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音土韵的魅力
——缪荣株小说语言特点浅淡
读缪荣株先生的小说集《苦游》,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他那语言所具有的口语化、形象化的特点。他的作品大多取材于农村生活,作品的主人公也大多是农民,作者从丰富多彩的群众口头语言、乡谚俚语中提取鲜活的语言精华,融入到自己那看似不动声色、漫不经心,实则深思熟虑、匠心独运的具有独特韵味的叙述之中,使得整个作品的语言准确鲜明,生动形象,明白晓畅,幽默诙谐,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和浓郁的乡土气息。
如小说《耵聍》中所描写的村支书张四,上门的人给他带礼,“他见礼就气,凡带礼的一一打出门去。”这应该说是一个自律很严的农村好支书。但他也有弱点,他也有可以被攻破的薄弱之处,关键看你能不能搔到他的痒处。当一个机灵鬼抓住他有事无事爱掏耳朵这一癖好(弱点),托人买了副挖耳工具,练就几分挖耳功夫,到张支书家显能的时候,张支书“这堵墙”终于被轻而易举的闯过了。你看作者的这一段传神的描写:“张支书开始不敢让机灵鬼摆弄,可经不住三劝两劝,就任他摆布了。机灵鬼先用刮刀在外耳道轻绞,‘唰唰,唰唰’,耵聍、耳毛、积垢就像旧墙土纷纷剥落;接着用耳勺掏,一掏就是一块,那感觉像移去了几堆土疙瘩,原来又闷又鸣的耳朵顿觉得空明透亮,各种声音听起来那么真切;机灵鬼接着用耳刷在耳道里左右细捻,旋转如飞,‘嗤嗤,嗤嗤’,又疼又痒又舒服,说不出的那种舒服,结婚也没有这么快活。张支书快活得抓住机灵鬼的手骂道:‘狗日的从哪儿学来这一手本事?’”这一段描写非常精彩,首先它通过“绞”、“掏”、“捻”这三个动词准确地写出了掏耳朵的全过程,又通过生动可感的比喻和夸张“像移去了几堆土疙瘩”、“结婚也没有这么快活”等将“说不出的那种舒服”形象化地表现出来。最后通过人物的动作和语言将这种“舒服”表达到极致:“张支书快活得抓住机灵鬼的手骂道:‘狗日的从哪儿学来这一手本事?’”这一抓一骂不仅活现出了机灵鬼给张支书掏耳朵所给他带来的无以言状的快活,而且刻画出了张支书那种被搔到痒处忘乎所以的性格特征。作者的语言极富表现力,人物形象跃然纸上。
再如小说《能婶》中对能婶在男人面前逞能的描写:“她压制不住愤怒,习惯地上去撕住男人的耳朵往家拖,边拖边说:‘你还嘴凶,我们家去说。’”“到了家,男人气不过,觉得尊严丢尽了,做人以来,第一次发火,顺手把门口的痰盂抓起就掼,掼瘪了。能婶慢言慢语地说:‘你掼瘪了,你修。’还好,男人学过白铁匠,一会儿就敲好。三朋四友拿能婶开玩笑:‘你们家挂的不如凹的。’能婶笑。”这里的语言很幽默,很传神,能婶慢言慢语的神态和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显示出她在家庭和男人面前无可动摇的地位和威严。而“能婶笑”这三个字更包含了丰富的内容,它可以让你去尽情想象一个能女人和一个“妻管严”丈夫之间已经发生和可能发生的各种各样的有趣故事。在这里,语言的穿透力和信息容量达到了较高的程度。
又如小说《黑皮嫂》,这是一篇描写农民渴求摆脱穷困生活、呼唤“上面能有个让农民富起来的好办法”的作品。黑皮嫂这个人物,有心计,能说会道,不怕吃苦,可以说是农村里的女强人,很有个性特点。作者塑造这个人物,大多是通过黑皮嫂那如“小溪潺潺流淌”的语言来完成的。黑皮嫂只要一开口,满嘴的乡音土韵、俚语民谚,让人发笑、发酸、发苦,幽默中藏冷峻,诙谐中含辛酸。在写农业社“大呼隆”生产时,黑皮嫂说:“这个队八世都翻不了身。上工如背纤,下工如射箭。做起活计来一个站三个相。俗话说,‘三春抵不到一秋忙,麻雀还赶过时伏场’。秋天,家里忙得似火烧,可到田里宁可歇着,干的活计叫人着躁。大好的晴天,又不热又不冷,二十几个妇女筑田用钉耙柄撑着心口膛儿歇着,谈张家猫李家老鼠的。我家老三实在望不下去了,他喊起来:‘喂,你们干啥?不要把钉耙柄撑弯了!’”这段话一针见血地揭示出了“这个队八世都翻不了身”的根源,这就是农业社“大呼隆”生产形式、社会主义“一大二公”的体制所造成的人的懒惰、自私、投机取巧等弱点的膨胀和劳动积极性、创造性的丧失。再如在写家庭日子过得艰难时,黑皮嫂说:“真是一家不知一家,我家四个儿子一个姑娘,牙齿打下来一大捧。人家说起来儿女双全福气好,孩子们的名字也起得刮刮叫:享荣、享华、享富、享贵,哪享到荣华富贵呢?大儿子在本大队对了象,订了亲,是招婿,自留地都打过去了。对象还百零八个调皮,又要衣服,又要自行车,买个‘长征’的又嫌不好,要‘凤凰’的,大儿子一气,正月初三就溜上江西学瓦匠。临走时,他把一块砖摔到河里,气愤地说:‘砖头什么时候浮上来,什么时候回家。’……”读到这些文字,我们唯有心酸落泪。
这样的例子,在缪荣株的作品中还可以举出很多。如《月满洋楼》中写儿子不养老子:“老大说:‘我只上了三年小学,就回来捧老牛屁股,不派我养。’老二说:‘平时老的胳膊朝老三弯,老三理应养老送终。’老三见一个奶头上吊大的你不仁我不义,也没好气地说:‘老头子蹬了一辈子二轮车的钱又不是顾我一个,你们两家砌房子他都拿出钱的,你们不养,我养呢,我把他养灌在磨眼里。”活画出了一群忤逆子的嘴脸。
缪荣株作品的语言,从生活中来,从群众的口头语言中来,具有浓郁的乡土气,具有很强的表现力,具有鲜明的苏中地域方言特征,非常鲜活、生动、幽默、传神。读着这些文字,我们感到很亲切,很有趣,很受感染。缪荣株曾经长期工作在农村基层,奔走在“乡间的泥泞小道上”,能够写出今天这样的作品,这是生活所给予他的馈赠,这再次证明一个老而又老的话题——生活是创作的源泉。
茅盾在评价赵树理小说的语言风格时说:“如果把他的作品片断混在别人作品之中,细心的读者可以分辨出来,凭什么去辨认呢?凭它独特的文学语言。独特何在?在于明朗隽永而有时有幽默感。”赵树理小说的语言,以劳动人民的口语为基本成份,吸收了说书人口中的一些活的词汇和现代汉语中的一些新词汇,把它们熔于一炉,从而形成了独特的语言风格。我想,缪荣株先生的语言所具有的口语化、形象化的鲜明特征也正体现了赵树理的风格。这种风格是民族化和大众化的,这是中国文学的传统。在今天各种文学流派不断拥塞文坛、令人眼花缭乱的时候,在今天许多作品让人如读天书不知所云的时候,我认为这样的一种民族化和大众化的语言风格最终仍然是最具生命力的。
(本文是作者在缪荣株小说集《苦游》出版座谈会上的发言,发表于2000年10月16日《泰州日报》文学副刊、2001年2月24日《扬州晚报》文学评论版)
(收入作者文化作品集《文化耕思录》,吉林出版集团2010年4月第1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