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敏,壮族,生于20世纪60年代。供职于广西广播电视台。居南宁。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199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广西分会。之后因致力于新闻业务中断文学创作二十年,期间有数十项新闻作品获《中国新闻奖》等奖项,部分篇目入选各类作品选集。近年恢复文学创作。在《民族文学》《江南》《诗神》《山西文学》《广西文学》《黄河》《广州文艺》等发表作品,出版有诗集《凝重与飞动》、中短篇小说集《玻璃的味道》、长篇散文集《旧时光》。
若非一句诗捋顺了毛,这座大山
恐怕早已跃起
天是越来越晴朗了,多少捻断胡子的人
越过云短云长,把自己送到这里
一袭宽衣大袖的唐装,亦从千年前赶来
顺便为那句诗作一些解释
夜色未及搭建舞台就登场的星星
或是要早早送来灯笼,安慰
那些白内瘴的情绪
又或者它们只是走过路过
也顺便,在苍凉的空中捕食
星星的意图不明确,或者说不稳定
而追星的人太多,在盘山路的每一个弯道
不乏超车者,看得那句诗何等恐惧
踮脚踩过一串串呼噜声
绕过两三声也可能是四五声狗吠
赶在拂晓时分,把自己送到这座山中
我将以一片古典的桃花林
迎接黎明这个帝王
这是我与陶渊明先生的约定
他担心千年后没有人能为他做这件事
直到遇见独自守着一座寺院的我才放心
曾经路过寺院的沉重的云雾
与我重逢,却看到我失望地揪紧头发
立即陪我寻找那片桃花林
我不相信那片桃花林是渊明兄虚拟的
或者说,那是一个曾经存在又消失的梦
我相信一定会找到它的踪迹,为自己作证
他留给自己的是一本诗集和最后一颗子弹
……当他从枪炮声中苏醒
围住他的是战友和战地医院的帐篷
诗集被炮火烧毁了,但诗藏在他心中
他带回家乡的最后那颗子弹
像一座丰碑,抬高了桂西的山峰
路过的云雾,都不敢多停留一分钟
不敢耽误这座丰碑与阳光相辉映
多年后,怪异的雾霭轮番冲锋
俘虏了这座丰碑,让他心如废墟
当他再次抚摸当年弹片在胸前留下的伤疤
意外激活了心底的布满硝烟的诗情
后来,他让儿子定居南京,自己也跟着挺进
南京,从此多了一位不甘当俘虏的老兵
我留下的脚印,或成为我的墓志铭
或叠加于那些表情复杂的报表
仿佛背诵从未背诵过的《圣经》
我虔敬的声音,或成为我的回忆录
或化作细雨滋润绵绵的树木花草
此刻,我抽中并坐在A区中间最佳的位置
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荣耀
要知道,多年前的这个位置
人们只看到公判大会审判长的大盖帽
如今,体育馆已不是原先的体育馆
人们早已淡忘或不愿意再提起它的原貌
无意中,我看到左边不远的位置
当年的审判长和被他宣判的人坐在一起
他们正交头接耳,隔着淡蓝色的口罩
忽然发抖,像受了惊吓的兔子
要逃出我双腿,逃出我体外
人们或许因为好奇
看了瘫软在地的我一眼,便走开
我的膝盖,受过太多痛苦,太多屈辱
像台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被随意踏踩
此刻,从人们或熟悉或陌生的眼色
我看不到跳珠溅玉,只看到空蒙雾霭
并未加深心中荒凉的大海
我愁的是,如何化解膝盖的软化
这时,来了我的初中老师钟爱才,钟老太
当年,钟老师因传教《圣经》被批斗
被敲破膝盖,响声像破铜锣声一样奇怪
多年后,我看到许多完好无损的膝盖在拍卖
时 间
就穿着她喜爱的碎花衬衫
也没忘记在脖子上,系上红纱巾
要是安静,她会坐在她的坟前
让晚风吹动长发,听虫鸣
看热爱黑暗的星星如何在空中聚拢
这个名叫时间的少女
不知会不会也成为你避不开的一条路径
会不会也让你在前方再度与她相逢
我的意思是:我曾经忽略了她的激动
不再为她的激动而激动
现在,仍然只是像她一样
安静地坐在我自己的坟前,听虫鸣
却不分辩虫鸣中的悲欢,直到石头滚烫
像当年造反派棒打老师让我感到的痛
我想有座坟
背靠故乡的青山,面朝东方
每天清晨,都能与同族先人们
以晶莹剔透的露珠
向太阳和大地表示热爱和感恩之情
每当故乡又送别一个乡亲
无论长者还是孩童
撕乱天空的纸幡,钻透地心的八音
愈发加快我心头的颤动
不敢奢望这座坟有纪念碑那样的巍峨
有叫人铭心刻骨的墓志铭
能够拥有一掬黄土,伴随日升月落
伴随春夏秋冬,我就已深深鞠躬
可就是没有这座坟啊,四十多年前
我那被逼疯的叔叔,住在山洞葬身山洞
回到阔别多年的小城
每天傍晚遛狗,是我必须的户外活动
马路边的临时停车位后面
总停着一辆警车,像没买票的人
想混进礼堂看电影
我亲眼目睹,这样的人在八十年代
因为逃票,差点被公安民警一枪毙命
小狗像个办案警察围着车身
东嗅嗅西嗅嗅,试图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最后,抬起一条后腿
朝车子左前轮
写下属于它的结论
而我是回到家里,才在网站留言
建议那里延伸一个临时停车位
再移动路边这个小区的大门
江边码头,一群身着正装的人
把鱼苗放入当晚要播出的电视新闻
“水光潋滟晴方好”,苏东坡
千百年前就为他们奉送并挂好这幅背景
让他们的满面春风,有了最好的呼应
而刚刚,他们才离开殡仪馆的告别仪式
此刻,他们欣然笑纳东坡先生这份好意
却没有去听,或根本听不到水桶里的灵魂
在烈日酷暑下一直喊渴的微弱声音
他们自视并自豪于救世主的角色
认定这些鱼儿,因为他们才得以延续生命
才得以拯救,避免早早成为亡灵
他们不知道,这些鱼儿本来就属于江河
回归江河是它们前世布施的福报
是它们为自己,也为人类所予以的放生
几十年过去了,你现在谈论这个问题
溢满山谷的寒风直往上涌,眼前这座山
颤颤巍巍,像要张开翅膀飞起
如果它是泰山或黄山,想必
也会因为看出你话语中的成色而倍感孤独
而颤抖不已
孤独感不是一个飘忽的词
不是荷叶上的水珠,不是池塘边的柳枝
不是戏剧里随意变换的面具
它有根,深深扎在厚重的历史土壤里
支撑起坚定的信仰,如这座
抗击过八级地震的山体
而你谈论孤独感的话语,冲击力更大
若是这座山真要飞起,我相信它一定会
飞到1800年前投靠一个人——阮籍
──选自《甲鼎文化》主编:徐甲子2021.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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