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年8月底,为了保卫9月中即将召开的全国一届人大和党中央会议,领导临时决定在二线的石家庄附近新建一个雷达12连。临时抽我任技术副连长,另外还有一位行政副连长,临时抽调正在集训的观察排长们组成观察排,所以这个排里全是排长。油机及司机班则是抽调集训队的司机班长们,所以这个班里全是班长。虽然我去过连队,但那时只关心技术,没注意管理,对连队的领导工作很不了解,领导说:没关系,你的下级都是团里的精英,多走群众路线吧!于是,我独自去通信兵部接收了雷达,领取了器材。机器架在河北藁城空军机场内,条件不错,因当地曾发大水,那里的飞机临时转场走了。同志们工作都很主动,实际上除了我以外,个个都是本职工作上的能手,其实是他们在指挥我。只是连队近百人,就我一个人是女的。两会召开期间,为了保证机器工作正常,我日夜都以雷达为伴。当大家从广播里听到两个大会胜利闭幕的消息后,都高兴得跳了起来,我们第一步的任务胜利完成了。
空军要回来了,领导派人来帮我们另外勘察阵地,为了找个理想的阵地,我们转移了好几次。行军的路程,有时是较艰苦的。下雨时,道路泥泞,汽车轮子直打滑,同志们就用借来的木板和稻草垫着,一米一米地推着往前移动,满身是泥。大家为了照顾我,也可能是看我实在没用,就让我一人在雷达车里呆着,说是照看一下机器和器材。我在车里抱着无线电台的两个很大的发射管,听见战友们在外面高喊:“一、二、三、推…”,心里真不是滋味。夜里和下大雨时,就找个庙住下,大家睡在大堂里,我一人就睡在台上菩萨的后面。战士们戏称我是观音菩萨。有一次,坐“闷罐”火车,开开停停,夜里黑咕隆咚,大家横七竖八、席地而睡。为了活跃部队,我就躺在地上,摸黑主持了一个歌咏晚会,互相拉歌,倒挺热闹,这对我来说,属于“赶鸭子上架”。

最后,总算找到了理想的阵地,在石家庄东面,一个叫方北的村子旁边,有一个高近十米的大土堆,很规整,好象是人工建的一座小山。传说秦始皇在世时,把六十岁以上的花甲老人活埋在这个坑里,所以前面还有一大片坟地。把机器架在小山上,这样性能就能充分地发挥了。这就是我们的家园了。集训的干部陆续被调走了,人员重新作了调整。大家开始建设家园。从村里的驻地到阵地较远,通信班的陈班长在大风大雨中,爬在刚架起的摇摇晃晃的电线木杆上,接通线路,争取时间保证指挥畅通。好几十位战士用两辆拖车,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诺大的美式270雷达架在土堆上。老乡们见到好几十平米的一扇大铁架子总在小山上转,很奇怪,问我们到底是什么部队,答:“我们是勘探队。”问:“你们那个满身是油的女同志是干什么的?”答:“是炊事员。”不过我这个“炊事员”还真干不少事,新建连队要建立各种制度,每天要战备值班,维修机器,开展百日无事故运动,每班、每天、每周和每月都有不同的维护项目,周维护和月维护前都要列队,由我下达维护命令,执行后还要逐项检查。不管机器有没毛病,我经常趴到机器底下检修,弄得满身是油泥。抽空要给观察排的同志们讲雷达线路和补基础,这些都是边学边干。有一次,上级给我们拨了一台柴油机及发电机,没有任何说明,我和油机班的邢班长等捅咕了好久,总算发动起来了,但电机却不发电,我们很着急,怕耽误战情,就一面发报向北京修配厂求援,一面试着瞎接线。北京修配厂的油机组长正准备出发,忽然,我们“瞎猫碰到死耗子”,大家欢呼“发电了!”这时才发现大家满脸满身全是机油。除了技术工作以外,一旦行政副连长去北京开会,我就是连里唯一的领导,早上出操要向我报告,晚上要点名。我最怕点名,站在全连同志面前,很腼腆,不知怎么讲,总让警卫排长代我讲,有时他把队伍集合好了,我就躲进连部,他没法只好讲。其实他也发怵,有时他集合好队伍后,又到屋里来找我,我们在屋里还推让好久,我自己也觉得太没出息了,只好硬着头皮上。此外还要上党课、团课,管俱乐部,管伙食,吃喝拉撒睡什么都得管。这又是赶鸭子上架!我能力差,很多事做得不好,但同志们都很宽容,也很尊重我。只有一排长总提意见。我承认自己对连队建设没经验,兼听则明,只要他说得对,就照他的办,不计较他的态度,但他还总埋怨,这也不是,那也不好,总不满意。直到有一天,我接到领导通知,要调他走,我原以为他会很愿意,因为我们连队在他眼里好象什么都不行。可是出乎意料,他不愿意走,他说他参加了这个连队的建设,看着它欣欣向荣,他热爱这个连队,希望我能向领导反映反映,让他留下。我很同情他,向领导反映了,可是不起作用。他只好走了。没想到,走出去二十多里路了,又给我打回一个电话,希望我能再给领导说说,因为他眼见这个连队在大家的努力下,越来越好,实在不愿意离开。真是个爱提意见的同志,都走出去二十多里路了,还往回提意见。不过,我很感动,他确实是个一心扑在连队工作上难得的好同志,也很想把他留下,但在这种情况下,也只好对他说:“军令如山倒,只能服从分配,祝你一路平安!”他走后,于排长带了一部雷达来了。他能力很强,对我是很大的支持。后来指导员也来了,工作逐步走上了正轨。

一天,我去阵地值班,大家挺神秘地看着我笑,说送给我一件礼物,要我猜,我猜不出来,他们就要我自己去半山腰看。原来是一个用芦苇搭成的精致的厕所,那么干净。战士们称它为“山中饭店”。以前,我在阵地上厕所时,总要找个人,先去清场,然后站岗,不太方便。于是他们主动送我这个“饭店”。好多年后,我去过很多厕所,有些是五星级的,有些是用黄金建的,虽然豪华,但总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而在我的“饭店”里却能感受到同志们温暖的情谊。是的,那时并不怎么觉得,现在想来一个女同志确是有很多不便之处。我住在连部,白天谁都可以进出,有些内衣不便晾出来,只能挂在身上,用体温烘干,好在我们的外衣裤都很大;夜里到阵地值班,要走一段夜路,要过一片坟堆,就带着自己的手枪,壮壮胆。洗澡就更不行了。有一次,连里放假,大家去石家庄,我趁机去澡堂洗澡。这是我到12连后唯一的一次进澡堂,看见一位姑娘,穿着鹅黄色的衬衣,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正在穿袜子,她慢慢地把干干净净的袜子,往有点湿润的脚上套。这本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却使我感触很深。这使我想起了久违了的和平生活,多么安宁,多么舒坦。看到老百姓能这样生活,我自己虽然满身油腻,也感到欣慰。

平时,连里生活比较单调。常使我想起在北京修配厂的周末。那时,我们常去王府井大吃一顿,然后去看电影或看话剧,看完回家的路上,还要在小摊上吃碗馄饨,尽兴而归。有时我和连珠要了好多菜,实在吃不下,就轮流着出去转转,回来再吃。那时没有打包的习惯,我们就出去买一个坛子,把菜带回来。可是连队地处偏僻农村,连个小铺都没有,只有一个卖驴肉的老头,有时等天黑后,在村里边走边吆喝。每当此时,我们连部的几大员──通信员、译电员、文书、理发员、卫生球(卫生员的昵称)等就活跃起来了,他们团结一致敲我的竹杠,因为那时指导员还没来,我在连里级别最高,拿钱最多。虽然我没有吃驴肉的习惯,不敢吃,但看他们吃得津津有味,也很高兴。还有一次早上,我上阵地值班,看见于排长他们在吃兔肉,原来他们平时住在阵地旁的帐蓬里,清晨起床抓到一只野兔,我和他们一起边烤边吃,别有风味。于排长逗我说:“来吧!和我们一起住帐篷吧,省得在连部受气。你看我们这里多好,还有兔肉吃。”在连部,行政副连长确实很霸道,值班时总是自己值白天,排我值夜班,我考虑到以前党小组会的批评,为了团结,没和他计较。可是他又提出要和我“谈朋友”,我婉言拒绝了。但连里就我们两个领导,抬头不见低头见,总觉得很憋扭,很压抑,这也是我在连里唯一感到憋气的地方,也不知别人怎么看出我在“受气”。好在连里的其他同志都对我很好。通信员小李负责教我拆、装手枪,他是从农村来的,很朴实。每当我装得不对,他就说装反了,我翻过来装,他还说反了,我翻来翻去,他总说反了。原来他的“反了”就是“错了”的意思,应该先装别的零件。译电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战士,也算是个小知识分子,做事特别认真。他去北京参加译电集训半个来月,回来后,按规定必须、也只能教会我一个人。他郑重其事地选择了一个比较保密的讲授地点,准备长期讲课和练习。第一天,他拿出北京带来的小皮箱,首先讲授许多保密规则及关于此工作重要性等动员性的话,然后神秘地打开密码本,教我怎么译电。一会儿,我说我会了。他就一本正经地说:“这不能马虎,领导规定我必须把你教会,一定要认真对待。”我说我真会了,不信你考我。他就反复考我,我全对了。最后,他还不放心地说:“我们学了半个多月,你学了不到半天,合适吗?”我觉得找这样认真负责的同志当译电员,还真找对了。

一天,接到团部通知,调我回京。大家都很意外,也很惋惜。连里给我做了个鉴定,好话说尽。最后有人说,算了,别说了,说也没用,还得走人。临走那天,我早早起床,去各班、排告别,也最后看看亲手建立起来的连队驻地。这些雷达阵地现在是那么平整,象个小花园,这是观察排修的。这些整齐的电线木杆和通信线路,是经过通信班精心修整过的。这猪圈是炊事班的成绩,这花园是警卫班的功劳…,这回我才体会到余排长临走时依依不舍的心情,这毕竟是自己和大家好几个月奋力苦战的成果。那是个阴天,但战友们的脸色更阴沉,副连长和通信员两人用肩扛着我的行李,一直送我到火车上,一路上不说话,大家心情很压抑。我当时就想,以后我送别人走时,不管怎样也不能这样绷着脸。回到北京,收到连里的来信说,我走后,任命我当技术副连长的命令才到达,令人哭笑不得;又说,大家很想念我,好几天都打不起精神来;全连上下一致要求给我请功…。团政治处的魏协理员也要我把家庭地址留下,说已通过给我立功,过些天,他会把立功喜报寄到我家。可后来这事就没音信了,我也没再过问。因为评价一个人的功过,是看他对历史所起的真正作用,其他都是表面的。尽管如此,我对12连的全体同志非常感激,谢谢他们记得我的苦劳和疲劳。魏协理员还告诉我,我被调去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后来才知道这是当时防空军的成钧司令员亲自定的,他一直记得这事,78年他还对我校的干部说,那时军工问我们要人,我们都选好的调,哪像现在,尽扔包袱。

后记
在雷达团一共只四年,使我受益非浅。由于不断地被当成鸭子赶上架,所以在以后的工作中,能逢山开路、遇河搭桥,不怕高新技术,敢于迎难而上,勇于创新。而这点往往是很多科班出身的,尤其是女同志所缺少的。我之所以能在以后的科研工作中,做出一定的成绩,获得国家科技进步奖和多次部委级一等奖,是和雷达部队的教育和锻炼分不开的。虽然参军后,大学没能毕业,使我在以后的工作和晋级上受到影响。(直到83年落实政策才拿到大学文凭,文凭上的照片上已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婆了。)我也曾认真想过,如果我不参军,学术上的成就也许会比现在更大些。但是如果现在还能让我重新选择,我仍然选择参军。青春无悔!
2000.5.1
(原载于《祖国的千里眼》——空军雷达兵成立参加抗美援朝五十周年纪念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