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太阳一点都不慵懒,一大早就积极地透过窗户纸,明晃晃地照在刘志忠家半炕上,刘志忠还在被窝中蜷缩着。阳光照着他侧卧的半边脸,和上半截被子。妻子常爱荣把火炉子生好了,还不见他起床,就在刘志忠被子外推了两下:“喂,太阳都照屁股了还不起床?就不怕来个人笑话。”一向勤快的刘志忠,伸了个懒腰,慢腾腾地坐起,边穿衣服边说:“后来不知道怎么了,总是觉得软踏踏的没有力气,老是想睡。”常爱荣恨声说道:“我看你撒尿倒是很有力气,一晚上足够尿了十二回。”刘志忠穿好衣服叠好被子摞起来,靠在被子上闭着眼,妻子一边做饭一边朝炕上看了一眼,继续低头切菜问:“你怎刚起来就又瞌睡了?”刘志忠仍然闭着眼说:“唉呀,我怎昏昏沉沉又睡着了。”妻子这才放慢了手中的活,仔细地看向刘志忠说:“不对,你好像有病了,脚也好像肿着了。咱们下午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夫妻俩下午去了医院,检查结果出来,是糖尿病晚期。妻子一听如五雷轰顶,似乎天要塌下来了。大儿子是参加工作了,可工资不高,人情门户下来也刚能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常常囊中羞涩,为此没少被媳妇贬损;小儿子上高中正需要钱。刘志忠得了这病,医生嘱咐不能干重活,要吃降糖药,吃清谈食物。一日三餐还得按时吃,每顿只能吃七分饱,并说长期坚持吃苦菜,对改善症状,降低血糖有较好的辅助疗效。在常爱荣眼里,苦菜就是刘志忠的救命稻草,找苦菜在常爱荣心里成了头等重要大事。
常爱荣每天一清早就提着筐子到处寻找春天才刚刚露出头的苦菜芽。早晨依然春寒料峭,可是,常爱荣对苦菜的渴望,对苦菜的热爱,对苦菜的执着寻觅,让寒冷也望而却步,与常爱荣躲得远远的。
从这山跑到那山,这沟转到那沟,只有在向阳的田间地畔、坡坡洼洼才能找到那么几棵生命力强的嫩芽芽。气温低,草木还不到发旺的时候,往往一大早才能拔半筐。一路找来,爬坡上洼,跳畔穿沟,浑身冒气,哪里还知道个冷。
早上六点多出去,准时赶八点半回家。一回来就赶快把苦菜上的泥土清洗干净,煮熟也就一碗碗,放进各种油炸调料调好,那真是清香喷鼻,热馍馍就着苦菜,吃的刘志忠消瘦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常爱荣看着丈夫吃的倍香,不自觉地咽着口水。刘志忠眼角觉出了常爱荣的羡慕,就把苦菜碗递给妻子:“你也吃一口吧,真香!”常爱荣满意地笑着说:“我又不是没吃过苦菜,再香也就是个苦菜嘛。”但是,听着老伴赞许的话,心里还是热乎乎的。刘志忠催促:“你就吃一点嘛,直跑了一早上,又饿又累。先吃一口垫个底。”常爱荣坚决拒绝:“我饿了吃块馍,为啥就要吃那点苦菜了,现在苦菜刚出来一点嫩芽芽,可不好找。你吃了为治病,我吃那个的什么了。”刘志忠听妻子这么说,也就不再勉强了。他也急切希望通过吃苦菜能把他的病控制住,早点好起来。常听人说,偏方治大病了,刘志忠夫妻,确信吃苦菜就是偏方,几乎把这个病好起来的全部希望就寄托在吃苦菜上了。苦菜成了他们的精神支柱。在刘志忠非常绝望的时候,妻子就会举好多偏方治好大病的例子,来安慰和鼓励丈夫。
虽然,前路将是什么样,夫妻二人心里都没数,但是,精神上的相互温暖,即使隔着雾霾好像也能看到光明。
日子在没有快乐的平和中走着。眼看着别人家都开始翻地送粪了,刘志忠却不能上山劳动,急的愁眉不展,夜不能寐。常爱荣也是愁眉苦脸,一天天地憔悴了下去。
找不到出路的刘志忠苦着脸,背着手向院子外走去。常爱荣看着刘志忠灰塌塌的背影叮咛:“早点回来吃中午饭。中午还有一顿苦菜了。”刘志忠回答:“知道了。我去村长家啦啦话。”
村长正在灶火圪崂剜洋芋籽,刘志忠无精打采走进去。
村长抬头看着刘志忠问:“志忠,你有病了?气色很不好。”
刘志忠坐在村长家炕沿上叹了一口气:“唉,好哥了,就是有病了。糖尿病,不能干重活,地也种不成了,愁死我,这家人怎办呀。”村长说,现在的医疗条件好着了,有病就好好治嘛。政府报销很大一部分了,还担心什么了。刘志忠说,关键我这个病,还不是一下子能治好的,要慢慢控制了。村长皱着眉,边干活边说:“那你要不就开上个猪场,让你婆姨干重点的活,你帮忙干轻点的活。”一语点醒梦中人,刘志忠眼睛一亮,一只手在头上挠着说:“哥,你说的这个办法还真行。”村长得意地说:“你看你,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办法总比苦难多嘛。”倏忽,刘志忠脸上喜悦的兴头,又消失了,长叹一声说:“唉,办法倒是不错,可是没有钱,怎么开猪场呢。起码的启动资金都没有,去年收入的两个钱,还要给二小子上学用了。家里就没有积蓄嘛。”村长愣了一下说:“你家大儿子在县政府上班着了,跟他要点钱嘛。”刘志忠摆了一下手说:“唉,别提大儿子了,他不跟我要钱就算好了,挣的两个钱就知道请客送礼。”村长想了半天,又给刘志忠支了一招,让他写个申请,向政府申请一点养殖款项,再贷上一点款,买上几头猪,赶过年卖了,一年的开支也就差不多了。刘志忠听了村长的建议,堵在胸口的一块塞子终于被抽掉了。
刘志忠回到家里,把村长的话转述给妻子。常爱荣也非常高兴地说:“好啊,这也是个活路。明天刚好是礼拜天,把大儿子叫回来,让他给咱们写个申请。”刘志忠迟疑了一下说:“唉,我就不想动用大儿子,这娃参加工作这些年,变得我快不认识了。”妻子拉下脸,瞥了一眼,袒护道:“自己的娃娃,能变到哪里。”刘志忠表情很复杂地说:“唉,你个女人家不懂,我从他的言谈行为中能感觉出来了。”妻子白了一眼回击道,就你一天爱胡想,说着拿起手机给大儿子刘观打通了电话。
刘观给县长当秘书,电话自然不少,一看是母亲的电话,慢腾腾地接起来,压低声音,语气强硬地说:“上班时间,你打什么电话哩嘛。什么事,快说!”声音不高,却给人一种坚硬有质感的威压,让人有喘不过气来。常爱荣拿着手机愣住了,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刘观在那边又催道:“你倒是快说呀,我没时间磨叽。”常爱荣只好简短地说,你明天早早回来帮家里写个申请。说完就气呼呼地挂了,脸色十分难看。刘志忠看了老婆一眼,怏怏地没有说话,叹了一口气。妻子脸上也讪讪的没有说话。
刘观听见母亲也生气了,只说了一句话就咔把电话挂了,看着手机,摇了一下头,心想,家里的人给他帮不上一点忙净添乱。但心里就是有百般的不愿意,对自己母亲的意见还是得考虑,坐下来思索了片刻,看了一下手机,去了领导办公室。
刘观轻轻敲门,赵县长坐在办公桌后应了一声,进来。刘观轻轻走进去。赵县长淡淡地问,什么事?刘观极力调整着刚才的不愉快,脸上贴上一层谦恭的神情向领导请示,我想明天回一趟老家,家里有点事。赵县长手里捧着一杯浮浮沉沉的茶水,优雅地呷了一口,抬眼看着一米八大高个的刘观,纤秾合度的身材,精致的五官,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含满了倔强上进,浑身散发着阳光与智慧。让她想起貌比潘安,才比子建,顿觉有点眩晕,甚至脸热心跳,低下头来假装吹着杯中的茶叶,不紧不慢地问:“有很重要的事吗?”
刘观轻声慢语回答,说让我回去写个申请。那谦恭而有磁性的声音,让赵县长感觉有一种无法控制的怜爱与欣赏在心中奔涌,又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平复了一下自己狂跳的心,温柔地说,那就回去吧,本来我明天要去一趟医院,想让你开车送我去。如果你家里有事就先回去,把家里的事处理好马上回来。刘观看着赵县长娇羞而温柔的神态,心里咯噔疼了一下,平时在人前那么强悍的女人,也有温柔的时候,但是平时养成的惧怕习惯还是让他立马回答,那就明天先去医院,给你看完病,我再回家。
刘观从领导办公室出来后,一直感觉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在默默地盯着自己,其中内涵飘忽不定,也许这就是天意,给他这个无依无靠的农家孩子一个升迁的机会,他觉得无论成功与否,他一定要拼力抓住这个机会。
晚上,刘观躺在床上,眼前跟过电影一样,把身边提拔了的人一个个过了一遍;提拔了的同学,一个个过了一遍。
那次几个要好的同学相聚,那些发自肺腑的分析犹在耳边,震耳发馈的定律——提拔绕不开两个条件,要么有钱,要么有靠山。而自己家境贫寒,能上完大学已经很不容易了,哪里还有钱用来送礼提拔;至于靠山的话,更是没一个可依可靠的人。他就是整个大家族的靠山,整个村里人的靠山。更让他绕不开的一个严重问题是,孩子马上要上幼儿园了,自己的妻子还在乡镇工作,孩子上学成问题了,乡镇教育质量到底欠佳。何况妻子也一直唠叨她自己调动的事,和他提拔的事。回想起上大学时,由于他的英俊帅气赢得了妻子的芳心,妻子那时总是说一句话,谁给一座城池也不换他这个农村娃,谁给一个宝座也不换他这个农村娃;妻子为了和他结婚,竟然与城里上班的父母大闹一场。可是,轰轰烈烈的爱情,一旦落实到柴米油盐酱醋茶具体的生活中,立马就会降到冰点。现在他每次回去,和妻子说不上两句话,就会扯到提拔,扯到调动,扯到孩子上学,争吵不断,两人的感情就像秋后的雨,吵一场冷一场。渐渐,两人看似平静的生活其实已经潜伏了汹涌的暗流。在妻子看来自己就像墙上的画,中看不中用,空有一副好皮囊,根本就不值几个钱,那副好皮囊看久了跟隔壁丑大叔也没什么差别。妻子由唠叨到鄙视,让他连家都不想回了。回去也懒得与妻子有肌肤之亲,只是像例行公事一样,回家做给外人看,做给孩子看,重要的是给孩子一点温暖,一份父爱。追根溯源是因为自己没有个好背景,不能平步青云。尽管白天加点,黑夜加班,写不完的材料,头发已明显少了许多,自己感觉一米八的个子每天在电脑前俯就,背都好像不直了。一直这样下去,再找不到高一个台阶的平台,他的婚姻将如一座空房子,虽然门窗都有,可谁要走进一瞧,就会觉得阴森可怖。最后还是想到了赵县长今天那温柔娇羞的一低头,虽然已经四十出头,可由于精心保养,身材娇俏,皮肤白皙紧致,脸上没有一点皱纹,一头乌发柔顺发亮,两只眼睛机敏中透着深沉,深沉中带着练达。白色镂空衬衣外搭着一件浅绿色西服,更显清丽雅致。本身高干出身,气质不凡,再加上多年官场的练历,又多了几分沉稳。平时老觉她是自己的直接领导,心里上就有一种畏惧,无缘的就给她加了一个威严的面具。今天不知为何看上去那么有女人味,似乎就是三十出头的样子,楚楚动人,根本不象一位让人望而生畏板着脸的领导。是她今天出问题了,还是自己眼睛出问题了,或者是自己脑子出问题了。胡思乱想了半夜,最后捋了一番得出一个结论,不管是谁的问题,凭直觉,总归是一个好兆头,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扑朔迷离的机会。因为前几天,小道消息说,有几个要害单位一把手要退休了,自然要提拔新人。
第二天,刘观早早起来麻利地洗了个澡,把头发吹成三七分头,用吹风机吹干,打了摩丝定了型,穿了一套平时很少穿,挂在衣柜里的白色西装,天蓝色碎白点领带,看上去成熟而干利,要是到天安门广场当个升旗手,绝对给国人长脸。他在想,毕竟是要去陪县长,不能在打扮上跌了份。打扮完毕,自己在镜子前看了几遍,才满意地坐下来等着领导的电话,似乎有一秒百年的感觉。
大概八点半,手机终于响了。刘观蹭蹭蹭跑下楼,开了车按照领导的吩咐,去了接人的地点。停车后下去,给领导开了车门,俯着身子手打凉棚遮在车门顶上,领导一弯腰上了副驾座。他关好门才转过车头上了驾驶座。领导坐上后,看着刘观今天更加帅气的装扮,看着窗外抿嘴笑了笑。
到医院后,刘观一路陪着跑东跑西,做完了全部检查,买了药,一上午也就过去了。检查结果是血糖高,需要调理血糖,医生建议多吃荞麦、苦菜,不然很有可能会发展成糖尿病。赵县长听后,很是糟心,很怕发展成糖尿病。一个正在上升期的领导要是病病歪歪,肯定不是一件好事。这个消息绝对得封锁在她和刘观之间,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道。
返回时,领导暗示刘观不要把她糖尿病前兆的消息告诉别人。刘观巧妙地反馈领导他什么都不知道,并婉转地告诉县长,苦菜的事就包在他身上,绝对不能让外人看出是县长在吃苦菜。刘观善解人意的回答,领导很是满意,两人会心一笑,领导柔柔地说,那难为你了。
刘观感觉和赵县长突然从情感上拉近了距离,似乎有一种除了上下级关系以外的情感。胆子突然大了几倍,爽朗地笑着说,为您做这点小事,有什么难为的。赵县长又轻声说,就咱俩说话,别您您的,似乎是陌生人。刘观手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可他的耳朵像透视镜,看到了一个女人波动的内心。刘观心湖里像掉进了一朵玫瑰,泛起一层甜蜜的涟漪。那温柔的声音,像给刘观在黑暗中掌了一盏明灯。刘观暗想,幸福来敲门了,成败与否就在此一举了。
在车上,赵县长略带歉疚地说,不好意思,耽误了你一上午。刘观赶忙替领导开脱,没事,没事,写个申请又不是什么重要事。
常爱荣一早起来就提着筐子准备出山拔苦菜,刘志忠说:“今早别去抜苦菜了,万一儿子回来,你该给好好做的吃点。”
常爱荣胸有成竹地回答:“我晓得了,昨晚已经把饺子馅准备好了,我最迟赶八点就回来了。他不会太早的回来,我肯定误不了他的吃饭。你的这个苦菜不能中断嘛,医生说了一定要坚持吃,才起作用。”妻子这么说,刘志忠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常爱荣出了门,比往常跑的更快了。苦菜在改革开放前,就是一种充饥的东西,现在却成了万众瞩目的高档营养品。没人给上化肥,没人给打农药,绝对的纯天然绿色食品。所以,拔苦菜的人比地里长的苦菜都快多了,要找到成片的苦菜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只能翻山越岭在犄角旮旯、干崖畔上找一两棵侥幸存活下来的掏挖,为了避免鞋窝里装土影响行走速度,常爱荣干脆把鞋脱了提在筐子里,赤脚板跑,要说脚板底下不冰冷,那是假的。可是一想到丈夫的病在等苦菜、儿子马上回来要吃饭,就不管不顾了,速度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农村人把吃苦受累当便饭了。就这样,一早上才拔了不满一筐筐,灰头土脸回家,筐子一放,拿起笤帚,打扫掉身上的尘土,抹了一把脸,速速地就开始和面包饺子了。刘志忠看妻子辛苦的脚不沾地,心里非常自责难过,就取了小擀杖要帮忙擀饺子皮。常爱荣说:“你从来没擀过,怕是不行,还是我自己来吧。”刘志忠朝外面看了看说:“万一儿子回来了,怕饿的等不上。他们城里人吃惯三顿饭了。一早就要吃了。”妻子听刘志忠这么说也就再没言语,默许了。夫妻二人,包着饺子,时不时朝外面看看,听见一点响动就侧着耳朵,渴盼地看着外面。直到饺子全部包完,也没见刘观回来。常爱荣洗了面手,撩起围裙包住手,走到硷畔上向远处张望了一阵,失望地走进门,微微叹了一口气说:“唉,还不见影影嘛,还把你着急的怕儿子受饿了。”刘志忠说,再等等。
又过了一个小时还没回来,常爱荣说,还不回来,不如给你先煮的吃。刘志忠说,再等等吧,应该快回来了。
就这样一会等一会,直到太阳退出门槛了,还没回来。
常爱荣不知道在硷畔上照了多少回。刘志忠开始是为了等的和儿子一块吃顿有气氛的饭,就一再地推着让等;到后面就由殷切的期望跌落到了漫漫的失望,心里的气,一股一股往上升,纯粹没有了食欲。常爱荣也看出了丈夫的心情,就不再勉强要煮饺子,两人心里都装满了气,一口饭也不想吃了。常爱荣就坐在地上把苦菜根一根一根掐了,废叶子一片一片除了,一棵一棵码的整整齐齐,本来是不需要这么整齐的,马上就准备下锅煮哩。可她掐的是憋闷的心情,除的是没法诉说的怨气,整理的是等待。
刘志忠靠在炕墙上,闭着眼,糟透的心绪像离株的花瓣,一片一片掉落;本来看得见抓得住的希望,现在象装进了大大的气球中,在茫茫中飘着,很可能会飘着飘着就破灭了。二人被失望吞噬,沉默,沉默……
快下午两点了,终于听见坡底有小车的喇叭声,常爱荣一个激灵站起,跑去硷畔上,终于看到儿子器宇轩昂地从坡底上来了。常爱荣本能地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悦,立即转身回去,开始烧火,头也没抬给丈夫说,儿子回来了。刘志忠亮亮地睁开眼,那目光像丢失的元宝突然找到了,重复问了一句,回来了?妻子回答,到坡上了。刘志忠下了炕,趿拉了鞋到硷畔上照去了。
不很长的坡,刘志忠感觉突然变得很长,好像刘观总也走不上来。
常爱莲给灶火口中塞进豆柴和硬柴棍子燃着,鼓起腮帮子不停地吹着,恨不得一口气把锅里的水吹开,让儿子进门就能吃上熟饺子。
刘观上坡后就问:“爸,要写什么申请,昨天我妈没说清楚就把电话挂了。”刘志忠看儿子走上坡气喘吁吁,就说:“先回家,到家里慢慢说。”
父子俩上了炕,刘志忠把事情的因由详细告诉了儿子,刘观听完后,心里颇为抵触,感觉这个家帮不上他一点忙,尽给他添乱。脸色颇为不悦地说,这个款项怕不是随便就能申请来的吧。刘志忠一听这话,心里就有些不得劲,但是为了生活,还得坚持。就说,不好申请也得试一下。不然,老二的学费从哪里来?我们的生活费从哪里来?刘观沉着脸,懒懒地说,那就试试吧。常爱荣这时插了一句,不是试试!你一个县政府工作的人,给乡政府说一句话,我就不信他们不听,这个申请写好后,你去送。我和你爸不识字去了连个人也找不上。刘观很不高兴地说:“妈,你就可能给我出难题了,你以为我在县政府是什么大官踩的地皮响了?”常爱荣生气地说:“不是大官,反正比我们强。你要是连这么个忙不帮的话,我供你上大学也真是白上了。”刘观低着头沉默了一阵,抬起头说:“好吧,我试试。”说完下了炕,拿出纸笔趴在老式写字台上写好申请。常爱荣煮好饺子也端上了炕。刘观端着自己从小爱吃的素饺子,今天吃的特别慢,失神地嚼着,像在想着什么,突然,像被什么触动一下,眼睛一亮,放下碗,走到放苦菜的簸箕跟前,拿起一棵鲜嫩鲜嫩的苦菜看着,微微笑了。常爱荣随口说,你爸的病,医生说坚持吃苦菜能控制,我就每天拔一回。
刘观从上坡就没有个笑脸,看到这点嫩苦菜后,突然像换了个人。不过,他妈说的话,他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痴痴地沉浸在自己思想的世界里,笑嘻嘻地说:“妈,这点苦菜我要拿走。”常爱荣一听张大嘴巴愣了半天,着急地问:“你也得糖尿病了?”刘观笑眯眯地说:“妈,我没有。”常爱荣舒了一口气,轻拍胸脯:“唉呀,吓我一跳,你没有就好。这个苦菜你不能拿,这是你爸的救命菜。”刘观撇了一下嘴巴,嫌恶又生气地说:“妈,你怎这样呢,不就一把苦菜嘛,能值几个钱。你以后每天多弄点。”常爱荣固执地说:“不行!贵贱买不到,现在嫩苦菜刚出来,太难找了。”刘观说:“咱们农村能有多难找,这个苦菜现在对我来说很重要,关系到我的前途命运呀!”刘志忠看母子二人争执不下,又听儿子说关系到他的前途命运,就叹了一口气,劝妻子说:“让儿子拿走吧。”常爱荣眼泪汪汪地低下头,又煮饺子去了。刘观连碗里的饺子也没吃完,就忙着到处找袋子装苦菜。一装好就说要回单位。常爱荣说:“你碗里的饺子也没吃完,着急什么呢。”
刘观说,他不吃了,有要紧事要走哩。刘志忠忙叮嘱,你可不敢忘了给政府送申请。刘观边往出走边说,知道了,知道了。匆匆出了门,连跑带跳下了坡。常爱荣在后面追着下坡去送,可是赶她跑到坡底,只看到车后抛出的一股尘烟。刘志忠站在硷畔上看着小车绝尘而去,心里五味杂陈,迷茫地望着渐渐远去的车,越来越小……
刘观在车上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告诉赵县长他亲自回去拔了一袋子新鲜苦菜,马上就给她送到。
自此,刘观每天牺牲了中午的休息时间,回去取一趟母亲一早千苦万苦拔的苦菜。渐渐,刘观和赵县长之间,有了一种工作关系之外的默契,不需要语言,只要一个眼神,互相便能意会。刘观空虚的感情空间,有了具象的填补,工作再累都觉很快乐。整个人沉浸在愉悦之中。被提拔的风光自然地走进了刘观的梦中。一次梦见,赵县长调到省上,当了省委书记,自己直接被提拔为省委组织部长了,与一群大佬端坐开会,心里那个爽比吃了蜜还甜,不觉笑出声来,醒了。夜,似乎不黑,挺温暖,自己好像还没有完全走出梦境,迷糊中又进入了幸福的梦乡。
吃苦菜的人太多,苦菜长的太慢,实在是供不应求。常爱荣每天拔的拿点苦菜只够一个人吃。为了儿子,刘志忠自觉放弃了吃苦菜,加之家里经济紧张,降糖药也是断断续续地吃,常爱荣卖上几颗鸡蛋有钱了就给丈夫买药,没钱了就停药了。就这样,刘志忠的病一天比一天加重,常爱荣除了一早出去拔一回苦菜,一天就在家伺候着丈夫。常爱荣曾生气地对丈夫抱怨,大儿子就是个白眼狼,你要是一直把苦菜吃上,也许病情不会加重。刘志忠安慰妻子,只要儿子能有个出息,他就是死了也愿意。常爱荣只有默默地掉眼泪。
刘观每次回去,只走到坡底,就打电话让母亲把苦菜送下来,他拿了便走。有一次,常爱荣把苦菜递进车窗口,刚说:“观儿,你爸的病”刘观还没等母亲说完,就打断了:“妈,我今天忙,下此回来再说。”一踩油门,扬长而去,给常爱荣丢下一片迷茫。常爱荣掉着眼泪走上坡,到家门口,一把擦掉了眼泪,进的家门换上笑脸告诉丈夫,儿子说他今天忙,下次回来看你。
如此拒绝母亲两次后,常爱荣再没对刘观提起刘志忠的病。常爱荣也接受了丈夫的话,只要儿子就有出息,就不愿意给他添麻烦。
刘观在为提拔积极努力着,不单单是赵县长工作上的文书,简直成了她的生活秘书,除了不给买卫生巾,买面膜、擦脸油、牙刷、毛巾都是他一手操办。一个偶然的机会,赵县长亲口告诉刘观,提拔的事就包在她身上,不要再找外人。刘观听后那个高兴简直按捺不住,狂喜的心直窜出喉咙,在空中翻跟头。嘴上自然少不了抹蜜,对领导的千恩万谢,誓死效忠,那是必不可少的。
心里的喜悦不由外化在行动中,连走路都神气了起来,昂着头,板着脸,笔挺着身板,见了跟自己同级的同事连看都不看一眼,甚至人家跟他打招呼,他也是懒懒地鼻子里哼一声,他的行为明显透漏出升迁已成定局的信息。当然见了高一级的领导,他就会非常谦卑地弓了腰,热情地上去打招呼,似乎他跟他们已经是一个平台上的人了。
同事们也觉出了他明显的变化,都心里颇为羡慕嫉妒恨,可是脸上都笑嘻嘻地,尽力讨好他,都在为自己修一条不出力的路。刘观每天预尝着当官的滋味,心里那个美气,简直如走进了人间四月天。对赵县长服务的那个周到,就甭提了。每天上班提前二十分钟就去赵县长办公室,把房间整理整齐,地拖干净,桌椅擦亮,打扫的一尘不染,估摸她快上楼梯了,把就茶叶水泡好,摆在办公桌上,然后回自己办公室。可是,刘观满心想,赵县长就是自己的贵人,这年头能遇个倚重才气的人,真比沙里淘金都难,自己无钱无势,能得到领导的赏识提拔,那真是再造之恩。自从赵县长给刘观说了提拔包在她身上这句话以后,更是卖力效忠。女儿生病,妻子给打电话,都不回去怕赵县长有时找他。因为赵县长自从查处血糖高以后,琐碎事更多了,基本离不开刘观,他得随时候着。他在想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出人头地将指日可待。几乎夜夜从被提拔的梦中笑醒。
忧伤的日子,像蜗牛负重前行,总是过得很慢;快乐的日子,却像玻璃球掉在冰滩上,滑一滑就过去了。刘观最近几个月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忙的不也乐乎,几乎忘了自己姓什么。
那天中午,把苦菜送到赵县长家后,兴致勃勃走进县委大院子,见一群人围在贴着公告墙跟前,指指点点议论着。他心跳异常,心想终于熬到头了。不觉有种小时候上台领奖的兴奋与害羞,但是脚下恨不能一步跨到公告前,看个仔细。然后把自己的名字指给大家看。可是围的人太多,一下到不了跟前,又不能像山汉一样横冲直撞冲进去看,这时更的显示自己的身份与领导风范。于是在外围伸长脖子,迷着眼,探望着。刚好他们单位的几个人看完后转身看到了他,就故意提高嗓门说,刘观,我们一个字一个字拨开看了半天,没有找到你的名字,真是让人气愤,像你这么优秀的人才不重用,也太屈才了。刘观一听脑子里嗡一声,眼冒金星,像谁给了当头一棒,满脸充血,像一块红布,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睛,像要把什么挤出脑海。然后,摇了摇头,踉踉跄跄离开了。几个同事看着刘观失落的背影挤眉弄眼,叽叽咕咕笑着……
没被提拔这一事实,彻底把刘观打蒙了,整个人一下子好像缩水一圈,灰不踏踏,从前移至脑门心的眼睛,搬回了原装的位置,走路总是盯着脚尖,似乎地上随时会有银子可捡。
赵县长明显看出了刘观的心里变化,主动把刘观叫到办公室,亲自给刘观倒了一杯水。刘观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谢谢接了水杯,坐在凳子上垂着头看着水杯子,沉默着,等着赵县长的说话。县长鄙夷地看了一眼垂着头的刘观,声音颇为关切地说,刘观啊,我看出来,你最近有情绪,听我说,你还小,再历练两年,你的事,我心里一直记着呢。下次有机会,你是首选。不管迟早我一定会把你推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上。放下思想包袱,认真工作。
有一种希望叫哄骗,对生活阅历浅的人,很管用。赵县长冠冕堂皇的三言两语又给刘观吃了一颗定心丸。刘观还是宁愿相信天下所有的承诺,都会像他父母对他的承诺一样,一定会变成现实。于是,一如既往地为赵县长服务着。
秋后,刘志忠的病情日重一日,整个人瘦的皮包骨头,脚肿腿烂,人彻底不能走动了。常爱荣实在没办法,只好把家里种地的一头驴卖给了邻居,筹了点钱,自己拉了架子车把刘志忠送进了镇医院。
刘观又像往常一样中午回去取苦菜,到坡下给母亲打了几次电话,无人接听,只好下了车爬坡回家,一进院子就看见几孔窑洞都铁将军把守,门锁的严严的。刘观非常生气,心想大中午的都去哪里了,电话也不接。就又拿起手机拨打母亲的电话,还是无人接听,只好悻悻地下了坡。正准备上车,邻居大叔扛着锄头从山里回来,热情地跟刘观打招呼:“观,你回来了?”刘观忙问:“大叔,你知道我妈和我爸,去哪里了?”邻居大叔说:“唉,你还不知道?你爸病重了,你妈把驴也卖了,拉着你爸去医院了。”刘观惊讶地自语了一句:“去医院了?”说完上了车一打方向盘去了医院。
乡镇医院很小,只要喊一声全医院都能听清。刘观去了以后,很快就打听到了父亲住的病房。
刘观推开病房门进去,看见刘志忠在床上平躺着,两腿曲起,常爱荣揭开被子正给接尿。刘志忠两只眼睛深陷在眼眶里,目光呆滞幽蓝。刘观的心,像被什么猛抓了一把,一阵紧似一阵地疼痛,泪水涌上了脸颊,垂着头从母亲手里接过便盆说,爸,咱们转院吧,这医院条件不行。刘志忠闭着眼摇了一下头,表示拒绝。常爱荣看着丈夫奄奄一息,无声地流泪……
刘观去卫生间倒了尿,拿着便盆刚进病房,手机响起,忙放下便盆,接了电话:“喂。”赵县长在电话里稍有怨气地说:“你还没回来?赶快到我家来一趟,送我去医院。”刘观犹豫了一下一咬牙还是答应了。挂了电话对母亲:“妈,辛苦你。我先去忙一下,一会就回来。”常爱荣看也没看刘观一眼,低声说:“去吧!忙你的!”
本来那天是礼拜天,是不上班的,可是赵县长最近在他跟前,话里话外似乎有提拔他的意思,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在赵县长面前是大气也不敢喘,现在她让送去医院,肯定是不能推辞的。虽然父亲也需要他,好在还有母亲照顾,就自我安慰着出了病房门。
跑步下楼,匆匆上车,一踩油门呼一声就离开了乡镇医院。
到了赵县长家楼下,按响了她家的门铃,几秒钟就上去了,门口显眼地放着两袋垃圾,其中一个白色塑料袋里边装半袋子熟苦菜,流出几行的绿水,弯弯曲曲一直流到楼梯下,酷似泪水,苦涩的泪水……委屈的泪水……
刘观愣愣地看着看着,皱紧眉头,两眼冒火,咬了咬牙,捏紧拳头在墙上击了一拳,决绝地转身进了电梯,下楼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刘观不顾一切地把车速放到了最快,在马路上飞驰着,飞驰着……路面溅起如浪般的水花,啪啪击打着车身。
刚进乡镇医院大门就听见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在整个小镇上空……
刘观呆呆地坐在驾驶座上,眼前一片模糊,母亲的泪水?苦菜的泪水?交替在眼前飘着,飘着……

加路,女,作品散见于《延安文学》《散文选刊》《中国建设报》《西部散文选刊》《西部散文家》《雪莲》《北极光》《陕西日报》《陕西文学界》《陕西工人报》《山花》《延安日报》《宝塔山》等报刊杂志,部分作品曾获奖。也创作微电影、电视短剧、小品、快板、说书,其中,小品《良心》获陕西省第五届小戏小品大赛演出奖。微电影《一步之遥》获陕西省检察系统微电影大赛一等奖。微电影《司法也有情》在延安市“法润圣地”普法微电影大赛中荣获一等奖。微电影《回家》荣获第三届平安中国微电影微视微动漫比赛十大微电影奖、优秀编剧奖。有六十多部电视短剧被播放。出版了64万字的电视短剧集《喻理短笛》。

本期责任编辑:王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