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为寒风所动
张卫军
一晃几十年,又到了八一建军节,思绪与记忆一起漫游到久远的七十年代,那个青春年少的峥嵘岁月。
人生如同易经所确定的生辰八字,生命的行程似乎都是安排好的,高中离毕业还差一个学期的我,躲过了下乡插队,走进了红彤彤的革命大熔炉——解放军南京军区83107部队,依旧未能跳出农门,新兵训练一结束,就车流滚滚从富庶的江南无锡到了安徽当涂县丹阳湖农场劳动的步兵三营。
我这个人命里大概就是劳碌命,艰难困苦总是跟随着,摔打自不必说,这不又被分到了赫赫有名的三营七连一排二班,硬棒棒的夜老虎连,响当当的突击排,出了名的吃苦耐劳班,一切都被摊上了。农田的重活、苦活、脏活——落谷、莳秧、施肥、打农药、晒场、背麻包,把一个尚有一个学期才高中毕业的学生兵折腾得苦不堪言。
站在那里,板寸头,尖下巴,黑得如涂了炭灰的脸庞,精瘦、精瘦的,活脱脱一只远离人世的猴子,一米七十几的个子,满打满算不超过一百一十斤,憨憨的、傻傻的,引以为荣的绿军装也被稻田的水,浸泡得失去原有的军绿色,裤腿因为长期与禾苗摩擦被撕得一条一条的,常常自嘲:当年有白毛女,今日有军垦战士当代罗宾汉。
记忆最深的不是军垦农场的苦,也不是军垦农场的累,而是稻谷收获后我们住的茅草屋。我们班承担着全连一千七、八百亩地水稻的翻晒、扬场、入库,秋收开始就不得不乖乖地离开标准的灰墙、灰瓦的营房,在远离连队两公里外的水泥晒场的一侧,寻一块略高、略平整的地块,用高粱秸、稻草搭建了一个窝棚,作为我们二班九名战士完成晒谷任务期间的临时住所。虽然比不上“天当房地当床、红米饭南瓜汤”的红军艰苦,现在想想也是不可思议的。不过在那个大力弘扬革命乐观主义和英雄主义的时代里,我们还是很快乐的。
副班长浙江汉子陈能峦,一个十分精干的瘦汉,是我们的老大哥,当兵前就娶了老婆,还有了孩子,不过孩子是参军几个月后才出生的,这个当爹的也从没看见过,我们常拿他取笑:“副班长,你那孩子是不是你的?鸟,别是人家帮你生的吧。”而这位老大哥不温不火,嘴角依旧露着灿烂的笑容:“没你屁孩子的事,总不是你生的。”进入咱们自己盖的草屋,主管生活内务的副班长忙乎开了,东瞧瞧,西看看,在高粱秸的墙壁上使劲掏,用脚踹,生怕哪里没有扎结实导致漏雨,浙江味的普通话乐呵呵的:“还真不错,通风透气,哈哈,这下可以不用听连队的熄灯号了,我们是独立大队,我就是大队副。兄弟们,听我的,今晚买几个点心,庆祝、庆祝。”直把我们乐得屁颠、屁颠的,欢呼自由从今天开始。
远离连队住茅草屋的日子确实不一样,睡在下铺还好,睡上铺就有点累,茅草屋不高,只要稍一伸腰,肩膀或者后背就可碰到用剥了皮的树木做的草屋大梁,只好匍匐着爬上、爬下。但那时部队是很注重形式的,对内务管理要求特高,被子必须折叠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白床单不允许有任何的褶皱,在那样的条件下,想要做到就难上加难了。虽然独立住在远离连队的草屋,但部队的那句话永远是不可忘记的:领导在与领导不在一个样,检查与不检查一个样。为了军人的荣誉、为了班的荣誉,还是必须按照要求,不能有一丝的马虎。睡在上铺的我,每日清晨就如同一只猴子,上串下跳,腰永远都弯着,十分艰辛的重复着每一个细节,个中辛苦若不亲身经历,那是绝对想象不到的。如今外出,火车票我是必定要下铺,上铺万万不干,恐惧。
寒风呼呼啦啦地吹来,茅草屋内的大兵愈发艰苦,犹如被冻得瑟瑟发抖的野兔蜷曲在薄薄的绿色棉被中。后勤部门有一个规定,江南的部队冬天不发大衣只发毛毯,殊不知,江南尚有东部的江南和西部江南之分,气候俨然不同,何况江南住茅草屋的寒冷,后勤部的领导是感受不到的,也想象不到。无奈,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们新兵听老兵的,老兵油子怎么教导,咱就怎么办,在脚的那一头用腰带系紧被子、毛毯,保住被窝内的温度。这年,老天好像要考验我们,天气出奇的冷,零下十多度,鹅毛大雪下个不停,冰冷的北风如多日没有进食的野狼嚎个不停,大有白毛女中那句唱词的刺骨味道:“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高粱秸的墙、稻草的屋顶,无法与砖墙、灰瓦相比,难以阻止肆无忌惮的寒风侵袭,屋顶上,风走过的声音凄凄冽洌,茅草悉悉簌簌地哼着,茅屋为寒风所动,大有被彻底摧垮的感觉。冷,实在是冷、刺骨的冷……
至今我还是不得不佩服我们那位年长一点、生活阅历丰富一些的副班长,聪明的脑袋不仅长毛还长智慧,小眼睛一转,从抽屉中拿出厚厚的军用雨衣,裹在被子的外面,不让三十几度的体温丢失,起初,很是有用,热乎乎的,乐得咱们躺在床上大夸副班长,问他那脑袋是不是他父亲给他装的,还是哪位教授、工程师给他装的?不过,兴奋还没有满一个晚上,天尚未放亮,兄弟们一个个被冻得呲牙咧嘴的,连喊吃不消。原来雨衣裹着棉被虽然保住了温度,可呼吸带来的、源源不断的热气也被包裹在雨衣内、包裹在被子内,室外的温度实在太低,降温过快,热乎乎的水汽一会就变成冰冷、冰冷的潮气,时间稍长,棉被也就潮湿了,越睡越冷,无法驱赶走的寒冷让汗毛倒竖、难以入眠。
风依旧呼呼地吹着,从高粱秸、稻草的缝隙中越墙而入,耳朵靠着墙壁感觉到丝丝的寒冷,柴草编织的门不断发出被寒风侵略的悲泣声。无奈,起身下床,将棉衣、棉裤以及其他所有能够御寒的衣物统统套上,哈气、踏足,用运动驱赶寒冷,一脸的无精打采,刚刚被表扬的聪明脑袋也成为木瓜、馊点子,遭到众人迎头痛击。第二天晚上,再也不敢想其他馊主意了,用红军过雪山草地的办法,发扬革命军队的友爱传统,两个人的被子盖在一张床上,两人一伙,搂着、抱着,干脆躲进一个被窝,用相互的体温取暖,抵御寒冷的侵袭,将阶级友爱发挥得淋漓尽致……
岁月的河流缓缓流淌了四十多年,可那段茅屋为寒风所动的景象依然历历在目,感觉人生好像总有一个影子跟随,那就是跟随人生的一个一个困难,似乎战胜困难是人生的永远的使命。
茅草屋内的生活虽然艰巨,却给我们了这些年幼的小战士许多的磨砺,至今战友相遇谈起当年,都为有那段经历而自豪,更有“当年都过来了,还有什么困难不可克服?大不了再去住一段茅草屋”的侃侃而谈。
二零二一年七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