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届“中华杯”原创文学大赛征文启事



【中华杯征文·0005号】


三见妙慧
文/蔡区华
除夕之夜,村里的空气比平时凝重许多。不单单是节日的气份给人们带来高涨的情绪。总之,村里的土壁黑墙,从石阶边,旮旯处,长出的野草。常年累月流淌的溪水。处处被赋予艺术气息。在鞭炮声中,夸张地回响,声音震颤而微妙。野草也偷偷地摇曳。这些微小细碎的事物变化多半被人遗忘在眼角视线外。只是因为我十岁被村里画师相中,并被带在师傅身边教导。经常进入各大寺庙和祠堂,学画地狱的牛鬼蛇神和寺院的菩萨、神仙。跟随师傅二年,画技没有长进,倒是炼就了,火眼金睛,明察秋毫。耳朵也变得异常灵敏了。
当我对同伴说,美妙的墙土,欢畅的溪流,可爱的野草,样样都有艺术生命。他们都不信。我又说我家横樑內有两只虫在打架,他们也不信。我气不过,大声对他们说,深夜吵得叫人不得安宁。他们听后,笑了笑,指着我一走了之。可是,我父母相信。他们还相信只要我一直追随师傅,总有一天,师傅的“碗饭”就是我的了。其实,师傅接到的活儿也很少。一年四季,除了农忙外,外出二三趟。这时,我也就随他到寺院里,给他打杂。从中我开始学绘画,私底下自己画些简单的图画,比如,草木,小鸟,山水等等。
因为这样,大年初一,父母亲要去海岛上那座海明寺里烧香,要带我一起去。还叫我带上笔和纸,说到那里,画几幅画给师傅欣赏欣赏。我不想去,说,明天答应和小伙伴一起去看油菜花。
母亲回答说,“看油莱花,那下一次再说。明天一定要去海明寺。”
还说:“上回你父亲去海明寺时,妙慧对你父亲说,下一回能不能也把和我一起喝奶的哥哥一起来?”
妙慧是什么人?从我记事起,没有见过这人。只知道她是个女孩。只是父母在平时聊天时,知道有这个名字,有这么个人。还听说当时是海明寺的尼姑把刚出生不久的妙慧抱着,渡海来村里喝母亲的奶。而那时村里谣言四起,有人诽谤,妙慧是那位尼姑的私生女。后来确定,妙慧只是个弃婴。尼姑在寺院大门口捡到的。尼姑告诉母亲,婴儿的襁褓中还有一张红纸黑字的生辰八字。
初一这天,天气晴朗,冬日的海面,波浪起伏。虽然海风凛冽,但也无法阻止人们节日出行的热情。渡海去海明寺的不止我们一家。海岛在这片海域中间,从四面来海岛的船只络绎往来,海上邻村或邻居的人们相互招呼着,一年一度的节日让人们畅快淋漓。
父亲是划着自家的船出海,船只虽小,但父亲摇起橹来随心所欲。母亲紧紧地拽着我的手,怕我不小心掉进海里。当我站起来,观看对面的船上有个小孩用手戏水时,被母亲发现,于是她伸出有力的手臂把我死死按住,让我乖乖地坐在船底上。海明寺的塔尖先映入我的眼帘,石塔右边寺院的瓦房飞檐,随后闪着光。船越靠近海岛,海明寺的大体轮廓越是一览无余。它就是一座被森林包围着的寺院。红墙黑瓦,再稍稍往房顶的天空望一眼,不难发现还有一缕往上冒着青烟,浓重的膻香味还依稀可闻。等我们上岸时,岸上的小码头四周和通往寺院大门口的砂石路上随处都有游客或信徒。男男女女,人头攒动。母亲一上岸,就对我说:“今天,看来大雄宝殿你是进不去了。现在你爱上哪儿画画就去哪儿画画好了。我们去禅房见‘姑姑’(母亲叫老尼姑为姑姑)。”
我随口一说:“那妙慧呢?”
母亲连忙给父亲使了个眼色。父亲把手中的竹篮递给我说:“今天,这场面,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她,你先画画吧。”之后,他们就往寺院大门口,随着人群往里走了。
好吧,不是一次两次,他们都这样待我了。有时把我当成宝,有时把我当成草。算了,我还是自己玩自己的。竹篮里装有我的画板,画纸和炭笔。炭笔是师傅年前送的。我沿着寺院外的莲花池畔走过,莲花池里没有了莲花,只剩干枯的莲颈,败坏的莲叶,浅浅的池水清澈见底,不少金色和红色的鲤鱼游来游去。画什么呢?画松树、画礁石。还是画彩色的鱼儿,在水中嬉戏。想像中有一朵出水的莲花含苞待放,翠绿的莲叶,两三片漂浮着。还有一只鱼儿跃出水中,张口亲吻花瓣。可是这些艳丽的色彩,我画不出来。如果有师傅的调色板,那该多好啊!算了吧!这些放在以后再画吧。我还是去画对面的石塔。顺着池边,我踏上一道百米级的石阶。从山脚到山顶零零落落,有人在行走。我寻找一处平整的岩石。这里对着石塔,我在画板上铺开纸,开始画画。画完石塔,我想在塔尖上再画一只正振翅栖落的小鸟。正画着翅膀时,觉得背后有微弱脚步声。我转头注视时,见一个女孩屏息肃立,穿着褐色僧衣的,站在我背后。笑嘻嘻的,年龄和我一般大。
突然,女孩开口说,声音有些响亮:“这小鸟画得真好看。你是丘家的哥哥吧,我是妙慧。”
“你是妙慧。”
我以为,妙慧只是个,下滩涂,讨小海,没有经验的小女孩。可是站在我面前的小女孩,己经像个活脱脱的小尼姑了。蹦跳起来像只小山羊。乌黑的秀发被藏在帽子里,额头光溜溜的白,眉毛和眼睛倒像是两盏提着的小灯笼。只是脸颊过于削瘦了。 如果师傅来画这张脸,他一定会说“像桦木皮一样硬梆梆的有什么好画的。”师傅喜欢画丰腴水润的脸,像观音菩萨的脸。而妙慧尖鼻梁下面一张窄小的嘴巴。说话像小鸟在歌唱。
她说:“哥哥,师傅说起哥哥时,夸得像个小神童。还说我和哥哥是喝一个奶长大的,于是我一直想见哥哥一面。”
“嗯。”我把画笔尖正落在小鸟的爪子上,想勾出细小的镰刀形。显然忘记了,要和她搭讪。
她接着说:“刚才,厨房里正忙着为客人烧水,沏茶。听师傅说,哥哥今天也来寺院。一时高兴,就想见哥哥了。本来脱不了身,师傅见我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就这么一个愿望,所以才答应我出来找哥哥。”
“嗯,嗯。”
“从码头绕一圈到山后松树林,也没看见一个在画画的人。所以一直绕到这里来。登上这么陡峭的山路。刚露个头,见这块平整的岩石上坐着一个专心绘画的男孩,年龄又和我相仿,我想一定是哥哥了。果真是丘家的哥哥。”
“你一直呆在海明寺?”我画完《石塔图》,看了又看,又补了两笔,满意后才搁下笔。
“是的,那时差点死了,是喝了奶才救活的。以后一直在这儿长大。”妙慧踩着布鞋,走过来。
我随手把画板放进竹篮,手里捏着画稿。我说:“今天,伙伴约我一起去看油莱花。油莱花,你喜欢吗?这画送给你。”
妙慧沒有伸手接画,始终叠着双手放在腹部。她说:“哥哥怎么忘了,现在是冬天,哪里有油莱花,一定是被伙伴糊弄了。”
“那油莱花几月份有?”
“哥哥,清明后,正是百花盛开的季节,那时候就有了。”
“因为我平时痴迷画画,很少和他们疯玩在一块,所以他们爱捉弄我。不止这一次了。”
“那今天哥哥也帮我画一张画像,哥哥可答应。哥哥送我的这张画,我也要了。”她的声音甜美,一边伸手接过我手中的巜石塔图》。
可是,听到妙慧的请求,我却犯难了,因为我画草画树,画山画水,从来没画过人物。不过,我想尝试一下,画妙慧的容貌。“好吧,你坐这儿。不要在树荫下,对着阳光,我也看得清楚。”
妙慧挪着穿布鞋的脚,向后退两三步,坐在一块凸起的石块上。脸上笑盈盈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我说:“哥哥,可不要把我画成丑八怪了。”
不知怎的?今日,我画起画来更加挥洒自如,心中没有丝毫凝滞,下笔顺畅,灵感喷涌而出,创造性的细节也特别 新颖。我感觉师傅对邪恶和丑陋的事物特别偏爱,画起地狱的罪人,痛苦不堪的样子,他只要寥寥数笔就可以完成。祠堂里的族长这样说他,“不愧是乡村画师笫一人。”
想起师傅时,我內心一阵喜悦。坐着一动不动的妙慧突然发问,“哥哥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师傅的画风引起我的遐想,而我的世界只有我自己明白。我开玩笑地说“如果我是画狐狸精,那应该怎么画。”
“哥哥,你真坏,把我比作狐狸了。”
时间在画笔下悄悄地溜走,中午将近,停泊的船只也陆续离开海岛。陌生的船只随后驶入码头。各种船只又一次排满码头附近海面。岛上的人员不见有任何减少,反而越来越热闹了。这时,来一位比妙慧大二三岁的小尼姑,她步履仓促,脸色难看,话音有点尖锐,很着急的样子。说师傅吩咐妙慧快点回去,叫我也一起回。说完自个转身就下山了。
妙慧闻言,也急忙起身,随后要走。我正沉浸在画作中,唯恐刚刚构建的思绪被打乱,惊慌之中说:“等一下,再画几笔。”
“不行,师傅叫唤,不可逆为。”见妙慧慌乱如麻,不停地拂去衣服上的尘土。我也放下算是完成了的画作,卷起画纸,匆忙地交给她,边提起竹篮和她一起往寺院方向走去。
午饭,我们一家留在寺院吃斋饭。因为我们和妙慧有这么一层关糸,也因为妙慧师傅感激母亲哺育妙慧的恩情,所以受到寺院师傅特有招待。平常如有来往,双方必定会留饭、留宿。可是,自从回到寺院后,我再也见不到妙慧的身影了,说是忙着干活去了。寺院里各处房屋,都有烧香拜佛的人。我在寺院里找一圈,也没有找到妙慧。有人告诉我,寺院里每年从初一会一直忙到二月二才稍停。我只好独自绘画,当作消磨时光。等到我们一家驾船离开海明寺时,也不见妙慧来码头送我们。本想,我很快又会见到妙慧的,可是没有。心里预算,不管怎样,最迟到明年初一也会见到她的。别看她是个女孩,个小,削瘦,单薄,即使是佛门幽静,也禁固不了她那活泼的心。
几天后,我带回从寺院里画的几幅画,一尊尊菩萨的画像给师傅看。那天,师傅正在房里调制颜料。见我兴冲冲地闯进房里,惊讶地愣怔半天,像是有人不想说话,有人一直喋喋不休所带来的尴尬处境。还好我是他的徒弟,他不讨厌我,不哄我走。
师傅己经六十多岁了,眼睛有点不好使。头发浓重,短发;眉毛粗粗的,仿佛额头是被挤压得又扁又窄。我第一次发现他抽起水烟时,嘴唇比别人厚,肉啫啫地一吸一吐。这时,他驮着背,左手正拿起水烟壶“咕噜咕噜”地抽着。我掏出几张画纸给师傅看,嘴巴说:“师傅,这是我画的释迦牟尼图,还有杨戬……。”
师傅还没有看我的杰作,也不看我的脸就说:“画什么释迦牟尼?应该画十八罗汉,能画完十八罗汉,那就是半个画师了。”
我说:“即使是画观音,师傅也从来没有教我画,不要说画十八罗汉了。”
师傅一直在抽烟,烟雾吐得满屋缭绕。他接过我的画,说:“师傅只能领进门,其余修行靠个人。”
“知道了。”每次我问他,他总是先说这句话。
师傅眼睛一亮,对我的画琢磨半天。突然说:“你小子还行,两年没有白跟,现在,从明天开始,你给师傅调制颜料了。”以前我大部份时间,只是为师傅搬凳子,提烟壶,拿这拿那的琐事。一天到晚做这些不着边的事,让人烦心。但也有让我喜欢的,那就是师傅在高处画画。我在底下帮他传画笔,师傅需要什么颜色的,我就拿什么颜色的笔给师傅。这是我最开心做的事。
自从师傅叫我调制颜料开始,我也开始画彩画了。而画彩画只是我私底下偷偷地进行。比如,一株绿色的小草,叶子上多加一只黑色的小蚂蚁;还有画一只黑色的母鸡,后面跟随五六只黑色的小鸡。虽然我画了不少画作,但离出道,我还差得很远很远。
有一次,师傅突然生病了,那是两年后的一天,开始他就头昏眼花,伴随呕吐。吃过中药后,保住性命。但是,卧床不起半个多月。可是他心里着急,就把我叫到床前,有气无力地对我说,海明寺方丈请他去画一幅画。说他这样的身体没有休息几个月是下不了床,叫我去海明寺把那幅画完成了。我看见师傅颧骨突起,瘦骨嶙峋,心里难过,便拒绝,说:“我不去。”
师傅有气无力地问:“为什么?”
“我害怕,我不会画。”
“师傅说你会,你就会。构思我都想好了,画一片草地,上面画一只母羊,和一只正跪着吃奶的小羊,再提两个字‘感恩。这幅画就是这样,你去画吧。”
说起画动物,正是我的强项。何况海明寺还住着妙慧。我想想,便答应师傅的安排,把这活儿揽下来了。第二天,我带上师傅的工具箱,坐着村民下小海的船只去了海明寺。海明寺的方丈,没有白花花的胡子,只是个中年的和尚,双目眯成线一样细。他看见来的是我,不是师傅。便不提画画的事,一直叫我喝茶。一柱香功夫,方丈试探地问我:“你师傅怎么不来?”
“师傅生病了。”
“噢,那…”方丈深沉地把要说的话又咽回去。
“这次我来画画,师傅的工具箱我也带来了。方丈想画什么?”
方丈脸上露出难色,又不好拒绝,说:“早就想在本寺画一幅巜羊羔跪母求乳图》。”
“那好吧。”我迅速起身,胸有成竹样子。心里明白方丈对我的画技不够信任。
方丈踩着方步在前面引路,过了一道曲幽檐廊,进入一个拱门。地形朝下倾斜,我们一起下二三十级台阶,来到大门左侧一条长廊下,墙壁上刷有一层白色粉底。这里就是方丈要求作画的地方,这条长廊也是进入寺院的必径之路。
方丈交待明白后,说:“我去叫个人来,听你使唤。端水,提箱,传笔,有个帮手,你也画得顺畅。”说完,迅速离开了。
一会儿,方丈叫来的帮手,是个尼姑。我和她见过一面,前年正月初一,她来石塔脚下找我和妙慧。两年不见她已经真正地落发为尼了。虽然,戴着僧帽,穿着僧衣,但是不难发现,她是个充满青春朝气的姑娘。我来寺院有一个上午时间了,还没有见过妙慧,我以为帮手会是妙慧,不成想到却是她。我一边画画,一边和她搭讪。从她口中知道,妙慧和她师傅上个月已经去宁波报恩寺了。她那深邃的眼睛对我的《羊羔跪母求乳图》初搞充满好奇。她告诉我,她叫妙灵,和妙慧情同姊妹,虽然年龄比妙慧大两岁,我比她小一岁,但是她也随妙慧叫我哥哥。整幅画作接近收尾时,她麻利地整理着身边散落的物件。突然,她告诉我说:“哥哥,你还不知道吧。如果前年师傅答应哥哥母亲的请求,那么,妙慧现在已经是哥哥的童养媳了。”
我的身心如同海水触礁时激起浪花一样震颤,迟疑之余,我没有停下画笔。心想,那年正月初一,父母在寺院门口为什么相互使了个诡异的眼神?原来如此。作完《羊羔跪母求乳图》,己经是黄昏了,夕阳西下,天色渐暗,下小海的村民来催,要迅速返航,我也不便久留。
当我的第一幅画作《羊羔跪母求乳图》得到师傅的赞赏后,从此接连不断地被师傅安排到各个寺院、祠堂、道观等地作画。而师傅却另辟其径,开始热衷他的泥塑佛像,热衷的程度不並他的作画。而我经过几年的摸爬滚打,才真正成为东冲半岛的一名画师。不要说寺院里小弥撒和道观里弟子认识我,即使是村里的小孩也管我叫丘画师。
十八岁那年九月份,秋分时节,海风刮得紧。有一天旁晚,我正收工回家,看见母亲满脸徘红,像是喜从天降似的神情。她没等我放下工具箱,就笑眯眯地对我说:“儿子,今天私熟先生来我们家为她四女儿提亲。真是我们家上辈子修来的福份,我们真的高攀了。”
我讶异地说:“为谁提亲?”
“当然为你提亲了。”
“那妙慧呢?”
这次轮到母亲惊愕不己,突然,脸像冬日早晨枝条上的冰条一样僵硬,瞬间目瞪口呆。而这些只在一秒之内发生变化,回过神来。
她说:“是先生在福建师范学堂念书的四姑娘。”
“我不认识她。”
“先生说了,去年他四女儿放春假回来,去法华寺游玩,看见你在寺院里画画,当时她被你的画迷住了,一直赞不绝口。同时听说你和他同村,她既然喜欢上你了。上个月有人去她家提亲,先生要她嫁人,不让她再念书了。你知道她是怎么回答的?她既然对先生说,除非是丘画师,别人她不嫁。”
那天夜里,我无缘无故地无法入眠。辗转反侧之后,窗外的浪声异常响亮。将近凌晨,看见妙慧向我走来,接着轻轻地扣门声响彻我的耳膜,我一阵惊醒,原来是梦。第二天,我谎称出门上工,而是自己一个人偷偷地驾船去海明寺。通报的小尼姑说,妙慧还在上早课,一会儿出来,可是一等就到了中午。我在石塔脚下,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快到中午时才见到妙慧,而她很严肃地说:“如果不是哥哥,这次师傅是不会让我出来。”
可是,我怎么会理解妙慧的难处?这时站在我眼前的妙慧一蘋一笑都出落得像是出水芙蓉般水滴可人,哪里会像四、五年前见过的那个妙慧?僧衣还是同一颜色的僧衣,即使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个单调的灰色,而我的眼里却与众不同。它照样禁固不住少女的柔美曲线,美妙的身段。今天她没有带帽子,头发乌黑浓密,绑着一束垂在腰间,洗后的淡淡清香,依稀缭绕。
她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口无遮拦地叽叽喳喳了。而是想听我说明原委,羞赧地等待着我说话。可是当我见到妙慧后,也不知如何是好,两眼发直,沉默不语。空气也变得更加凝重。一会儿,她细声细气地接着说:“哥哥突然想见我,不会是家里出什么大事吧!奶娘生病了?”
我结结巴巴地回答:“不,不,不是的。”
“那为什么?前几年捎人给哥哥带去的信,哥哥看见没有?怎么都不见哥哥也寄一封给妙慧?哥哥没有回我,那也更好,免得师傅盯着我,不让我给哥哥写信。”
“信,什么信?我怎么都没看见。”
又是一阵沉默。妙慧向前走几步,走进竹林,竹叶沙沙作响。一根根碗大的竹子排列整齐,我们穿梭在竹林间。
她说:“哥哥真的都没有看到我写的信?这样更好。信里只是写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比如,我问哥哥,明明我戴着帽子的,而哥哥却把我脑袋画上头发了。就像这一类的小事。虽然是小事,那时我还真的盼望哥哥也给我写一封回信哪。”
这时,我才想起五年前,也是在这石塔下,我画完石塔图,妙慧来找我,要求我为她画一幅肖像画。那时心想,一个姑娘应该有一头秀发才对,于是,顿生异想,去掉原有的帽子,添上满头了秀发。因为妙灵催得急,妙慧也没有看自画像,卷起画就回寺院了。这时,我注视着妙慧那双柔媚的眼睛正看着我。我说:“你还记着。那时我画画总是胡编乱造,不喜欢就把它扔了。”
当我还在想,信怎么会不见了。只听见妙慧激动地说:“哥哥送我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丢掉呢?只是师傅看见我对着画发呆,还训我几回。去年师傅把那张画给没收了。我还哭了好几天。”
“既然这么喜欢画,我应该为妙慧多画几幅才对啊!”
“可是哥哥的巜羊羔跪母求乳图》像是住在我心里一样。每次我伤心得要死时,一想起对面岸上是哥哥的家,我仿佛认为哥哥的家也是我的家,便不再无依无助了。”
我的内心无比畅快。竹林间有一阵风穿过,头顶的竹叶摇摆不定。妙慧背靠着一棵碗口大的竹子上,手指捻着一缀有点湿的头发,有时用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凝望着我。
她接着又说起另一件事,“那年去宁波报恩寺返回时,哥哥刚刚离开。心想我能早点回来,也许哥哥会在寺院过一宿,那我又可以见上哥哥了。”
突然妙慧又问我说:“当真哥哥找我没有什么事吗?可我总觉得有事。虽然我还没有像妙灵那样削发为尼了,终归这里是佛地,闲人是不可随便出入的。”
经过妙慧一再追问,我只好说出私熟先生家的四女儿向我们家提亲这件事。即使我有再多的不愿意,但父母亲还是会促成这件事的。
我说:“听说福建师范学堂,还有学习绘画的,我想去那里念书。”
妙慧听了,并不惊讶,而是心静如水般说:“哥哥想得长远,那就去了。”
离开妙慧已近黄昏了。虽然内心的纷乱得难于平息,但离开时,妙慧的最后一句“哥哥下次再见妙慧时,妙慧可能落发了。”
海面上,船一路行驶。想想妙慧的话语,内心不知何去何从?果然不出我的预料,一个月之后,母亲和私熟先生开始张罗我们的婚事。私熟先生的四女儿也从省城回来了。她叫欧阳秀,比我大一岁,今年十九岁。她见我时倒是大方,说话无拘无束,满脑子的的新奇语言。说我的画作有艺术价值,说凡高,张大千,敦煌,一连串我不知的名称。
显然,欧阳秀没有把订婚这件事当回事。我们在攀谈之中,她突然说出一两句这样的话:“马克思理论一定会行得通,或者是我们要促进工业进步。”而我对她那侃侃而谈的语言,似懂非懂,感到震惊之余,宛如自己是井底之蛙。
订婚仪式照常进行。第二天早晨,欧阳秀来找我,想和我有一次慎重地长谈。我们站在海边的沙滩上,面朝大海。欧阳秀剪着短发,脖子上围着一条黄色丝巾,一只手拿着一张卷着的报纸,报纸另一头放在另一只手的手心上。她的脸迎着海风,说:“没想到父亲的决定来得太突然了,他停止我的学费,逼我回来。”
我对她的生活,学习,想法,充满好奇,怀着仰慕之心问道:“那你不想去省城学校念书了吗?”
“书,还要继续念。不过,你不喜欢我,可以随时退婚。”
“媒婆之约,可以随便退婚?”
“婚姻自由,婚姻已经自由了。”
她的言论充满激情,各种新名词总是铿锵有力地脱口而出。我不知不觉被感染,想去福建师范学堂念书的火苗被重新燃起。心想,像欧阳秀说的那样“我的画作会被更多人接受”这个愿望所驱动。
“你希望我怎么帮你,怎样才能让你像一只放飞的小鸟。”
“哈哈!你的话,让我感动。我在你的画作中看出中国文化的精隨。虽然你没念多少书,但你有着自由豪放的思想。”
“我也想去福建师范学堂念书。”我向欧阳秀说出我的愿望。
“既然这样,那你帮我解了个大围。我们可以一起去追求理想。你一定大有作为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欧阳秀在我面前展开手中的报纸。“这里就是我们要实现的目标。”
“好吧。明天,那我先去见一个人。”我见她又激动又兴奋,我的心也坚定不移。
离开欧阳秀,我想去见妙慧。上次见到妙慧,从海明寺回来到现在,又一个月了。这次,开门的人又是妙灵。妙灵见我行色匆匆,而天己黄昏,知道我着急见妙慧,叫我稍稍等等,不要惊动师傅了,转身也步履匆匆地走进內堂。一会儿,出来说:“哥哥,妙慧说了,她昨天已经剃度为尼了,现在是真正佛家的人了,从此一心向佛。哥哥以后再也不必来找妙慧了。哥哥也放下心来和新娘好好地过日子。”
我心如刀绞,大喊大叫一阵。妙灵慌了手脚,催我尽快离开寺院。我悲痛地说:“我是这么想的,当我离开家时,我要带妙慧一起离开。而她为什么不等等呢?”
妙灵责备的口吻,说:“哥哥上次离开后,妙慧不吃不喝,一天一夜。第二就变了个人似的,还以为她生病了。”
“那现在如何?”
“你看......”
这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寺院各处房门内星星点点亮起灯火。对面一扇窗户突然打开,里面光线暗淡,灯光微亮,窗內有一个人影忽隐忽现,而那隐约中线条清晰的光脑袋呈现在我眼前,我想那人影定是妙慧。我的心情沉入低谷,抑制不住悲伤,泪水直流。
返回家里,酒宴上的人们还未散场,他们正沉浸在欢喜之中。我难于驱散内心的伤痛,辗转反侧到天亮。第二天,双方父母都同意我们去省城念书,这正中了我俩的意愿。离开村口,我才知道,原来欧阳秀参加了一个党派组织,叫我跟着她准没错。以后的日子里,我一直跟随着欧阳秀。抗日战争开始后,我们上了前线。四年后,我才获得欧阳秀的消息,她已经牺牲一 年多了。而我这一走整整3O年,1960年我返回家乡,特意去海明寺一趟。海明寺已经面目全非了,在战争的硝烟下,海明寺也无幸免。留下的只有些残墙断壁,乌黑破碎的瓦片。
在一处低矮的草房里,遇见一位颤巍巍的老尼姑,她腿脚不便,蓬头垢脸,拄着拐杖。一打听,才知道她曾经是海明寺的,一位“吃斋”姑姑。她重新想起往事时,泪如雨下。从她口中我得知,在寺院还没有被炸毁之前,1940年冬天妙慧去了台湾,而后再也没有回到海明寺了。
2021-4-20



蔡区华,男,福建省宁德市霞浦县人,在福州从事餐饮业。闲时爱好写作,有闪小说作品参加重宇杯大赛,推荐为精华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