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枪,昭通学院文学研究院研究员。《特区文学·诗》责任编辑、《诗林》杂志特邀主持人、《国际汉语诗歌》执行主编。诗作散见《诗刊》《星星》等百十种期刊,并多次入选《中国诗歌年选》《中国新诗排行榜》等重要年度选本。获得海子诗歌奖提名奖、杨万里诗歌奖一等奖、《现代青年》十佳诗人奖、《山东诗人》长诗奖、中国当代诗歌创作奖、“湘天华”杯全球华语诗歌大赛银奖、2018年度十佳华语诗人奖及其他奖项。
弃子 ①
记不清这个城市有多少个路口,路口
有多少盏红绿灯,红绿灯有多少个隐喻
能让我和我的狗停顿下来,在城市
停顿是一个令人轻蔑到无视的词
即使一只狗,也应该始终忙碌着
用它的鼻子,以便随时跟进这个欲望之城的
气息,街边的灯箱闪烁着一张张媒婆脸
不厌其烦地对某一保健品作着诱向极强的介绍
工厂的烟囱一刻不停地教会孩子们抽烟
每一家酒店门口,总有好几个女人的小腿
从裙子下面走出来;商场是一个没有信仰的
醉汉,醉到敢把上帝吃进去,又把上帝
吐出来;永远打着电话的业务员比三阿婆
还健谈,根本不怕话多惹麻烦,也让更多人
不得不学会甄别来电的新熟,一城市的
人都在忙碌,一城市的陀螺都在旋转
只有我和狗被红绿灯冻结,像冻结美元符号“$”
这符合我和美元的交情,也符合我和狗的形象
“S”是爬着的狗,“丨”是直立行走的我
有时会彼此代换,审时度位,像这个大时代的行情
像我们的即时位置,前方是人民路西段
后方是光明路东段,左方是解放路南段
右方是新华路北段,这些方向美好得让我
迷失方向,但狗不会,绿灯一亮,它仍会带着我
往城市角落某个棋摊赶,尽职得像押送我
奔赴另一个战场的解差,一群人已经
围在那里,都在听一副中国象棋发号施令
纸上谈兵真是一个好成语,会让好些闲着的人
安静下来,从容地扮演那些招式美丽的弃子
①弃子:象棋术语,对局中,舍弃某一子,称为 “ 弃子 ” 。
十四行诗
更多的飞鸟希望被关进笼子,停飞是代价最低的损失
更多的树木希望被采伐,谁甘愿长期罚站于山野
更多的天空希望阴云密布,晴朗从来位高和寡
更多的石头希望收起棱角,牙齿总是脱落最早的体器
更多的庙宇希望云游,这样就用不着为花酒和尚担责
更多的婚礼希望失贞,母亲告诉孩子早经历早成熟
更多的星期天希望嫁给工作,出轨通常盯上消闲的后花园
更多的桥梁希望断裂,便捷的交通将孕育最小年龄的私奔
更多的土地希望变成沙漠,裸露身体是一种光合潮流
更多的花朵希望失色,黑白灰符合塑造物体的美学基调
更多的空气希望陈旧混蒙,新鲜会让失眠缴获更多长夜
更多的鱼钩希望锈迹斑斑,锋利是一个消解宗教的词
更多的鱼希望用两个美丽的理由恳求把它们钓出水面
一是让鳞片遵守阳光下的公约,二是咀嚼这饱满的人间
一个乡下人在北京的精神依附
我敢说,我比一个叫海子的安徽诗人幸福,他只有
一所房子,依托于梦想,而我有两所,一所在北京
一所在全丰镇杨树湾山下,我完成了一则当红命题
屌丝逆袭。此后我遵守公约,在它们的身体上勃起
这多么像同时和一个城市女人一个乡下女人搞暧昧
我一度以它们为奶源,从那里获得犒劳人生的给养
我讲北京段子说山野方言吃大糙米喝牛栏山二锅头
而它们总是在两个山头打消耗战,且都试着说服我
如同东西两种宗教,不同的教义让我难以选择取向
中国是个好中国,阳光仍在虫豸的触须上发放温暖
我最终选择像流亡鸟一样顺应天空,偶尔振振翅膀
又率先放弃尊严降落,像对待不同我做爱的小媳妇
我梦见一些背离梦境的人终夜对着沙滩上的白鞋哭
然后联想自己学生时代也曾伙同屈原杜甫打马狂奔
现在我只能孤守着两所房子,一所在北京,一所在
杨树湾山下,它们一南一北分立在我的祖国的两头
东人民路大街十字路口
如果在春天,如果在阴云密布的黄昏
我像一个诗人写道,我礼貌地走在落日里
这样俏皮的字眼,那是因为我爱这个地方
和这个地方的人们。如果再善良一些
可以把这看成一种轻奢的忧伤
不过接下来,请原谅我讲述一些
不合时宜的事,当然,我只简单地说
7天内发生的,这是上帝造世的时长
也是我的记忆上限,比鱼类长多了
它们是7秒。我看见一个长头发的背影
死去,杜鹃将会成为她苏醒身体的一部分
但我不能告诉孩子们,我又看见
三个坐在同一辆电动车上的孩子死去
他们的校服像宗教一样灼伤行人的眼睛
三个啊,多么美丽的生养,但我仍然不能
告诉孩子们,我还看见一只穿着衣服的
罗秦犬死去,我清楚地记得它走过我身边时
深情地嗅了嗅我的脚踝,这让我感到
无比温暖,不过我还是没有勇气告诉孩子们
我把这些车轮下的宣判隐藏在文字里
不是怕公开诅咒东人民路大街十字路口
这个巨大的十字架,而是不能让孩子们知道
在春天里,上帝家的门被这种方式打开过
马甲
当一座城市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
要允许我向三种以上的事物行注目礼
这样我就不会抗议它,曾经在我的
眼睛中实行的各种交通管制,这其中要有
一整夜亮着的路灯,要有路灯覆盖下的
垃圾桶,垃圾桶旁要有自由的捡拾垃圾的人
一些准备腐烂着的事物将会被及时阻止
并被赋予另一种生活形式,但至少是活着的
一双有些旧但品相完好的粉色鞋子,会找到
大凉山的一个小女孩,让她成长中的小脚
和地面保持一厘米的尊严,一具有些褪色
但肯定没有做过任何外科手术的迪士尼书包
会被及时背在又一个山区孩子身上,书包里
生长着的温暖,也许会缝好孩子人生中
所遭遇的许多裂口,当然,一定少不了一件
破了几个小洞的棉马甲,在一位孤寡老人那里
替阳光留足了深入生活的位置,而这些城市
和山村的虚构关系,将完成对一个网红名词
“马甲”的重新定义,当很多寒冷得像同一天的
冬天一个接一个来临,谁才是马甲的最终主人
(终南七子 | 大枪的诗)
大枪的一部分诗抒写的是对于城市生活的复杂感受,其中城乡身份认同,消费文化现象、尖锐的生活事件等等都是他的关注点,如《十四行诗》《弃子》《东人民路大街十字路口》等。诗人尤其擅长对于社会的病态、人的精神隐疾,生活的缺憾和阴影部分的观察,这种观察中也蕴含着诗人反抗或批判的态度。他的批判精神主要体现在他的诗句特有的语法、节奏和修辞方式中,我们常常能感受到平静的诗句后面隐含的质疑、讽喻、解构的锋芒。但更多的时候,大枪的语气是温和的,他保留了对温情、高尚、美好事物的尊重,在他看来,值得尊重的事物在远方,在异域、在自然、在民间、在底层。(《流动的地域写作,抑或时代现场的目击者——大枪诗近作印象》节选,作者:安少龙,文艺评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