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川放排
刘志尚
(一)
2020年夏,利川发生特大洪水,清江水势之高可谓30年一遇。人们纷纷到清江的几座大桥观看洪水,更有勇士到腾龙洞拍摄落水洞口,洪水淹平“卧龙吞江”后的状观。我不由回忆起1957年利川清江放排抢险的一段往事。据《利川市志》记载:“1956年,木材生产纳入国家计划,开始大规模林区开发,由县木材公司与地方行政部门组织民工在团堡、毛坝、城关3个区首次开展木材采购活动。共伐木1500立方米。1957年采伐面扩大到马前、谋道部分林区。年终砍伐量2.4万立方米。1958年实现砍伐18万立方米,并形成万米木材大流放。”据《利川交通志》载:“林业部门于1957年成立水运大队,队长李云程。接着疏通马前河,开辟人工航道,流放木材至凉雾山入清江,运抵利川城东门木材场。然后用汽车运到团堡卡门,再通过滑道输入七渡河,经恩施县境排放到宜都入长江。”恰在东门木材场成立后,清江漂流木材集中起岸,用汽车中转放排的之时,利川突然洪水爆发,才有了关东合作社社员协助林业部门抗洪抢险运送木材的这篇佳话。1957年夏一夜特大暴雨,次日清江洪水暴涨。木材公司在清江两汇滩至东门大桥专设的长木排因上游冲来的木材撞击而突然断开,木材顺流将东门大桥主孔桥面抬起被洪水冲走。一批木材被桥墩所挡拦而堆积,另一批木材也被卷入洪水流向下游。家住小河沟胡家大屋的关东合作社副社长谭扬善一大早见清江涨大水,独自将搭稻谷的半斗当船用竹杆撑到对岸,借枇杷滩江水回旋,将半斗立于浅水处。谭扬善挥动竹杆,借大水直冲的水力,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力,将瓢浮在水上的圆木拨引到郜家坝那片水淹的稻田。清江凶涛恶浪夹带着滚滚而来的圆木,郜家坝的社员喜出望外,善习水性的男人们冒雨冲到齐腰的水中,将顺水漂来的圆木用抓钩往坝上捞,一个上午就截获了大量木材。谭扬善自幼在清江边长大,素有“水觅子”之称。此时见有大量的木材随波逐流而下。当即跳出半斗,踏上一根粗大的圆木之上,手挥竹杆以保持平衡,双脚在圆木上左右踏动,应对木料在水上的滚动,如乘一叶独木扁舟,顺水下行至七丫口。清江在此有一较大回旋的水面,常年有一木筏供行人摆渡。早有当地民兵丁茂生、候贞国等一般青年乘木筏,用铁头钩杆将顺流而来的木材往回旋处牵引。谭扬善一到,民兵们更有主见,有人迅速从家中拿来铁爪钉和绳索,将木材用爪钉钉成木排,人站木排上迎着水头,挥动铁头钩杆将能抓的木材能捞尽捞,借回旋水势拨引向北岸树丛竹林,再以牵绳、竹滕捆在一起,但仍有大量圆木顺洪流下飘。山区洪水易涨易落,上游暴雨停后,清江水势逐渐消退。县林业局组织的抢险队也沿清江查看灾情。分别看了两处拦截的木材,又到落水洞,看到清江的大水己平洞口。有的木材冲入洞中,也有木材顺水在凉风洞聚积。

(二)
关东坝至落水洞10公里清江河段,两岸农民素有乘洪水打捞“浮财”的习惯。凡大水冲下来的人畜被救,打捞者以救生为荣。而木材、杂物等则谁捞就归谁有,唯有“水打棒”即水淹死尸,捞到后用绳滕拴于江边石穴或树丛,家属必须给钱后才让领尸。1957年夏天这场大水,两岸合作社社员一下子捞了如此之多的木材,如何处置?时任关东合作社社长、书记向礼清深明大义,向社员讲明爱国爱社的道理,国家的木材无条件归还国家,入社后的社员们觉悟提高,都拥护社长的决定。林业局、木材公司也体谅社员们的幸苦,加之所流失木材还得搬运到东门木材公司,抗洪抢险才算了结。于是与关东合作社达成协议,仍由合作社组织社员搬运木材,并将落水洞中的木材一并打捞。于是由谭扬善选定20名社员负责搬运打捞木材。20人分为两班,谭扬善带领郜家坝10 名社员,利用木材公司提供的铁爪钉将木材在枇杷滩钉成简易木排,由谭扬善和另一社员一前一后逆水撑排,8人沿着清江河岸在浅水中拉纤,逆水上行,喊着号子:幺哦幺吔,幺幺哦,呃幺哦! 三个瞎子两个邀,牛儿不走刷刷邀,娃儿不走壳鑽敲,木排不走号子高!咳哦幺,幺哦幺。幺吔呃啰幺,幺吔呃啰幺!拉着木排上行,仅2天就将郜家坝所拦木材,送到东门木材场。第二组由丁茂生、侯贞国组织10人,丁茂生带5人在七丫口,用铁爪钉扎木排。侯贞国带5人将凉风洞堆集的木材扛到清江卧龙滩用铁爪钉扎成木排。第三天,谭扬善所带10人到七丫口,将已扎好的木排逆水拉纤上行。丁茂生又带领5人去支援侯贞国小组运木扎排,6天时间,被大水冲走在河里和洞口外的木材全部逆水运到东门木材场。洪水消退后,落水洞中随洪水冲入的木材,一部分卡在鲇鱼洞内的凉水壕和扁眼之间。谭扬善和侯贞国率先入洞,扎一木筏,用铁钩竿将木材一根一根拉到浅水处,丁茂生带社员扛到卧龙滩扎成木排,然后逆水拉往东门木材场。谭扬善又带人进落水洞中捞木材。三人冒险从卧龙吞江口,过挺胸石,顺甑子孔,下到落水洞中的鸭子塘,而冲进水洞中的木材,因水的浮力全在水洞的中上部卡着,有的直插入窄门的石穴孔中,有如楼层一般叠得横七竖八。木材距消后的水面约2丈之高,岩壁陡峭,人不可能爬上去接触木材,如何将这些木料取出?谭扬善反复看过数遍,发现一根卡在窄门与石柱间的木材,乃是支撑这堆木材的要害。突然计上心头,先扎一木排靠近卡木头的洞壁,叫人拿来截木的锯子,用竹杆捆紧,慢慢用锯子锯那根木料,当听到这根木料发出断裂的响声时,人立即退到甑子孔向上爬,突然背后,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木材如下面条一般倒进鸭子塘中,洞中之水如开锅一般,水浪冲击洞壁,势如倒海翻江,插入水底的木材又一根根冒出水面,然后浮于水上。直到洞中水波不兴后,谭扬善才用铁抓杆将木材顺窄门流水,一根根送到鲇鱼洞,丁茂生带人将飘流到鲇鱼洞的木材捞起,扛到卧龙滩扎成木排。最后一批木材送到木材场,累计用了半月时间。关东合作社社员集体水上抢险,将洪水冲走的木材全部交归国家。县木材公司给关东合作社按打捞、搬运木材的数量,按立方米总付力资,关东合作社作为副业收入。再由合作社给参加打捞木材的社员计工分,并给20 名勇士每人天发生活补助费。县林业局、木材公司另外给关东合作社赠送耕牛2头,作为这种大公无私行为的奖励。谭扬善、丁茂生、侯贞国在抗洪救灾中的英勇表现被批准加入中国共产党。

(三)
利川除了清江放排,还有郁江放排的一段历史。利川伐木放排的历史有据可考的是清同治版《利川县志》,中有《流寓》载:“何金枝,麻城人,明崇祯时,以茂才异等除西川南部令,历升监察御史。奉命至沙溪司采办皇木,值‘甲申之乱’,遂弁官隐居沙溪。”“甲申之乱”91年后,清雍正十三年改土归流设利川县,沙溪土司才并入利川县。志书记载,明朝在沙溪采伐皇木(楠木),之所以要由四川的官员采办,其皇木运输放排必走水路,而运输路线不是东流的清江而是西流的郁江。《利川交通志》载:“1958年,林业部门根据林业生产日益发展的需要,乃撒销水运大队,成立两个水运连,一连副连长张俊臣,二连副连长李启柏。每连3个排,每排3个班,每班10人左右,共有水运工人近200人。1961年,开发郁江上游支流鸟泥河和堰水河,用人工爆破河中巨石辟一条主航道,将大沙溪、石门、干溪坝、白果坝、忠路溪等地的木材“单飘”(俗称赶‘羊儿’)到郁江,经长顺坝流放到四川省彭水县境保家楼扎排运入鸟江,再到涪陵入长江。”郁江放排水运木材量大,县林业局分别在在文斗区长顺和毗邻的彭水县保家楼设木材场(亦名转运站),建起河绠工程各一处,其一次性木材承栏量分别为3500立方米和2740立方米。恩施地区林业局在彭水县城设转运站,以加强郁江放运木排的管理。郁江放排水运距离之远,由忠路西流99公里入四川省彭水县境保家楼后,扎成长木排放流入鸟江,鸟江流至涪陵汇入长江。木排入长江后,顺流东行,还得撞过举世闻名的长江夔门、巫山、瞿塘3峡,最后才抵达宜昌地区宜都县与恩施水运木材汇集。其行程之远,素有“倒流三千里”之誉。郁江放排水路之遥远,撞滩之险恶,行程之艰难,在湖北全省水上放排雄居第一,绝无并肩。当年的利川放排人如今全都作古,他们可歌可泣的业绩却无实况记录。如今我亦不敢“大话西游”,就是在郁江沿放排水路分段步行一次,所见凶山恶水,也令人胆战心惊。遥想当年真实的放排情境,其故事于当今可谓是神话传奇。

(四)
恩施清江放排最流行的一张图片,那本是从1956年拍摄的恩施地区第一部电影纪录片《万山红遍》中剪截的一幅图片,被恩施州的各种谋体所采用,也没有一家注明图片的出处和摄影者。我有幸在1987年会到这张图片真正的摄影者——湖北电影制片厂厂长潘定石先生。这年湖北电影制片厂接受文化部专题《鄂西土家人》的摄制工作。该摄制组由潘定石厂长带队,有编导刘南笙,摄影师龚成银、韩可,录音胡可秀一行5人,在利川的拍摄工作由我全程陪同。潘厂长时年已近五旬,个子不高,脸形瘦削,双目炯炯有神,像一位不起眼的武汉老工人。当我们一起上福宝山拍摄时,在车上潘厂长兴奋地讲起他在1956年拍摄《万山红遍》时,为等晴天日出的境头,独自在福宝山药材场吃合渣苞谷饭,一床棉被卷在苞谷壳里睡觉。等了近半月,终于拍到理想的画面才下山。故地重游已时隔31年。南笙编导告诉我,潘厂长在1956年拍摄清江放排时,一人扛着摄影机,把机器用安全带牵挂在腰间,一条由船老大架的木船划行在前面,潘厂长站在船尾,面对顺江而来的木排,拍摄冲波破浪放排搬舵的实况,恰到险滩急流时,潘厂长拍得兴奋,为抢镜头,却忘了自身安全,突然一浪头打来,小船一偏,潘厂长连人带摄影机一起落入江中,多亏船老大跳入江水中,把他救上河岸,潘厂长已呛了几口水,但双手还紧搂着摄影机。听到此时,使我对潘厂长顿时肃然起敬。正是潘厂长那种挺然走险的敬业精神,才给恩施留下宝贵的影像资料,足见这幅《清江放排》的珍贵和来之不易。2005年冬,我到武汉出差,特地到湖北电影制片厂探访。潘厂长退休在家,看到我十分亲切。南笙在家办酒席招待,请潘厂长一起进餐。酒后,潘厂长十痛苦的给我讲起一桩事。在2001年的一个秋天,一位恩施的中年老乡突然造访潘厂长家,拿出当年潘厂长写给那位船老大的信件,自称是船老大的儿子,父亲已经去世。潘厂长一看是救命恩人的儿子到家,于是盛情款待。临走时,潘厂长问:“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那位船老大之子说他在武汉当小包工头,一时结帐困难,一班人要吃要喝,实在无法应付,特向潘厂长借1000元,以解决燃眉之急。并表示自己一结帐后就把钱给潘厂长送来。潘厂长对恩施人诚实忠厚的印象铭刻于心,二话没说背着老妻到银行取了1000元借给船老大之子。一年,两年,三年,时光就这样过去。潘厂长妻子是无业家属,此时儿子媳妇都下岗待业,还有孙子跟着生活,仅靠潘厂长一人工资,生活已入困境。指望船老大之子还钱,却如石沉大海。潘厂长说起寒心,也让我替船老大儿子的行为汗颜。而今恩施人使用这张《清江放排》照片,有谁记得原作者是谁?我仅借写《利川放排》一文之际,特别为潘厂长记上一笔。人心不古,事事难料,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2021年7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