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廷成,汉族,青海平安人。出版个人文学作品集《乡土风语》等7部,主编、合编出版文学作品集《放牧的多罗姆女神》等10部。获首届青海文学奖、第3届中国长诗奖、第6届中国当代诗歌奖、第8届青海省政府文学艺术奖等多种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苞谷地
萤火虫提着灯笼在夜巷里行走
装饰着五月里梦一样的村庄
山雀子衔着山里人传唱千年的歌谣
在如水的月色里款款儿进入梦乡
此时,山地在轻风的吹拂下
是母亲轻轻地推动着婴儿的摇篮
远处的村落里谁推开了一扇扇木门
场院里,乡亲们把一轮圆月泡进浓香的茶缸
这如水的月色里
山风吹着树叶吟诵着童谣
河边传来一声声蛙鼓
把这迷人的乡村丰收曲奏响
哦,在土地厚实而肥硕的胸脯上
那些鼓胀着青春活力的秸秆猛长
苞谷是多情的乡下妹子披一头秀发
露着整齐的牙齿把一段乡村情话传唱
风中的父亲
浴风而立
被汗水浸透的布褂哗哗撩起
青草味淡淡地泡透了那片家园
父亲凝视着酥柔如三月的田野
聆听麦芽破土,唱一支春天的歌
破犁之声随惊蛰渐渐远去
庄稼们鼓足劲道疯狂地生长
耳畔阵阵柳笛如痴如醉
吹落了牛背上水晶般的童真
吹开了他的脸膛冁然如花
也许有一种感觉从父亲脚底涌动
生出根须,伫立成树的风景
看满眼的麦苗呼啦啦举起小手
听山雀子衔来河对面的歌谣
哼起一曲忘却多年的小调
站在风中
乡下的父亲就是传说中的那个神农
六月六
灌足了粉浆的麦穗期待着
多情的太阳给油菜花镀上赤金的光泽
这是八百里谷地走向成熟的季节
山野的每一株花草都蕴藏着野性的故事
当碎石路被蜂群般的人们拥挤着
把歌声夯下悬崖在河滩里打转的时候
这被酩馏酒和大曲泡透的六月
惹得每片树叶如巧舌般亮起一曲黄土谣
然而,戒律的山洪是肆虐的
沿世俗之峡谷千百次地冲撞缄默的日子
当满山满坡的花伞在爽风中如帆船般驶向心岸
当满树林子的彩扇在酒曲里拂来一串串心韵
那场每年而至的洗山雨就会瓢泼而来
但它淋不湿被烈酒烧灼的情肠
每年这一天过后
山里的毛驴就会把铜铃整天价摇响
驴背上那些能说会道的媒婆婆真忙
拾穗的母亲
是在凝视一幅色彩斑驳的油画
野地里拾穗的母亲朝我款款走来
收割的麦子们等待打碾
碌碡们皱起眉头疲倦不堪
秋天之歌中遗落的那一枚枚音符
此时正拾进她精心编织的柳条小篮
爽朗的风吹过她花白的发髻
阳光默读着她汗渍浸透的衣衫
站在田埂上是土地母亲的雕像
那双深陷的目光延伸得老远、老远
想起在冽风中播种的日子
父亲的臂膀扬一川金色的雨帘
耳膜间还响着月色里麦秆拔节的声音
那声声律动让庄稼人的心儿四季抖颤
暮霭潮水般簇拥着远山
小村飘起了生生不息的炊烟
听归巢的鸟雀啼一曲乡村晚唱
一段丢失了多年的山歌飘过唇边
我那目不识丁的母亲哟
无意中拣到唐朝李绅捻须苦吟的诗眼
苦菜花
早春的冽风中
许多生命还沉睡在梦乡
你就穿一身绿裙
身披着黄金的嫁妆
在山地里把小曲儿尽情歌唱
苦菜花、苦菜花
这些朴素的山里女子
还没有来得及享受
春天里少女般的美好时光
一转眼的工夫就满头白雪
如今,每一个黄昏
她们站在故乡的山冈上
踮起脚尖朝山那边眺望
在一阵阵山风的吹动下
孩子们举起小伞纷纷流落远方
不知道那里可有雨露
不知道那里是否落尽风霜
在这夕光流淌的时刻
这些孤苦伶仃的草木
站成了我乡下母亲的模样
(终南七子 | 杨廷成的诗)
这种标本式的存在,既是指他几十年乡村写作形成的庞大体量和系统性,还在于其诗歌内质的纯粹。也就是说,他笔下的乡村,既是一个与他共时性的鲜活存在,又是由不同时段这些鲜活物事所构成的历时性完整系统。事实上,这也是以上两种写作之外的第三种写作,其与前两者一个标志性的区别是,乡村之于他既不是一个消解乡愁的客体,也不是一种记忆性的存在,而是他出门在外时刻心念相系的家,又不断回到其中的共时性的现场。
但这样说又似乎很难使人信服,因为从青年时代开始,他就进入了自己人生的“城市时间”。城市,不但给了他充足的发展空间,也把一个简单的乡村子弟,造化成了人生舞台上不时额头发光的人物。
对此,我们只能用血液的秘密来解释。在持续不断的四十来年间,从当初的乡村少年直到现今,他的诗歌之所以一直沉迷于相距不到百十公里外的故乡,这显然不只关乎“热爱”,或在“邮票”大的故乡,下挖一口诗歌深井的策略性考虑,而是关乎本能——由那种乡村纯血所主导的本能。进一步地说,假若我们绝大部分人都带有这种乡村的血液,那么这种血液之于他则是控制性的,并赋予了他以根基性的心性特征和文化心理结构。一个特殊的佐证来自我们当年的交往:在通常情况下,他是那种极为真诚友善的人,但却时而会以智力过剩的乡间皮小子式的诡诈,跟你坏上一把。这种喜剧性的性格闪电,一直被我视作精彩的乡村智慧,也是我们长期保持交往而不觉得乏味的重要原因。
(摘自著名诗歌评论家,诗人燎原先生 | 河湟谷地,不断返回的故乡——杨廷成诗集《雀啼民间》的序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