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父爱如山,母爱如海。
父母的大爱,让子女成为 一个心怀美好的人,即使生活有些苦涩,子女也能活出诗意。
父亲的坚韧不拔和母亲的柔婉慈善,使子女深深地懂得,人生如天气,往往出乎意料,但我们必须把人生路上有可能出现的情况都纳入预料之中;不管是阳光灿烂,还是风霜雨雪,都要保持一份好心情。
父母的谆谆教诲是子女一生取之不竭的力量源泉,它使子女深谙,人的一生,可走的道路很多,机会也很多;心累的时候,换个角度看世界;烦恼的时候,换个心情想问题。人有器量,才有快乐;人有修养,才有不凡,
天地有大美而 不言,父母有大爱而不宣,这些尽管无声,但却能让子女一生的路淡然从容。

我的父亲母亲
安徽省东至县葛公中学 吴孟友
清明前日,我和妻子从县城打车,来到故乡天井村,祭祀父母。那天,雨,哗哗啦啦、淅淅沥沥一阵大一阵小地下过不停。妻子一到天井见乌云压顶,雨势更大,便上了姐姐家的麻将桌。我还是穿上雨衣,拎着香纸冒着大雨独自来到山边。
父母坟茔无声无息,荒草哀哀,好不凄凉。“纸灰飞作白蝴蝶,泪雨染成红杜鹃”。我不知不觉悲从心来,忍不住热泪盈眶。
亲在不思亲,亲去思亲迟。子欲孝而亲不待。想着过去的苦难岁月,想着父母含辛茹苦养育了我们兄妹六人,想着瘦小的父亲牵着水牛举鞭在水田野里吆喝、想着母亲大冬天在河边用竹篙绞水草的情景,想着- - - - 想着- - - - -, 往日的记忆像过山车一样浮现在我的眼前。
父亲瘦小,但很威严、干练。父亲重礼仪,讲家规,我们兄弟姊妹六人从小都怕父亲,父亲的话就是圣旨,一切都按规矩来,用父亲的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无规不成方圆。 
有客人吃饭我们不准上桌,吃饭时要看客人碗里,客人吃完了要替客人盛饭,见长辈要打招呼。大人讲话小孩不准插嘴,谁犯了家规都要受罚。重者打屁股,轻者罚站或罚做一定量的家务。
听大姑奶奶说,父亲的父亲即爷爷,家住在至德城里,1937年12月的一天,日本军机轰炸古迹文庙大成殿时途经梅城北门,投掷炸弹,爷爷家的屋顶炸了个大窟窿,全家人吓懵了,爷爷锁上大门带着全家逃离梅城,来到乡下葛公天井。天井是奶奶的娘家。父亲的外公、外婆住着三间土坯茅屋, 家徒四壁,家里缺衣少食。父亲的外公、外婆未添男丁,据说从望江县本家抱了一个男娃,因日子太苦,男娃又回去了,为这事,奶奶的父母伤心好一阵子。那个年代,香火不旺的人家想孩子,可爷爷奶奶一下带来四儿两女共八口人,父亲的外公、外婆两个老人既高兴又犯愁,吃喝拉撒,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日子还得一天一天的过,一家人满山满坞讨野菜。粗糠野菜咽不下,蹲在毛缸拉不下屎。老布粗衫破了又补,穿了又破,破了再补,补丁驮补丁,日子快撑不下去了,可大伯,三叔还要娶媳妇。爷爷奶奶做出决定,带着大伯,三叔到昭潭西湾井门叶家老家置了块地皮安了家,小叔托人到良田供销部门打零工,后来又经人介绍到洪方一户条件好的人家做了上门女婿。小姑姑摸样长得俊俏,被当地一小伙看中便很快嫁了过去。一家人分散各处,父亲的外婆家的生活即刻减轻了许多,但也冷清了许多。父亲的外婆见父亲长得乖巧,硬要父亲过继到外婆家,爷爷奶奶同意了,从此,父亲由叶姓改为吴姓,名曰福安。
日子还在往下过。有一天,父亲的外婆家,从望江过继来的孩子,突然又回来了,并且还把弟弟带过来了。原来望江的日子比江南还苦。父亲的外婆喜出望外,那天,第一次破天荒的从村里大户人家借来一碗米,熬成米粥,一家人算是开了一次米荤。过继的孩子叫三元,父亲的外婆担心三元再走,来了个霸王硬上弓,半夜拉郎配,硬把三元推到大姑姑房里,这样大姑姑就和三元成了夫妻。婚姻这根绳索终于锁住了三元的腿脚。大姑姑和父亲便由姐弟关系变成了嫂叔关系。

又过了几年,聪明调皮的大伯到芜湖混成了军政教官。后来,把曾读了一年半私塾的父亲也带到军政干校学习,学了一段时间,便派到部队当了上士(班长)。到部队不久,正赶上抗美援朝军事活动,通知父亲的班上前线。父亲的部队雄赳赳气昂昂地到达接兵营。可就因为父亲的个子矮(1米5左右),领导没让他上车,叫他负责后勤工作。
抗美援朝胜利了,抗美援朝的兵大都分到地方工作,父亲同样享受抗美援朝待遇,被分到乡政府工作。父亲的第一站到东至县花园乡工作,不久又调到长河乡工作。
一九六二年,农村推行“三自一包”经济制度,田地分到户,由于孩子多,没有劳动力,父亲被迫离职回家务农。那一年,弟弟、妹妹还未出生,全家就有七口人:姨外婆(因年龄大,孤苦一人,母亲见她可怜接到家里),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和我,我们年龄都还小,母亲是大队妇女主任,田地活经常顾不上,所有农活,全家吃喝拉撒的重担全落到父亲的瘦弱肩上。牛栏(牛粪)、大粪一担担挑到田里。插田、割稻、打椤戽、用牛样样都干,但样样都不在行。这些事情当中,最难的驮椤戽和用牛。偌大的椤戽,四方形,足有四五百斤,下雨天更重,四个人各抬一个拐(角),个子越小,载重越大,从这块田抬到那块田,遇坎过坎,遇沟过沟,遇龙田过龙田,龙田淤泥深,脚陷在泥里,很难开步,头在戽里看不清路,父亲两腿直打颤,经常摔倒,窾在椤戽里,要么压腿,要么扭腰,痛苦至极。用牛,对于一个坐办公室的人来说,突然扶起犁尾,确实有点难为。父亲扛着犁到田里,驾着牛,举起鞭,“嘚”的一声吆喝,牛不傻,看出是一个生手,懒得走。再“嘚”一声,一鞭下去,牛发飙,一阵狂奔,父亲跟在后面追,泥水溅在身上、脸上,有时跌在田里,有时摔在犁上,不是腿部受伤,就是手上划出血口。和牛斗智斗勇,折腾一天,牛也衰了,人也累得迈不开步,像个泥人,只有两只眼睛还在滴溜溜地转,收工回家,洗个澡,就躺在床上,动惮不得,连饭都不想吃了。

农闲的时候上山砍柴。附近没柴,要到十里开外洋湖菖蒲村的后山上砍柴,每天往返四回。过圩堤、趟河水、爬高山。十几米宽的小河,河水齐膝深,一到冬天,河水冷得扎骨,牙齿咬得咯咯响,走到河中间,两腿抖得挪不开步,上了岸,大腿以下红得发紫。一担柴,一百多斤重,从山顶往下走,踩着石头,从这道坎跳到那道坎,如同山尖上跳舞一样。下到半山腰时,进入一段羊肠小道,中间低,两边高,由于父亲个子矮,一脚滑到洼处,便“咚”的一声,后面顶住,前面的柴捆划出“称篙”,立即,一捆柴像脱缰的野马,滚下山来。父亲懵圈,但很无奈,只好将另一捆柴也往下翻,滚到山下,散了,再捆,再上肩,挑起,已是筋疲力尽。一队队挑着柴火的人们从父亲身边走过,父亲跟在后面追赶,到家已是正午。解下绳索,磨亮柴刀。端起饭碗,没有菜,用辣酱把饭拌得红红的,直往嘴里扒,辣得“哈哈”只砸嘴,两三下,吃饱了,打个嗝,扛起“称篙”又去赶第二趟。
孩子没衣穿,一直苦煞了父亲,父亲成天唉声叹气,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的眉头没有舒展过,父亲的天空总是乌云密布见不到阳光。
那年月,买什么都要凭票,没衣服,等稻上岸,五季播下,便纺线织衣,衣是粗布衣,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最后改一下老小穿,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第一年年末,白色染尘青色,过年又成新衣。第二年年底染成黑色,过年又成新衣。似乎年年过年穿新衣。可是我家不行,没棉没线没新衣。俗话说的好:“一拳难敌三手,一人难养三口”。在那个生产力及其低下,物质相当匮乏的年代里,父亲、母亲都是半劳动力,如何养活七口,真是太难了。油盐酱抽、锅瓢碗铲、吃喝拉撒、礼尚往来没钱开支。父亲愁的只叹气,成天“哎---哎---哎---”,“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尤其下雨天,一家人待在家里,父亲的叹息声不绝于耳,整个家庭充满着忧愁窒息的气氛。我们吓得不敢吱声,要么找家务活干,要么躲在房里不出来。遇到我们这些孩子生病的时候,身无分文的父亲急得直跺脚,万般无奈,父亲只好到后半夜,背着我们悄悄来到孔村孙桂英家敲门看病。孙桂英,待人和颜悦色,说话轻风细雨,他医术精湛高明,堪称小华佗,尤其看小孩病和妇科病,可谓手到病除。那些年,我们家的孩子,不,应该差不多全村的孩子,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找他治病。人人心照不宣。为什么不敢公开看病呢?因为他是个地主,是被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听老人说,在旧社会,因为行医,所以家庭殷实,后被划成地主成分,孙桂英没有剥削压迫过穷人,所以算不上是坏地主,更谈不上十恶不赦。据说,国民党路过时,有一个大军官得了病,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经人举荐找到他,他的两副中药就把他从阎王殿里拽回来。军官很感激他,要把他带走,他谢绝了,要留在家里为乡民行医。从这点看,他也算得上是个“红色地主”。他虽是地主,但他是唯一受老百姓暗中保护斗的地主。记得小时候,经常把地主拉出来批斗、游街,大队革委会干部、配戴红袖章的民兵押着一群地主(手用麻绳捆着,头上戴着用绿纸扎成的长长尖尖的高帽,帽上用毛笔竖地写作“打到地主某某”,看起来很滑稽),一边走一边高呼“打到地主某某”,队伍后面跟着一群孩子,也在后跟着呼应“打到地主某某”,声势浩大,声音响彻云霄。许多小孩,从路边捡起石子砸向地主。记得那时,妈妈总是告诫我,不能用石头砸人,尤其不能砸孙桂英。我不屑地看了妈妈一眼,心想:还是共产党员呢,还是大队干部呢,怎么能替地主说话?那时候,上小学,就学到《十粒米一条命》、《一块银元的故事》等文章,了解到旧社会,地主压迫、剥削农民的残酷现实。“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对万恶的封建社会的真实写照。后来,读到四川大地主刘文彩的种种恶行之后,更激起对地主满腔地仇恨,怀疑地主家里都有一本变天账,恨不得给地主踹上一脚。每一次去地主孙桂英家看病时,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甚至都有告发的念头,但看到父亲蛮横的眼神时,一下就嫣了。

在村里,父亲算是文化人,水笔字写得字正饱满,毛笔小楷写的像钢板刻的一样,十分地好看。有人家孩子当兵在外,做父母的拎一斤红糖三个鸡蛋,找父亲写信。父亲写好了,读一遍,看还有没有漏掉的,再改,直到满意为止。但糖和蛋从不接受。记得有一次,发现蛋破了,还把家里的蛋悄悄塞到小袋里,让人带走。
父亲是个热心人,只要能帮到人的,他总是随叫随到。记得有一次,莲州有个中年男人,鱼刺卡在喉咙里,痛得嗷嗷叫,送到葛公医院,医生无奈何,只好回家。听人讲父亲有偏方,就径直来我家。父亲用饭碗盛了一碗清水,然后用筷子放在碗上“十”摆开,在“十”字四方水里各念一句咒语,患者每方喝一口,疼痛立即消失。“咳”一声,喉头无碍,再“咳”几声,喉咙通畅,鱼刺没了。在场的人惊讶,父亲摆摆手笑笑说:“无他,瞎碰的”。
张家的牛丢了,李家的鸡没了,周家的钱掉了,都来找父亲“掐课”,父亲低着头闭着眼扳着手指掐:“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炉中火,辰巳戊未达箖木------”,过了一会儿,抬起头睁开眼慢慢说道:“牛在村东边的池塘里,鸡进了村西边一家的鸡塞里,钱放在厢房的抽屉里”。甭说还真灵,神了,问他怎么掐出来的,他总是笑笑说:“瞎猜的”。从此,我对父亲有了一种神秘感、崇拜感。这些绝活,我们一个也没学,父亲也一样没传,现在想想怪遗憾的。
父亲从乡政府回来后,一头扎在田间地头,头顶烈日,身穿蓑衣,风里来、雨里去,几年下来,又黑又瘦成了地道的农民。六十年代初,村里缺少文化人,在搞好农活的同时,又担任大队会计兼任生产队会计。下雨天,或农闲时,家里桌子上摆满了账本,从早到晚只听到“滴答滴答”的算盘响。我喜欢看父亲打算盘的样子,左手翻账本,两眼盯着数字,右手指在算盘上跳舞,像是一个娴熟的钢琴手,优雅地敲打着键盘。珠算一次到位,不用复核,准确无误。每到年底,队里算分红账,家里围满了人,期待着今年的分红值,无数双眼睛盯着算盘上父亲飞动的手指,希望灵动的指间跳出“幸福的值数”。“啪”算盘嘎然而止,父亲庄严的宣布:“七毛”。“哇,七毛,今年能分七毛耶”。顿时,满屋子沸腾起来了。“隔壁队今年只有五毛六”;“还有湾子队只分四毛三分”;“听说双坑队三毛不到”。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一片热议,为本队一个劳动日能分到七毛钱而感到无比的亢奋。
从六十年末到八十年代初,父亲会计生涯也算漫长,突然有一天,有个人称“粉白脸”的人举报父亲的账目有问题,于是,公社组织几名会计师彻查父亲的会计账,查了几天几夜,账目清楚无误,纯属诬告。公社书记要求父亲续职,但父亲谢绝。父亲只对公社领导说了一句:“千年风水轮流转,谁人能钉万年桩?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这话文绉绉的,大家听不懂。父亲的意思是会计不干了,并要求我们今后什么事都可以做,唯独会计职业莫碰,不按领导意图办事,做到清廉很难。事实说明父亲的清廉做到了。那个“粉白脸”用心险恶,自己想当会计,设计陷害,而父亲的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会计一职坚决不干了,谁愿干谁干去。这正好便宜了那个“粉白脸”,让他如愿以偿当上了会计。
父亲个子虽小,但身体很结实,很少生病,这于他勤劳有关,他常常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一生之计在于勤”。从我记事起,每天天不亮,他拉开门栓,推开大门,扛着锄头到田地干活,回来吃早饭的时候,汗水已经湿到了衣匾。我们做的事,他不放心还要从新检查一遍。他总是来去生风,忙个不停,现在想想,一家九口(弟弟妹妹又出生了),吃喝拉撒全靠他,他能停下来吗?
父亲吃喝穿着从不讲究。能讲究吗?孩子多,队上超支多,老布粗衫补丁上敹补丁,不过洗的很干净。吃的,好一点的留给孩子们,粗粮野菜,自己填饱肚子就行,他常说:“苦不苦,比比长征二万五”。

父亲热爱党、热爱祖国。从旧社会过来的人,饱尝了封建社会的苦难生活,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带来的疾苦。对党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父亲常常告诫我们:“吃水不忘挖井人,要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党,就应该好好读书好好工作”。记得1976年9月9日11点左右,父亲正在菜园里平地,我和母亲拔菜草。忽然听到喇叭里播报毛泽东逝世的消息,父亲竟然哭起来,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十分地震惊,又看看母亲,母亲的眼睛也红了。这时,我的喉头仿佛也哽住了。
父亲爱看书,《百家姓》、《三字经》、《家》、《春》、《秋》等,什么书都看。《增广贤文》倒着都能背得出来。经常拿里面的金典名句教育我们如何修心养性、为人处世、齐国平天下。小时候听不懂,现在想想,虽然我们不能齐国平天下,但我们为人处世,操行品德都受父亲传统教育的影响。父亲眼睛好,八十多岁读书看报不戴眼镜,直到九十岁挨边,《参考消息》字太小,才戴上老花眼镜。
父亲一生,只有付出,没有索取,老的时候,靠自己微薄的退伍补助金打针吃药和小开支。小妹走上工作岗位后,才给父母添置了一点新衣。有一年夏天,八十开外的父母,来单位看我和妹妹,我想把每人做件新衣,父亲听了很生气,扭头就走,我莫名地望着父亲的背影,很不理解。于是追上去,像哄小孩一样说:“不做了,不做了,吃饭后送你上车,行吧?”。父亲瞟了我一眼说:“刚结婚,有钱?”,说着转过身来径直朝我房间走。
父母婚姻63年(1952年9月12日结婚),创造了人间美满婚姻的典范。从结婚到携手西去,从未打架吵嘴,他们总是相互谦让。父亲言语不多、固执,遇事不乐意时不吭声、不理人,但一夜过去就没事了,可谓:“床头争吵床尾合,夫妻没有隔夜仇”。年轻的时候,父亲在政府上班,母亲在家带孩子、做家务、干农活、做妇女工作。里里外外一把好手。父亲辞职回家后,家里家外,粗工细活,两人一起风吹雨打日头晒,同甘共苦,有道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一家八口,生活虽苦,但日子过得还算舒心。

晚年,儿女不在身边,两人相互扶持相互帮助。母亲烧饭、洗衣,父亲洗碗、拖地;母亲纺线、织布,父亲挖地、挑粪。
随着年龄越大,彼此更不能离开,94年我调到东流七里湖中学,有一次,支气管破裂,父亲一人百里迢迢来看我。刚到家,热茶还没喝一口,就说要回家,说你妈一个人在家。妻子想留他住一晚上,把他的雨伞藏起来,父亲吃过饭后,决意要走,怎么留也留不住。
母亲83岁那年,双眼失明,性急的母亲成天以泪洗面,父亲捏着母亲的手,好言相劝。从房里到堂间,从堂间到厨房,母亲的手搭在父亲的肩上,每天来回好多趟,父亲成了母亲的拐杖和眼睛。
2015年,父亲刚过90岁,身体大不如从前,饭量也明显减少。拄着拐杖,走路一摇一晃,如风中残烛,时不时摔一跤,令人担忧。几个月后,“疾风枯叶落,霜打菊花残”,一下卧床不起。但眼睛发亮,心智清晰,说话清楚,就是身子骨支撑不起来。8月26日午夜,突然昏迷,弟弟打电话给我,说父亲大期已到。我和妻子立即起床,包车赶回天井老屋。赶到床榻,父亲又缓过来了,脸上蜡黄,气息微微。从即刻起,我决定24小时陪着父亲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一天天,父亲在黄泉路上挣扎,在奈何桥上踌躇,望着窗外的月亮,眼角渗出泪水,是留念不舍,还是回味人生?只有他心里明白,我找不出任何合适的言语来安慰他,只有默默地看着他,让他从我的眼神中读懂儿子的不舍与无奈。8月1日下午五点多钟,父亲在我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2015年是最黑暗、悲痛的年份。父亲走了,母亲不到三个月也驾鹤天堂找父亲去了。时间飞逝,如白驹过隙,转眼六个年头。往事如烟,母亲的点点滴滴如同发黄的叶片常常在我的心头飘忽。只要独自静下来的时候或在宁静的深夜里,母亲仿佛就出现在我的眼前:留坦山上砍柴、小河沿边捞猪草、大四亩里插秧、板桥岗前采茶、豆角架下摘菜、仓库场外打麦子-----。
母亲年轻时,是上天井湾子里的一朵花。高挑的个子,椭圆的脸庞,白皙里泛着红润。她性格开朗,手脚麻利。外婆养育四个孩子,母亲是老大,其他三个都还小,加上外公外婆体弱多病,所以母亲十几岁就成了家里顶梁柱,里里外外,粗活细活一把捞,真所谓“寒门儿女早当家,年幼便知植黍麻。操劳尽担家务事,知书达理村中花”。全国刚解放,母亲积极参与打土豪分田地,镇压反革命等各项政治活动。县里领导发现母亲是个好苗子,决定培养她。18岁任命她当剿匪队长。听长辈说,当时她腰里挂着盒子枪,飒爽英姿,巾帼不让须眉,曾带领一个小分队日夜蹲守在芭茅窠里终于捉住了土匪和地主,受到领导嘉奖。1952年11月,19岁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第二年公派到芜湖干部集训班学习,培养县妇女干部。由于外婆长期生病,外公又不能干活,弟妹尚小,孝顺的母亲毅然回家,到长河乡担任副乡长一职。

生了孩子后,娘家、婆家两头忙。后来,领导看到母亲的实际困难,就让她回到大队革委会担任妇女主任。妇女工作一干就是17年,十几年间,从刘湾、中屋到二房、畈上;从孔村、前进到莲州、横山,一双脚踏遍了村村户户、山山水水、沟沟坎坎。为家庭解矛盾,为妇女谋权益。哪里有困难就有母亲的身影,母亲成了上、下天井妇女的主心骨和娘家人。生产队里,脏活重活抢在前。双抢赶季节,插田、割稻抢在第一个。牛抢耕,田里猪栏、牛栏等草肥急得散、母亲就用双手散,从早散到晚,收工回家,双手举不过头,还要喂猪、烧饭、洗衣、浆衫。母亲这双手,曾是芊芊细嫩,绣花、纳鞋、纺纱、织布的手,割稻、插秧、挖山、栽菜,风里雨里,田间地头,母亲的那双手变得粗壮有力,成为改造自然改变家境的一双大手。
母亲低调,从未炫耀过过去的辉煌,根本不谈她的成长史,我们只能从长辈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一点母亲历史。许多荣耀压在箱底因未见过天日而腐烂成粉末。以上几张证书,是在死前,侄儿从一个木匣里翻出来的。2000年国家出台政策,对曾经在乡、村从政过的干部,按年限给予一定的补助。母亲曾是副乡长也没有享受到补助待遇。用她的话说:“现在日子好了,干嘛还要麻烦国家呢?”。
母亲心地善良,乐于助人。谁家揭不开锅,她就把家里仅有点粮食救济谁。只要烧好吃的,总要盛点给左邻右舎的老人。母亲广结人缘,任何事情只要母亲出面就没有什么摆不平的。
我有一个姨外婆。听说因战争失去了丈夫,孑身一人,孤苦伶仃。母亲把她接到家来。第二年,一天晚上,姨外婆眼睛疼痛难忍,一夜醒来双目失明。从此,姨外婆生活无法自理。每天,母亲打好洗脸水,端到床边。倒马桶,然后到沟里洗刷。饭好了,拿一个大碗装满饭夹上菜,送到姨外婆手上。一日三餐如此。趁着吃饭空档儿,母亲又提着满蓝衣服到门前沟里洗。洗好衣服,收拾停当,就匆匆到队里出工或到大队部工作,晚上回来,让姨外婆吃好后,打水给她泡脚,用热毛巾给她搓背。二十年如一日,天天如此,从未有过怨言。姨外婆双目失明后,性情变得爆唳,一点小事就又哭又闹。母亲总是耐心地劝导她,让她慢慢地安静下来。姨外婆生命的最后两年,得了老年痴呆病,卧床不起。日夜数长数短地哭,大便抓在手上搓,屎尿都在床上。母亲尽管在外累了一天,回到家里便立即钻到房里洗刷。母亲一个人不行,父亲必须打下手。先把姨外婆抬到盆里洗干净,再把床上东西一样一样地洗,一点一点地抹,弄到夜里十一、二点,直到闻不到气味为止。有时候,洗刷刚结束,屎尿又来了,弄到到床上一大片,母亲无奈地摇摇头,只好打水又重洗刷。一边洗一边像哄小孩一样:“屎尿来了要大声喊哟,不然要臭死人的”。我常常在旁边目睹着这一切,慢慢感觉母亲的宽容、善良与伟大。母亲身先士卒诠释着孝道,以自己的一言一行告诫我们如何去善待老人,以身示范让我们知道如何传承传统美德。润物无声,母亲在塑造良好家风。
母亲公平对待每一个孩子。教育孩子严中有爱。那些年,很难见到荤菜,若分到一点猪肉,或捕到一只野味,都要留着。只有六个孩子都到家了,才肯煨好端上桌,有一个没回来,肉臭了也不肯动。1981年,我高中毕业,一心想跳出龙门,便回到母校代课,代课工资每月只有33元。带着小妹读书,学费、生活费,还有礼尚往来,钱太少,日子太难了。小妹中考未达线,亲戚朋友劝母亲不要让小妹再复读了,女孩子将来要嫁人,读书没什么用,母亲笑而不语,因为母亲没文化,深感学习和工作没有文化不行。母亲对我说:“老三,我没有钱帮助你,菜尽量莫买,我多炒些你回来拿”。“嗯”我重重点点头,现在还能记得“小鱼”、“咸菜”、“杂酱”的味道。每次周末回来拿菜,出了板桥岗,走到圩堤口,远远地望见圩堤那头,母亲站在房前小桥边的影子,影子越来越高大,直到走近母亲,看清母亲的微笑。夕阳跌落西山,我赶紧返校,母亲站在桥头,目送着我离开,走一程回头望,母亲向我招手,再走一程,回头望,母亲依然在招手。走到板桥岗,回头时,母亲成了一点,一会儿消失不见了。然而,母亲站在桥头挥手的身影,永远定格在记忆的深处,成了不朽的丰碑。
记得小妹补习那年,中考录取消息下来后,我立马骑着自行车回家告诉父母:“小妹录取了”。母亲激动地抓住握手说:“这下好了,这下好,难为你了,是你把她念出来的,你再要考虑恋爱结婚了”。父亲坐在桌旁,咧嘴笑着,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灿烂的笑容。不过,笑得很难看。
9岁那年的夏天,母亲给了我五元钱,叫我到三里外板桥供销社买咸盐,我把钱踹到短裤衩屁股后边小口袋里连蹦带跳地往板桥赶,刚到板桥河口,遇到几个伙伴,他们邀我到河里洗澡。
看到清澈的河水,满头大汗的我,哪里想许多,便和伙伴们一起扎到水里。清凉的河水里,一会儿凫、一会儿潜、一会儿游,玩得好开心。
忽然想起钱,一摸口袋,没了。这下魂都没了,像泄了气的皮球,在水面上荡漾着。我赶紧上岸找,在来的路上找了无数个来回,没有,我吓得躲进了草丛里,直到太阳落山,母亲呼唤我的乳名,才从草丛里钻出来。母亲没打没骂,只是摸着我的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是我对母亲最早的记忆。也是母亲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爱”与“宽容”。有形的礼物可能随时间流逝而消于无形,而无形的礼物植入了灵魂,才与生命永恒。有年冬天,母亲让我打三斤煤油,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营业员(好像姓游)多找我四毛钱,我将四毛钱买了最爱吃的“宝塔糖”,母亲知道后泪流满面,轻轻地对我说:“儿子,你给娘丢脸了”并拉着我的手去退还赃物。
母亲不护短,这是送给我的又一份礼物──“知耻”与“诚实”。

雨,依然哗哗地下着,思绪终于回到了眼前的现实,冥钞息了又烧,烧了又息,雨水浸透了冥钞已无法再点了。疾风吹,树叶落下,大地知道轻重。父母离去,我才知晓疼痛。
今日坐在电脑前敲打着文字,从心里抠出一行行怀念浸泡的文字,为父母立一块至简至朴的碑,竖立在人生的地平线上,无论走多远,只想回首就能看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