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深处》
作者:沧海桑田
我曾在威海生活四五年,威海三面临海,只有南面与大陆接壤。
那时,我几乎天天去海边散步,游泳。常常见到海边插着几只点燃的香,和一堆烧纸燃尽的灰烬;我暗想,人们面对大海烧香干嘛,是膜拜大海吗?还是有这么多生命在大海丧生?我疑惑不已。
面对大海,我始终认为:世界上能百看不厌的风景只有大海!
大海有时静如湖水,平如镜子,像深夜的天空一样浓重黑暗;有时波光潋滟,浪花簇拥,像调皮的孩子手舞足蹈;有时波涛汹涌,掀起万丈巨浪,像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它的运动和变幻,远比陆地上花木的四季更替,令你目不暇接,让你欣喜不已。
你看,那一望无际的浩渺广阔,会让你的烦恼和疲乏顿时烟消云散;那万顷碧波的浩瀚蔚蓝使你心旷神怡,也让你的心灵得到净化和提升!
大海真的让我如痴如醉,不仅每天去海边走走,欣赏大海的浩瀚蔚蓝,聆听大海的阵阵涛声;还每天投入大海的怀抱,在碧波荡漾的海水里畅游,与鱼儿嬉戏,与浪花共舞。
这等沉醉、亲昵还不够,我真想去大海深处看看,大海是否更加的迷人和旖旎?机会不负有心人,机遇终于来了。
我在劳务市场上看到很多招聘船员的广告:xx远洋捕鱼公司,因业务需要,招收船员(分拣鱼类的工作)年薪十八万以上。
哇塞,天啊!年薪十八万以上,那月薪就一万五元,是我现在工资的五倍多了!(我那时在一家果园打工,工资每月只有三千元),还可以天天欣赏我美丽的大海,我百看不厌的大海!
天上掉馅饼了!真的掉馅饼了!我掩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与兴奋,马上跟中介说:我愿意去,现在,马上,立即!
中介拿出一张格式合同叫我签字,我看到工资结算一栏写到:平时支付每月二百元生活费,工资到年底统一结算,若不能坚持做到年底,自愿放弃工资。
我想这么高的工资,谁不会做到年底?!傻啊!再说平时每月只支二百元生活费,把钱存到年底一起结算,还可以存一笔巨款,可以做“大事”,岂不更好!于是,我没多想,就大笔一挥,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没多久,老板就开着一辆皮卡来接我,车内已坐着几位像我一样急切需要赚大钱的,不知从哪里新招来的船员。车厢内堆着几框土豆、几框白菜。中介把合同给了老板,老板就直接送我们到渔港码头。
到了码头,已近傍晚,晚霞映红了大海。一辆加长油罐车刚给两艘大轮船灌满油,一辆大货车也正在给这两艘大轮船卸装冰块。
当时,我疑问:出海捕鱼装一大车冰块干嘛?老板就叫一个大副(负责收、放渔网的技术领工)领我们几个新员工上了渔轮。船舱内装了半仓的冰块后,两艘渔轮就同时启航了。
第一次去远洋,第一次要去领略大海深处的风采,当时的我异常兴奋,特意站到轮船前面的甲板上,风呼呼作响,衣袂飘飘,像一只大鹰在蓝天展翅翱翔。
近处,船头像锋利的铧犁犁过广阔的一望无际的原野,溅起一垅垅长长的白色浪花,浪花迅速向后翻滚。
远处,无边无际的万顷波涛,像漫无边际的辽阔草原,随风翻卷。再远眺,海天一色,都是瓦蓝瓦蓝,心情也随之清澈舒畅,自己也好像成了大海里的一滴水,融入了万顷波涛。
陆地渐行渐远,已看不见影子,天也渐渐黑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同时启航的两艘船,在不远处已并驾齐驱,不离不弃。
我们这艘渔轮上,大副正招呼我们正式进入工作状态,赶快去放渔网。几百米长的渔网随着机器的咕噜转动,渐渐伸向大海,好像并驾齐驱的同伴一起手拉巨网,布下天罗地网,两艘巨轮所行之处,鱼儿被一网打尽。
我看得目瞪口呆,这竭泽而渔的方式也能用到汪洋大海?!看来,人类的贪欲已无限膨胀,连汪洋大海也不放过。一阵海风掠过,使我背脊发凉。
本来微波荡漾的海波,倏时波涛汹涌,剧烈摇晃,甲板上已根本站立不稳,急忙回到船舱。 此时的巨轮像一叶扁舟在汪洋中上下摇晃,汹涌的波涛好像也钻进我的脑壳,我的大脑如拨浪鼓在脖肩上左右摇晃,站立不稳。糟了,就好像几年前,刚在大海里学游泳时一样,游完泳后坐在办公室里,整个脑袋还像大海的波涛一样左右摇晃。
我本以为我已经坚持在大海游泳四五年了,应该不怕晕船了吧,可现在头痛欲裂,心胸也极度难受。
大副进来,看到刚上船的几位新员工都开始大吐特吐,怒气冲冲把他们从休息间连拉带拖赶出船舱,叫他们吐到海里去,否则船舱内恶气熏天,叫他们如何休息?
此时,海浪翻滚,轮船摇晃不已,一个个丈把高的巨浪打向船舱,巨浪打湿了那几个呕吐的员工,他们像死鱼一样晕倒在船舷边的积水里。
我看到此惨景,警告自己:忍住!千万别吐!千万别吐!!可是头越来越疼,心胸也越来越难受……
“铃铃铃!铃铃铃!……”工作警报响起,铃声清脆响亮,汪洋的夜空特别刺耳。
:“大家赶快都到船上甲板,快收网了!”大副大声叫喊,说着和二副一起麻利地转动机器,拉缰收网。
好大的一袋网兜被吊在甲板正中上空;此时,大副把兜底的一根缰绳一拉,几吨落网的鱼哗哗地倒在船板上。一股强烈的腥味刺入鼻腔,像勾兑的引子,“哗”地一下子把我肚子里的食物全都勾引出来,吐完了胃里的食物,吐完了肠道里的食物,又吐完了绿水,还是无止尽的吐,似乎要把五脏六腑全部吐出来。直到筋疲力尽,晕倒在鱼儿旁边。
第二天,太阳刚刚从海平面升起,明晃晃的,刺的人睁不开眼,我全身湿淋淋的,还像死鱼一样直挺挺地“死”在船舷边。
“铃铃铃!铃铃铃!……”清脆的铃声又刺耳响起,大副又叫大家抓紧收网,一位新船员拉我起来,叫我赶快去收网,说昨晚一个人晕船晕得不行,不能干活了,后来不知是自己跳海还是被哪个管理员踢下海了,总之,人已蒸发……我听了毛骨悚然。
又一大兜鱼倒在船板上,我强打精神开始分拣鱼类,就是把相同的鱼类放一框,即带鱼归带鱼,黄鱼归黄鱼,鲅鱼归鲅鱼,另外小的杂的鱼统统放一框。这样,一兜鱼可整理出三四十框;而后用水枪把每一框鱼都冲洗一遍,最后把冲洗干净的三四十框鱼,一框一框接龙着全部搬进底仓。
刚进入船底仓,一股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原来是出船时卸入的冰块,已凝结成一座冰山。我们先要用铁杆一锤一锤敲开,再用铁锹一铲一铲把敲碎的冰块铲入刚搬进底仓的鱼框,框内下面一半是鱼,上面一半是冰块;然后再一箱一箱搬进船舱仓库叠好。
如果说在轮船上面是太阳直晒,毫无遮挡,好比架在火上炙烤的话;那么来到船舱下面就是进入冰窖,刺骨的寒气如一支支利剑,射入刚刚汗流浃背的身体。
这样一下天堂,一下地狱,经历了大约炼狱般十天磨炼后,船舱渐渐叠满了分拣好的鱼框,就满载归航。我们又要把船舱内一千多框鱼接龙着抬到早已等候在码头的冷冻货车上。货车前脚刚走,加长油罐车后脚就驰进来,给两艘“载誉归来”的渔轮加油;与此同时,冰块车也风尘仆仆过来给渔轮卸载冰块。
这时,几位新船员扛着行李小偷似地偷偷溜了,生怕被逮住要蹲大牢似的。我咬着牙,告诉自己要坚持!老板好像也知道每次等轮船一靠码头,新船员基本都要跑的。
他们前脚刚离开码头,老板后脚又开着那辆皮卡,送来几框蔬菜和新招来的五六位新员工。就这样马不停蹄地,两艘渔轮又起航了。
远洋捕捞是白昼黑夜连续作战的,只有当第一网鱼分拣好放入船舱后,第二网鱼还没打上来时,可休息片刻。所以在白天烈日酷晒下,在狂风暴雨下,在惊涛骇浪中拼死劳作还算不上什么。
当深夜睡意正浓、脑袋昏昏时,起来收网、拣鱼,那正是极大地透支精力和体力,对身心造成极大伤害。
夜色朦胧中,“扑通”一声,又一位新船员掉入海中,不知是呕吐难忍,还是身心疲乏,还是意志实在支撑不住?夜色茫茫,波涛汹涌,这“扑通”一声竟没有一丝涟漪。
无可名状的恐惧,如深不见底的黑暗笼罩着整个大海。
船员工作最令人难熬的,不是起初要命的晕船呕吐,不是严寒酷暑,风吹雨打的锤炼,也不是没日没夜疲劳作战的煎熬。而是连续几天穿着湿透的衣裤!出海时,每个人虽然穿着厚厚的全套防水衣裤,但因为收网,冲洗鱼框或冒雨干活时,雨水常渗进内衣;有时因穿着厚厚的防水衣裤干活,内衣也浸透汗水。
这样,内衣长期渗透雨水、汗水,外面还穿着厚厚的防水衣裤在太阳底下暴晒劳作,其感受真的如刚离开水的鱼又被扔进油锅里煎熬。
更难受的是,在渔网没上来时,本可以在床上休息片刻,但由于是实在劳累过度,没等脱掉雨衣雨裤,就倒在床上如散了架不能动弹。而且,有时风高浪急,浪打进休息间,床褥也常被打湿,如水里捞上来一样。
这样没日没夜,无论劳作还是休憩,衣服都是湿漉漉的,比做水牢还难受。如此恶劣的环境!如此艰辛的工作!如此煎熬的生活!
除了船长和大车(掌管轮船机械运转的技术师傅)、大副等几位老板的亲信(他们干的都是技术轻松活),其他招聘来的员工极少极少能坚持到最后的。
为了那诱人的年底十几万高薪,我本想咬牙坚持!坚持!再坚持!!无奈出了几趟海后,膝关节从隐约作痛到钻心剧痛;又见到新招的船员总有几位有来无回。想想自己也不要钱没拿到,人已消失在茫茫大海。
我的命虽不值钱,但还有一些使命等着我去完成,还有一些人等着我去爱,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再说,经受了如此人间炼狱,还有什么事做不成?还有什么冷暖不能面对?还有什么生活不能知足?
于是,在经历了几个月炼狱般的远洋捕捞后,我一分工钱没拿,便毅然跨上了码头。
背后是万顷波涛的浩渺大海……

作者简介:
沧海桑田,本名蒋时忠,浙江省作协会员。毕业于浙江师范大学,教过书,经过商,办厂当过老板;而后又在生活的最低层当过工人,做过果农,牧过羊,也出远洋捕过鱼……历经艰难坎坷,尝尽世态炎凉。把极其广阔而丰富的生活阅历和痛彻心扉的人生感悟提练成震撼人心的诗文。著有诗集《纤夫的雕像》、《通往幸福的路》,散文集《故乡,已渐行渐远》,其诗文多次获全国大奖并被选入多种诗文选本。微信号:xfjz520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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