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
爷爷看他的那一眼,像是被叫醒的。爷爷睡了好久,猛地苏醒过来。可让鲍贝失望的是,爷爷又像随后睡了过去。在来人面前,爷爷眼皮也不抬,低低说声“走吧”,就自己前头去了。鲍贝还愣了愣呢,看来人跟上爷爷了,自己才想起跟上。来人跟爷爷进了屋子,鲍贝忙着倒水,又悄声让爷爷告诉自己这是哪儿来的客人,自己好去地里通知他爹一声,看中午怎么招待。爷爷没言声呢,来人就开腔了:“你爷爷是我的老班长。”鲍贝似乎明白了,退着出了屋,好像突然变成了一条寂静的影子。到了院外就不同了,他一步三跳地跑。不断有人涌进院子,全都知道他爷爷家来了个外地人。那外地人啊,好像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从天边驰来的,一看就知不凡,但他确确实实地是来村里找爷爷的。他下了出租车,问了很多人,最后才问到在街上玩耍的鲍贝。那小子领他往爷爷家走,才看到坐在院门口槐树下乘凉的爷爷,他那气势就低了,甚至低得只到鲍贝的腰胯以下。鲍贝远远地叫声爷爷,他就三两步赶上去,到爷爷跟前却只是并脚跟立着。自然,脸上还带笑的。院子里的人也听到了来人对鲍贝说的话,似乎这时候才想起来,这个平日沉默寡言的鲍老头,也是有些来历的。对此,他们过去有些疏忽了。
鲍贝快高兴死了,他飞一样地出了村子。夏季的原野,绿意盎然,鲍贝也不知道自己两眼看到了什么,也浑然忘了自己要往哪里去。他的目光胡乱地掠,明明掠到了背着一只草筐的荷仙身上,却偏偏不予理会。这就不怪荷仙生气了。荷仙大声叫他,他看一眼荷仙,只嘿嘿傻笑,什么也没说呢,又撒腿跑了。他一口气跑到他家花生地地头上,他爹鲍福早站了起来,手里攥着两把草。他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喘着气就朝他爹喊:
“快回家快回家,有喜事啦!”
话喊出来,随即一愣。这是他自己心里想的,他怎么能这样断定呢?他好像羞了一下,也似乎有点不安,因为他刚才确实地冷落了荷仙。
他爹问他:“会有什么喜事啊?”还埋怨他,“你再胡跑吧,你再胡跑就会有喜事了。”他把气喘匀了,说:“爷爷家来了客人,还叫爷爷‘老班长’呢。”
这回就让他爹发愣了。他爹呆呆地看天,猜时辰似的。他就说:“爹,爷爷当过兵不是?”他爹这才慢慢说:“那可是早些年的事了。”脸上的神情是很费劲的样子,说明他爹几乎把那档子事给忘记了。即使这样,他爹也开始往花生地外走了。
他爹说:“我只是听你奶奶说过,如果你爷爷在部队干下去,到现在就混好了。”他跟在他爹后面,笑嘻嘻的说:“爹,爷爷能在部队干下去,咱爷儿俩就不会在这大太阳地里苦熬啦。”他爹回头,目光轻飘飘扫他一眼,他觉得爹的用意很暧昧,就哈哈笑声来,说:“知道了知道了,爷爷如果在部队干下去,现在到村子里做客的就不会是别人,而是我爷爷!可那才不会再有我们爷儿俩呢!”
父子俩一前一后回了村子,看到街头巷尾的人来人往,过节样热闹。迎面碰到几个体面的村干部从他爷爷家鱼贯而出,鲍贝心里就又踏实了一些。他的预感是对的,是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他听村干部对他爹爽快说:“家缺什么就向村里张口要。要我们陪呢我们就陪!客人要给面子,村里就决定宴请他。”没听清他爹是怎么回答的,但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如同这盛夏的阳光,又热又亮。他的心情就如同这夏季旺盛的草木,蓬蓬勃勃地生长,略一迟就一辈子来不及了。他的心情也如这热水烫着了似的蝉鸣,可是他还在紧着催促自己,叫得再响些,再响些。这就不怪他还是看不见荷仙了。荷仙从街头走来,端着个大托盘,上面放了两三盘菜,都细致地用空盘子倒扣着盖上。荷仙佯怒说:“鲍贝,也不来帮帮我!”他又是一愣,忙在身上搓了搓手,把托盘接过来。
荷仙先一步走进爷爷家的屋子,微微笑着,不声不响,抓块抹布,将爷爷的吃饭桌子擦拭干净。鲍贝把托盘放下,她则利利落落把饭菜从上面拿空,又随手拎了托盘,一闪身,去了爷爷的厨房。
鲍贝的娘也已经赶来在那里操持了。原来爷爷是跟儿孙分家单过的。鲍贝的娘是个不多言的人,见她来帮忙,也只是笑了一下。荷仙忽然想起来自己好一阵子没有说话了,就抬头说:“大婶,客人姓洪不是?”鲍贝的娘说:“我还真没问问。”荷仙就兀自点头说:“我听见是的。”过了一会儿,又说:“他哪儿的人?江苏的吧。”鲍贝的娘说:“这个我也不知道。”她说:“还真是的,听口音也听不出来。如果是江苏的,出省了,那可就远了。”鲍贝的娘说:“我哪儿出过门子,不知道这些事。”荷仙还在点头,说:“一看就知道是当过大官的人!你看看,这当过大官的人,就是不一般,多精细。他坐什么好车不能来咱村子啊?人家偏打辆出租来了,怕的就是……怕的就是让咱想他拿威势压人。大婶,我说的对不对啊?”鲍贝的娘笑说:“你这鬼丫头,心眼儿就是多。”她就说:“大婶,我还怕您嫌我笨哩。”鲍贝的娘说:“这怎么说来着?”她又沉思了一下,说:“大婶,当了大官的人还来咱这荒村野店看人,为的什么?也不是我妄猜,爷爷是对这大官是有恩的人,最少是救过他一命。没有爷爷救他一命,他还能过上后来红红火火的好日子?他还能养这么白?这么肥?这样的事我听说得可多了。”鲍贝的娘却只是咧着嘴笑,不言语什么。荷仙说:“大婶,您多少应该知道的,爷爷在部队都做过什么?”鲍贝的娘说:“哎呀,还提这个呢,他当过兵这档子事家里人都给忘记了。咱只尽了这待客之道就是了,管那么多有什么用?”荷仙笑说:“大婶说得很是!人家大老远地来了,也别叫人家以为咱土旮旯里要吃的没吃的,要看没看的,要玩的没玩的,还怪异咱们在这里怎么活人呢。”说着,站起来,这才告诉鲍贝的娘,自己已经捎来了三盘子菜,都是辣的,她可以少做些。
吃饭时,爷爷没叫村干部来陪。鲍福原有这个意思,因为往日村子里但凡来了有些头脸的客人,村干部都要出面,况且村干部也对他主动提起过,但看他爹神情淡淡的,知道内里会有些什么缘故,就忍着没提。爷爷对那客人也没多少话,不紧不慢抽着自己的烟袋锅子,让喝酒呢喝了也就喝了。那客人却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心情好像也没受什么影响。老头子不讲话,他就跟鲍福、鲍贝讲,其实就是跟鲍贝讲,鲍福也不是多话的人,跟鲍贝的娘是一路人。鲍贝不像是他亲爹娘生的,爱说,嗓门嘹亮,一张口就像放小钢炮似的。
那客人就说:“我看啊,你这孙子真是随了爷爷了。”鲍福、鲍贝都误以为说鲍贝的形容跟爷爷相像,两个人的眼角就悄悄往爷爷身上瞄了一眼,鲍贝还咧着嘴笑,露着一口的白牙。客人却接着说:“你不知道的,在部队时我最爱的是什么!”
鲍贝说:“洪爷爷,那您最爱的到底是什么呀?”客人说:“我最爱的就是听你爷爷喊口令,那叫一个好听!他在操场上喊,隔着一座苔山都能听得真真亮亮。”鲍福、鲍贝一听,眼里不禁有了一丝疑惑的目光。
确实,爷爷在他们父子多年的印象中,从来都是沉默的。客人又感慨说:“你可能不信,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再听到你爷爷喊一嗓子口令。当年我从部队转业留在了徐州,没回湖南老家,到如今就没动过地方。你听我口音都改了,一口的苏北话,跟你们这地儿的口音差不多。这一眨眼我和你爷爷都老了,才又见到你爷爷。说实话,过去我每年里经过山东不知有多少次,都没能在山东停一停。这一回我怎么着也得跟你爷爷好好叙上一夜。”鲍贝笑说:“洪爷爷你不走了才好呢。我爷爷他呀,跟我们可没什么话说。他心里正孤单得慌呢。”客人也笑说:“你这伢子,是你们不理我们老头子,这时候反倒打一耙!”一抬头,就看见了荷仙。
其实荷仙一直没有离开,她留在爷爷家端茶送水的,出出进进,悄无声息,也就没惊动谁。这时候她轻手轻脚守在门外,正要进去往茶壶里添水,就被客人注意到了。客人笑着问鲍贝:“这是你媳妇吧,好看着哩。你们这一对儿挺般配的嘛。”鲍贝竟一时哑了,荷仙腾地羞红了脸,头一低,站在门口挪不动了。客人依旧没有一点儿疑心,还问:“结婚不久吧。”荷仙就说:“结了还不到俩月!”客人明白了似的:“我说呢。”
荷仙头又一低,却转身跑了。院子里爆起一阵噱笑声。
客人在爷爷家住下了,看样子并没拿自己当外人,说住就住了。他吃完饭,就对鲍贝说:“领我在村子里走走。”他显得兴致很高,好像这是他离开多年的老家。
鲍贝陪他往外走,脑子迅速闪过村子里有哪些好玩的地方。可是,对自己的村子鲍贝是太熟悉了,熟悉到他想起来的时候觉得哪里都不好玩。客人就不同,走街上了,左看右看的,迎面来只鸡他也瞧瞧,跑来一条狗他也看看。挂在街墙上的丝瓜、眉豆、葫芦,他都要瞧上两眼。这么个老人,好像这辈子什么也没见过似的。碰上的人呢,他也都要鲍贝介绍一下。他哪里知道鲍贝心里正着急呢,半天过去了,鲍贝还没能想出哪里值得一去,但他忽然发觉走到了荷仙的家门附近。他像受了提醒似的,立时挺挺胸脯,提高声音说:“洪爷爷,咱去村委会看看吧!那里还有三四张台球案子呢。”他还有意问客人,“洪爷爷,您湖南老家,——跟这里不大一样吧!”
客人点头说:“是有些分别。我老家那里是山区,种的水田。这房子都建在半山坡上。现在老家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了。老家没人了。”
鲍贝始终都没朝荷仙家瞥一眼,但他知道荷仙的爹娘此时都站在了大门口。他们历来不大赞成他跟荷仙的婚事的,说他是个惜力如命的人,娇生惯养的,将来也不会过日子。可叹荷仙也信她爹娘说的话,不过他倒是只恼她爹娘,并不恼她。
这时,鲍贝猛地感到心头涌来一股强烈的快意。那快意就如一道光,顿时将他照得通体透亮。他竟忘了身边的客人,自顾加快了脚步往前走。他意识到了,就停下来,等候客人,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身上微微地抖着。那震颤来自哪里啊?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从天而降的,而是来自心灵深处。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一种快感。他回望着客人,又蓦地想到客人在吃饭时说的话。客人爱听爷爷的口令,是不是就像自己刚才的样子呢?
“洪爷爷!”他响亮地叫。不能再等了,他要说出来。他的内心迫不及待,但他尽量让自己神色正常。他说:“洪爷爷,您在徐州开的公司多大?”
客人说:“啥子公司嘛!”鲍贝说:“我就知道您有家公司,您现在的真实身份就叫董事长。”客人说:“这伢子!”
鲍贝说:“董事长是干什么的我也知道。董事长是管那些个经理的,大大小小的经理都管得着。”他把眼眯成一道缝,笑着问客人,“我说的对不对?”客人还说:“啥子公司嘛!”他神秘地凑到客人耳朵边上,压低声音:“洪爷爷,您的身家最少一千万。既然您到村子里来了,您就放心。”客人笑说:“这伢子有意思。”他哈哈笑出声来,又跑到前面去。
还没到村委会,那几个村干部就大步迎了来。那个热情劲儿,仿佛上一辈子就认识的,鲍贝反没有说话的机会了。村委会房前有个半亩大的树林,果真摆了三四张台球案子,却只有两个人在那里打台球,鲍贝看看,不认识,断定是外村的。
村干部们陪同客人走进村委会,鲍贝略一站就出来了。鲍贝的用意村干部都看得出,村干部要从客人口中打听的话,他鲍贝早就了解得一清二楚,他鲍贝不需要再待在这里。他到了门口,又回头对客人说:“洪爷爷,坐一会儿您就回家。回家的路您还记得吧。”那些村干部就说:“小贝,你要走就走,洪领导还能在村里丢了?你回去跟爷爷说,今晚村委会请客。”鲍贝笑笑,扮个鬼脸。
径直回了爷爷家,可令鲍贝吃惊的是,爷爷弓腰坐在椅子上,几乎还是他们离开时的姿态,今天发生的事情好像跟爷爷没有丁点儿关系,他既不属于这个村子,也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空气、阳光,更不属于这个炎热的夏季。他超然物外,遗世独立,但什么也不能瞒过鲍贝的眼睛。
鲍贝觉得自己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目光雪亮,视力极佳。他暗暗打定主意,绝口不提爷爷当年在部队的往事。他年纪轻轻,拥有的不是绵长隐密的历史,而是现在,眼下,是一天,也是一瞬。世界上最大的问题,是他现在怎样。
鲍贝在门口“嗤”的一笑,就走进去,靠爷爷坐下来,撒娇卖痴地说:“爷爷,你说可笑不可笑?洪爷爷怎么能说那话呢?你看我像结过婚的人么?我觉得我还是个孩子呢。我有那么老成吗?”爷爷不动,他就抱住爷爷的胳膊摇了两下。又问,“我爹呢?我爹又下地了?他就不能歇上半个下午。这一辈子拾掇来拾掇去,不就那几亩地?”爷爷还是不说话,鲍贝随手往爷爷茶杯里沏了水,“啧”一声,又说,“爷爷,洪爷爷说我嗓门像你,我不大信呢。你的嗓门什么样子?爷爷,你亮开嗓门我听听。”爷爷还要抽烟,鲍贝伸手就把烟袋夺了过去。鲍贝紧盯着爷爷看,一边让自己郑重起来,一边说:“爷爷,你是不是没想到洪爷爷会来看你?你是不是还没回过神来?”
至此,爷爷的嘴唇才终于微微翕动了一下,眼神也像凝固了很久,开始有了一丝活动的迹象。他把空空的手掌抬了抬,鲍贝就又把烟袋递给他。这工夫,鲍贝已替他填满了烟袋锅。可是,还没把烟袋嘴放嘴上,他又拿了下来,开口低低地说:“我想得到,他会来的。这个洪长河,他会来的。他总有一天会来的。”
在爷爷苍老的面容后面,依旧布满了浓重的迷雾,鲍贝不想猜,想猜也猜不透。鲍贝就笑说:“爷爷,你这样不好啊。你怎么能那样对人家啊?”他没掩盖自己责备爷爷的意思。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自己是个大人,他爷爷反而是个毛头小孩儿。他敢这样说,因为他是爷爷唯一的孙子,不像他爹鲍福,在爷爷面前大气不出的。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女人的喧嚷,鲍贝抬头看时,他的二姑和三姑就风风火火走了过来,背后还带着他的几个表弟表妹。
三姑嗓门高,边走边喊:“爹,您老战友来了吗!您老战友来了吗!”鲍贝忙站起身,把两个姑姑迎进门内。三姑还是不说别的,追着爷爷问:“听说还是个大官,真的吗?”鲍贝笑说:“有这么大岁数的大官吗?除非他是中央领导。”三姑说:“那最起码也是个离休干部。”
不料爷爷眼一横,驱赶他们:“你们来干啥?都回去!”二姑怯怯地解释:“也就是来看看,半路上碰到三妹……”三姑却不相让,说:“爹,你是要比试谁喘气粗吧。那好!”一眼瞥见鲍贝掩嘴暗笑,就一把抓过自己的儿子往爷爷跟前推,“我早知道你心里嫌弃闺女。你看看,这不也是一个带把儿的?哼,咱一门子的穷亲戚,好不容易攀上个有点来头的公家人,来看看就是罪了?”二姑制止她:“你少说两句!”她偏不听,还把头转来转去地乱瞧,拨浪鼓似的,连声问:“人呢?人呢?”爷爷把烟袋锅往桌腿上重重一磕,说:“你们不走,我走!”“呼”的站起来,二姑拉他不住,他就走到了门外,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这里二姑埋怨三姑:“让你惹咱爹生气!”三姑说:“怕什么?这是他的老窝,他不回来了?他跟他老战友走得远远的,能耐!”又问鲍贝,“人呢?”鲍贝笑说:“三姑,我还能把他藏起来吗?人让村干部留住了。”三姑说:“姐,你听咱亲侄子会说话,他还把人藏起来!——那也得藏得住!”说着,就有了疑问。“姐,我才说几句话,就惹咱爹生那么大的气?”她说,猜想着,忽然盯住了鲍贝。“小贝,你惹爷爷了吗?”鲍贝摇头说:“怎么会?”
三姑说:“这怎么回事儿啊?我看出来了,你爷爷是心里不高兴。难道说是他老战友惹他了?他不喜见人家来?”鲍贝忙高声说:“姑姑们,先坐着喝水,我去叫我爹我娘来陪你们。”三姑说:“哟!好侄子,你倒真会说。我这回可要给你介绍个更好的,就是我们村里开杂货铺的那家人,闺女长得没的说,还在县城的大宾馆干过几年,配得上你。”
鲍贝从她手里拉着自己的胳膊,笑说:“我知道了,你哪次介绍的都是好的。你看中了,你就做主。我可要去了。”三姑松开手,叮嘱他:“客人来了,就家里坐,别让人笑话!”鲍贝答应着,摇摇摆摆地走出两个姑姑的视线。
姑姑们的到来,再次加重了鲍贝的预感。爷爷这个从天而降的老战友,会让他的命运得到改变。最初他想到这个的时候,难免还夹杂着一些羞惭,可是现在看来,想到这个的不止是他一个人。姑姑们在外村,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这么快赶了来,而且还带着他的一帮子表妹表弟。他们跟他差不了几岁年纪,看他们的神情就知道,他们也领会他们母亲的意图,但他不会把他们树立为竞争者。他是爷爷的亲孙子。爷爷只有他爹一个儿子,他爹也只他一个儿子,八百顷地一棵独苗。外人眼里,爷爷是个不可捉摸的老头,但基本上,他的话不太过分的时候,爷爷还是听的。他有把握。他不想再为此劳心费神了,他只想找个僻静的地方,静静咀嚼即将到来的幸福,甚至偷偷笑上几声。他在街上走了一阵,竟然没有找到一个那样的地方。好像哪里都有人,不论他走到哪里,他都感到身上有目光盯着。他蓦地想到,可不,全村人都看着他呢。他的姑姑也在背后看着他呢。说不定他转头就会发现,他的表弟特务似的,在姑姑的支派下悄悄跟在了他的后面。他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倒是没看见表弟,但他看见了荷仙。
她在一个院子角上站着,向他招手呢。他一看她,她就没事人一般转身走了。他的心头不禁一热,像陡然喷出了火苗。她今天很漂亮,比往常漂亮几倍。他都有些后悔没有这样回答三姑:“那个杂货铺姑娘比过荷仙好看吗?”有荷仙在他心里,提任何姑娘好看,都是荒谬的。他跟上去。她走到村头的一个小池塘边上,闪身躲到一个小柴垛后面。他走过去,看她低着头,无声无息,背靠一棵柳树立着,脸色红馥馥的。他轻手轻脚,也没有一点声音,或者说,他没听到任何声音。这里远离村庄,远离整个世界。不知不觉地,他把嘴附在了她的耳朵边上,小声地笑说:“荷仙,你怎么告诉洪爷爷咱们结婚俩月了?”她不说话,目光迷离。他又笑说:“你知羞吗?”她还不说话,但他看得出来,她浑身软了,如果不是背靠着树干,立时就会整个儿泄到池塘里去。
这时候,鲍贝眼角的余光扫到了小池塘的水面。浮萍和碎柴草把池塘覆得严严的,就像能够在上面行走似的。“咕咚”一声,一块小砖头投进水中,打破了池塘边的宁静。鲍贝转头看见村里的几个调皮小孩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鲍贝也靠在了树干上,不动声色说:“荷仙,你出来,给你娘说一声没有?”荷仙瞪他:“你说什么呀!”鲍贝说:“我怕你娘知道了会打你。”荷仙又瞪他:“你说什么呀!”鲍贝说:“我这是为你好。”荷仙不看他了,只看池塘:“我说正经的!”鲍贝睁大眼:“我说的不正经吗?”
荷仙说:“论理,这是你家的事,我说不着,但我只管把话说了,你爱听不听。你瞧见了吧,你二姑三姑都赶来了。我估摸还有你大姑,也会来。你大姑两个儿,可都比你大。如果你不把话说前头,到时候你大姑沾了便宜,你要再说什么也都晚了。”鲍贝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荷仙说:“你真不明白?”
鲍贝肯定:“我真不明白。”荷仙叹口气:“那就是我白操心了!”鲍贝说:“我越来越糊涂了,你有什么白操心不白操心的?”荷仙从树干上直起身子,重重地说:“哼,你不明白?——我看你什么都明白!你鬼精呢。你不明白就不会这样跟我说话。我算看走眼了!”说着,泪光就在眼眶里闪烁起来,可是鲍贝视而不见,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我好累啊。今天怎么了?我好累,就想抱着我的大枕头睡一觉。”
他走开四五步了,听荷仙在背后说:“你别后悔。”他仍旧不理,又走了几步才回过头,朝着荷仙粲然一笑,说:“我真的好累。我打小爱睡觉。”说罢,继续走了,丢下荷仙一个人在池塘边恨得咬牙。
鲍贝睡觉的时候出了一身的汗,醒来看到天都擦黑了,就又惊了一身汗,湿淋淋坐在床上像个水人儿。他娘进来了,他就埋怨他娘:“我那糊涂的娘,怎么不叫醒我!”
他娘说:“看你睡得那个香,我不忍心。”他说:“你倒不忍心了,耽误了大事你再忍心有什么用?”趿上鞋子就要往外跑。她娘拉住他说:“你别去了,你大姑也来了,挤了一屋子人,快别凑那个热闹。”他说:“娘,这是凑热闹那么简单吗?”他娘说:“乖乖,听我一句话,咱就在家坐着。你不知道村里那些人都在等着看咱家笑话呢。”他不由得迟疑了,又在床沿上坐下,咕哝:“都是姑姑们闹的。”问他娘,“洪爷爷呢?”他娘说:“硬叫村干部给缠住了,就没出村委会的屋子,这会儿可能在那里吃开了。”“那我爷爷呢?”“你爷爷也不知哪里去了。村委会的刘二桩也在找他作陪,满大街找不着,这不,让你爹给顶上了么。”他低头沉默了一阵,又慢慢站起来往外走。他娘问他干什么去,他就说去找爷爷。
村庄笼罩在沉沉暮色里,虽然人声家畜声依旧不绝如缕,但仍显得比大白日寂静得多。鲍贝漫无目的地走,左顾右盼,哪里有黑影必盯上半天,实际上心里却似乎并不指望能在村子里找到爷爷。从客人来到村子的时候起,他的爷爷就好像永远地消失了。爷爷悠然回到了隐秘的岁月里,一去不返。
鲍贝从村头走到村尾,一无所获。往村外看,是大片的田野,黑咕隆咚的,分不清庄稼树木和远处的村庄,好像无数的怪物齐聚在夜空之下,心怀叵测地往村子里窥视。迎面吹来的夜风还是十分温热的,鲍贝却不由得打个寒噤。他有了莫明其妙的担忧。看来,爷爷和客人的关系绝非平常的战友之情可比。爷爷没有表现出老战友相见应有的礼节和热情,这倒也罢了,鲍贝敢肯定,爷爷都没正经瞧那洪爷爷一眼。洪爷爷在爷爷跟前的表现,是谦卑呢,还是对爷爷的尊重,鲍贝也很难断定。他们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恩怨……什么样的恩不可报?什么怨不可解?鲍贝想不担忧也不大可能。他分明睡了大半个下午,养足了精神气力,可是膝头却突然一软,差点摔倒。他挣扎着似的站直身子,也像挣扎着似的看那黑夜,以免跌进深不可测的陷阱。他小心地踩着灰白的路面,走几步,停一停,走几步,停一停。蓦地,发现自己来到了田野里。所幸还能认出左边是村里韩立功家的地,右边是二驴子家的地,但村庄在哪个方向,他就感到迷惑了。他茫然地无助地张望着,一时间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使劲憋着才没哭出声来。隐隐约约,似乎听到有人叫他:“是小贝吧。”
鲍贝竟没听出是爷爷的声音。一个黑影儿晃动着,沿田沟走过来。鲍贝喜出望外,哽咽着叫声“爷爷”,就跑过去,伸手把爷爷挽住了。爷爷问他:“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正常,说:“我来等爷爷。”
爷爷说:“我个大活人,还能丢了吗?”鲍贝说:“我怕爷爷丢了。”爷爷问他:“你洪爷爷呢?家里做好饭了吗?”他说:“村干部可比你热情得多,摆大席宴请洪爷爷呢。谁让你来晚了?他们把我爹叫去了。他们都有好酒量,还不得喝到半夜啊。”
到了村口,鲍贝以为爷爷要回自己家,没料想爷爷拐到了通往村委会的路上。爷爷说:“走,我去看看。”鲍贝慢了一步,但他的心头随即欢快地跳了起来。他追上爷爷,笑着说:“爷爷,您老知道我要对您说什么吗?”爷爷说:“说什么?”鲍贝说:“我要感激您。”爷爷也笑了:“小贝,你这张嘴,阎王罗刹也会喜欢。”
鲍贝说:“那洪爷爷也会喜欢吗?”爷爷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洪爷爷也会喜欢。”鲍贝就说:“这就好。”
村委会的宴席摆在屋子中央,爷爷和鲍贝到了那里也没马上进去。他们悄悄停在窗外。鲍贝的眼睛一直悄悄盯在爷爷身上,他在努力地观察着爷爷的神情。还有一些人守在那里看里面的人喝酒,发现爷爷赶来也没说什么。屋门敞开着,灯光射到院子地上,好像给黑夜开了道宽大的口子。里面乱哄哄的,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劝酒的声音。爷爷侧耳倾听,脸孔陷在灯影里,鲍贝就有些看不清。他也跟着探听里面的动静。他听到洪爷爷说话了,判定洪爷爷已喝了七八成。
洪爷爷在那里说:“好啊,好啊,老鲍头没在村子里受罪比什么都好啊……”
鲍贝扭头看爷爷。头上树枝摇晃,“唰唰唰”,洒落一片露水,闪着细碎的光亮。就听爷爷喊道:“长河,长河,家去吧!”
里面静了一霎。洪爷爷也跟着喊:“传强,传强,老班长……”村干部们都笑说:“这不老爷子来了吗?快进来,快进来!哎呀,老爷子这是跑哪儿去啦?”纷纷涌到门口。爷爷走过去,直挺脖子看着里面的洪爷爷。村干部们招呼:“老爷子快落座喝几杯,您少喝的怎么着也得补上!”那洪爷爷已经站不住了,被旁边的人使劲搀着,才勉强没有瘫到地上。爷爷说:“客人嘛,少喝些为好。”
这边说着呢,洪爷爷猛地放声大哭起来,一时间泪流满面,把众人都给吓住了。只听他一边痛哭,一边说:“老班长,老班长,咱……咱碰上几杯!”伸手拿酒杯示意别人倒酒。爷爷走过去把酒杯夺下,转头对众人说:“看看,喝多了吧。天不早了,也都回吧。”那些人确实也都喝个差不多了,神智颠颠倒倒的,就任由鲍贝和一个喝得少的人把洪爷爷给半拖半搀了出来。
鲍贝的几个姑姑都还没睡,正坐在灯下闲聊,忽然看见鲍贝等人拖着个醉鬼似的老头子进屋来,就都愣住了。爷爷训斥她们:“还不把床收拾出来,让你们洪爷爷躺下。”她们顿时忙成了一锅粥,想让洪爷爷晚上睡爷爷卧房里的一张小床。那张床原是鲍贝睡过的。冬天夜永,鲍贝就过来睡在这里陪伴爷爷。爷爷又怒斥:“睡我那张大床!”几个姑姑忙来忙去,好像在演一出眼花缭乱的皮影戏。总算把洪爷爷安顿下擦了脸喂了水,大家都聚在灯光里,就颇有些尴尬。几个姑姑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爷爷慢慢说:“家有客人了,你们来了好,都是懂规矩的人。这都半夜了,自己找地方歇下。”
往日姑姑们来走亲戚,在爷爷家住不开,大家都是权且挤一宿,三姑的大儿子就经常跟鲍贝挤一张床睡。这时候,他表弟主动走到他跟前,亲热地说:“哥哥,我还是跟你睡去吧。”最初鲍贝脸上也没显出什么,但他的脸色分明在渐渐转变。忽然就听他大声嚷了一句:“我不习惯跟别人一起睡!”把屋子里的人听得张口结舌了老半天。那小表弟窘迫地摇着头,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鲍贝的娘也在场,忙上前说他:“过去不都是你弟跟你睡一起吗?”但他倔头倔脑地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反正今天晚上谁也别想跟我睡一张床!”三姑也捺不住火气,把自己儿子往怀里一拉,说:“你跟娘一块睡!你是娘生的,多大都是娘的儿子,跟娘睡也没什么!大热天,拎席子往地上一铺,怎么不是一夜?有这样的表哥呢,仇人似的。”众人也在一旁派鲍贝的不是,但那鲍贝还不认输,拧着脖子一字一顿说:“你们愿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谁想睡我的床,我就一夜不睡啦。我在村子里走上一夜。”说着,不慌不忙,挺挺挺地走了出去。
他三姑追到门口,朝夜色里说:“我把你个没良心的!姑是白疼你了,你就跟表弟仇人似的。”转身跑到西间,呼啦啦拽出两张席子,说,“打地铺!咱姐妹外甥们一块睡地铺!”扑腾,先躺下了,把身子蜷起来,嘴还嘀咕呢,“这侄子,仇人似的。”
等耳朵边没了动静,爷爷又悄悄起来,想给客人再喂点水。客人睡得倒老实,怎推也不动,听听,还起了鼾呢,爷爷就又回小床上躺着了。辗转反侧睡不着,就坐起来,抽他的烟袋锅。自己都不知道烟袋锅里点没点着,不过是等天亮罢了。这已是后半夜,万籁俱寂,夜气凉爽,正是人们睡得最熟的时辰。爷爷终于倦了,轻轻和衣躺下,朦朦胧胧,听到有人压低了声音在叫:“老班长,老班长……”把眼一睁,看天色还是黑的。
影绰绰看见客人在爷爷那张大床上蠕动,爷爷忙要问他口不口渴,就听他说:“你那孙子呀,真是个小鬼头。”听上去根本不像个喝醉酒的人。爷爷说:“从小就淘,是我把他惯坏的。你喝口水吧。”客人说:“不渴。我没曾说过自己是做什么的吧。你那孙子张口就来,说我的身份就是董事长。这真叫他说对了。”
爷爷说:“董事长?”客人笑笑,也不知是不是得意,说:“我不管事了呀,事情都让别人代我管了。”爷爷没说话。客人又说:“我不是开玩笑的,我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都给你汇报汇报。我在部队上娶了个当地老婆,城里人。这也就是我转业会留在徐州的主要原因。当时我混上了县团级,也才不过四十岁。以后我干过几年副县长,又在徐州市干过一个局的局长,那时也不到五十岁,要升还能升的。但我就想,人一辈子不该什么都去尝试尝试吗?这不,我又赶上了下海的潮流。还好,我下海下得不早不晚,生意做得越来越好,到如今在徐州地区也算得上数得着的纳税大户。你的二侄就在公司替我当总经理,他也是从机关单位出来的。这样一路走来,真是想不到,自己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了。我现在就想着怎么当一个好老头子。这几年公司的事我插手就少了,也不大到公司去。老班长,我有个请求,想说出来,又怕你不同意。”
爷爷沉在夜色里,客人看不见。客人就像是对自己说的:“我搭眼就把你孙子看上了,你就让我把你孙子带走吧。”爷爷说:“不行。”客人说:“我知道你不舍得。可跟着我,保证受不了罪。”爷爷说:“我说不行就不行。”客人说:“有你孙子跟着我,将来你去看孙子我们就能见面,多好啊!”爷爷说:“他是村子里的,他就得在村子里。”客人说:“咦?咦?这是什么道理?我也是村子的,我还是湖南娄底山坳坳的,可我现在在江苏徐州。”爷爷说:“你要真有这个想法,洪长河,我请你穿衣服走人。”
客人嘀咕说:“这没道理呀,很没道理呀。”爷爷说:“你记住,你来看我我很高兴,别的我不想多说了。”客人哑了。
不知不觉,窗口洇起熹微的曙色,客人可以分辨出爷爷在床上的影子了。爷爷像是睡熟了,客人也就没再说话。天亮了,客人先坐起来,爷爷也坐起来,两个老人都不吭声,好像用不着多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听三姑在外面喊:“爹,叫大叔出来洗脸吧。”他们走出去,与大姑、三姑见过了,没看见二姑。客人看一眼爷爷,笑说:“人丁兴旺啊。”爷爷问三姑:“你二姐呢?”三姑淡淡地回说:“天不亮就走了,说家里活儿忙。爹,我们见过了洪爷爷,待会儿也要回去。”爷爷只“嗯”一声。
客人和爷爷在院子里洗脸,鲍贝来了。鲍贝不像昨天那样高兴,脸上带着浓重的倦意,来了也不上前,一个人悄悄坐在院子角上,客人也没能看到他。大姑、三姑和鲍贝的娘相帮着,把早饭做了。三姑叫鲍贝去屋里跟表兄弟一起陪客人吃饭,鲍贝也不动。三姑恨道:“这么倔,像谁呢!”屋里的吃完了,剩下的人都草草在厨房里将就吃了。大姑、三姑都去跟客人告别,鲍贝的爹娘送她们回去,都当着没看见鲍贝。出院门了,三姑又转身走到他跟前,拉起他的手,悄悄说:“小贝,还在生姑姑的气吗?姑姑向你赔不是。夜里你爷爷和客人说的话我可都听到了。你爷爷那老牛筋,咱拿他没办法。我还是听你奶奶说的,早年你爷爷退伍回来还当过几天大队会计,就因为倔吧,不肯作假,还挨过整。这不,在村子里憋屈一辈子没能出头。想来想去,也不是没路可走。你凑机会跟客人挑明了,他答应了,你过些日子再去找他。等你远走高飞了,你爷爷也就只有干瞪眼罢了。”鲍贝疑惑地看了三姑一眼,三姑就笑着拍拍他的脸颊:“乖乖,怪让人心疼的,真的在村里走了一夜吗?眼里都有血丝了。”
姑姑们离开了,院子里重又安静如初。鲍贝抱着自己的头,蹲在树墩上,半天过去也没动一动。忽然,他站了起来,两只眼睛飞快地在院子里搜寻。他看到了他爹的那把靠墙竖着的锄头,他走过去,扛了起来。他扛着锄头走到院门口,他知道客人看到他了,爹娘看到他了,爷爷也看到他了。他走到村街上,看到的也都是下地干活的人。他扛着锄头走在街上的样子,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开始时他还毛乱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他昂首挺胸,从容不迫,一个人行走,却像一队纪律严整的士兵。年岁长的村里人只觉得稀奇,并没说什么。那些年龄与他相仿的人,都一拨一拨地凑上来,说东道西,但他全然不恼。他有意识地摆脱开他们,终于独自走在了青翠欲滴的原野上。步子没有变,却有自己的方向。他去了东沟地里,他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荷仙。
果然,荷仙在锄她家间作的芝麻花生地。
鲍贝径直走过去,叫她:“荷仙。”荷仙不理,没看见他过来似的。鲍贝说:“荷仙,你早来了,你还没吃早饭吧。”荷仙起劲地锄,他却一弯腰蹲在了地上。他说:“荷仙,你可真能干哪!你是咱村里最能干的姑娘。”
荷仙说:“你一大早跑来,是来夸我的吗?”他笑说:“你能干,不用我夸。”荷仙说:“我不能干行吗?我就是在大田地里出苦力的命,哪里像你?”他说:“荷仙,我不也是出苦力的吗?”
荷仙说:“你是出苦力的,你家的地在那边,还不快去锄两垄,跑我这里干什么?”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说不出口。”
荷仙冷笑说:“你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鲍贝用手掌心在花生苗上碰碰,他又重复一句:“我说不出口。”他向荷仙抬起面孔,目光却低垂着。“荷仙,只有你能帮我。”他说,压制着胸膛里的喘息,“昨夜洪爷爷自己向爷爷提出来了,他要带我走。当时我就在屋外,我听得真真的。你知道的,我爷爷那脾气。我去跟爷爷闹,洪爷爷就更不敢了。洪爷爷有这个意思,我想求洪爷爷想办法,可我……我确实张不开口。我怕惹爷爷生气。爷爷是疼我的。荷仙,真的,只有你能帮我。”
荷仙不吭声,照锄不误,锄到了地头,又锄回来。她头也不抬地说:“要我帮你,我们什么关系?”鲍贝干笑说:“这不明知故问吗?”荷仙说:“我是真不知道哩。”
鲍贝说:“你让我急死了!”荷仙说:“你张不开口,我就张开口了,我的脸皮厚是不是?”鲍贝说:“求你了,荷仙。我不找别人,单找你,我的意思难道还不明白么?”
荷仙闻言,不锄了,说:“那我就去说,再卖一次脸皮也没什么。”
鲍贝笑逐颜开:“荷仙,你真是我的好人儿!”
荷仙却不笑,郑重说:“不过也请你放心,将来你能攀上高枝儿,想跟我好呢,我自然没意见,不想跟我好,那也随你,我没一句怨言。”鲍贝忙要赌誓:“这是怎么说来着!”
荷仙打断他:“那可不一定。人可都是到一时说一时的话。”说着,举锄头一气刨了十几墩花生,拢起来抖搂了几下土,提着走出田地。鲍贝有意落在了她的后面。
才走进爷爷家院门,荷仙就叫了:“爷爷,我刨了些新鲜花生来,洗了给客人煮着吃!”客人、爷爷和鲍贝的爹都在院子里闲坐着呢,她顺手放了锄头,就蹲在离他们不远的平地上,把花生果往一只小簸箕里摘。显见得客人没能认出她就是昨天那个被他误以为已跟鲍贝结了婚的姑娘,鲍贝的爹见状,就向他介绍:“这是我们村西刘得贵的闺女,叫荷仙,我那小子处的对象。”
荷仙笑吟吟的,边摘边说:“也难怪洪爷爷认不出我来。洪爷爷不知道这地里营生有多苦。这还不是太忙的时候,若论忙起来,村子里有哪个不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年四季,见谁穿过几件干净衣服?不把自己弄得土头土脸,就不算好庄稼人。哪比得上城里人,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旱涝不愁。且不说我,就从爷爷算起,不是受了一辈子的黄土罪吗?平日里这腰酸背痛的,忍一忍也就罢了,不累到爬不起来,就不算歇歇。我这是后辈人,可也没想到能在这大田地里享福。”
客人看看爷爷,看看鲍贝的爹,说:“听这姑娘说,我都想哭了。”荷仙笑说:“客人来咱家里是要高兴的,这就是我的不对了。该打。”鲍贝的娘从厨房赶过来,荷仙就抬头对她说,“大婶,这才是几句话呢。几句话能把地里的苦说完吗?”
鲍贝的娘说:“这倒是真的,可没觉怎么样呢,多少年就过来了。”说着,要伸手来帮忙。荷仙笑说:“我自己来吧。洪爷爷肯定还不信呢,我出力出惯了。”端起簸箕到压水井那里去洗。
荷仙高高撅着饱满的屁股,低低俯身在水井上洗花生,这姑娘竟然这样的本事,刚才还一句接一句的净话,此时却只有哗哗的水声从她手底下传过来,而她竟然没有一丁点儿声息。
其实爷爷还种着三四分地,就在村子边上。种些茄子黄瓜,种些粮食作物,管够自己吃。村里人是不能闲着的,闲着会闲出病来。老了更不能闲着。有那三四分地伺候着,基本上能省了一年里打针吃药的钱。
吃过荷仙煮的鲜花生,爷爷就对客人说:“走,去我的地里看看。”他们走到了街上。跟昨天不同,人们都有自家的活计要忙,不会再追着客人看热闹了。遇上的人也有正要下地干活的,也有干了活才回家吃饭的,不过是有礼貌地跟客人打个招呼而已。相比之下,爷爷是悠闲的。爷爷像去自己的花园。
到了那里,只见南头一小块玉米地,棵棵玉米长得像树,玉米穗顶着红紫的缨缨,从叶子里探着头,也都像粗粗的棒槌。茄子棵、辣椒棵,高齐人腰,叶子黑绿,直楞楞的,宽大肥厚,垂在下面的果实挤挤挨挨,不小心就会被同伴挤掉似的。短短的两垄黄瓜架、芸豆架让人看着,也好像看到了当年大跃进时人为的假象。爷爷浑不知地笑了,仿佛客人夸了他。爷爷在客人面前第一次笑,笑容里有谦逊,更有得意。伸手摸摸旁边的叶片,不过是随意的一碰,就拿开了,却好像任随自己疼爱的儿孙在地上耍闹。客人并没夸他,而他也只是短暂地笑了那么一下。客人在暗想什么似的。客人又明显一惊。
客人说:“这一地的菜蔬,怕你一个人吃不了吧。”爷爷说:“加上小贝一家,都吃不了,还能卖些,可就是不值钱。家里没菜吃的人,有时候也来摘些。”客人说:“这真是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啊!”爷爷说:“伺候着这几分地,我一年到头,没病没灾的。”客人说:“一看你身子骨就比我硬朗。我记得你是属虎的,比我大一岁。”爷爷瞥他一眼说:“你年轻得多。”客人深吸一口气,赞道:“空气真好!真新鲜!城里可没有这样的好空气。好,实在好!”又深深地吸一口,提议,“老班长,我们再到前面走走吧。”爷爷没多想什么,同意了:“趁现在凉快,就走走吧。待会儿太阳高了,能晒死人。”
他们沿着田埂往前走。天气已经热了,太阳在大地上空虎视眈眈,好像随时准备往下扑来,把大地烤焦。爷爷领着客人,走到了有树荫的乡村大路上,路两旁随处可见顶着烈日干活的人。不知为什么,爷爷不吭声了,只是往前走。树上蝉鸣响亮,好像从没有歇息过,要叫就要一直叫到死。客人不朝道路两旁看了,他紧盯前方。爷爷竟没能发现一辆油黑的车子迎面开了过来。无声开到近前,爷爷忙要躲开,可是车子停住了。车门打开,走出了一位年轻英俊的司机。
没容爷爷醒过神,客人和司机就一同把爷爷推进了车子。眨眼工夫,车子不见了,只在干硬的路面上留下几道淡淡的辙印。树荫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毒太阳升到了人们的头顶,蝉鸣一如既往地响,在呼唤人们赶快躲避骄阳。渐渐的,有人承受不住了,从庄稼地里逃了出来,可是,依旧有人跟那些不能动窝的苦庄稼守在一起。
鲍贝急冲冲跑了过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在树荫小憩的人叫他,他闻若未闻,目光散乱,在大路上来回走了几遭。后来荷仙来找他,他那眼睛才定一定,对荷仙说:“洪爷爷走了。有人告诉我洪爷爷让车接走了。”荷仙还未开言,一个村里人就开玩笑说:“鲍贝,你们一家是咋着搞的,看把人家吓跑了不是?”
荷仙镇定自若,说道:“洪爷爷是一般人么?这都在爷爷家快住了一天了,那么大的公司一时半刻也离不了他,这准是有了火烧眉毛的大事,急事!”鲍贝顾不上管她话里暗含的意思,紧着问:“荷仙,我让你说的话你都说了没有?”荷仙说:“那话还用我说么?洪爷爷自己就说出来了。”
鲍贝还不解:“我是说,让他直接把我带走吧。”荷仙压低了声音,骂他:“这个死木头!我是见机行事罢了。你就等着吧。”鲍贝说:“那他万一……一去不回了,我连他的地址都没问,黄瓜菜不都凉了吗?”荷仙闻言,再看他木滞滞的眼神,就知道他是鬼迷心窍了,少不得劝慰他一番。“我有把握。”她说,看着他的脸,“你有好面相,你天生不是一辈子在大田地里出苦力的人。”
可是,那鲍贝还在不放心地嘀咕:“我怎么着也得先把洪爷爷的住址问一下啊!我这个大冤蛋啊!也不知道爷爷问了没有。爷爷肯定不会告诉我。”忽然又坚定地说,“不怕,爷爷不告诉我,我就一个人去徐州。洪爷爷开了那么大个公司,徐州的人不聋不瞎,怎会不知道洪爷爷的大名?洪长河,洪长河!我鲍贝对天发誓,今生今世我一定找到他!”说着,煞有介事地朝荷仙握了握拳头,就把荷仙给逗的“扑哧”一笑。荷仙忙忍了忍说:“那就跟我回家吧。”拉了他的手走下大路,斜穿过田野,回了村子。
因为没人眼见爷爷被客人带走,鲍贝还以为爷爷到别处去了,在爷爷家等到快晌午了也没见爷爷回来,就知觉了。爷爷跟客人走了,一家人倒也没有特别的担心。鲍贝独自守在他爷爷家,思前想后的,也渐渐安静下来,只是仍然猜不出客人的意图。可是,别说他想不出客人的意图,当时连爷爷自己也想不出。爷爷被那司机和客人挟持着,几乎是被塞进车里的。坐上车,爷爷也没挣扎,眼睛却瞪着客人。车子立刻开了,他顿时慌了一下。不是胆怯,而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坐这样好的车,没法控制那种陌生的感觉。随后,他又紧瞪客人。司机只顾熟练地驾驶,把车子开得飞快。客人不朝他看,脸上分明带着坏坏的笑,好像年轻人不大不小地操作了一次恶作剧。随着车子的行驶,大地像个圆盘一样地动了起来,一片片的原野被甩在了后面,又有一片片的原野迎面扑来。从窦堂村转到了最近的公路上,车子行驶得更稳更快,爷爷的神情也显得不再那么紧张。他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好像低低地发出了一声呻吟。
客人含笑开口了:“老班长,你别急,我不过是请你出来逛逛。怕你不出来,不得已才想出这个办法。你逛完后咱再说话。”爷爷沉默着,半天才沉沉地说:“有什么可逛的?逢五逢十赶会,我又不是没来过。”客人说:“你到县城来过啊,”又对司机说,“小杨,那你来问你鲍爷爷,县城里他有什么没逛过?”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说:“鲍爷爷,您老逛过娱乐城吗?您老洗过桑拿吗?您老泡过脚么?您老按摩过么?你们的金乡县我不熟悉,但我想这些东西金乡县肯定还是有的。”客人说:“县城我们就不去了,江苏又远了些,咱们就近去济宁,怎么样?”爷爷竟然不知说什么好,脑袋不由自主地晃来晃去,忽又盯着客人,目光果真是严厉的。只听他对客人低喝:“洪长河,你不要胡闹!”客人没心没肺似的,哈哈一笑,说:“老班长,咱俩要是真打起架来,打不过你呀,我倒也不怕,有小杨给我们拉架呢。”偏那司机乖觉,说:“做梦吧,董事长,你们打架,我才懒得管呢。”客人又是一串大笑。
无可奈何的感觉,让爷爷的身子不由得往座位上一软,可紧接着他自己都没能想到会这样说了句:“要不是1962年全国压缩城镇人口,支援农业,我退伍也能当上工人。”客人悄然将笑声收了,眼里的目光也像悄然收了,只能看到眼前的几根老睫毛。
以后的路上,客人和爷爷多半时间都没任何声响。司机小杨肯定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不寻常,为配合他们似的,特意放了一段柔美如水的音乐。很轻很轻的,可以忽略不计。越过运河大桥,到了济宁市区,客人很突兀地张口说:“老班长,先找地方吃饭吧。”无形之中,两个人的身份就变了。洪爷爷已经反客为主。爷爷往车外一看,满眼都是自己不熟悉的场景,也就不多说什么。
洪爷爷对司机说:“爽性还去咱们昨天住过的圣城宾馆吧。你替我想想,下午去哪里逛。”司机说:“这个任务非常艰巨。什么是好逛的?还真得动动脑筋呢。”洪爷爷半真半假说:“你不把鲍爷爷哄高兴了,有你好果子吃!”司机扭过头来,对爷爷说:“鲍爷爷,您老听到了。您可得给我点面子。我比您孙子大不了多少吧。”
圣城宾馆在济宁算不算最高档洪爷爷不知道,但看服务很到位,不论到哪儿去都会有人礼貌地接着。客房也不错,可以看到很远的市区风景。
一旦跨入客房,洪爷爷忽觉很踏实,原来他的心一直是悬着的。事实上,爷爷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抗拒。这也亏小杨机灵,会看眼色。爷爷一下车,他就紧忙地搀扶住,比搀扶自己亲爷爷还用心。他把爷爷往哪儿带,爷爷都随他。爷爷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倒让那些见惯阔佬的侍应生们肃然起敬了。从他们恭敬的表情来看,洪爷爷知道被当成子孙三代。在客房里略坐了会儿,给鲍贝的爹打了电话,说了爷爷的行踪,就带爷爷下二楼餐厅吃饭。吃什么都由小杨做主。不知小杨从哪里学来的,所点的菜俱是软烂的肴品,也不看看爷爷的牙口好得过年轻人。在小杨殷勤的劝让之下,爷爷也不能不动动筷子,但终归吃得不多。在桌边坐了半个多小时,洪爷爷看爷爷确实不要吃了,也只得又回到客房。
小杨沏了茶,才要端给爷爷,就听爷爷说:“小杨,你出去。”小杨看看洪爷爷,虽没看出洪爷爷的意思,但还是关上门出去了。客房里只剩爷爷和洪爷爷两个。爷爷端坐在沙发上,神情像在大梦里。客房里凉爽宜人,安静得像是夜半。爷爷声音不高不低:“长河,有什么话,讲吧。”
毫无疑问,洪爷爷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他原没打算在这时候跟爷爷多说什么,也就只说:“老班长,您喝几口茶,我劝你还是先冲一下,冲了睡一觉舒服。我给你调水去。”他自顾走到盥洗室门口,好像爷爷这一次肯定还会完全服从他的安排。茶香袅袅,溢了一室。真是好茶。
爷爷说:“长河,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洪爷爷转过脸,不以为意地说:“老班长,你就不能先歇一歇?我,我有什么话讲?我有多少话不能讲?老班长,等你逛高兴了,我要说的话就都在这里面了。”
爷爷慢慢站了起来。不用说,洪爷爷在耍赖。爷爷相信自己看到了一副真正的赖皮的嘴脸,可是他反而越觉得自己更加心平气和。他请求似的口气软软地说:“长河,你叫小杨把我送回去吧。”洪爷爷不掩饰自己的无赖相了。洪爷爷笑嘻嘻的:“你还没逛呢,我能让小杨送你?”爷爷一听,抬腿就往门口走。
爷爷说:“那我就自己回吧。我没带钱,就走着回去。想当年我也不是没有走过,还没听说过有几个坐车子来济宁的。”爷爷伸手拉门,看样子打定主意要离开,洪爷爷这才有些慌。他走过去站在爷爷和房门之间,还是像年轻人一样耍赖,说:“老班长,这会儿就咱俩,小杨听不到动静的,这客房隔音好,谁都听不到动静,咱要打起来可没个拉架的。我不是讲笑话。”可是,他不吭声了。他看到了爷爷眼里异样的目光,一似暗含威严,又一似暗含叹惜。他吞吞吐吐起来,说:“我是要你答应让我带鲍贝走。”
爷爷疑惑地看他,他躲开爷爷的目光,悄然无声地在沙发上坐下,随手把茶杯端起来,夹在两掌间,慢慢搓动。这时候,他不像个老人,声音也像个孩子,在撒谎和坦诚之间游移。他说:“我是想让你看看……离开乡村……会是什么样子。你怎么就不舍得让鲍贝跟我走?生活会很不同的,……其实也不用我多说。想让你看看……老班长,你不是说过吗,62年你退伍,不巧赶上全国支援农业,你就又回了村子?说实在的,我听了很难过。真的。你退伍早了,咱那一拨兵63年退伍的几乎都被政府安排了……鲍贝自己也有心出来,你当爷爷的为什么还要拦着?你就为了孙子着想,到我那里,亏不了他。我看中他机灵,在外面历练一两年,要不,我再送他去学校学习,会有出息……”
爷爷没容他说下去,爷爷轻声打断他:“你就死了这个心吧。”爷爷没嚷。爷爷声音很轻,语气里一点冲动也没有,但他却像被打败了。他像一团肉,没了筋,没了骨头,堆在了沙发里。失败的感觉好像迅猛的潮水,把他深深地淹没住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洪爷爷都没能抬起头看看爷爷,他甚至以为爷爷已经出去了。茶杯还被他拿在手中,但茶水流了大半,把他的裤子浸湿了一片。在有空调的房间里,湿裤子凉飕飕的,很不舒服。放了茶杯,他就整自己的裤子,不停地把湿的地方用手指揪起来。他像忘了爷爷在场。他这样做着,嗫嚅着对爷爷说:“我得先谢谢老班长。”好像一点也不郑重,顺口说说似的,但他的确没想到停下来,也没想到抬头面对爷爷。他闻到自己衣服上的汗味儿了,也可以说那是村子里的气味。他穿着这套衣服到达爷爷的村子,而且还在村子里睡了一夜,不可能不带着村子的气味。随着沉淀已久的记忆纷纷涌来,他又敏锐地分辨出了灰土的气味,庄稼的气味,花草的气味,家畜的气味,潮湿的气味,霉烂的气味……很多年了,他穿惯了清洁的衣服。不论新旧,衣服每天一换,每天一洗。他几乎被呛住了。
他止不住地喘息着说:“老班长,我原以为你不会理我的,心头七上八下的,可你没把我从村子赶走,还把我领回家里,还让我睡了你的床,还把儿女叫来见我,招待我。你们村干部几句话就能把我留住了?……我是自己不敢回去啊。我心里怕啊。没想到你去叫我……我哭了不是?老班长,我可是真的哭。我又想哭又想笑。那时候我是越扶越醉,可我就是想让人们看到我那个样子……越是出丑我心里就越高兴……”
爷爷不说走了。爷爷说:“你找个一般的旅馆住下就可以。知道你有钱,我还是觉得不值当的。”洪爷爷搌搌眼睛说:“老班长你也不用给我省,我在徐州哪天不花钱如流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我也没把钱放心上。”爷爷说:“这宾馆让我看着头晕,麻烦你给我调水吧。我冲一冲略躺躺,你们想我让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这个济宁,我还是年轻时候来过。见识见识也罢。”
毕竟两人都有了年纪,折腾这一日不免深感倦乏,竟在宾馆一气儿睡了大半个下午。小杨早候在了外面,脑子却一刻也没闲着。想,一个乡下老头子,玩什么才叫合适?圣城宾馆就有他认为好玩的,但不见得爷爷接受。估计没让爷爷玩高兴,反而把爷爷惹恼了。到时候董事长不怨别人,还是怨他自己。最后终于决定白天先拉爷爷看看街景,这里又不是美国,他也没看出有什么好看,但也只有这样了。到了晚上,要怎么玩,还是请董事长示下。爷爷醒了,三个人乘电梯下了楼。小杨看出来爷爷要比来时主动,他要搀他,就被他一把推开了。爷爷那手劲儿出乎他的想象,把他的肉都推疼了。
小杨开车,专找宽敞街走。他们看到了高楼,新修的广场,爷爷很专注,洪爷爷也像很专注。爷爷想不起来提出下去逛逛,洪爷爷也想不起。从太白楼前路过的时候,小杨惊奇说:“李白到过济宁么?”回望洪爷爷一眼,意思是要停车下去看看。洪爷爷没反应,他也就觉得自己唐突。对乡下的爷爷说,老城墙风格的太白楼可能矮了些。他决定遇到比较靓丽现代的场景时再说出自己的提议。可是,路过银场购物城的时候他没说,路过沃尔玛大超市的时候也没吭声,心里就想,索性仅当带爷爷观景吧。两旁花团锦簇的宽敞路走尽了,他就开车钻小巷。
一连在小巷颠簸了几下,就像把爷爷颠醒了,爷爷忽然问起了徐州的事。爷爷问:“徐州龙须桥还有吧。”洪爷爷说:“早没了。”爷爷说:“回来四十多年,两辈人了。我也有四十多年没到过济宁。记不得徐州的样子了。”洪爷爷说:“比那时大了不知多少倍。”爷爷“哦”一声,眼睛看着路旁的店铺。
车子又开一会儿,爷爷说:“苔山怎样了?苔山的道观还有吧。”洪爷爷说:“采石采得比往年矮了两截,不是附近有部队驻地,也平了。老班长真不记得了?你在的那几年,就有搬了道观的铁器炼铁的。”爷爷说:“李道士死得冤啊。”
洪爷爷说:“谢复伟要早一些发现他跳水,说不定还可以救得活。”爷爷眼睛看着车窗外,可他实际上什么也没看到。
一辆自行车挡住去路,小杨按下喇叭,骑自行车的工人狠狠朝车里瞪了一眼。爷爷说:“到哪里都一样,有穷有富的。”小杨又往前开,发现道路越来越窄。爷爷慢慢说:“哪里都一样,哪里都有好地方有不好的地方。”洪爷爷说:“徐州脏乱差的地方也不少,淮东菜市场一带就……”天色已经昏黄了。爷爷很高兴似的说:“长河,我都见识了。回去吧。”
小杨有些着急,停车问了路,得知前面走不通的。好不容易掉转了头,在路人指点下,才开到另一条通畅的路上。爷爷又高兴地说:“长河,我四十年没见的今天都见了。”小杨见董事长总不吭声,就说:“鲍爷爷啊,您先别说。等吃了晚饭,我领你在圣城宾馆玩个遍,那时候再说‘什么都见识过了’也不迟呢!”
爷爷越来越显得自在随意了。圣城宾馆的规矩,来包间吃饭,每个客人后面都要有小姐站着服务。往日洪爷爷最受不了自己吃饭时有人干看着,爷爷却不在意。小姐帮他铺餐巾,帮他放碗筷,他那神情就像被自己的后辈伺候着似的,一点也不觉得拿捏。因为不熟悉这里的排场,有时候不免出错,也仍没看出他的尴尬。他喝了酒,还问小杨多少钱一瓶,小杨留个心眼儿,说不贵,才八十。反问爷爷好喝不好喝,爷爷就说好喝。小杨说好喝你临走带上几箱。吃菜自然不大用小杨和洪爷爷劝了,况且还有小姐在旁伺候着呢。吃完饭,小杨就对洪爷爷说:“董事长,您回房休息吧。有我来陪鲍爷爷。”他觉察到洪爷爷有心事了。爷爷竟也随着小杨说:“你回吧,有小杨在这里。”洪爷爷心里确实乐意的,他的目光里甚至流露出了对小杨的感激。他叮嘱两句,离了饭桌。
洪爷爷迫切需要独自待着。他知道,他快管不住自己了。他忽然就会走神,也想不起该跟爷爷说什么。回到房间,灯也没开,他就坐下来,静静的,一动也不动。明天就要回徐州了。他和小杨出来七天了。这七天里,他们去连云港住了两天,然后就去了山东日照。在日照只住在宾馆里,又是两天。两天时间,宾馆大门都没出。忽然又要去临沂,车子一直开到枣庄,他都没说停下。小杨不敢擅问,小杨还以为他要从枣庄再回徐州,不料他却让小杨直着开往腾州,到了腾州才说要去济宁。在圣城宾馆住了一夜,才告诉小杨自己要去金乡县看望自己的一个老战友。现在,他们又转回济宁,可是……他忽然觉得自己一阵心慌。其实,在这些天里他心慌了很多次。
不,他这一辈子都在心慌。心头常常是一阵无来由的慌乱,让他找不到东,辨不出西,没有抓处,没有扶处。而且常常在他心慌意乱的时候,会隐约听到一声音……从天际,从地底,艰难地缓慢地传来,却在他即将真切听到的时候倏然消遁。他不用多想,也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它消失了,但还在眼前,也在天边。在现在,也在远古。在高空,也在地下。在风中,也在他自己骨头缝里……但它顽固透顶,任他怎样地倾听,怎样地期盼,也绝不清清楚楚地走出来。他被噬咬着,很多的神秘的黑暗的牙齿,又尖,又细,啃他的骨,咬他的肉,又像一种暗暗生效的毒药,一点一点地腐蚀着他的心灵。……是的,他快受不住了。
……门铃响了,他一惊,却僵硬了似的动弹不得。房间里漆黑一片,像个幽深的黑洞。小杨在外面叫他:“董事长。”那声音多么远,隔了千山万水。“董事长。”小杨提高了声音,可是在他听来那声音却流星似的迅速滑落,忽然就消失在了天外……房门开了。小杨叫来了服务员。灯亮了,小杨神色紧张了一下。
洪爷爷在沙发上说:“看,我睡着了。”他伸出手,“拉我一把,小杨。我腿麻了。”小杨拉他站起来。他站稳了,问小杨:“玩得好吗?”他不问爷爷。小杨诡秘地一笑:“玩得很好。”
爷爷穿了身新衣裳,脸色黑红,但清洁透亮。爷爷没看他,像在掩饰羞愧。小杨又诡秘地一笑,干练地说:“董事长,我们什么都玩了。你能想起来的我们都玩了。我还给鲍爷爷买了一身衣服。”他把手里的包装袋一晃,“这是爷爷换下来的旧衣服,也让服务员拿去洗净烘干了。我再去看看,晚上咱们喝的那种酒宾馆有没有买。连这衣服,我买了都顺便放车上。”
洪爷爷说:“你去吧。”小杨向爷爷说:“鲍爷爷也早歇吧。”就向外走,可是洪爷爷突然问他:“几点了?”小杨说:“11点多了吧。”洪爷爷轻轻“哦”一声,又低头在沙发上坐了。
小杨走向房门,洪爷爷却又“呼”的站起来,站得直直的。“小杨,小杨,”他连声叫,说不出别的话。小杨看他的样子很怪,有些怕。“董事长还有什么吩咐?”他问。洪爷爷说:“我们开车出去。”他拉爷爷,“我们出去。”小杨疑惑地说:“太晚了吧。”他竟像生气了,说:“那我就自己开车!我会开。”他拉着爷爷的胳膊不松手,说:“老班长,咱出去转转。”他先走到了门外,爷爷就像是被他拉出去的。爷爷最初似乎还想劝他一下,但一出门也就随他了。他急冲冲的,步子那样快,转眼就到了电梯旁边。小杨在后面关了房门,紧忙追了上去。
坐上车,洪爷爷只说:“往前开。”他在黑暗里展露了心神不宁的面容。小杨把车开上空荡荡的大街,开了一阵没发现他有任何表示,也就不敢擅自改变方向。行驶畅通,很快就看到了城郊黑黢黢的景象。他鼓足勇气,要问问洪爷爷究竟要到哪里去,脖子才要扭转,洪爷爷就说话了,还是那句:“往前开。”可是,显见得情绪比刚才平稳了一些。小杨索性什么也不问了,只要公路不到尽头,就只管开过去。
市区已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道路两旁都是沉在浓浓夜色里的田野。车内静悄悄的。有一阵子,小杨好像忘了车座上还坐着董事长的老战友鲍爷爷。车子驶过一座桥,他的眼角瞥见了黑暗河水上的闪亮,有些月光的意思。再仔细地看路面,影影绰绰的,似乎比刚才清楚一些了,就知道月亮升了上来。他猜测这一口气最少开出了三十里路。……前后左右又是茫茫无际的田野了,洪爷爷小声说:“停下吧。”小杨没马上刹车。车子依靠惯性继续行驶,渐渐慢下来,最后无声地停在了路边。他转过头来,看到一抹月光正照在爷爷脸上,发着露水一样的光泽。这一刻,他感到爷爷好像一条被撂在岸上的鱼,一脸任人宰割的神情。洪爷爷声音轻柔:“老班长,你下来。”小杨忙下了车,从外面帮爷爷拉开车门。
田里有一搭儿没一搭儿地响着蛙声和虫鸣,东边的天空确实悬挂了一弯如钩的弦月。爷爷驯顺地跟随洪爷爷走下公路,小杨留在原地,目送他们向田野深处走去。两眼看着看着,就只能看见两个模糊的身影。不过一眨眼,连那身影也消失了。他使劲地竖着耳朵,试图捕捉任何从远处传来的动静。可是,除了断断续续的蛙声和虫鸣,他什么也听不到。他听累了,耳朵根儿隐隐作痛。伸手将耳朵搓两把,还在听。这时候,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盲人,眼睛一点作用也没有了。他只有耳朵。他试着调整方向,把头扭过来扭过去。没用。他都有趴下身去,把耳朵贴在地上倾听的念头了,因为他在深深地为他的董事长担忧。他想不出田野里会发生什么事。
董事长的举动也太古怪了。董事长到底有什么话,不能在宾馆里说,而非要跑到野外来呢?小杨心里充满了迷惑。时间在流逝,他机警地等待着,好像在随时准备听到一声恐怖的号叫。夜风吹来,凉丝丝的,让他缩了下肩膀。他浑不知地靠在了身边的树干上。露水摇落,沙啦啦打湿了他的脸。
真是没想到呢,今晚露水这么重,像是下了场小雨。
那两个老战友一同返回的时候,小杨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好像漂浮在幽深广阔的时空隧道里,竟然没有提前觉察。他愣怔了一下,随之飞快地断定在这个异地的夜晚,并没有什么出奇的事情发生。上了车,正要调车头,爷爷就说:“长河,天要亮了,我看从这里回家还近些,就直接送我回去吧。”洪爷爷朝车窗外看看,东方地平线上果然泛起了一抹鱼肚白。说:“也好。”
洪爷爷坚持把爷爷送到了村口。爷爷下了车子。初升的太阳映照着他的新衣。洪爷爷说:“老班长,你看,说给你买两箱酒,也没买。”爷爷说:“长河,我跟着你这一长天,好东西也吃过了,好看的也看过了,好玩的也玩过了,你还说这些话。我是客人,你是客人?”洪爷爷说:“明年这个时候,我再来看你。我把好酒给你捎来。”
爷爷说:“你快回吧,公司事大。”
洪爷爷很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爷爷反而有些急躁,好像离开村子太久了,恨不得一步踏到村子里去。他忙着往前走几步,一回头,洪爷爷还没有上车的意思。他朝洪爷爷摆摆手,让他这就上车。
洪爷爷终于向他的车子走了。可是,洪爷爷又转身朝爷爷追了过来。他站在离爷爷四五步远的地方,说:“老班长,你要想通了,就让鲍贝去那边公路口找我。我等他一上午。”爷爷的身子僵了。
爷爷的目光垂落。爷爷脸黑了,太阳红彤彤的光芒一次次从他粗糙的脸颊上滑落下来。爷爷机械地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朝村子走去。忽然,他听到了村子里响起一团鸡鸣犬吠,好像在迎接他的远行归来,让他不由得为之精神一振。
爷爷腰板笔直,步履矫健。在洪爷爷的视野里,是一棵行走的挺拔的庄稼,一棵庄稼就这样回归了村子的怀抱。洪爷爷钻进车子,神色黯然。沉默半晌,洪爷爷开口说:“你鲍爷爷受苦了。”小杨理解地点点头。
洪爷爷又问小杨:“小杨,你知道我在部队最爱的是什么?”
小杨自然回答不出,挠挠头皮。小杨诚实地道:“董事长,您可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洪爷爷说:“真是难为你了。开车吧。”
村子里也有识货的。那些识货的人看见爷爷从村头走来,追着看,都说:“爷爷,穿上一身名牌是什么感觉?”爷爷穿上新衣服真的像换了个人。那些村里人还说:“人是衣裳马是鞍,真是不错!看爷爷走过来,搭眼还以为来了个县委干部。”
爷爷在人们不一而足的赞赏声里走回他的小院。开了门,看见鲍贝斜躺在床上,还在呼呼睡着。放下手里的包装袋,轻轻掩了门,又走出来。在院子里站了一阵,想不起要干什么。听见院子外面有人说:“看,爷爷穿了新衣服不舍得脱呢。”低头往身上瞧瞧,衣服确实很新,新得让他觉得不像是穿在自己身上的。可他还是不想脱。
鲍贝的爹娘闻讯赶来,他说:“昨天打过电话了嘛。”只字不提在外面的见闻。问他吃了早饭没,他假说:“吃了。”鲍贝的爹娘看得出来,他不愿多话。他愿自己一个人呆着。鲍贝的爹娘离开了。他站一站,蹲一蹲。站站蹲蹲,简直站不是蹲不是。拿起这个,放下那个。一激灵,想起来手里没了烟袋锅。
嘴里立时有了股焦苦味儿,又涩又痒。他竟然这么久没有抽烟!宝贝疙瘩烟袋锅放哪儿了?他确定是跟他的旧衣服放在一起。但他不想去拿烟袋锅,恐怕惊了鲍贝睡觉。看鲍贝的睡相,是熬了长夜的。他忍了忍,捡起一块瓦片,就磨他的锄头。
鲍贝到底还是被惊醒了。背后房门“吱哇”一响,爷爷回了头,就看见鲍贝睡眼惺忪地出现在门扇之间。鲍贝定定眼神,不认识爷爷了似的,对他呆看了半天。忽然,鲍贝显得虚弱起来,身子像在瑟瑟发抖。他有气无力地说:“爷爷,你回来了。”爷爷心疼,说:“我回来了。你再睡吧。”
鲍贝说:“爷爷你穿了新衣服。”爷爷忍不住苦笑一声:“你洪爷爷的司机非要给我买。”鲍贝双目低垂,慢慢顺着门扇坐下来。爷爷不知要对他说什么好了。他又慢慢抬起脸来,问他爷爷:“爷爷,你磨锄干什么?你地里没有草了,一棵草也没有。”爷爷难过地叫他:“小贝。”他笑了一下,嘴里露着的还是洁白的牙齿。他站了起来,说:“爷爷,你把锄头给我吧。我去花生地里锄地。”他努力地站稳,可是一抬腿,就又要摔倒。他踉踉跄跄地走到爷爷跟前,伸手把锄头接过来,扛在了肩上。他失魂落魄地往院外走。
爷爷说:“小贝。”爷爷嘴里干干的,冒烟。爷爷喉咙里也干干的,堆满了沙土。爷爷说:“小贝。”实际上却叫不出声来。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在徒劳张合。爷爷说:“你听我说小贝。”爷爷止不住咳嗽起来。他弯着腰,一个劲儿地咳嗽,肩膀剧烈颤动。
鲍贝慌忙站住了。他问爷爷:“爷爷你怎么了?”爷爷向他抬起头。他看到了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孔,就像是在一截老树桩上刻画出来的。倏然间,又觉得看到了一张老牲口的面容。马的。牛的。甚至是一头老灰驴。眼里顿时一热,就朝爷爷走回来。他低声说:“爷爷,你放心,我不会惹你生气。我不会让你丢脸。庄稼人也要活得有脸皮,庄稼人也有庄稼人的规矩。”
爷爷呆了似的。爷爷心疼。
爷爷不咳了。摇一摇头,再摇一摇头,就像一次次得到了一种答案,又随之一次次否定了这种答案。爷爷叫:“小贝。”
鲍贝转身向外走,他听到爷爷在叫:“小贝!”他加快脚步,像跑一样了。
爷爷叫:“小贝,放下锄头!”鲍贝跑到了院门外。街上有很多人,拉着车的,举着叉的,胳膊下夹着镰的,背着筐的,像他一样扛着锄的,赶着羊的,还有正往嘴里塞着吃食的,络绎不绝。他们看到鲍贝,毫无例外地仍旧没有邀他同行,但鲍贝主动朝他们走过去。爷爷追在后面,叫:“小贝。”别人告诉他:“爷爷叫你了。”他像没听见。爷爷喉咙里痒痒的。爷爷感到有什么东西热热的在那里蠕动。
爷爷叫:“小贝,把锄头丢了。”鲍贝蓦地站住。早晨的阳光直直地照着他的眼睛,让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听到爷爷在说:“小贝,去窦堂公路口找你洪爷爷。你洪爷爷在那里等着。”锄头从他肩头上无声垂落,他拄着锄头,软软地看他爷爷。那目光像棉线,像丝,缠缠绕绕的。爷爷没有说第二次。
爷爷的喉头又热又痒,爷爷还仿佛听到远处,世界的某个角落,岁月隐秘的尽头,一个声音在持续不已地悄然酝酿。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就是让洪爷爷心心念念、不辞劳苦赶来想要听到的。昨晚爷爷拒绝了洪爷爷的要求。他们来到田野中间一个空空的小麦场上,洪爷爷不走了。周围也连个村庄的影子都看不到,整个大地只剩下一个黑黑的轮廓。洪爷爷说:“老班长,我想听啊,我就想听您喊口令。”爷爷倒不惊奇,他记得洪爷爷在村子曾经这样对他孙子说过。
洪爷爷恳求他:“老班长,您就喊一次。”爷爷望望天边。洪爷爷苦笑说:“您别笑话我,我是真的想听。就请您喊一次,哪怕一声。”爷爷知道这是在什么地方,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他的全身在这样奇特的夜晚,被两只柔若无骨的娇嫩水滑的手摸过。按了,捏了,搓了,揉了,……当时他没有动。他被层层湿热的蒸汽包围,几乎窒息,他也仍然忍受住了。一身刚从衣架上拿下来的衣服,华丽丽套在他的身上,就像套住了一只老猴子,但他也顺从了。他清清嗓子,抬头提气,就要喊了。他远望天边。
在声音即将破口而出的一刹那,爷爷忽然像是看清了一切。不过是一刹,就让四十多年来的经历在眼前闪回了一遍。他从夜色里收回目光,转向洪爷爷,暗含坚定地轻声说:“我不会喊的,长河。”四十多年来的幸与不幸,谁的多一些,谁的少一些?但可以肯定,爷爷已经无缘于洪爷爷的生活。
洪爷爷久久没有言语。爷爷说:“你会明白。”面对夜色,洪爷爷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这是荒唐了。这是他洪大董事长的荒唐。当年他毁了爷爷,四十多年后,他又要爷爷来赦免他。让一个被毁的人,来赦免毁了别人的人,也亏他想得出来。但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他听到了爷爷的口令,一切皆归于坦然,从此,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忆过去,甚至可以跟爷爷一起回味过去他那些口令嘹亮的日子。他还想过再把爷爷留在济宁几天,就住在圣城宾馆,或者索性接到徐州。天天不出门,慢慢叙旧。讲什么不可啊?用不着再避讳什么。用不着避讳讲到有关的人,比如那个小个子兵谢复伟。讲那火红的年代。讲他在爷爷退伍后,当了班长,又当了排长。以后连长、营长,紧随时代步伐,激情燃烧,一路上升。还有他跟城里老婆的爱情,吵吵闹闹,历久弥香。他的一家子,把潮流都赶上了。那该是怎样的滋味!可是,爷爷却不给他机会。往日,如烟往事,还在被掩藏得深深的。爷爷和他在那空场地上坐下来,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爷爷朝着鲍贝梗起了脖子。他像是憋住了,脸色通红。人们眼睁睁看着,天灵盖上突然袭来一束夺目的亮光。人们惊异地向墙根退去,好像大街上过来一队威武的兵。爷爷喉咙通畅润泽,爷爷喊:“立定!稍息!立定,向右看齐!向右转!齐步走!”
爷爷俨然站在了徐州苔山下的军营里,嗓门如同小钢炮,透透亮亮,苔山道观的老道士听得见,隔着一座苔山在田里劳作的人也听得见。眼前的每个士兵,洪长河,谢复伟,小张,小李,小陈,在那口令声里,灵魂顿时化为一只只通体透明的白色大鸟,扑棱棱,扑棱棱,扑棱棱,响箭一般,直飞入高空。……蓝天如画,祥云缭绕,灿烂的阳光恣肆汪洋。爷爷本来可以像现实中的洪爷爷那样从班长,到排长,从连长到营长地升上去,可是在那个已变得遥远迷离的夏季,一个战士在跟小个子换岗检查枪支时发现有二十五粒子弹全被卸开,弹壳里装了当地常见的细细的沙土。
惊动了连部,营部。团部也来了人。如临大敌。有口难辨的小个子情急之中,指认了自己的班长。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爷爷,爷爷的目光则暗暗投向了另一个人。爷爷想起自己看过的一封家信。他把家信让爷爷看,说在为他父亲的病为难。他父亲一年四季常犯肚子疼,特别是在水田插秧的时候,有偏方说枪药可治这种病。他最终也没站出来。蒙受不白之冤的爷爷一年后复员回乡。在洪爷爷踏着时代鼓点步步高升之际,爷爷偏居乡间一隅,几乎断绝了与时代的联系。爷爷的口令声已然遁去,遁去,四十多年无迹可寻。然而,在村子里的这个夏季,它又被响遏行云地喊了出来,所有人也都是第一次听到。
“一,一,一二一!”鲍贝丢了锄头,不由自主地地向村口迈出了第一步。“一,一,一二一!”他还是慌乱的,好像一个刚入伍的小兵。“一,一,一二一!”
突然,街上的人哄堂大笑起来,一时间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有的人扶着墙,使劲儿在墙上拍打,拍起一团烟尘。爷爷全不理会。鲍贝很快就不再慌乱了,他甚至走得有模有样,让爷爷恍惚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爷爷继续喊着口令,树上的那些蝉刚才还在嘶叫呢,这时候就好像都停了。它们也在静听爷爷字正腔圆的口令。“一,一,一二一!”爷爷跟在鲍贝的后面。街上的鸡鸭鹅狗,老老实实,看着他们祖孙从街上走过。只有村子里的人,无所顾忌地大笑。他们还相互说:“瞧这个疯癫老头子,平时还真看不出来呢。他动了哪根筋啦?他没忘自己当过兵啊。这太可笑啦!”
爷爷还在喊。爷爷知道的,洪爷爷见了鲍贝就会明白,他已不需要爷爷来饶恕自己。而且,听今天鲍贝在院子里对他说的那些让他心疼的话,他知道鲍贝也错了。世界上并没人给村里人立那所谓的“规矩”,他也是才想明白的。
“一,一,一二一!”
口令声把鲍贝送到了村头,村子里的人还在追着看。荷仙姑娘也追来了,可她一扭身,踅入一个隐蔽的角落,好像不想让人看到自己。他们哈哈笑着,笑姿千奇百怪。真的,他们都快笑死啦。
(原载《解放军文艺》200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