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李本深援军解围
一
“王爷,末将有违王命了。”刘兴祥被传进吴三桂的行辕,进门便跪下禀告道。
吴三桂道:“起来起来。水西状况如何?”
“王爷,安坤与木开、阿户及末将一行人出城不远,便在小河道中遭遇一伙穿了官军号衣的人劫杀,末将与木开逃脱,安坤也重伤几乎丧命。幸得末将有医金创秘方,安坤才保住了性命,只是再不能理事。而今大权已尽归叉戛那。这叉戛那一反安坤与禄天香之和议,与前明遗将皮熊一拍即合,故有昨夜攻城之举。又幸而为王爷所退,最可恼皮熊又严令前方加强戒备,不让一人一马进城出城。是我找前线戒备之人讨了个人情才混进来。末将还当如何,乞王爷明示。”
吴三桂道:“你方才说小河道中有人穿着官军号衣劫杀你们,可否瞧出真是官军么?”
“不是,不是。”刘兴祥道,“虽然慌急中看不真切,但以势论之,安坤既来议和,便是想解官军之危。官军绝无劫杀的需要。故末将以为,必是想破坏此次和议之人所为。”
“有道理,说下去。”
“依末将看来,最想破坏和议之人是皮熊,原因他反清复明之心不死,惟恐天下不乱,乱则从中渔利。其次嘛,身居更苴要职的叉戛那也有极大嫌疑,他早就觑觎苴穆之位,安坤死了,他便顺理成章当苴穆。此时安坤重伤未死,叉戛那却已俨然以苴穆自居了。”
吴三桂道:“可是,叉戛那又何以要如此对待本王呢?”
“而今的叉戛那呀,他一再宣称自己是水西赤子、笃慕子孙,与那皮熊如胶似漆、形影不离,一切军事俱交给皮熊。”
“哼哼!”吴三桂愤愤地道,“这叉戛那两月前被归宗擒获献给本王,诸将皆欲将他处以死刑。是本王宽大为怀,赦他不死,本王也曾许他事平后袭领水西宣慰使之职。岂料他今日竟如此恩将仇报!”
“末将看叉戛那,与安坤实在大相径庭,果系反复无常之小人。”
“也罢。刘兴祥!”
“末将在!”
“你看这水西还会攻打果勇底么?”
“近日不会,旬日之后定会。”
“何以见得?”
“末将听叉戛那与皮熊、木开等人商议,目下惧于王爷炮火猛烈,城中还有粮可食。他们决定继续围城,直至城中粮绝待毙之时,便轻易得胜了。”
“何以判定旬日之后?”
“旬日之后即是王爷被围二月整,一般行军所带粮草仅一月有余,怎可坚持二月以上?皮熊乃足智多谋之人。故末将认定他会在旬日之后再度进攻。贼军为了更有把握攻城,又已下令再从各部抽兵聚集于此。”
“刘兴祥,依你看来,还有和议之机否?”
“再无和议之机了。”刘兴祥事前并不知道叉戛那曾被吴三桂擒获,话至此时更为愤愤不平,乃道,“末将看那叉戛那其势汹汹呢!”
“唔。”吴三桂点点头,自语道,“本王倒也不怕他。若有一天将其逮住,当给他一个凌迟之刑。”
“王爷,末将倒有个建议。”
“请讲。”
“王爷,水西虽一时难以攻入城中,但城中粮食有限,迁延日久终于王爷不利。但不知贵州、四川、广西三省助战人马何以不通消息?末将想讨王爷一纸命令,由末将前去贵阳查看一个究竟。——别人不好出去,凭末将在水西军民中的声誉,倒可出去。——末将找到各路人马,便传王爷手令,要他们俱来援救王爷。”
“说的是!”此议正中吴三桂下怀。吴三桂不觉再细细打量一下刘兴祥,叹道,“刘兴祥,刘兴祥,果然是忠诚之士,好吧,本王便升你为副将军之职,便派你先到贵阳城提督府找军门李本深将军联系。此功若成,你便位居总兵之职了。”
“谢王爷!”刘兴祥道,“末将定当肝脑涂地以报万一。”
吴三桂乃嘱书吏张以会写了一纸通令,文字如下:
大清镇守云南兼贵州总管总理云、贵、川、桂四省讨蛮兵马粮饷平西亲王吴三桂,为进军水西腹地六归河事,致贵州提督李本深、四川总兵吴之茂、广西总兵张羽生。本王如今已占据六归河南岸之果勇底城,却被水西聚兵十万围困于城中。又迟迟不见众位将军前来果勇底会师。目前城中我军军粮将尽,时疫又起,情况十分紧急。现由副将军刘兴祥持信联系,望众将军火速进兵直指六归河,既解本王之危,又会师全歼贼兵。此令切切,十万火急。
吴三桂亲自将书信交在刘兴祥手中,再嘱告道:“刘将军,三万将士安危全系在你的身上了,不可掉以轻心呀!”
“王爷且请放心。”刘兴祥道,“末将定不辱使命。”
吴三桂令人用盘子端来五十两银子权作路资,临行又与刘兴祥喝了壮行酒。刘兴祥感动得泪涕交加,血流沸腾,越发尽心了。
刘兴祥被吴三桂提升为副将军之职。又秉承王命重责,便抓紧时间混出了果勇底双方对峙的战场,买了一匹膘肥体壮的水西马,沿驿道经胧胯则溪地界,渡过三岔河,策马到达威清卫城,再东行六十里到了贵阳城,共耗去了三天时间。
贵州提督府留守副将刘德伟看过了刘兴祥带来的书信,不敢怠慢。随即带了书信往六广河奔去。刘兴祥则赶回水西,以备内应之需。
刘德伟日夜兼程赶到了六广河清军大营,直奔提督行辕,向提督李本深交了吴三桂的来书。李本深读了书信,乃道:“当日王爷传檄令我驻师于六广,本意要我阻截败逃的水西残兵。此时王爷却受困于六归河之果勇底城,自然不可不速往救援了。”这李本深却是个颇有心计之人,驻守六广河数月以来,早已在对岸水西军中安排了眼线,对水西军近日军情知道得清清楚楚,也早于心中谋划定了进军方略,所以事到临头能够从容应付,随即传令召集所辖部队及四川、广西两处增援部队副将以上军官齐来行辕大营议事。
少顷,中军大帐便到齐了六镇总兵及副将,却是:贵州李世辉、李如碧、塔新策、王会四镇,四川吴之茂一镇,广西张羽生一镇。加上提督中军大帐中的文武属员,便有了二十余人。一个个都知道将有了动作,却不知究竟为何,俱以探询的目光对着坐在主位的提督李本深。
李本深见人到齐了,乃道:“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夜我大军便要渡河了。”众将听了,不由得心中惊诧,面面相觑。
李本深又道:“数日前对岸水西守军开走了大半,本不知道其何由开走,而今才知缘故。原是吴王已攻至水西腹地六归河,却被水西贼军聚兵十万围困于果勇底城。对岸守军既已大半调去,便大有利于我军进攻,此时军情紧急,且听将令,刘玉川!”
“末将在!”炮营副将刘玉川出列叩应。
“你将大炮尽数集中于河岸,一个时辰之后,本督令下之时,便要集中兵力轰击对岸。”
“是!”
“李世辉!”
“末将在!”
“炮轰未毕,你便要派遣一支敢死队抢渡过河,多带火铳弓矢,他那里人本不多,只要一鼓作气,必能成功。一旦得手,立即搭起至少三座浮桥,接应全军渡河。”
“遵命!”
“其余各部,在李世辉将军浮桥搭成,便要迅即过河,猛攻对岸。若有迟疑,军法从事。”
众将心知厉害,不敢怠慢,俱回营督本部将士迅速收拾,准备过河。
二
半夜时分,李本深发动了对六广河西岸水西守军的进攻。先是二十四门大炮的猛烈轰击,随之便是数十条小船齐头并进。一批清兵占据了西岸渡口,便将小船排列搭起浮桥,接应大队人马过河。
令李本深感到惊诧的是,水西军几乎是毫无抵抗地撤走了,使他原以为会有的一番恶战得以避免,却也令他迷茫,一时不知所措。李本深决定让全军在一个叫素朴的村庄休息一会,一面唤水西投诚的骂依以角前来介绍情况。以角是个中年汉子,数日前因酒醉后闹事,被他的上司水西以著则溪的慕魁普吐鞭挞重责。一气之下,他偷渡过河降了清军。这时,以角奉命大步赶到,进帐拜后恭立一旁听候。
李本深道:“以角,就你所知,水西总领安如鼎现在何处?其溃败之兵又将屯扎于何处?”
以角道:“回提督大人,水西军此时必聚于九龙山上,扼守驿道险要之处。安如鼎一定在九龙山上的象祠。”
“如此肯定?”
“肯定!提督大人,安如鼎早就说过,他不要把太多兵力放在渡口,是因为难知官军究竟从何处渡河,此时全军仅五千多人,若分驻于每个渡口,决然抵挡不住官军的攻击,故每一渡口他只放了二三百人,无非是为后方报个消息而已。水西主力则尽陈于九龙山上,正因为官军无论从何处渡河,都要归行于驿道,而驿道又必经九龙山。安如鼎早已作好防范,势必凭险固守此地。”
“如此,我军通过不易么?”
“他虽仅五千余人,却居有利地形,又尽皆舍命之辈,自然不易通过。”
李本深一时沉吟不语。
李本深原来是张献忠部下将领,后战败投降于吴三桂。吴三桂非常赏识他的才干和忠诚,屡屡提拔他,从参将而副将总兵,直至贵州提督之职。李本深自幼学习诗书礼义,养成了个知恩必报的心性。因而凡是吴三桂所嘱,皆尽心竭力去办,何况吴三桂此时正值危难之中。李本深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飞去救援。
然而,水西把守渡口的人竟然主动放弃了守卫,以致李本深的二万多人马兵不血刃便过河,占据了素朴。轻而易举的渡河成功使他反生了更多的疑心。水西降将以角此时所述情况果然印证了他的疑心。他心里不由得认定水西东线主将安如鼎城府之深。他不敢造次行动,乃传令所属四镇总兵——李世辉、李如碧、塔新策、王会以及分别前来增援的四川总兵吴之茂、广西总兵张羽生,再加上督府几位慕僚一道去前线查看敌情。
此时东边山后已吐朝霞,又一个晴日已经开始。众人策马来到前线,起眼一看,无不称奇。迎面九座山峰以长岭相连,如九龙齐出腾跃天地一般。岭峰上树木荫翳,山下流水潺潺,正中一峰的半腰,却有一座金碧辉煌的殿宇,峰顶高耸一座祭台,飘着一杆黑框白虎红旗,此时天色已经大明,可见遍岭诸峰都有水西兵及他们的营帐、旗帜、刀枪。
“提督大人,”水西降将以角指着那金碧辉煌的殿宇道:“那便是象祠,安如鼎必在那里。”
文士出身的李本深不由得于脑际间闪现了王阳明先生那篇著名的《象祠记》:“灵博之山,有象祠焉……”不过他旋即想到此时非闲情逸致抒发之时,乃环顾诸将道:“列位将军,此地形虽不是十分险要,却也不易通过,何以应对,请各抒己见。”众将尚未开言,林阴中却飘来了一个高亢的男声。唱的是:
啊喂——
像杜鹃花美丽的姑娘啊,
我是远方飘来的闲云,
我是远方飞来的孤鸟,
走过九十九座高山,
跨过九十九条江河,
遇不着如意的姑娘啊,
今天终于遇到杜鹃花啦,
又怕花蜜被蜜蜂采过。
男声将息,又响起一个女高音:
啊喂——
像金竹一样标致的小伙子哟,
我是没有蜜蜂采过的刺通花,
我是没有人采摘过的酸涩果,
度过了一十九年的光阴哟,
经历了一十九年的期待,
今天终于遇到阿哥啦,
又怕阿哥有了意中人。
男声又接唱道:
啊喂——
阿妹哟,我是一颗露珠,
愿落在你肥嫩的青草上,
狂风吹来不落地,
太阳晒来不干涸,
我这只孤单的小鸟,
愿歇在你有力的树枝上,
枪击石打不飞走,
老鹰扑来不躲藏。
李本深及众将俱被这优美的男女对唱吸引得停止了交谈。直到一曲对唱完毕,李本深才道:“这彝人歌唱得还真有趣,将来事平之后,可找来唱他个三天三夜,尽兴方休!不过此时,本督还望列位将军议出个破敌之策才是。”
总兵李世辉道:“依末将之见,这九龙山虽然易守难攻,却于我军西进并无大碍。这驿道仅从其中一道山岭越过,这山岭并不甚高,但用大炮轰之,派兵猛冲,必不难过,如此,便能甩开安如鼎,挺进六归河。”
“不然。”总兵李如碧道,“即使我军通过此岭,若水西军尾追攻击,也难再往前进。依末将之见,当全力攻打九龙山,尽歼安如鼎全军,方可无挂无碍去救王爷。”
“若依如碧将军之言,亲王爷休矣!”总兵塔新策道:“这九龙山易守难攻,安如鼎又足智多谋,一天两天绝难攻克,迁延日久,不能及时赶到六归河,又怎能解王爷于火急之危呢!”——原来,这塔新策却是吴三桂最小一个女儿的丈夫,自然尤更关心岳父安危。
李本深耳听着众将议论,却觉得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惟一的办法就是集中兵力往前冲,边前进边消灭企图阻拦的敌兵,乃道:“水西贼军不可不除,进军时间亦不可迁延甚久。本督已定了主意,且回大营听令吧。”
一个时辰之后,清军铁骑兵率先沿驿道向西冲去,马蹄嘚嘚,刀枪闪光,大队兵马随后前进,尘土飞扬,声如雷鸣。
三
清军总兵王会亲率一千铁骑兵沿着驿道奔驰,在九座山峰前一一跑过,他们配备着长刀硬弩,随时都准备砍杀和放箭。不少人还配备了火铳,随时都要把胆敢抵抗的敌人歼灭。水西军分明躲在九龙山的每条山岭和每座山峰上,但他们都按兵不动,任王会的骑兵从九道山岭前经过。也许他们是惧怕清军的人多势众,否则的话,就是他们准备了一个什么圈套。但无论怎样,王会都要一往无前地冲杀开路,为了早日援救他最为钦佩的吴三桂,他甘愿献出自己的一切。
王会也是前明朝的降将。顺治十五年他随李本深降清时年方二十岁,还只是个把总,八年来,在随吴三桂、李本深横扫云、贵、缅甸的战斗中,他身先士卒,机智应变,与塔新策一起被吴三桂爱称为“双虎”。如果吴三桂还多有一个女儿的话,王会也会像塔新策一样成为他的乘龙快婿的。不过王会却也同塔新策一样成为他最为亲信之人。
二十八岁的王会英俊威武,一手抖动着缰绳,一手挥舞宝剑,催动一千铁骑兵沿着驿道一往无前地跑……突然,前锋乍停,后队制驭不住,全堆挤在一起了。王会也被挤压在群马之中,进退不能,情况不明又无处可问。王会身旁的中军官高声大叫:“不要慌张!让开道路,总镇在此!”但局势早已控制不住,满世界人喊马嘶,堆在一块低凹小坝中惶惶不安。王会心中直叫不好时,却听得遍地爆炸声起,分明是土雷迸放,炸得人仰马翻,硝烟弥漫,迷茫难辨西东。又有无数箭支疾飞而至,铁骑兵未被炸死炸伤的,又有不少人中箭倒地。王会身边的十多位亲兵已倒了一半,依然以刀枪拨挡纷纷射至的羽箭,保住了王会的平安。
王会总算使从一时的迷茫中清醒过来,乃令身边一名号兵吹响了退兵的胡笳:“呜呜——呜呜——”众骑兵听了撤退号令,有了明确走向。于是,后队先退,前队徐徐跟退,丢下了众多死伤的将士和马匹。
当王会的败兵退不多远时,九座山前长长一段驿道北侧已是一片两军混战。但听得杀声震天,不时有阵阵火铳轰鸣之声。
原来,一切都按照安如鼎原先的部署进行。水西军早在九龙山西端驿道上砌筑了一道二丈高的拦马石墙,石墙上挂满了阎王刺,却又在墙前低凹小坝中埋下数百枚土雷,眼见清军骑兵将至,才由数十名士兵将土雷引线一一点燃。奔驰而来的骑兵被阻于墙下时土雷炸响,周围又伴以无数羽箭放射,故能将敌前锋骑兵杀灭大半。
与此同时,九龙山诸峰间的山凹中又伏有八支水西兵,对败退的清兵觑得真切,同时杀出,早已将各段清兵杀得落花流水。这山路本身逼窄,更因乱石嶙峋荆棘横生,李本深的兵再多也无法增援。这一仗,李本深折了一千余人,幸喜大将王会得以全身而退,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了。李本深抚慰伤感至极的王会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怪只怪本督轻敌。不过我军已有破敌之策,将军勿忧,休息去吧。”
李本深仅带几名亲兵爬上了九龙山对面的一个高坡,坐在岩石上,凝望着九龙山正中一座山峰上的象祠。他想象安如鼎此时正在为水西的胜利而得意。也由衷地佩服安如鼎不守渡口而守此地的远见卓识。啊,一切似乎都顺遂了安如鼎的心意。不,更主要的还是自己轻敌、急躁。水西地区变化多端的地形,剥夺了他全面展开部队冲锋前进的可能,这样,要想达到救援吴三桂的目的,就非消灭安如鼎这支五千人的守军不可。不从根本上铲除这支人马,即使勉强冲了过去,他从后面追打,或径直插到前方什么地方再截击几次,仍然是难于打到六归河去救亲王爷。反之,若以优势兵力一举荡平安如鼎于九龙山上,那就免除了后顾之忧,便可无挂无碍奔去六归河了。李本深的思路清晰了,回头看此前派王会率一千多铁骑兵沿驿道冲击显得是多么莽撞。
此时已是晚饭时分,李本深乃令各军吃饭、休息,准备夜间发起攻击。李本深对齐聚行辕大帐的各镇将官道,“全线一律先用炮轰!炮未炸停便要发动进攻,令水西贼军躲炮未毕,便与我军冲锋上前的将士短兵相接。两万多人吃掉他五千人,想来不是难事。只是,有一件事各镇俱要约束手下人注意——那九龙山中心所在的象祠却是一座千余年的古迹,且又修建得金碧辉煌、气势壮伟。打炮时切勿轰进祠内,破敌时切勿纵火烧之。这样,水西败兵必汇聚祠内,自然便瓮中捉鳖了。”众将唯唯,尽皆回营准备。
李本深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九龙山中段的象祠,随又咬牙切齿道:“安如鼎哪安如鼎,不出一日,便要将你捉住!”
四
月黑之夜,清军营寨的灯火将九龙山以东和以南驿道沿线的天空映得一片通明,清军显然已经对整个九龙山形成半月形包围,随时都可能对九龙山展开攻击。对这个问题,水西东线兵马粮饷总领安如鼎早有预料,他也当然地预先作了妥善的安排。正如水西降将以角所称,安如鼎总领的东线军队大部分已在半月前开往六归河南岸参与围攻果勇底吴三桂的军队去了。他留下的仅有五千人马,且多系羸弱之卒。安如鼎知道要想凭这五千人对抗李本深的两万多大军是不可能取胜的。但是为了拖住李本深前往六归河援救吴三桂的后腿,他又必须用好这五千弱兵。他已经利用预设的拦马墙和埋设的土雷将试图沿驿道冲过去的清兵前锋杀得几乎全军覆没,且已教训了李本深,过不了九龙山这道难关,休想顺顺当当去救吴三桂!
安如鼎决定不进行死守硬拼。他已经命令全军从九个山头的阵地撤退,指定在九龙山以北十里的画眉冲集结,再伺机突袭敌军。
各部都撤走了。惟有中间一岭的象祠还剩下一支小部队。率领这支部队的骂色是雄所则溪的慕魁安洗。他是安如鼎的亲儿子,一名武艺高强的彝家壮小伙子。这支部队也定于半夜撤走。之所以迟迟不走,是总领安如鼎还要对傲象的塑像作最后一次膜拜。李本深及将吏做梦也想不到,安如鼎已经中了时疫,虽已服了特效草药而度过了危险期,但依然全身瘫软乏力。他的神志有时清醒,有时迷糊,幸好白日里清醒时,在敌军优势兵力的攻击下,还能理智地指挥着取得了前面的小胜。这时安如鼎被抬到了象祠大殿的拜台上。他的夫人纪端和儿子安洗伴在他的左右,一名慕史站在他躺着的滑竿的身后。大殿四壁灯火通明,正中祭台上的长明灯因加了二根灯芯,越发亮了。在比平常分外明亮的灯火辉映下,大殿正中傲象的金身塑像越更闪闪发光。
一百多年前,先苴穆安贵荣主持重修象祠,特意从南京请了一位出名的工艺大师雕塑了这尊坐像。傲象连同分列左右的文武侍员以同样慈爱的眼神注视着年复一年的朝拜者。傲象这尊塑像宛若善的化身,令人很难想象他曾经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在水西,人们将傲象当神来顶礼膜拜,一般都不知道这个神性人物的来历,而安如鼎却从司马迁的《史记》、孟子的《万章》知道象的生平。象是远古明君舜的同父异母兄弟。舜父瞽叟、后母及象欲置舜于死地,曾在舜下井淘泥时壅土灭舜,舜穿穴而出又得免,舜虽累累危难,却胸怀宽广,处事大度,始终以一片至爱之心以待父母兄弟。后来得尧禅位后,舜恭觐朝见盲父后母,且封弟象于有鼻之地。这也是舜宽宏仁慈至孝和平的圣人之举,却给后世留下了一段争论不休的故事。唐代柳宗元贬于柳州时,便写了一篇《毁鼻神亭记》,说的正是象的封地有鼻神亭被毁的道理,认为对象这种十恶不赦的人,舜本来就不该迁就他,毁掉象的神亭,便是体现人们除恶扬善的愿望。从那以后,天下似乎再无祭祀象的殿宇了。惟有水西之地却有了这样一个金碧辉煌的象祠!对这样一个怪而不怪的象祠,百余年前先苴穆安贵荣重修之时,曾请当时流放到修文任龙场驿丞的名儒王守仁先生作记。这便是后世被吴调公、吴楚材父子俩收入《古文观止》的名篇《象祠记》。不过在当时此文已有刊刻问世。明清两朝学子大都为王守仁“天下无不可化之人”的至论所折服,也因而知道贵州乌江西岸还有一个金碧辉煌的象祠。如历代水西彝族上层人物一样,安如鼎也认定自己是傲象的后裔,否则先苴穆安贵荣何以要大兴土木建造这座金碧辉煌的象祠?安如鼎奉傲象若神明,视象祠如圣地不容侵犯。他真想将自己留存下来的五千将士用来保卫象祠。他相信只要自己这样下令了,将士们会毫不犹豫地与象祠共存亡。但是,重于感情的安如鼎更是个理智的人,他知道面对的敌人有六镇两万多精锐,再加武器精良,炮火厉害,硬拼不仅保不了象祠,还会全军覆没。而一旦全军覆没了,又如何真正地阻挡住敌军去救援吴三桂呢?
“阿爸,我们走吧。”儿子安洗低声请示安如鼎。安如鼎摇了摇头,依旧凝目仰望金光闪闪的傲象之像,他要做一首诗以作纪念。又一阵子功夫,诗成了,他唤慕史取纸笔记录,随即缓缓吟道:
往事悠悠长,
象祠香火旺,
护我水西土,
佑我民安康,
金身永不朽,
祥瑞满天光,
岂料出恶人,
心如豺狼样,
杀进我疆界,
要灭水西邦,
大难临头了,
象君也难康,
象君心中留,
毁存但无妨,
杀尽恶人日,
再塑金身像,
水西永不倒,
齐辉日月光!
慕史写罢,安如鼎要过纸笔,看了一遍,颤抖着手写了一行字:“大清康熙三年六月,吴三桂无理征剿水西,危及象祠,安如鼎势单力薄,更兼重病在身,凄然结句为念。”写罢,安如鼎又从自己的耳垂上摘下一枚硕大的檀木耳环,与这首诗一起,用布包了,命安洗在大殿内左角处掘地三尺,掩埋妥当。
安洗乃道:“阿爸,我们快走吧。”
“走……”安如鼎经过方才的用脑,分明是症候加重,又晕了过去。
“走!”安洗咬了咬牙,命四名士兵将安如鼎抬起,欲率兵离开象祠。正此时,一发炮弹呼啸着在象祠大殿外两丈处落地炸开,接着又是一阵紧似一阵的炮雨,围着象祠猛炸。弥漫的硝烟将象祠掩没了。安洗见敌人炮火猛烈,只得率卫队退回象祠内躲避。少顷,炮声停息了,象祠外四周却传来了清兵的喊杀之声。
五
安洗嘱咐兵士将父亲抬放在傲象座台底下的密室里,将自己部下一百二十余名将士布置在象祠大殿和两厢所有门窗和栅栏处,准备着与敌人厮杀,无须作什么动员,他相信自己的将士们会与他共同赴难,与象祠共存亡。十八岁的安洗不怕死,在父亲的影响下,他既继承了本民族的忠诚本性,又接受了儒家舍生取义的精神。心中不安的是,没有及时将父亲劝离象祠;这不光是为了父亲个人的安危,更是由于父亲可以把握全军正确的指向,如果父亲随同安洗一道战死在象祠,那么,已经转移到九龙山外围的各支小部队就很难再有统一的行动,那就很难再阻挡住李本深西去救援吴三桂了。不过这一切已经不可避免了,他及他的一百二十多名战士已经注定要在这象祠流尽最后一滴血。现在他惟一的希望是父亲再多昏迷一段时间,直到象祠战事结束,清军离去,父亲可以平安地走出地下密室。真是这样的话,父亲还会再召集人马,给李本深再施打击。
火把已将象祠四周照得亮如白昼。火光中但见戴着斗笠的清军手执刀枪环立祠外,高声大叫投降。安洗穿行在大殿和两厢,低声嘱告将士们不要惊慌,不要轻易暴露。只要清兵冲上来,就用刀砍,用枪刺,见一个消灭一个,见两个消灭一双。
“喂,请安洗慕魁听话!”水西降将以角乍现于火光之中,高声大叫。安洗正想回答,旁边一个小将名叫济科的捅了他腰窝一下。挺身走出院门,高声道:“安洗在此,有何话说?”
“你是安洗?”“我不是安洗谁是安洗?以角,你这背主求荣的东西!连本慕魁也不认识了么?”
以角不再答话,对一名清将耳语了两句,清将便拍马上前,双手一揖,道:“安洗将军请了,在下李世辉奉命围困象祠。却有一句忠告,将军愿听否?”
“有话就说,不必绕山绕水假斯文。”
李世辉道:“据我所知,这象祠中仅有将军所部百余人,护着一位半死不活的安如鼎,说是拜别你们的祖先傲象,却被我军围了。似此铁桶般包围之中,尔等决然冲不出去。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将军但能投降,免死之外,还可官升一级,就是你家总领安如鼎,军门亦可准他领袭宣慰使之职。如何?望将军三思。”
济科道:“李世辉,你既是总兵大人,岂不闻丈夫立世当以忠义为本,安洗既为笃慕后裔,水西赤子,岂有屈膝降贼之理。李世辉,你可否敢与我单打独斗么?”
“好!就与你单打独斗,出来吧,安洗!”
这济科心想,我方人少处于劣势,若真凭我手中刀砍他一位总兵的头,就算胜了。因此他也未及多想便挺身而出,快步直取李世辉。这李世辉却左手按定腰中宝剑,右手一扬,早有十余名弓弩手一齐放箭,有半数箭枝插进了济科的身体。济科猝不及防,倒地而殁了。
安洗看得心痛万分,夺过一名士兵手中弓箭,往李世辉一箭射去。终是距离太远,李世辉本能地将头一缩,那箭枝便呼啸着飞过去了。李世辉这才拔出宝剑一挥,身旁的一名传令兵放起号炮,象祠四周的清兵一齐放箭,那箭便如飞蝗般飞进象祠所有的门窗栅栏。水西军虽然中箭的不多,却也不敢伸出头来。清兵见水西兵不再还击便高声叫着往象祠冲击,却被躲在门窗后面的水西兵来一个砍一个,来两个砍一双,竟将清兵砍死砍伤了数十个,尸体一一被水西兵扔出门窗之外,又给进攻的清兵增添了更多障碍。安洗心中窃喜道:“原来这清兵如此无能!好吧,让我给他李世辉再来点厉害的。”
原来,他早已在指挥大家与敌拼杀中,看清了总兵李世辉的特征,便令三名士兵同他爬到象祠房顶的猫儿窗上,将一张射虎用的大弩拉满,搭上一支沾了毒药的箭。安洗亲自拉弦,“嗖”一箭射出,火光中已见李世辉伸手一捂肩头,倒下马来。安洗年少容易激动,见敌方主将中箭,兴奋得跃上瓦面,大叫道:“李世辉倒了!李世辉倒了!”一名水西兵急忙随之跃出,猛力将安洗拖进了猫儿窗。士兵此举甚为及时,早已见清兵的箭雨射至,打得瓦面如雨点骤落。安洗捶了士兵肩头一拳,道:“好兄弟,你救了我一命!”清将李世辉此时已经昏迷不省人事。安洗那一箭射中的是他的肩头,若是一般箭枝倒还罢了,那箭却是沾了可致猛虎于死地的毒药。李世辉倒下马来,便牙关紧闭,一声也哼不出来了。他的副将马世兴恨得牙痒。一边叫快到提督大营找专治毒箭的军中大夫来救总兵李世辉,一面叫速调本部的十门大炮,一齐向象祠轰击。这象祠本是幢全木结构的建筑,那些炮弹便从屋顶、从门窗钻进祠内,炸得水西兵藏无处藏,躲无处躲。接连几发炮弹甚至将傲象的金像炸塌了,也将在金像前指挥作战的慕魁安洗炸死了。炮弹引发了象祠的冲天大火。水西兵们不死即伤。残存的将士们却无一人往外冲出,竟与象祠同归于尽。
正此时,李本深派来的中军官飞马已到,未及下鞍,便怒喝道:“是谁叫你们烧了象祠?”
“我!”马世兴挺身道:“将士们死了好几百,李世辉将军还中毒箭而命在旦夕,如此仇恨,岂可不报?你马上回见军门,就说为了减少将士们伤亡,我军被迫如此行动。军门如何责罚,我马世兴决无意见!”
中军官回报了李本深。李本深不免叹息几声,也不再责备马世兴。幸喜军中大夫妙手回春,已将李世辉抢救活了过来。接着又有马世兴派人到大营禀告,象祠烧毁后,倒塌的傲象底座下是一密室,里面却有几个被火烟熏倒的人,怀疑是水西东线总领安如鼎和夫人及其随员。李本深赶到象祠时,被抬至象祠外草坡上的安如鼎已经苏醒并恢复神志。其夫人正用衣襟为他揩着脸上的黑烟。
“安兄别来无恙乎!”李本深滚鞍下马,双手一揖,道,“六广河一别,久怀云树之思。不曾想你我重逢竟是此时此境。人生难料,安兄可作何想?”
安如鼎冷笑道:“但求心中无愧,何虑个人安危。我安如鼎既为阶下囚,但听提督大人发落就是了。”
李本深道:“吾与兄本是同道文友,本深决无不保之意。惟愿与兄共享唱和之乐。”
“读书吟歌原本文人乐事,然而今日既为仇敌,你死我活对垒之中,谈何唱和之乐?!”
“所以望吾兄弃暗投明,你我同朝为臣。”
“你我本来已是同朝为臣,今日刀兵相见,原系你追随吴三桂灭我水西之举。何明何暗,事实显然。提督大人也不必再费唇舌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安如鼎决不皱眉。”
“吾兄误会了,本深决无加害吾兄之意,天明后吾兄便可离去。不过本深想知道吾兄离去之后又当如何?”
“提督大人是说,无论我离去后如何都肯放我离去么?”“……姑且如此吧。”“哈哈哈哈——”安如鼎笑了一阵,道,“提督大人岂肯轻易放我离去,实话告诉你吧李本深,不管我能离去还是不能离去,水西军各部将士都会不断截杀你们,会阻挡你去救那万恶滔天、必死无疑的吴三桂!”
“好了。”李本深心中一沉,道:“吾兄既执迷不悟,本深亦无办法。不过我也不杀你,请吾兄看我如何将你部下斩尽杀绝,看我如何火速进取六归河!”
李本深正准备将安如鼎夫妇押回大营看守,夜色茫茫中又传来一片喊杀之声。李本深知道必是四散退走的水西军闻知安如鼎被擒来救。便令全军火速齐聚在九龙山上,列阵守候水西军的进攻。他席地而坐,对一直躺在地上的安如鼎道:“安兄也不必再企望什么了,此时你的那不足三千人的部队要来救你,可我六镇人马是多少?二万多人哪,他们这一来无异于鸡蛋碰石头。况且我军居高临下,易守难攻,眼见你那些弟兄一批批地冲来,一批批地死去,安兄于心何忍哪?”
此时安如鼎分明又已病发,五官被痛苦严重扭曲,豆大的汗珠布满面门。他连连摇头,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送……我去……对……他们说……”
“好!”李本深令士兵们抬起滑竿,并押着安如鼎的夫人纪端,走到了水西军攻来的前线,此时东天已经明朗,一夜未眠的水西军将士衣衫不振,队不成形,与旗帜飘扬,刀枪齐整的清军恰成鲜明对照。
李本深走到安如鼎所躺的滑竿前,低声道:“安兄,此时却有上中下三策供你选择,上策,下令大家弟兄投降,以你东线总领之威,必可办到。中策,下令大家弟兄放下武器,退散回家,安兄不失面子,弟兄们又保全性命,下策……我就不必讲了吧……”
“讲……”
“好,这下策,便是令他们齐来进攻。此策虽全了安兄气节,却叫众士兵悲惨丧命,不可取,故为下策。”
“怕只怕他们不会听我的话了……”
“这么多人来救你,岂会不听你的话?安兄,下令叫他们投降吧。”
“好,我来讲。”此时安如鼎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劲头,翻身而起,站到一块石头上,向对阵中的水西军将士高声喊道:“水西弟兄们,退回去!退回去!退回去!”
“总领——总领——”水西兵将士齐声大喊。
安如鼎叫着一位带兵骂初的小名道:“阿放呀,你一定要约束大家,不可死打硬拼,赶紧退回去,再找险要之处伏击……”
话未说完,身后却飞来一箭,插在背心。安如鼎略一摇晃,转过身来,却见是李本深手中硬弓正收垂马背上。他想怒骂两句,可是脑袋中天旋地转,滚倒在地,再无了知觉。
“总领——”名叫阿放的骂初嘶叫着,挥动大刀朝清军阵势冲杀过来。
“总领——”水西军将士们全都嘶叫着扑向敌人。
九龙山上象祠一带又展开了惨烈的战斗。水西军将士完全失去了理智,以二千多人与二万多清兵交战,虽奋勇冲杀,毕竟众寡悬殊,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水西军将士全部拼杀殆尽,清军将士也伤亡惨重。
六
过了象祠,李本深率领的六镇人马再无了大的阻挡,偶有小股水西兵的侵扰,却是一触即溃了,二万多大军日夜兼程行了一百五十余里,直奔到一条从北往南注入六归河的河流岸边,这里叫阿凹水。李本深令部队扎营于河岸休息。他要让将士们恢复一下疲劳,再投入解救王爷吴三桂的战斗。将士们也真太累乏了,自攻过六广河以来,连续两天两夜的战斗和行军,任是钢铁汉子也熬不下去了。李本深体恤大家,令所有的军官、甚至自己的亲兵都睡去,自己却强忍着困倦,独自一人爬上一座小山丘,放眼观察六冲河对岸。对岸,连绵的山峦遮蔽了大半个天空,原始箐林黑压压乌沉沉,看不见一条路,更看不见一丝人影和有人活动过的痕迹。果勇底城肯定在连绵不绝的山岭后面,但应该在哪个方向呢?李本深想睁大眼睛,努力去寻找对岸的蛛丝马迹。但眼皮困倦得无法睁大。他摇摇头,相信即使睁大了眼睛也看不到什么。那么,不如躺下来,用耳朵听,十万水西军围困亲王爷近三万人马的地方,应该有喧嚣之声,离个十里八里,无论如何也要听到点声音。于是,他仰身倒下来,闭上眼睛,意在双耳。双耳却立刻失去知觉了……
“军门,军门!”李世辉被人从沉睡中叫醒,睁眼一看,军官们全都环立在他身边。已是红日将沉时分。他跃然而起,道:“都睡了吧?大家认为果勇底应该在哪个方向?”
总兵塔新策道:“末将以为只有一个办法,过河以后爬上山岭,再寻找土人打探。”
总兵李世辉道,“怕只怕找不到土人问讯,依旧寻不着果勇底。末将倒有一个法子。我想,果勇底离此地不远,我们放炮,亲王爷那里肯定听得到,亲王爷哪里放炮,我们也肯定听得到……”
“好!”李本深拍了一下李世辉的肩膀,道,“这么一个简单的办法,竟让你给首先想出。就这么办!刘玉川在吗?”
“末将在!”炮营副将刘玉川应声答道。
“以炮为号,报告王爷。”
“是!”刘玉川下小山去片刻之后,连发三炮,炮声在河谷回荡,久久不散。接着又是一轮排炮,最后再来一轮排炮。当最后一轮炮声消失之后不久,对岸山岭连绵的最西端天空也响起了炮声。也是三轮。李本深兴奋之至,传令道:“李世辉,你已经看清了方向,你率本部为前锋,渡河后直插炮响之处,爬到山岭,继续以炮与王爷联系。”
“末将遵命。”
“其余各部,尽随世辉将军前进。”
“是!”众将应答后俱回本部督促去了。
李世辉率本部为前锋,逆流而上,行走约二十余里,到了一处宽敞的渡口。一条石板官道从北面的岭岗下来,过渡口后往南面的岭岗上延伸。渡口边立有一块石碑刻写着:“六归河义渡,不取分文”,旁有彝文,李世辉不认识,想必也是这个意思。虽已临近端午,幸喜今年降雨晚,河水并未大涨。李世辉命将士们俱上山伐木,在宽阔的河面上搭了一座木桥。桥成时半日已过,后续大部队又得了半日休息。却听得对岸山后又响起了隆隆炮声,声音已经很大,果勇底城想必不远了。李世辉的部队搭桥辛苦,改由李如碧的部队率先过桥。此时全军将士都兴奋起来,因为他们就要救援到亲王爷吴三桂的面前了。
总兵李如碧督军先行,他却没有走在前面。身为大将,既要瞻前又要顾后。所以他只能骑马行进在中间。将近山脊时,前方又传来隆隆炮声。李如碧再令人架起三门炮,放炮回应,仿佛道:“我们来了,王爷!”
前方此时却响起了一片喊杀之声。李如碧催马前去,但见自己的前锋将士伏在地上,有的中箭,或死或伤,有的没有中箭,却不敢再起身往前。前军一位把总挨到他的身边,报告道:“带我们的赵将军已经被箭射身亡了。”
赵得志是李如碧的副将,一个机智勇猛的年轻将领,向来深得李如碧倚重,此行援救亲王爷事关重大,赵得志请缨先行,想夺头功,却不料出师未捷身先死,令李如碧好不心痛。
事已至此,李如碧只得令随军的二十余管小炮一齐轰击,又令数百弓箭手放箭,但见硝烟有如浓雾,弥漫在密林之中,更不知水西军动静。李如碧高声道:“建功立业,报效朝廷,在此一举,且随我来呀!”跳下马来,执剑往密林中冲去。众将士见主将如此奋勇,不敢滞后,也跟着呼喊着冲锋,很快超过了李如碧。可此时却再没有了什么抵抗。在应该有敌人的地方见不到一丝人影。
“继续前进!”李如碧下令。行不多远,却又是一道关隘,这里草木稀疏,岩石嶙峋,水西军的旗帜插满前面的岭岗,水西兵的刀枪密如丛林,在阳光下闪光,敌人显然在这里布下了重兵,一场大战势所难免。李如碧不敢轻举妄动,令部队暂停,等候提督李本深到来。
李本深来了,却于马上道:“不消说,给我冲上去。”清军展开了猛烈的进攻。炮轰,箭射,成队的冲锋。但是,水西军凭据着易守难攻的地形,把一队队的清军杀得死伤惨重,总是冲不上岭岗。而且天色已晚,李本深只得令全军停止进攻,扎下营寨,再想办法。
各部总兵不约而同齐聚李本深的大帐内。众将正议论间,忽见传令亲兵进帐报告:“启禀军门,有个自称是亲王爷的人来了。”
“传进来!”李本深又惊又喜,离座站起身来。两名清兵押着一个彝民打扮的人走进来。这人三十来岁,面带菜色,疲惫已极。他喘气道:“军门!果勇底城中粮尽十天了……”话未说完,已瘫软下地了。
李本深忙令人喂了他水。少顷,他再醒时,虽然声音细弱,却是话语清楚:“军门,城中粮尽已有十天,将士们连穿铠甲的气力也没有了。亲王爷也同大家一般饿着肚子。亲王爷要我找到军门之时,无论援兵早到晚到,先快运几万斤粮食进城,以救城中垂危将士。否则,连亲王爷也要饿死了……”说着话又疲惫难言了。
李本深命人再喂水给他喝,拿馒头给他吃。他果然是饿极了,两三口就吃一个馒头,一连吃了七八个方才住手,眼内也有了几分灵气,才又道:“军门,白日里我军进攻没有得手,实在是此地易守难攻,死打硬拼是不能奏效的。莫若——哎,军门还不知我的姓名呢,我叫胡刚,在平西亲王府中任亲兵把总。——军门,小人以为,莫若叫送粮食的弟兄绕道而走。小人正是绕过这长岗来的。”
李本深问道:“绕路难不难走?”
“难走。不过可以走。”
李本深定了主意,令选三千精兵每人负粮三十斤,由副将军王可臣带领,在送信人胡刚的引导下,绕道行走,务必在天亮之前将这九万斤粮食送进果勇底城。为掩护送粮人行动,又下令对前方岭岗发动夜攻。——将五镇人马轮流实施攻击,既保证了攻击的持续进行,又保证了部队的休息。于是,随着清军的排炮轰击,拉开了一场特殊的掩护战。
七
刘兴祥再一次从果勇底城中走出来,往破头山上走去,他本是水西军将士们都很熟悉的人,便任由他上山去。水西军全军总领、更苴叉戛那正在寝营内酣睡。帐中的侍兵叫醒了他。他却不起床,唤刘兴祥进帐说话。刘兴祥告座后道:“启禀更苴,可知贵州清兵到了么?”
“知道,知道。”叉戛那答了话,又蔑视了一下,“来倒是来了,却被我军阻挡在岭岗一线。”
刘兴祥道:“更苴,小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先生请讲。”“小民以为,此事攸关水西前途,攸关更苴前途,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先生请直讲。”“请屏退左右。”
“都出去吧。”叉戛那一挥手,帐中侍兵们俱出了帐外。
刘兴祥压低声音对叉戛那道:“更苴,我才从果勇底城中出来,吴王而今有件事要请你办,他说你答应过他的。吴王说,更苴大人在马鬃岭会过他,亲口答应在他遇到危难之时帮他一把。还记得吗,更苴大人?”
叉戛那当然记得,在马鬃岭,吴三桂捉住他却没有杀他,而且爽爽快快地将他放了,这也算得上是一种义气,人家施以义,自己也应以义还之。叉戛那乃问道:“那么,吴三桂要我帮他什么呢?”
“城中已经绝粮,更可怕的是还起了时疫。”刘兴祥道,“吴王害怕染病,想走出果勇底城躲避。”
“走出果勇底城,不就是我水西各部围城将士吗?堂堂大清亲王,怎会投进我军阵中?!”
刘兴祥道,“吴王想带身边的亲兵卫队伍从石垭口经过,去到李本深军中,再来找水西商量议和问题,——包括推选更苴大人继任水西宣慰使的问题。”“就带身边的亲兵卫队伍出去?什么时候?”
“今夜子时时分,就带一百来人。”
叉戛那沉吟了一会,道:“既然只是一百来人,我放他出去。不过我只做这一次人情,就算还他的人情了。”
“就这一次人情,吴王也会感激不尽了。就这一次人情,更苴大人定会得到吴王看顾的。”
“那么,刘先生的意思是怎么办?”
“想请更苴大人今夜亥时把石垭口的守军调开,明晨寅时再把守军调回来把守,其间就二三个时辰,可让吴王同保卫他的亲兵通过。”
“行,就这么办。”叉戛那便吩咐随侍左右的传令官,“戈达!”
“戈达在!”
“你拿我的兵符去石垭口,令以马骂色今夜亥时将军队退开一里,明晨寅时再将关隘封锁。”
“更苴,这样做是否……”
“不必多言,你把命令传到就是了。”
眼看传令官戈达执兵符去了,刘兴祥乃道:“更苴大人重义讲信,有关云长之风,叫小民钦佩万分。小民就此去告吴王。”
叉戛那道:“去告吴三桂时,却是只准他带一百亲兵通过,算是报了他昔日不杀之恩。若想借此机会耍什么花招,我水西决不轻饶!”
“是,是。”刘兴祥拜辞而去。
叉戛那背剪双手,缓缓踱出帐外。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前两日下了大雨,充足的水分将果勇底城外的荒草催得分外碧绿,草坝外的深山老箐林越发黑压压地浓郁。果勇底城头上的铁炮一如既往地相连环立,绿色的军旗呼呼啦啦飘扬,一个个清兵站在城墙垛口后面。城中此时飘起了袅袅的炊烟,丝毫也看不出果勇底城中饥饿之象。叉戛那皱着双眉,心中依然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总不得安宁。一句话总在他脑海际萦绕:“我错了呢?错了吗?”
“更苴!更苴!”一声洪钟般的声音将他从梦幻般的意境中唤回,原来是明朝遗将匡国公皮熊来了。皮熊道,“更苴,贵州李本深援兵已过了六归河,正在攻打岭岗,可否派兵增援?”
叉戛那心中不免有几分愧疚,别开脸道:“岭岗一带地形险要,易守难攻,我军又有八家穆濯带兵拒守,他李本深插翅也难飞过。”
皮熊道:“李本深救主心切,手下二万多将士又是养精蓄锐,只怕我守军疏于防范,竟被贼兵所破。更苴,若依老夫之见,便将全军尽数开抵岭岗,以众击寡,杀他个片甲不留!”
“……皮公所言虽是,但若城中清兵杀出,我军腹背受敌,岂不败乎?”
“更苴请看,”皮熊指着果勇底城中道,“那城头上虽然旗帜飘扬,铁炮排列,可那垛口后的守兵一个个依墙而立,已无力行动,城中也是行人杳杳,虽有炊烟,无非掩我水西耳目也。皮某以为,城中已经粮尽矣!如此兵将,断然无力出城反攻,我军尽可以置其不顾,待击败李本深之后,再来收拾吴三桂。”
“皮公既认城中粮尽,我们何不立刻攻城,灭掉吴三桂,再打李本深。”
“若贵州军尚未逼进,自应先打吴三桂。此时则不然,因为城中虽无力杀出,却尚可守卫,若我一日半日攻打不下,被贵州军从背后夹击,反而不能取胜,故皮某主张置果勇底城于不顾,全力尽歼贵州军,此即‘围点打援’之策也。”
“若依皮公之见,当约请各部前来相商。”
“也不必相商,但请更苴发下军令,令各部领军全部开往岭岗便是了。”
“……”叉戛那沉吟片刻,才又道,“今日天色已晚,且让将士们休息好,明日行动吧。”
皮熊本意是想叫叉戛那令全军立即尽数开往岭岗,然而在独断专行的叉戛那面前,却再也无话可说。而且他也同样认为,将士们再休息好这个夜晚,明日更可精神百倍地投入战斗,那么,只消一天,便可全线击败贵州军了。
八
贵州提督李本深派三千人送的九万斤粮食终于乘夜运进了果勇底城。九万斤粮食像一管强心剂,将果勇底城中已如僵虫般的军队激活了。吴三桂心中默默念佛,越发深信自己确有天子之命,否则,上天何以在他面临灭顶之灾时,安排下这么些错综复杂的机缘,给他绝境逢生的命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在他这一次的经历中得到了充分的证明。吴三桂治军严整之风又一次得到验证:九万斤粮食运进城来,全集中在行辕大营,各军按人头仅发二两粮食,连夜熬粥平均食用,为的是谨防有人食之过量而暴死。食粥之后,再按每日一斤二两发粮,决定一日后才将粮食尽数分完。整个发粮食粥过程中,将士们都秩序井然,没有出现任何骚动。
吴三桂同将士们一样喝了稀粥之后,痛痛快快地睡了一个长觉。两个月以来,日思夜虑使他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尤其是最后这几天,他已经完全绝望,又同将士们一样挨饿,更是半昏半醒地熬日子。迷迷茫茫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消了写遗嘱的念头。他相信自己天命所系,会有救星出现。这一天终于来了,刘兴祥是拯救他的功臣。没有刘兴祥的通风报信,贵州军不会知道他受困于果勇底,没有刘兴祥去做说客,便没有叉戛那的高抬贵手。刘兴祥本是水西的一个属民,但更是上天给他安排在水西的一颗救星。水西荡平之后,他要报请朝廷给刘兴祥一个知府以上的官职,将来他一旦成了九五至尊,他会封赏刘兴祥一个王爵。论功行赏是吴三桂笼络人才的高招。有恩必报是吴三桂处世为人的原则……
都统夏国相及马宝、马宁等十多名将军已齐聚在他的床前来了。为首的夏国相说道:“王爷,水西贼兵尽往东北方向开去,想必是去阻截李本深提督,我已派人去打探回来,围城的水西阵地上仅有少数贼兵,而且多系老弱病残。方才我与马宝兄弟及马宁等众位将军商议,我军既已饱食,当全部开出,击贼兵后背,内外夹击,贼兵必败。此议当否?还请王爷示下。”
吴三桂道:“情形若真如此,就可行动,但须注意别再中贼兵奸计,诱我出城而歼之。”
马宝道:“父王但请放心,我军有了粮食,已如虎添翼,更兼将士们窝襄受困两月,一旦恢复元气,便能同仇敌忾,以一当十,斗志更旺。父王,可分兵一半,由我带领前去,与贵州军形成夹击之势,取得破贼之功,其余一半人马守城,由都统夏兄督阵,只要加强戒备,凭我威力不减之炮火,训练有素之将士,果勇底城可保无虞。”
吴三桂想了想,乃道:“此时贼军尽数去岭岗阻截我贵州援军,必是明朝遗将皮熊老贼之谋,又有阿五、阿户一系列干将支持。叉戛那虽为总领,却也不忘恩义。——列位也该知道了,刘兴祥是水西属民,民间草医,有扁鹊之术,华佗之技,救治过水西安坤、叉戛那等等要人伤病,尽己所能为民救死扶伤,在整个水西地区都称其为‘刘神医’,此次送信给李本深,说动叉戛那闪开运粮通道,皆刘兴祥之功也。本王重其才干贡献,命其暂任副将。刘将军,请出来与众位将军见面。”
刘兴祥应声从帐后走出来,倚吴三桂的公案而立,满面笑容,向帐中两列将军谋士一一拱手致礼,道:“惭愧,惭愧!刘某虽久居水西,毕竟是国朝子民,无非尽己所能罢了。今后还望众位将军、大人提携,共尊王爷,为国尽忠!”马宝、夏国相等众人这才知经常进出果勇底城的这个“刘神医”,竟是救全军于水火的人物,一齐投以钦佩感谢的目光,七嘴八舌嚷闹起来:“刘将军功德齐天,当名垂青史!”“荡平水西逆贼,刘将军第一大功。”“刘将军长者风范,令人钦佩万分!”“刘神医,妙手回春救全军!”“刘将军……”“刘兄……”吴三桂任大家嚷闹一阵后,道:“刘兴祥将军与我们大家系危难之中无价情,自应万分珍惜——方才夏国相都统和马宝将军提出攻打水西后背,与贵州军形成夹击,此见甚是。马宝,马宁,王辅臣,柳成秀,萧曹!”
五位总兵出列,一字儿排开,齐声道:“末将在!”
吴三桂道:“你五人各领本部,俱服从马宝指挥,尾随贼军后背缓缓行进,待贼军与我贵州援军接触交战时,迅速发起攻击,俱要猛打猛冲,贼军本系乌合之众,只要一乱,就难以再聚集起来,就便于我军各个清剿击破了。你五人可听好了,此战务必坚决果断,有退缩不前者,杀无赦!”
“遵命!”马宝等五将领令俱出营去了。
吴三桂又传令道:“夏国相、沈应时、杨武、赵连、陈再客!”五人俱出班列行道:“末将在!”“你五人所部俱听夏国相管辖,令所有将士作好战斗准备,若贼军来攻,便将其击溃,若我军在岭岗获胜,则会有令出城击贼,守城亦是重任,凡不听约束行动迟缓者,杀无赦!”
“遵命!”夏国相等五将亦领令出营去了。众将军领令出营后,吴三桂的心情越更愉悦起来,他很想吟一首诗或填一首词以表达此时的心情,但可惜武举出身的他却于诗词上知之甚浅,一时间竟想不出一句来。不过吴三桂自有消遣的法子。他又从自己麂皮行囊中找出了那管缀满了珍珠的竹笛,信口吹出的却又是水西苴穆安坤的美妾俄尼诺黛唱的那首曲谷《家猪和野猪在一起》。这首曲调他不知吹多少遍了,一板一眼他都吹得分毫不差。他吹着笛子,脑际间却浮现出俄尼诺黛的花容月貌甚至闻到她身上那永生难忘的异香。随着他自己吹的调子,似乎那美人正亮开她圆润的歌喉在唱。吹着,想着,吴三桂竟又在不知不觉中流下了两行泪水。梦寐以求的美人啊,一次再次地都要来到他的怀抱了,又阴差阳错地失落了,他从山海关外打进关内,从东北长驱直达西南,什么东西没有得到?江山地盘,巍峨宫殿,粮食金银,古玩珠宝,美女优童,尤其是得以主宰西南以来,大小数百家土司,谁敢不将自己的好东西来奉承他?连儿、四面观音、八面观音这些绝色美女无一不是下面的官吏土司们敬奉的,惟有水西这个尤物,真是可望而不可即啊!令他心急火燎的是,这又是一个非常突出的女子。不过吴三桂相信终有一天会获得这个美妾。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中,凡是他相信必须获得的他都得到了,这个美妾也不会例外。那么美妾,你在什么地方呢?一定在木弄箐。木弄箐是安坤的出生之地,安坤的正妻禄天香就居住在那里。禄天香不知是出于什么动机,一直将美妾管束在木弄箐。那么,在击败围困果勇底城的水西军后,再攻取木弄箐,施行强兵与招安双管齐下的话,按安坤、禄天香夫妇的态度,美妾应该毫发无损地到得了他的手中。
九
皮熊的中军营帐设在虫依山上。虫依山是长岗上最高的一座山峰,往东可见丛山中贵州清军如蚁的人马和绿色的旗幡,往西可以看见果勇底城边的破头山。昨夜,皮熊与叉戛那召集水西各部的穆濯和骂色,布置各部除留少部分继续围城外,大部分往东开到长岗会合,以反击贵州提督李本深带来的援军。各部穆濯,骂色回去后,皮熊便与阿五、堕机带领了一支二千余人的军队先行,连夜开到了长岗。他要事先就近摸清敌情,熟悉地形,作为反击贵州军的准备。此时已是清晨,太阳还未升起来,东方已经朝霞满天,轻雾成带,弥漫在黑黝黝的山间。一群山鸟掠过,一阵叽叽喳喳声。满世界仿佛不曾发生过什么事情,呈现着亿万年以来常有的静谧。水西军军师皮熊站在虫依山顶峰的巨石上。微风轻拂过他那银白的胡髯,不停地飘动着。他已经仔细观察过敌军的阵地,心中已经作好盘算。他决定,一当后面的大部队开来后,便从面对贵州敌军的两翼齐出,对敌形成半包围态势,并以坚决果敢的冲击直扑敌军,全军将士俱舍命拼杀,以五万多敢死之士破他二万多人的战阵,胜利是肯定的。全歼或击溃贵州军后,再返回去围杀果勇底之敌,这场胜利便确定无疑了。因为,兵力成倍于敌,全军又尽皆至死也不背主的敢死之士,即使与贵州军的伤亡相当过后,剩下的还是水西的将士。一旦全胜贵州军后,果勇底城中那二万多清兵必定已经饿死大半,剩下的也再不能动弹,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手到擒来。到时候呀,吴三桂,你这十恶不赦的恶贼,我皮熊可要亲手将你凌迟处死。
“来了,来了!”阿五奔来皮熊身边,道:“皮公请看,我军各部的军队来了。”皮熊顺着阿五手指之方向望去,只见无数水西军的红底黑框白虎旗在风中晃动,分明是不受一条小道的局限,全面推进,逢山开道,遇水搭桥。
皮熊心中欣喜,正欲派人分别带领各军按计划冲击贵州军两翼时,来军后面却响起一连串的炮声和震天动地的喊杀声,随即又是阵阵刀枪碰磕之声,行进中的旗帜早已乱了,倒了。皮熊心中大惊,这分明是果勇底城的清兵杀出城来,攻击我军后背。那么,已经绝粮十日的城中清兵又有什么气力冲出来呢?难道一个个敌军都成了神仙?他百思不得其解,更被眼前的突变弄得手足无措。他目瞪口呆,无言以对,无计可施。对前明王朝无比忠心的皮熊万万没有想到,这恶果竟是身居更苴要职,代任全军总领的叉戛那造成的啊!
“皮公,皮公!”穆濯堕机和骂色阿五齐声呼喊,才将皮熊从失神意态中唤回。
“让我过去看看。”阿五说着话早已驰马奔出,身后是他带领的骑兵,卷起了满天的尘雾。正此时,长岗下的贵州清军又开始炮击水西军阵地,潮水般的清军步兵一波一波地向长岗上冲锋,喊杀声,刀枪碰磕声不绝于耳。令皮熊越感不安的是,厮杀之声越来越近了。
一个身带血迹的士兵爬上了虫依山,报道:“启禀军师,敌军势大难敌,普拱穆濯令我前来报告,恳请援兵。”
“我去!”堕机手持长枪,驰马领本部人马奔下长岗增援。现在的情况变成了清军对水西军的两面夹击。两面的战斗都进行得异常激烈,这从越来越响的刀枪碰磕和被杀惨叫的声音中已经很清楚知道了,皮熊心急如焚,他知道水西军的将士虽然作战英勇,不怕死,吃得苦,但是,光是英勇不怕死吃得苦是不行的,作为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更需要战略上的精明和战术上的正确取向。果勇底战役的战略设置无疑是明智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使皮熊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此时水西军的将士们有战争经验的话,凭据一个个有利地形,也有取胜的可能,但是皮熊知道水西缺乏的正是智勇双全的将领,像阿五,阿户这样的人极少,绝大多数将领都是有勇无谋的庸才,难以带领士兵们有序地对敌攻杀,因此,在久经战阵的敌方的压力下,水西军失败不可避免。
恰在此时,一匹快马从西边驰上了虫依山,一员小将跳下马来,紧走几步到皮熊面前,道:“启禀军师,清兵势大,我等难以抵抗,阿五骂色令我来报,望军师速作决定。”
也在这时,又一匹快马从东面上了虫依山,一员小将滚下马来,禀告道:“启禀军师,贵州清军攻势甚急,我军难以抵敌,请军师速作决断。”
也正是这时候,一发炮弹飞来,“轰”一声炸在距皮熊百步远的地方,炸起的泥块雨点般地散落在草棵树丛之间,接着,一发又一发的炮弹掉在虫依山上,而且这些炮弹有的来自虫依山的西边,有的来自虫依山的东边,东、西两边的清军都杀近了,近得可以炮打虫依山。皮熊此时反倒清楚几分,他是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仍然怀着诛杀吴三桂的雄心。既然此战不可能取胜,那就撤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找机会吧。于是,他对身边的慕魁程叙道:“快传号令,全军撤退,回簸箕营集中。”
慕魁程叙便叫号兵吹号令全军撤退。原来,水西军在吹号指挥上自存一套办法,各军可以从号声中知道往什么方向什么地方去。水西军且战且走,奔往东面方向退驻簸箕营一带。皮熊之所以撤退簸箕营,是因为他度量清军此战取胜后,围城的水西军再也坚持不下去,必然撤退,而簸箕营是水西屯粮之所,易守难攻,正宜重新召集人马再进行下一步行动。因此,他一面令人送信到破头山,一面带领残余军队转移到簸箕营。
第三章 叉戛那鏖兵阿扎屯(七)
第三章 叉戛那鏖兵阿扎屯(八、九)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二、三)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四、五)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六、七)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八)
第六章:吴三桂绝境议和
第七章:李本深援军解围
吴勇简介:男,1949年11月出生于黔西县城关镇水西村,1962年9月黔西一中肄业。1965年调织金县国营桂花林场当工人,后提为林业工程师,又调任县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县旅游局副局长,县文联常务副主席。现已退休。现任民营织金竹荪研究所所长兼总工程师,系中国食用菌协会常务理事。有多项科研课题获省市科技成果奖。同时致力于文学创作,是毕节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乌蒙史诗》长篇小说系列(已出版5部)获省第四届乌江文学奖,长篇小说《国之宝桢》即将改编拍摄四十集电视连续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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