反攻是直取岭岗吴三桂的行辕,他们知道吴三桂派出最后一支部队后,行辕老营中的兵将不会多,却也没有想到会只有二百人。穆濯阿户领的是三千骑兵,他们已经杀尽了最后一名老营亲兵,这就几乎决定了吴三桂必死无疑。怒火中烧的阿户举长枪就要刺向吴三桂了,吴三桂手中的宝剑已经被打掉了,他心中直叫:“完了,完了……”
……正在这 千钧一发之际,横空射来一箭,端端地插进阿户的咽喉,紧接着就是一片箭雨,将水西骑兵们射得纷纷落马。“我来也!”领军大将跳下马来,向吴三桂一揖,道:“父王,我来了。”吴三桂起眼一看,原是他的义子、总兵马宝。马宝,又一次救了他的命!
清军行辕老营的战局急转直下,双方的骑兵来往冲突,越杀范围越宽,分不清谁胜谁败,但见双方都人仰马翻,尸横旷野。
正在节节败退的水西军忽然间吹响了牛角,那是撤退的号令,于是,残存的水西兵纷纷离开阵地往东南的八步撤去。
吴三桂巡视已经平静下来的战场。漫山遍野都是尸体,清兵的尸体和水西兵的尸体躺在一起,交错在一起,重叠在一起,双方都是在短兵相接中被砍死戳死的。也有的是被双手掐死的,而掐死人的人又被别的人砍死。许多尸体混合的血流干涸了,在黄土地上留下了一道道发黑的痕迹。凹地里那口数十亩面积的清水塘已经被血水染红了,许多伤兵挣扎着到塘边喝水,一堆堆地死在塘边,掉进塘里。活下来的清军将士们四出寻觅,他们想在漫山遍野的死人堆里找到自己的亲戚和朋友,尽管想在千千万万的死尸中寻找是多么地困难。有的清兵受伤后还没有断气,不时动弹一下,或呻吟一两声,引起注意,得到救治,若是动也动不了,哼也哼不出,就只能默默地等待死去。最惨的是水西军的伤兵,不仅根本得不到救治,而且若引起注意,轻的被再揣上一两脚,重的便被游荡的清兵们任意地砍上一刀或戳上一枪。一阵风吹过,卷起了阵阵浓烈的血腥味。在吴三桂三十多年的战争生涯中,见过的死人太多了,但从来没有今天这样残酷惨烈的场面。一方是他的将士,忠心耿耿地随他征战南北,东西扫荡,只要是他一声令下,没有一个畏死退缩的。不幸的是他们遇到了更忠心为主的水西兵,水西兵更是一些绝不畏死退缩之人,这样,刀锋对剑刃,针尖对麦芒,莫大的惨剧就在这片土地上发生了。在刚过去的这一天多时间里,人是多么地一钱不值,挥刀砍人的时候,被人一刀砍倒,倒下就永远起不来了……
谋士张以会手拿一张纸片奔来:“启禀王爷,各部报数上来,此战我军战死将士共一万六千五百余人,以贵州军战死数多,共九千八百余人。贼军死亡人数在二万以上。夏都统和马宝将军要我请示王爷,是否掩埋一下我军战死将士的尸体。”
“不必了。”吴三桂不假思索地道,“稍停片刻,全军便要追击穷寇,再无时间掩埋尸体了。”由于吴三桂这一句话,躺在岭岗——清水塘战场的双方将士三万多人的尸体便没有得到起码的掩埋。随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雀鸟啄食之余,尸首腐烂,恶臭熏天,终于留下漫山遍野一堆堆白骨。直到一年之后,这里新设了平远府,地方官才又组织兵民拾遍山骨骸共葬一穴,这便是有名的“水西万人坟”。后世乾隆十年时,平远州都司吕文魁凭吊万人坟,勒石刻诗于坟曰:
嗟将士之死亡,
感勇烈而悲伤。
骨一时以同穴,
名千载而馨香。
既捐躯以报国,
能取义于沙场。
叹人生兮不易,
惟气节兮堪扬;
表忠魂兮不朽,
勒陨石兮流芳!
此诗本义是颂扬清兵阵亡将士,但康熙二十五年时,康熙皇帝亲自为水西平反后,此战的水西军也相应地被肯定为正义。那么,以此诗用之于水西军,又再恰当不过。故在三百三十七年后,织金县八步镇人民政府筹资重修万人坟时,也将吕文魁此诗刻于石碑之上。此是后话,不题。
八
皮熊被人从战场上抬回八步,稍作救治,渐渐恢复了神智。他终究不放心清水塘战事,挣扎着想叫人抬他回去。他的亲兵参将罗兴道:“国公爷,清水塘我军已经失利,各部败兵正往八步退来,十几位慕魁穆濯、骂色正在议事厅内等你呢!”
“既然如此,何不及早告诉我?快抬我去,快抬我去!”
水西众将官见军师皮熊已经恢复神智,稍有慰藉,慕魁木开将皮熊离开后的战况一一给皮熊作了介绍,不无遗憾和哀伤地道:“只可惜阿户穆濯已率三千铁骑兵杀上岭岗之巅,杀尽吴三桂行辕老营的清兵,正欲刺死吴三桂之时,竟让贼将马宝跑来阻挡,阿户被箭射中咽喉,我们功亏一篑。我军终于不能取胜,只得退回八步。而今贼军正作短暂休整,只怕很快就要前来追击。这八步与清水塘距离不过十里,何以应敌,众将官俱听皮公决断。”
皮熊道:“我军伤亡如何?现有多少兵力可用?”
木开道:“伤亡难以计数。原先三万五千余人,现退于八步的仅有五千余人。估计战死的二万来人,约有一万人是被打散退往各个方向去了。穆濯和骂色中除了阿户、纳虎、堕机、田兴才、普拱、普戛等人为我水西尽忠战死外,还有几位不知下落,其余的都在座。”
皮熊道:“方才大家可有什么应对的意见么?”
“大家议论了一番,还没有个一致的意见。”骂色阿五道,“以末将看来,此战我军虽折了二万来人,贼军亦元气大伤。——贼军伤亡不会比我军少好多。不过而今我们却不能再集中与敌人打大仗。最好是实行分散御敌。各部回到自己的领地,一方面,地形熟悉,另一方面容易招集百姓。贼军来时,退至深山箐林,冷箭射他,险要处伏击他,点击一下就走,贼军退走,尾击一下就回,依旧种地猎狩。长此下去,贼军积小败而成大败,我军则积小胜为大胜。”
“阿五骂色说的是。”穆濯雄书道,“避实就虚,弱旅对强兵之要义也。”
穆濯普洛道:“回去后事就好办得多。这几个月的集中,将士们思家望乡,生活又诸多不便,回去后就可以安心御敌了。”
众将官纷纷陈述己见,大都赞成阿五的意见。皮熊乃道:“老夫亦赞成分散御敌之策。不过列位回本部之后,不当有孤军作战之感,试如阿五将军所言,我水西今后是积小胜为大胜。各部之间,当有密切联系,常通信息,必要时也会小范围集中痛歼分散贼军。估计今后吴贼会分兵各路进剿,列位不可大意。老夫今日便要去木弄箐,与苴穆、乃叶会合。今后各部若有要事,俱要与木弄箐中联系。列位,形势紧急,大家即刻分散而走,各回本部吧。”众将官纷纷起身,往议事厅外走。
皮熊躺在滑竿往木弄箐走的路上,他不由得又想起叉戛那……身为更苴的叉戛那年轻体壮,貌若潘安,风流倜傥,豪气万丈。阿扎屯一战,其勇猛杀敌,虽失之于鲁莽,也算得上耿耿忠心;果勇底之战,安坤重伤后由他代行总领全军,也与皮熊一起坚决主战。可是就这么一个重要人物,为什么竟会在关键时刻做出不齿于水西百万黎民的事呢?皮熊至今还不知道叉戛那被吴三桂擒住过,所以百思不得其解。应该说,果勇底围困吴三桂是皮熊施展毕生才华的杰作,在城中几成饿殍的情况下,倾全力去消灭贵州援军也应该稳操胜券。可是,有谁会料到叉戛那竟会调开把守要隘的军队,让贵州军运送了九万斤粮食进城,奄奄一息的城中兵将变成了张牙舞爪的老虎,在皮熊万万想不到的时候杀出城来与李本深内外夹击水西军,致水西军二个多月的必胜战略功亏一篑。与叉戛那相比较,安坤、禄天香夫妻俩可以算得上是光明磊落了。尽管皮熊曾经令人冒充清兵劫杀过与吴三桂已达成和议的安坤,但那是出于反清复明的需要,是出以公心之举,他问心无愧,有愧的是自己竟然被叉戛那一时的坚决所蒙蔽,竟然完全地失去对叉戛那的警惕。苍天哪,你既然给复兴大明提供了一次大好良机,为什么又要弄出个惹是生非的叉戛那?!应该说,只有到了这个时候,皮熊才相信大明王朝的确是复兴无望了。他之所以还矢志不移地继续努力,完全是基于一个大明忠臣的气节。明知前途无望,无望也要走下去。况且,历史上也曾经有过料想不到的奇迹。大明朝的前途也许就在料想不到的奇迹里!
皮熊躺在滑竿上摇晃,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扶在滑竿旁边的水西小将纪川:“前面可是燕子岩?”
“是,军师。”
“停下来。”
“什么……?”
“停下来,这里不是有一个安邦彦陵墓么?”
“是有一个安邦彦墓。”
“我们去拜谒一下吧。”
“国公爷,”亲兵参将罗兴惊奇地道,“他可是我大明朝的叛贼啊!”
“不错,他是我大明朝的叛贼。”皮熊道,“我今拜谒,意在问他,他何以能在当年迫王三善自刎,我却未能致吴三桂于死地?走吧。”
安邦彦的陵墓是一座硕大的土坟,坐西面东,正对朝阳升起的地方,一块八尺高的青石大碑上用彝汉文字清楚写着:“大明敕封贵州宣慰同知、水蔺乌沾四裔大长老安公邦彦之墓”立碑者却是“孝孙安世”。
明朝天启三年,新任贵州巡抚王三善带着黔川桂湖楚等省明军六万余人,渡过乌江长驱直入当时水西首府大方城,欲寻水西主力一战灭之,安邦彦却避其锋锐,将全军分散避入深山箐林之中,王三善全军乏粮,呆不下去,只得原路返回贵阳,过黔西内庄时,被安邦彦设伏兵截击,全军溃败,王三善亦自刎而死。
站在安邦彦的陵墓前,皮熊感慨万端。应该说,避吴三桂进兵锋锐,直至围攻于果勇底孤城,待其饿至不能抵抗再一举歼之,这策略没有大错,如果没有叉戛那作梗,纵然是贵州军来援,水西亦操胜券。而今老天既然作出不助水西助清军的残酷决定,水西军也只能走前朝安邦彦避入深山箐林的路了。四十八部百万人口的水西,众多忠心耿耿的文官武将,再加上有利的地形地物,只要再有好的策略战术,同他吴三桂、李本深现在仅有的二万多人捉迷藏,打游击,应该是可以取胜的。安邦彦是大明朝的叛臣,是皮熊感情上的仇敌。但在战略战术上,安邦彦则是他的良师。就凭这一点,他对安邦彦的陵墓拜了一拜。
九
皮熊来到木弄箐,带来了果勇底和清水塘两次大战失利的详情,令水西苴穆安坤和乃叶禄天香无限感伤。尤其是叉戛那放贵州军粮入城是水西军致败的关键这一点,安坤和禄天香最是恨得咬牙切齿。应该说,直到现在,他们仍存与吴三桂讲和之心,也一直在作这方面的努力,但是他们更知道,只有在军事上给吴三桂重创才有讲话的余地。而决没有将我军弄得一败涂地再求和的道理。叉戛那无疑是全水西留下骂名之人,但是,水西的文武百官,直至最高位的苴穆和乃叶为什么就事先不提防到他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皮熊对安坤和禄天香检讨道:“清水塘之战老夫亦有考虑不周之误。我只注意了防守裸龙河天险,根本没有想到吴三桂竟会派出李本深领一万余人绕道洪家渡、天生桥而袭我后背,那可是林深草密极难行军的小道,我军只要有一支三千人的部队守住天生桥这边的陡坡,他李本深也只能是望山兴叹。为此事,老夫悔恨不已!”
安坤道:“皮公勿须过多自责。清水塘之战我军与清军伤亡相当,也不算败,而今皮公既然来到木弄箐,休息两日我们再好好筹划一下。”此时安坤已经大好,可以缓缓地移动身子了。而他没有再去清水塘的原因,除了相信皮熊可当大任外,还因为乃叶分娩在即。
这时在座的禄天香反常地不发一语,表情痛苦,正听着丈夫与皮熊对话,忽然大叫一声:“快找阿姜大婆!哎哟!”
勿须吩咐,侍女阿水跑出去找来了接生婆阿姜,早已一边一个扶起禄天香,往后园卧房走去。好一阵难耐的等待。后园中隐隐传来禄天香痛苦的呻吟声。
皮熊知道此时不便再与安坤商议军战之事,只得转问道:“请问苴穆,小主人出生后可取了什么名字?”
“还没有取名。”安坤突然想起皮熊系饱学之士,随又道,“就请皮公为小儿起个名字吧。”
“苴穆就知道是儿子?”
“布慕们掐指算过,阿姜大婆摩挲过,无不肯定是儿子。就请皮公给儿子取个名字吧。”
皮熊闭目想了片刻,乃道:“有了。此是苴穆与乃叶所生长子,将来要继大位,苴穆必定望其出类拔萃,保水西江山永固,故而老夫以为,当名安胜祖,取其功勋胜过列祖列宗之意。不知乃叶可满意这个名字?”
安坤拍手道,“妙极!此名确好,就叫安胜祖吧。”
恰在此时,后园传来了婴儿的啼叫。那声音真大,一阵紧似一阵。少顷,阿姜大婆抱着捆于襁褓之中的婴儿出来了。一进门便不无得意地道:“苴穆,还真是个儿子呢!”
“来来来,抱给皮公看看。”皮熊略通相面之术,便见婴儿面白唇红,天庭大好,判定是大富大贵之相,心里不禁高兴起来。他想此子既是大富大贵之相,必定会在将来继任水西宣慰使之位。那么这就意味着水西不会亡于吴三桂之手,还将延续下去!而水西存在一天,恢复大明朝的希望也存在一天。不过他知道此时却也不能说破,只能连连称道:“好,好,好。”安坤在婴儿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对阿姜大婆道:“抱进去,告诉乃叶,名字已经由皮公取好了,叫安胜祖。”恰在此进,婴儿又啼叫起来,一阵紧似一阵,仿佛感谢皮熊给他取了一个好名字。
婴儿抱进去了,那位美而体香的美妾俄尼诺黛没有跟着进去,留在二人议话的花厅中,似有话说。皮熊是第一次见到俄尼诺黛,却也被俄尼诺黛的品貌气质所惊诧,心中暗想:“难怪吴三桂会为此女大动刀兵啊!”
“阿黛,”安坤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皮公也不是外人。”
“苴穆……”俄尼诺黛未语先泪,哽咽了好一阵才又道,“你还是将我……将我……献给吴三桂吧。”
安坤略一皱眉头,拉起俄尼诺黛的手,道:“今天是安胜祖出生之日,木弄箐中要大庆一番,改天再议吧。”
俄尼诺黛进而依偎在安坤胸前,不肯放弃地道:“苴穆,眼见我军将士一拨拨战死,皆因我而起,我心中难过啊!”
“屑迭休要如此想。”皮熊插话道,“吴三桂灭我水西之意已久,求索屑迭不过是个借口,若是屑迭已归他,他也会另找一个借口。不管用什么借口,目标却是一个:灭我水西。”
“可是,皮公,”俄尼诺黛道,“不到他身边怎知他是这样呢?”
皮熊正想说,安坤却道:“不讲这些伤心话了,马上就要庆祝呢!”
俄尼诺黛点点头,道:“苴穆,我平生只听你和乃叶阿姐的话。这一次我可要自己作主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安坤道,“莫非……”
“苴穆勿须惊奇,今天我不会走的。”
“那就好。过了今天,听听你乃叶阿姐的意见再说吧。”
俄尼诺黛微微点了点头,乘安坤掉头时,又微微地摇了摇头。
敏感过人的皮熊似乎猜中了什么,心中暗道:“可不能让这女子搞什么和亲之类呀!”
十一
乘花轿由吹鼓手簇拥着行进在西去八步的石板驿道上,行不多远,吹鼓手们便咿哩哇啦地吹上一阵。在距八步四五里的山垭口上,花轿被一小队清兵截住了。带队的把总喝道:“什么人?到哪里去?”
扶着花轿的一个年轻彝女双手叉腰,笑道:“军爷,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假看不出来?”
清军把总跳下马来,伸手一拧年轻彝女的脸蛋,道:“看你们像是送亲?”
“对喽,”彝女道,“送我们家主子去一个地方。”“什么地方?”“一个说出来吓死你的地方。我就不说了吧。”
“除了吴王处,哪个地方说来吓得倒我们!姑娘,还是老实讲来,让哥们听听,若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接的亲,就放你们过去,若是个接了去也吃苦受累的地方,不如连新娘带你都跟了哥们多好!哈哈哈!”说话间又伸手拧了彝女脸蛋一把。众清兵一齐放声大笑起来。
“谁呀?”一个娇嫩悦耳地道。被称作阿霜的侍女打开花轿门帘,轿中便走出一个艳丽无比的美女。众清兵唰一下将目光全投向了她的身上,有一半人微张着嘴巴再不能动,另一半人直往肚里吞口水。最可笑的是带兵的把总,竟惊诧得失手掉了手中一直握着的腰刀,“哐铛”一声敲响了驿道的石板。“没有见过,是吗?”甜美圆润的声音,再加上她那夺目的衣裳,随风送来的奇异香气,令众清兵越更着迷,一直愣着发呆,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问你哪!”阿霜凑近清兵把总的耳朵大叫一声。这一声大叫才把把总从痴迷中震回,却道:“是谁问我?”
“是我们家夫人,有话问你。”
“夫人请讲……请讲……”
“我是你们亲王爷迎娶的新夫人俄尼诺黛。你知道吗?”
“……知道。小人听说就是为了夫人久久不得归我亲王爷,亲王爷才发兵来打水西的。”
“那是过去之事,而今我与亲王爷大喜在即,你便是亲王爷派来迎娶的人了吧?”
“啊……是是是!小人便是亲王爷派来迎娶夫人的。”
“那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吴应才。”
“那就是亲王爷本家子弟了。吴应才!”
“小人在。”
“那你就在前快马加鞭,速去禀报亲王爷,就说我俄尼诺黛到了,快去吧。”
“遵命,夫人!”吴应才留下一半人随轿,另一半人由他带领一溜烟速往八步去了。
暂时住在八步朵泥则溪衙门的吴三桂听把总吴应才报告说俄尼诺黛来了,欣喜万分,也惊诧万分。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这是安坤、禄天香求和之举,即企图通过送出美妾而得到他的宽容。哈哈,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本王当时以礼索之,你安坤竟耍花招拒不从命,仗侍人多地广抗拒于本王,竟至于围本王于果勇底城,几乎害我一世英名。果勇底危急关头安坤也曾与本王有过和议,条件是本王退回云南,安坤送出美妾,然而竟又有人冒充官军劫杀安坤,坏我和议,至今本王仍不知坏事者是皮熊呢?是叉戛那呢?还是其他什么人呢?总之水西之地凶山恶水出乱人,惟有斩尽杀绝才是。安坤呀安坤,你此时才送出美妾已经太晚了!不过吴三桂还是感到十分惬意。毕竟是梦寐以求的美人终于投到他的怀抱里来了呀!如果今后考虑到要宽待安坤的话,那就以保其性命为最大限度了……
吴三桂正胡思乱想之际,美妾俄尼诺黛的花轿到了。吴三桂几乎想走上前去为她打起轿帘,不过想了想便忍住了,依旧端坐于议事厅正中交椅上,他不能失去大清王爷的尊严。侍女阿霜打起轿帘,扶起俄尼诺黛,缓步走上堂来。俄尼诺黛习过汉族礼数,乃作万福拜道:“贱妾俄尼诺黛参见王爷,愿王爷千岁,千千岁。”
吴三桂此时面对文武臣僚,不便有失礼数,乃道:“你便是本王在去年中巡视水西时点中的美人,今日迟来,本当治罪,念你身不由己,也就罢了,来人!”
一名亲兵应声来拜道:“王爷!”
“送美人后厢歇息去吧。”
待亲兵送俄尼诺黛到后厢去后,吴三桂乃对众文武臣僚道:“众卿家,美妾既已归于本王,又值我军连取果勇底、清水塘两战大胜之后,正须休整之机。本王想在三日后操办婚庆,就在这八步大寨与全军共乐。何以备办,便请张先生主持了。”
书吏张以会道:“王爷历过一劫,再逢美事,自当全军大庆,然此水西腹地,军中万物欠缺,何以解决酒肉之需,还请王爷示下。”
“这有何难!”吴三桂道,“我看这八步大寨周围尽皆富庶之地。可遣人到所有大小山寨杀猪宰羊喝咂酒。同时尽量搜集粮食,以备日后扫荡水西各地之需。”
张以会道:“王爷所说甚是。不过若遇村民不给猪羊粮食,又将何以处置?”
“废话!”都统夏国相道,“水西军民一体,人人皆贼,非贼亦是贼人亲属,给他留下条活命就是好的了。不消说,抢!抢他个十寨九空,如有反抗者,杀!杀他个一干二净。还有那将粮食猪羊藏匿,人影无踪的。烧,烧他个灰飞烟灭。就这么个烧、杀、抢三个字,传扬开去,何处敢不畏服!”
“还有,”总兵马宁道,“凡是女人,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尽可掳来,以充军用。弟兄们数月饥渴难禁,不可不顾。”
吴三桂笑意微微,默许了夏国相、马宁等人主张。
其后三天之内,清军三万绿营将士梳子梳篦子篦似地扫荡了八步周围三十里内的地面所有村寨,无论彝苗仡佬龙家,都被这批如狼似虎的恶人万般摧残,除了女人们被掳走外,不再有一个活人,不再有一个村寨,空中飘来的全是浓烈的烟火味,又杂有西面十里外清水塘未得收拾的尸体的腐烂味。历史上有过无数征战,皆难免伤及无辜,可是,像绿营清兵在八步周围这样的斩尽杀绝还是少有的。而且往后的数月扫荡中,吴三桂都一直对水西采取毫不留情的铁血政策,使水西原有的人口留下了不足一半,演绎了人间莫大的悲剧,此是后话,不题。
十一
天未黑尽,吴三桂便屏退左右随员,与美妾俄尼诺黛上了床。他们都是深悉追求之道,脱去外衣之后,并不急着再脱内衣,便同床共枕躺下了。她躺在他的手弯里,让自己的体香阵阵地袭向他的鼻息。他则一手按在她那丰满的胸脯上,一面沉醉在莫名的成功和喜悦之中。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缓缓地褪去了她的内裤,却仍不急于去触摸她那最隐秘的地方,而是问道:“美人,你说实话,是否乐意来陪本王?”
“不……”俄尼诺黛微微摇了摇头,“我不乐意只是陪你,亲王爷,我要同你——永生永世两相亲……”
话未说完,她已将手伸进他的裆间,轻轻地一碰,他便雄起了。他再也按捺不住,迅疾地脱净了全身衣裤,也迅疾地再将她的内衣脱净。这时,室内已经充满了她身上那绝妙的香气。吴三桂趴到她身上,觉得如卧棉上,又似浮在半空。他顺理成章地进入她的生命之泉,更有一种蠢蠢欲动的感受。吴三桂平生练成了十分精妙的床上功夫,与同样精妙绝伦的俄尼诺黛一经配合,便进入了人间云雨的顶峰。吴三桂终于若有所失,接着又是十分惬意的倦意,也许还由于俄尼诺黛剧烈动作后更浓郁的香气袭人,便沉沉入睡了。
俄尼诺黛没有睡去。她无法睡去。她忆起了夫君安坤和她视之若嫡亲阿姐的乃叶禄天香的嘱望——乃叶禄天香一面给新生的婴儿安胜祖哺乳,一面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说:“阿黛呀,你既已决心舍身救水西,救我们的夫君,救阿姐母子,便是万世敬仰的英雄。阿姐以为,吴三桂与阿妹又有共同志趣和才情,只要阿妹用心,他应当可为阿妹所动。此别后前途难料,惟望阿妹原谅阿姐过去过严之处,多恋昔日共乐之趣,若他日感动吴王得以成功,水西必为阿妹建祠永念!我们的小胜祖必奉阿妹为亲娘!”苴穆夫君安坤则是与她在枕席之间作最后的话别。安坤已经欲哭无泪,仍凄伤万分地道:“阿黛呀,而今去你虽是孤身一人,却胜过我万千兵马,你是在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之将至,千钧重担惟你承担。望你念五年来的恩爱,念水西苍生的存亡,一定要尽心竭力啊!”她在泪水与感伤中上了花轿,已经能够勉强骑马的夫君安坤送她出了五里远才止步,她的记忆永远定格在那个时候,金灿灿的太阳给跨马停止于山头的安坤镶了一层金辉。她牢记住了自己对安坤和禄天香所作的诺言,“放心吧,俄尼诺黛生是水西人,死是水西鬼……”今夜初战,是她意料之中的成功。那么,明天呢?后天呢?更多的日后呢?应该如何去动摇吴三桂呢?她真想移开吴三桂始终按在她乳房上的手和压在她腿上的腿,起身来独坐一会,但她不敢。她怕引起他的不满,而且此时睡意来了,来了,什么都再不知道了……
俄尼诺黛做梦了。她梦见的是安坤,是与安坤初识的那个夜晚,年老力衰的丙列慕魁将自己的爱妾送给安坤那个初夜。年轻体壮的安坤压在她的身上,进入她的身体。沉重的压迫,频繁的起伏,好不畅快至极,她睁开了眼睛。呀,怎么不是安坤?吴三桂再次伏在她的身上,问的是与安坤同样的一句话:“怎么样?满意不满意?”她又闭上眼,点点头,浪动着自己的臀部,以真正的激情回应他的激情……
次日,吴三桂让中军官吴应松传令各部,依昨日的安排,扫荡八步大寨以外二十里内的村寨,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要再来烦他。他要同新纳的美人在则溪衙门后花园共度情浓无限的一天。远离世事纷扰,有美而体香的佳人厮守,又是同为音律知己,实是人间快事!他与她在后花园鱼池边的凉亭中挨肩坐定。他挽着她的肩头,道:“美人,本王巡视卧这城时,你为本王唱过的那首曲谷:《家猪和野猪在一起》,是本王一生中觉得最美的一支歌,这几个月来,本王思念你时,便以这支歌解忧,而今本王吹笛,你唱。”
“阿霜弹琴。”俄尼诺黛说,“我这个丫头弹得比我还好。来,阿霜!”
远在花园中扑蝶的阿霜跑了过来。俄尼诺黛将月琴递给阿霜时,吴三桂的笛已经吹响,果然丝毫不差,而且分外悠扬。阿霜惊诧不已,露齿一笑,拨动了月琴,俄尼诺黛也随之甜蜜一笑,唱出的却是另一首歌词:
獐子对麂子说:
“你继续玩吧,我休息了。”
麂子对獐子说:
“你继续玩吧,我休息了。”
两个同时说:
“我们都不玩了,共同休息吧。”
大雁对野鸭说:
“你继续玩吧,我休息了。”
野鸭对大雁说:
“你继续玩吧,我休息了。”
两个同时说:
“我们都不玩了,共同休息吧。”
姑娘对小伙子说:
“你继续玩吧,我休息了。”
小伙子对姑娘说:
“你继续玩吧,我休息了。”
两个同时说:
“我们都不玩了,共同休息吧。”
“妙极!”吴三桂放下竹笛,赞道:“与那首‘家猪和野猪在一起’不相上下,各有千秋,真不知水西《曲谷》有多少首歌啊!”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首歌。”俄尼诺黛又笑道,“王爷,贱妾再唱一首歌,包你拍案叫绝。”
“有那么好吗?”
“王爷请听。”俄尼诺黛抱起月琴自弹自唱道:
鸡嘴没得鸭嘴圆,
郎嘴没得妹嘴甜,
八月十五亲个嘴,
大年三十还在甜。
曲调诙谐,轻佻,接着重复三遍“八月十五亲个嘴,大年三十还在甜”,使人产生一种甜蜜无比的感觉,直待俄尼诺黛结束了最后一个尾声,吴三桂才一拍亭中石案大笑道:“好大夸张,绝妙!绝妙!”
俄尼诺黛风情万种地笑道:“亲王爷既已拍案叫绝,该赏贱妾什么呢?”
吴三桂凝神一想,忽从美妾的媚笑中有所领悟,一把搂过美妾,将自己的嘴唇贴到美妾的嘴唇上。良久方才放开,又大笑道:“可叫我的香美人永远甜,永远甜哪!哈哈哈哈哈!”
当天夜间,吴三桂与香美人又是一番云雨后,喘息初定,问道:“美人,安坤放你来归本王,必有所求,你说吧,本王该答应的答应,该宽宥的宽宥。”
俄尼诺黛轻声道:“闻知王爷最忌妇人干预政事,贱妾不敢讲。”
“本王确实不愿妇人干预政事。不过,你而今是本王最宠幸之人,但说无妨。”
“王爷,”俄尼诺黛侧身搂抱着平躺的吴三桂,道,“安坤要我请示王爷,他送出我归于王爷后,能否准他归顺,依旧保留他水西宣慰使的职位?”
吴三桂道:“此时非当日围困本王于果勇底之时,只要逃脱性命便是他的福气了。本王念他年轻,只要自缚束降,便饶他不死了。”
俄尼偌黛道:“若是贱妾为他求情呢,亲王爷?”
“也不行。”
“可是,贱妾是答应过他的呀,贱妾向他保证能请到亲王爷恩准他继续担任水西宣慰使,他才肯放贱妾侍候王爷的。王爷这一不准,贱妾岂不失信了么,亲王爷,我的好亲王爷哟——”
俄尼诺黛抱着吴三桂,手捏着他的生命之根,整个胴体又洋溢着不可抗拒的魅力。吴三桂又雄起了,又想翻到她的身上。她夹紧了双腿,不无要挟地道:“亲王爷若不答应的话,贱妾也不答应……”
这是个令吴三桂难于抗拒的要挟。欲火又盛的他只得道:“答应你……”他们又都全身心地投入了交媾。直到结束,吴三桂喘着气下来了。俄尼诺黛仍不放弃地道:“亲王爷,你是答应了的啊……”
“本王怕我的香美人生气,不答应不行哪,”吴三桂道,“美人可先给他去信一封,叫他来降。”
“……”俄尼诺黛一时无语,她是在想,如果这又是一个圈套呢?若是她的苴穆降了,又不给宣慰使一职呢?
“你,行吗?”吴三桂又伸手按住了她的胸脯。
“亲王爷,此时叫安坤来降,恐怕他还不敢,他会怕王爷言而失信,岂不冤枉!”
“本王贵为亲王,岂会失信?”
俄尼诺黛相信自己有移情要挟的魅力。她要为安坤及水西安危尽心竭力,但具体如何去办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为今之计,只能做到为木弄箐争取一点时间,使之有利于安坤继续疗伤,有利于才产下安胜祖的禄天香的休养。想到这里,她乃道:“亲王爷如此宽大为怀,贱妾谢过了。亲王爷,而今可否且容安坤一时,放下木弄箐不攻,等待安坤回心转意?”
“行,美人说得也是,这样吧,他此时若肯来降便降,若还心存顾虑,怕这怕那,本王也暂容他一时,放下近在咫尺的木弄箐不攻打。他哪一天想通了,甘愿来降了,本王亦宽大待之。如何,美人?”
“贱妾深谢王爷。”其实,吴三桂是何等精明之人,他放下木弄箐不打,是想先分兵扫清外围,最后才在木弄箐彻底灭掉水西。这个决策早已定了,却轻轻巧巧给了天真的俄尼诺黛一个大人情。不过,无论如何,木弄箐这个当时的全水西的大本营暂时还不会受到攻击了。
十二
清晨,朝霞满天,薄雾飘横群山之间。清军总兵王可臣带领自己的部队离开八步往南直取二十里外的绮陌大寨。与王可臣并辔而行的是叉戛那。他神色奄奄,惘然若失。果勇底之战时,吴三桂派那个草医刘兴祥,利用他讲义报恩的心理,骗他下令闪开石垭口关隘,可是,结果并不是吴三桂带三百亲兵逃出去躲避时疫,而是李本深的三千人马运粮入城。这一欺骗使他犯下了滔天大错。当他在破头山上眼见自己的部队纷纷败溃时,他真想拔剑自刎。但拔出剑来又不忍下手。因为人一死去便再不能复生了啊!可是他又觉得无颜去见因他错误而溃败的将士们!正在他茫然无计,进退两难时,一支清军冲上了破头山,将他擒获了。那天,他被押到了吴三桂的行辕。吴三桂亲手为他解开了缚绳,好言安慰,劝酒压惊。又一次面对吴三桂的善待,不知为了什么,叉戛那竟说不出愤恨的话语,只是低声道:“吴三桂,你杀了我吧,我对不起我们家的人啊……”
“不不不,”吴三桂劝慰道,“杀你不过略挥一刀,但又怎么能够杀你呢?怎么会让你对不起你们家的人呢?我说过了,事平后就让你继任水西宣慰使一职。安坤倒下去,叉戛那站起来,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将来水西百姓安居乐业,岂不美哉!”
吴三桂不过是一句安慰话,叉戛那却信以为真,又有一些不相信,心情便也逐渐缓和下来。不过进入八步大寨后,吴三桂沉湎于与美妾相伴,不再理他,只叫叉戛那跟到王可臣军中。
前军探子奔来报告:“报告将军,绮陌大寨已到了!”
王可臣随口吩咐道:“你告诉刘副将,按昨日方法进寨。”
片刻之后,前军分为两股,迅速地从两翼扑上去,将绿树林中的绮陌大寨团团围困起来。包围刚成,清兵们已经纷纷冲进寨中。一时间寨中狗叫一片,哭声一片,不时还传来一二点刀剑碰磕之声。“进寨!”王可臣扬鞭抽向叉戛那骑的马屁股。那马岂敢怠慢,扬起蹄子驮着叉戛那冲进了绮陌大寨。一名彝家中年人被砍倒在寨子中心场坝上,另有几人被绑缚在场坝边的拴马柱上,清兵们正纷纷攘攘地从一家一户中背出粮食,牵出猪羊耕牛,带来一个个衣衫不整的妇女,全都集中在场坝上。几乎每一家的屋里,都被杀尽了老人、孩子和敢于反抗的男人。杀死的人中也有妇女,那都是不从于强暴,拼命反抗而被杀。而被带到场坝上的妇女无不裙脱裤垮,分明是都被如狼似虎的清兵强奸过。惨无人道的劫杀抢掠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王可臣令吹起了号角,部分清兵牵着驮了粮食财物的牛马,押着泣不成声的妇女撤出了寨子。往八步大寨回走,一部分清兵则又继续往其他寨子进发。这时,寨中所有的房屋都被点着了。一时间浓烟冲天,火声哔剥不绝。
叉戛那越看心里越难过,乃对王可成说:“王将军,我有些不适,想回八步营中休息。”
王可臣道:“你老兄又想开溜是不是?我知道你怕见你的百姓遭抢、遭杀、遭强奸、遭火烧房子。可是你想想,弟兄们在果勇底被围两月,早就怒气万丈,不让他们抢杀强奸烧房子他们心不平啦!”
“可是,像这样杀尽了百姓,我今后的宣慰使又如何当唷。”“
不会总是这么杀的。等弟兄们出够了气,亲王爷自会下令避免的。放心吧,我的宣慰使老哥。哈哈哈!”
这分明是恶意的取笑,使叉戛那的心情越发沉重起来。他频频回顾火烟冲天的绮陌大寨,心中产生了莫名的愧疚和悔恨。这难道应该是他登上宣慰使必须付出的代价吗?
王可臣带着叉戛那去了三个彝寨,两个苗寨,一律地烧杀抢掠。寨中百姓除了一部分人逃上山躲避外,整座整座的山寨都被摧残得荡然无存。面对治下同胞们肆意蹂躏的事实,叉戛那终于明白了吴三桂不但不会给他袭领水西宣慰使一职,甚至连水西各部都会不复存在,要将水西所有的人——无论彝、苗、仡佬、布依——全都斩尽杀绝,要在水西彻底死亡的废墟上改土归流。那么,叉戛那今后的日子会好过吗?只有在这时,他似乎才认识到吴三桂何以要把他放到王可臣的军中来,叫他亲眼去看清兵如何屠杀自己的同胞和属民。如果世界上有后悔药的话,叉戛那一定要吃一副,让时光倒流到破头山他拥有全军总领之权的时候,那么,他决不再听刘兴祥的鬼话,一定要饿死吴三桂全军,集中力量消灭贵州援军。结果必然是水西大获全胜,他叉戛那便有空前的成功和威望,到时候,只要他一动手,还怕水西不是他作主?!错了,错了,大错特错了!在回八步的山路上,叉戛那没有再答理王可臣。他悔恨交加,垂头丧气,竟有些喉头哽咽,眼眶发湿了,悲痛欲绝地回到了八步。
叉戛那回到八步营,刚抹了帕脸,便见禄天香的侍女阿霜和吴三桂的一名亲兵参将快步走来,阿霜仍像往日一样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一个礼道:“更苴,夫人有请。”
叉戛那一怔,疑问道:“夫人?哪个夫人?”
“走呀。”阿霜道,“更苴去了便知。”
叉戛那去到则溪衙门,刚进议事厅,便听见后院隐隐传来了丝竹声,仔细听却有他久已熟悉的月琴声。
他知道是谁来了,心中一阵激动,脚步早已迈过花园的石子路,来到后茶厅,果然见到吴三桂吹竹笛、美妾俄尼诺黛弹月琴,正配合默契,相得益彰。茶厅中另已摆下一桌酒席。叉戛那不敢唐突,直到他们一曲终了,方才施礼道:“见过王爷。”
吴三桂道:“免礼吧。此回却是本王新纳美人想要见你,请入席吧。”
侍女阿霜为三人一一斟满酒杯。俄尼诺黛对叉戛那举杯道:“诺黛听说更苴阿哥现在王可臣军中,心中甚是挂念。今日求得王爷恩准,才得与阿哥见上一面,也是我们兄妹一场了。请阿哥满饮此杯,阿妹我……”说话间不禁垂下泪来。
叉戛那虽有偏狭之处,却也是性情中人,此时不免被俄尼诺黛垂泪感动,乃举杯道:“叉戛那死生难料,而今得阿妹依然记挂,心中也就满足了。”说着一饮而尽。
吴三桂道:“你也别过于多虑,今后本王自有安排你处。”说罢接酒杯一饮而尽。
叉戛那已从吴三桂口气中感到了对他的冷淡,心中不免又生凉意。不过他旋即也就将一切置之度外了。
饭后,俄尼诺黛对吴三桂道:“王爷,贱妾想同我阿齐哥说几句家里的话,王爷允否?”
吴三桂道:’你们都已归顺了本王,又是兄妹相称,有何不可?”
得到吴三桂的应允,俄尼诺黛带着阿霜与叉戛那到凉亭中叙话。
她起眼细看叉戛那,面色惨白,双眉紧锁,目光黯淡,全然失去了当日气宇轩昂的青春风采,忆想起数年间的朝夕相处,特别是寒坡岭击破明军后二人情爱的甜蜜往事,俄尼诺黛心生怜悯,两滴泪珠,沁出眼眶,掉在地上,响起“滴嗒”之声。
“阿妹,我……”叉戛那在昔日情人面前更生悔意,嗫嚅道,“我对不起阿革兄弟,对不起大家……”
“哼!”俄尼诺黛由爱生恨,斥责道,“我倒是问你,为什么要放李本深送粮食进果勇底城?”
“我该死,我该死!”叉戛那道,“吴三桂欺骗我,说果勇底城中时疫流行,他要从石垭口出去,到李本深营中躲避,我信以为真,像三国时候关云长报答曹操出华容道一样报答他,撤开石垭口的守军,让他出去。谁知他是骗我,竟是由李本深的三千兵马运粮进城。我悔不转呀,悔不转呀,呜呜呜呜呜……”说到这里,叉戛那呜呜嘤嘤哭不绝声。
俄尼诺黛再斥道:“就因为你这样,我们水西家被杀死了千千万万人呀!”
“……”叉戛那此时越更愧悔万分,半句话说不出来了。
“你呀你!”俄尼诺黛恨恨地道,“你算得上是彝家汉子吗?”
受到毕生中最心爱的人儿一再斥责,叉戛那眼前一片黑暗,道:“阿妹,我已铸成万世唾骂的大错,只有去死了。”
俄尼诺黛别开脸去,掏出香帕,抹着眼泪离去了。
侍女阿霜则说:“对,你应该去死,去死吧。”
叉戛那万念俱灰,早已魂不附体,像喝醉了酒一样,步履迷茫地朝门外走去。走出院门,来到八步大寨街,却见一群清兵将士迎面走来,为首的正是总兵王可臣。
王可臣道:“叉戛那,还往哪里去?”乍见王可臣,叉戛那眼前浮现出绮陌大寨遭受清军血洗的情景。他全身忽然热血奔涌,纵步上前,夺过一名清兵手中的长枪,往王可臣胸前便刺。王可臣本有过人机敏,闪身让过时,那枪却将身后一名参将戳倒。叉戛那抽出枪尖再刺时,王可臣早已足底生风跳到数丈之外。叉戛那高声叫道:“还命来,还我水西的命来!”边喊边疯狂地往见到的清兵清将乱刺。所过之处,倒下了一片清兵的尸体。王可臣先是被叉戛那的突然举动惊呆了,片刻清醒之后,耳边响起了吴三桂的声音:“若是叉戛那轻举妄动,可伺机诛之!”于是王可臣一声令下,一阵猛烈的箭雨向叉戛那射去。叉戛那终被乱箭射中,倒地身亡。
第三章 叉戛那鏖兵阿扎屯(七)
第三章 叉戛那鏖兵阿扎屯(八、九)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二、三)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四、五)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六、七)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八)
第六章:吴三桂绝境议和
第七章:李本深援军解围
吴勇简介:男,1949年11月出生于黔西县城关镇水西村,1962年9月黔西一中肄业。1965年调织金县国营桂花林场当工人,后提为林业工程师,又调任县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县旅游局副局长,县文联常务副主席。现已退休。现任民营织金竹荪研究所所长兼总工程师,系中国食用菌协会常务理事。有多项科研课题获省市科技成果奖。同时致力于文学创作,是毕节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乌蒙史诗》长篇小说系列(已出版5部)获省第四届乌江文学奖,长篇小说《国之宝桢》即将改编拍摄四十集电视连续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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