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我的花狗巧巧

——以此献给我生命中存在过的幸运的和不幸的生灵们

        我的花狗巧巧，已经20多岁了，她宛如一个百岁老人，孱弱而多病。近两年来，她已经不对人吠叫了，和过去比，更加温柔而乖巧，凡是来我家的客人，她都友好地摇着那半截黑半截白的尾巴，把客人迎接进门来。凡是客人离去，她都默默地送到楼下，再慢慢爬上五楼，然后在我家门外那个用衣服和绒垫垫着的漏筛里把自己盘起来睡觉。近年来，她的体力越来越差，白天的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她的胃口也越来越差，因此越来越挑食，有时甚至一两天不吃任何东西——她在世的日子，越来越少了！我应该怎样，才能让她在世的日子里感到快乐、让自己少留遗憾呢——对这个跟着我们20多年的花狗巧巧？

        想起我的花狗巧巧，来我家时特别小，也特别可爱。20多年前，同族的嬢嬢家的长毛子花狗生了几只串串小狗，我母亲和小侄女燕燕喜欢其中那个花得漂亮的小母狗，她们担心她因为长得好看而被别人要走，在她还非常弱小的时候，就将她抱回来了。她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狗：小巧的身体以黑色为主，四蹄、肚子和尾巴的末梢都长着白毛，颈项上仿佛围着一圈雪白的围巾，犹如一个人披着一件油黑的小小风衣。她脑袋中央有一溜自然中分的白毛，宛如少女中分的头发；眼睛上面各有一个椭圆形的白点，这两个白点增加了她的颜值；她的嘴巴尖尖巧巧的，像只乖巧的小小狐狸。燕燕给她取名巧巧。她一来就很乖，夜晚也不哭闹，似乎早就已经适应这个宽敞的农家独户的生活。有天早晨起来，我们发现她居然不怕清寒，在屋檐下的一张小小的花手帕上睡得正好，从此，这张从铁丝上滑落的燕燕的百花手帕，就成了她的小小被单。

        虽然她很乖巧，但总是吃得很少，又不大长，它的同胞姐弟都在不同的家里长到半大了。虽然我们就弄好吃的喂它，她依然不大长，最终她也只是一只只有中华田园犬的一半大的半耍狗半土狗的混血狗儿。记得她长成后生的第一窝小狗，是6只毛色不同的孩子，其中一只纯黑色的小狗生下来就死了，其余5只长了起来，我把它们放在房檐下的水泥坝子上，它们在阳光下快乐而新奇地玩耍着，母子共同享受着天伦之乐，这也许是她年轻时最为快乐的时光吧。可惜好景不长，她的孩子们逐渐长大，被我们想方设法地送给了别人，她第一次经历了母子分离的痛苦（因为在她到来以前，我们已经有了一只像猎犬的黄色母狗嘟嘟和黄色的公狗毛毛。小狗多了，家里哪里养得了，送人也很少有人要。再后来，为了同事捡的混血的吉娃娃黄狗儿在暑假里有个家，我又收养了我的宠母狗丁丁，她也会生小狗的）。直到现在，乡镇上都没有宠物医院，当然就没有绝育手术了，因此，农村养狗是不做绝育手术的，我只知道给她们买避孕药，可效果总是不好。平时，狗儿们几乎是拴着或者半栓半放的，每到发情的季节，公狗成群结队地日夜守候、骚扰，让人很烦恼，可是又没有办法——总不能日夜不停地关上几个月吧？何况他们还要拉屎撒尿。因此，她又生了好多回小狗，为了不像别人那样把小狗丢到集市上、学校门外和公路上慢慢被俄死或者被车压死，我们不得已采取了溺死其中几个的方法——可是，她总是到悬崖边寻寻觅觅，然后把溺死的小狗叼回来，放在活着的小狗里，或者紧紧地抱着孩子小小的尸体不放——她不相信自己的孩子已经死了——小狗是她的亲骨肉，主人是万万不能攻击的——可怜的母亲，她哪里保护得了她的孩子们——她哪里知道许多人不要她的孩子呢？即使有人要，很多人也只为吃她孩子的肉！ 她又怎么会知道：她还顽强地活着，可是她的孩子们大多数早就不在世上了！

        我的花狗巧巧，在她年轻和壮年的日子里，她和公狗毛毛、黄狗嘟嘟、小黄花狗丁丁共同生活在山上的一个大家庭里，她们团结友爱，一致对外，当有人或者有别家的狗子到来，她们便狂吠着一拥而上，把陌生人或者别的狗子追得魂飞魄散；她们趁主人不注意时一起欺侮猫儿，把大黄猫追得东窜西奔，最终抓着晒垫筒子一溜烟飙上房顶；她们有时一起在太阳下悠闲地晒着太阳，或者在石榴花下躲着荫凉；她们下午和出工的主人一起上山，暮色降临时，她们陪着主人一起还家；她们发现主人生病时，舔着主人的手脚，或者拉拉主人的衣角，长长久久地守护着；当我们出门时，她们一起相送到悬崖边；当我们有人回家时，她们已经吼叫着迎着铺满黄页的小道飞奔下来，在悬岩边打着圈子狂奔或者在我们身旁卖力地打滚，嘴里咿咿呜呜地诉说着思念，并卖弄着各自的才艺——她们就像是家中的成员，忠实地守护着家园，忠心地维护着主人，——忠诚无二的中华田园犬和耍狗子们，他们是人类最忠诚和智慧的朋友。

        花狗巧巧和毛毛、嘟嘟、丁丁，她们有各自的项圈和狗链，她们在房檐下有各自的窝和吃饭的碗，她们大多数时候虽然被拴着，但吃的也足够。因此，她们难得争抢，也几乎不打架。我平等地对待她们，让她们都快乐地生活。可是，有一回过年，女儿刚回来，就发现了3只狗是有等级的。丁丁在最前面直立着身子，摇来摆去地对着我作揖，口中发出唔唔的声音；巧巧在丁丁后面，使劲地摇晃着尾巴和腰杆，像跳舞一样表达着热情；嘟嘟在最后站着，平静地看着我，轻轻摇动着细长的黄尾巴（那时毛毛已经不在了）。“您看她们的位置和动作，就知道这3只狗是有等级的。”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对她们并不公平。于是，我依次摸摸她们的头，她们都高兴得咧开嘴笑了，然后各自跑开。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多年，那时间狗聚人勤；后来遇到城镇化的加速和地质灾难拆迁，人乐狗难。随着乡邻们的搬迁和老父亲的离世，我和母亲也搬到了镇上的小区里，和乡下相比，屋子太小了，狗子们的安置就成了家家户户的难题：小区里人多户密，容不下那么多狗子；况且，人们已经不再需要用他们来看家护院了。我们的住所在五楼上，带不走狗儿们，只好让他们暂时留在老地方。可是原来乡下宽大的三合头木房子被拆了，地基也被挖了个底朝天，我们只能靠着原地基的高坎搭了一间离地的窝棚，上面用来存放舍不得丢弃和永远派不上用场的家具和农具以及母亲的棺材，下面地上用来放狗盆狗碗和狗窝。狗子们每天望眼欲穿，她们眼巴巴地从月落乌啼盼望到第二天的夕阳西坠，才能等到我们给他们送来的一顿热饭；当他们像过去一样热烈的迎接我们后，就开始狼吞虎咽地进食。后来，她们渐渐不像过去一样温顺大方，渐渐变得暴躁和护食起来。后来天逐渐冷起来，狗子们当天吃不完的饭食不会因为隔夜而变质，再加上骑摩托车跑上10里左右的路也冷啊，何况狗子们住的地方——我曾经存在过的老家还要爬个一华里多反复修整又已经被人和挖掘机破坏得狼藉不堪而满是泥泞的山路呢？狗子们的饭食，我们也改成了两天送一次，只是增加了一倍的分量。可是后来发现，每次送饭，狗子们都很饿，她们的饭碗有的已经隐藏起来，可是全都像水洗过一样干净，她们吃完饭后不再和我玩耍，各自跑到自己的地方睡下了——她们已经明白：她们都被我们抛弃了，原来和睦快乐的日子永远盼不回来了！我们很想让她们都得到安置，可是我们很久都没有等到那个愿意收留嘟嘟的人的消息，其余的都早有打算了：花狗巧巧，我妹妹要了——弄回去看家；宠狗丁丁，我可以把她弄到我门外的过道边（因为我们住在最高层，应该不会影响邻居的生活）；可是嘟嘟，既是田园犬又像猎犬的形状，我们不敢让她来——来后门前两只狗，啰唣起来怎得安宁——为了不让嘟嘟独自在山上长久地过孤独无依的日子，我们只能等待那个说过要她的人，这就让两只有了主子的狗也只得一起陪她等待。在这个漫长无望的日子里，绝大多数中华田园犬和一些玩犬已经遇难：他们或者被主人卖掉了，或者被人交换着整死红烧了，或者被盗狗贼偷走了，或者被没有搬走的人吃掉了。还没有遇难的狗子们，都跑到我家的老屋基来抢食——有一天，我发现窝棚旁边的竹林里有两只狗的身影；后来，竹林里的狗增加到六七只；再后来，他们甚至都搬到窝棚旁边的竹林里安营扎寨了；最后，连那个不谙世事、灵活敏捷、一直在锁着的棚子里睡觉的年轻的麻花猫，也永远失去了踪影——怪不得我的狗子们天天都挨饿啊。

        终于有一天，要黄狗嘟嘟的人来了，于是，嘟嘟、丁丁和嘟嘟也被我们拴着装进各自背篓里，用摩托车搭着去他们未知的地方。长久的陪伴，永远的分离，应该是狗生的无奈和痛苦吧。在分离的路上，他们一直都用后脚支撑着站在背篓里，把前脚搭在背篓口，彼此张望着，一刻也不停地看着自己所经过的道路，他们是因为担心和惊异，还是想把自己所经过的道路永远记在心呢？

        从此，我就好久没有见过巧巧，有一天，我忽然想起她来，就买了几十个鸡蛋，带着丁丁去看她，她被铁链拴着，蜷缩在房檐下一面坏坏了的门板上，瘦得皮包骨头，身上脏脏的，眼角弥漫着眼屎——这不就是大多数中华田园犬的遭遇吗？人们利用他们的绝对忠诚，却很少给他们应该有待遇。巧巧看见我和丁丁，高兴得叫着跳起来，拼命地甩尾巴，习惯性地扭着腰肢，整个动作像在跳舞（以前我是不喜欢她这个动作的，觉得她连摆个尾巴也很谄媚），还带着铁链向我扑过来，不停地挥动着两只前爪扑腾，用狗的语言不停地向我述说着离别的思念和痛苦。热烈的欢迎仪式后，她卖力地去蹭自己曾经的好朋友丁丁，可是丁丁却生气地吼起来，并且跑得远远的——巧巧目前处于难中，又瘦又脏——狗和人都是一样的，落魄到这种程度，哪个朋友和故人还会认你呢？我给巧巧擦掉眼屎，倒掉剩饭，给她吃了几个生鸡蛋，又放她出门跑了一会，继续拴住，因为她现在的主人说怕她咬住人——狂犬疫苗很贵的。我走时嘱咐她的主人，不要忘了每天给她吃两个蛋。后来，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带着鸡蛋去看她。她的生活就这样继续着。

        有一天，我的女儿和侄女从成都回来了，她们到侄女老家去。巧巧在前段时间又换了新主人——因为她的主人不仅搬到镇上，还出去打工了，临走时把她留给一个70多岁的老爷爷做伴，虽然我仍然没有忘记去看她，可惜老爷爷更不会养狗，我每次去，她的碗里几乎都是变了质的半碗饭菜汤，她的日子比以前更不好过了。那天，女儿和侄女给我打电话，说要把她带回来，她们可怜她很久都站不起来，可是，让她吃饱喝足后放了她，她依然跑得很快。然而母亲不同意让她回来，说怕邻居不高兴（那时丁丁已经病死了），女儿和侄女都说：巧巧很小就离开妈妈跟着我们了，现在已经20多岁了，相当于一个百岁老人，怎么也要让她回来养个老。我狠不下心让她抑郁而死，只得同意了。从此，巧巧就来到我和母亲住的5楼上，长住下来。她本来爱干净，背上的黑毛又开始变得油光水滑的，身段也长出来了。但每当有人来，她总是忘不了过去那个看家的习惯，总是大叫着将来人赶出去。我反复告诉她：“现在不需要你看家了，不能咬人，咬人，我要打! 打！还要赶回去！有人来只能摆尾巴欢迎，不准咬！”并做打的动作给她看。从此，凡有人来，她都跳舞似的地摇摆着她半黑半白的尾巴，即使她最不喜欢的人来，也是摇尾迎进屋子；走时，摆尾送到楼下。恐怕许多人不相信狗和人相处久了，他们是能听懂人话的，经过培养，有些狗甚至还可以和人交流的。从此，巧巧就和我们一起，过上了她晚年的幸福日子：她每天早晨，首先到我房间看着我，好像请安问候；每次我出去，她都要相送到远远的地方，然后看着我走远。平时，我在哪里，她就一直守在哪里。她变得越来越爱睡，也越来越依赖人，越来越温和了。

        我家的门外，经常看见她把身子蜷在自己的窝里睡觉的样子；单元大门口，她伏着身子像是在等待我们外出回来；大路边，她边走边嗅着什么；广场上，她高兴地向我奔来；有时候精神好了，她又重复着小时候常玩的游戏——在平地上追逐蝴蝶，或者追着自己的尾巴转着圈子跑，可是，她早已没有了小时候灵活的模样。

        母亲说：我每次离开邛崃高何到成都，她天天都要到我的屋子里寻找我。出去的时间一长，我就想着该回高何了：离开久了，我的母亲和狗子一定很想我，我要回去和她们做伴。

        几年过去了，巧巧的肠胃越来越不好，吃食也越来越少，越来越挑剔。每吃一点点不合肠胃的东西，就吐。我指着她吐出来的东西说：“看你吐得好脏”，她立即将她吐出的东西从新吃回肚子里，然后看看我。可是很快又吐出来，我和母亲只有给她收拾。我也给她吃药。可是不久，她背上靠近屁股的地方，反复被真菌感染，掉毛也越来越严重，有时，红红的伤口还流着血。她越来越瘦，越来越难看，我给她用了抗真菌的药，她又开始长得好看些了。她有时候一两天不吃，只是瘦，我知道她正在慢慢地衰老下去，她未来的日子应该不多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巧巧后背上又好起来，她慢慢地又恢复了活力，皮毛又开始发亮起来。

想起巧巧在老家的那些日子，她是个有爱心的狗子。她和丁丁、嘟嘟相处得不错，很多时候，她和嘟嘟都让着个子矮小却胆大好强的丁丁，嘟嘟也不和丁丁打斗，任她恃宠而骄。有次丁丁实在把嘟嘟激怒了，嘟嘟把丁丁按在路下的草丛中狠咬着不放，连我用棍子也打不开，巧巧一下扑到嘟嘟身上，按着嘟嘟就咬，嘟嘟痛得立即放开了丁丁，——原来狗子拆架比我厉害多了。

        现在，虽然巧巧已经老了，可有时候还是喜欢和同伴一起玩耍。同类之间似乎永远都又她们自身的语言和乐趣；异性之间，好像永远都有说不明白的魅力和亲和力。农村养狗除了定时打狂犬疫苗，只要没有造成危害，除开猎狗和猛犬，几乎都是半栓半放的，巧巧也是这样。因此，特别是春天发情的时候，还是有一半的时间在外面停留，虽然她早就不能生小狗了。有一次，我看见她正和一只年轻的黄花狗儿一起奔跑，我叫她，她立即向我奔来，讨好地摇着尾巴，和我一起走了好远，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向那只年轻的黄花狗儿，这时候，她似乎又增添了些生气。

        最让人烦恼的是那些附近人家的和那些没有主人的流浪的公狗们，他们越来越多地、成群结队地跑到我的单元门外日夜守候，甚至打架，胆大的还跑到我家门外等待，有时故意在楼梯上拉屎撒尿，打也打不走，弄得邻居和我都不胜其烦。我们只得把她关起来，可是她老了，怕把她关死，就不得不半关半放。这样，我和母亲就得天天打整楼梯。很多时候，巧巧也发气赶它们走，可是他们就是赖着不走。只要发情期一过，巧巧就不打扰邻居了。好在发情期就要过去了，巧巧的身边开始安静下来，我们也很少时间拴她了。

        这只很小就离开她母亲来到我们身边的花狗子，她的子女们消失殆尽，但她总是这样顽强地活着，她经历了那么些年苦难的日子，依然能够熬到现在，真是不容易啊。除了我，她再也没有其他的依靠了。因此，我很珍惜她的生命，希望让她的晚年过得少些遗恨。

        最近我身体经常不舒服，每天都早睡晚起。今天，照样没有母亲的痕迹——因为她早就外出了。我照样先洗漱，再慢慢拖屋子；然后打开门，拖巧巧睡觉的地方——她没有在窝里，大概她已经和往常一样下楼了——我发现她水碗里已经没有水了，弯腰下去拿水碗——啊，巧巧怎么斜吊在楼梯上！我一下子惊呆了，心似乎从胸腔跌落到地底，怎么会这样？仔细再看：她俯着身子头朝上脚朝下地半吊半躺倒在楼梯上，那根铁链勒着她的脖子，她下面的楼梯上已经流淌了一滩尿！完了！我一下把铁链子拉上来，飞快地给她解下绳索——绳索比较紧——“巧巧！巧巧！”我不停地呼唤她，可是她没有反映，我摸摸她的身子，依然暖暖的，软软的，我开始按她的肚子，又把她倒着提起来，她依然没有反映，只是咧着嘴，舌头微露并歪向一边，我把舌头给她塞进嘴里，折腾了好久，她始终没有反映。渐渐地，她的体温似乎开始下降了——她再也不会醒来了——我怎能想到：似乎一切都开始变得风平浪静的时候，她却出人意料地被吊死了呢！我的眼泪模糊了双眼，头脑越来越胀。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母亲很惊诧。我把她小巧的身体平放在她睡觉的地方，然后无力地倒在沙发上--如果我先不在屋子里慢慢拖地，早些开门；如果我先开门通风，再拖地；如果我不睡这么久，早5分钟起来--她一定还活着！可是，没有如果。唉！2021年的6月7日8时，她殒命了，可怜我的乖乖巧巧的巧狗子啊！

        母亲回来了，在楼梯上给她作了个揖，说：“我对不起你，把命给你害了。”然后对我说：“我起来后松松地拴着她，牵她下去窝了尿，以为你起来要放她。”松松地拴着？不是拴得紧紧的吗？莫非母亲老糊涂了？我相信：她母亲是不会恶意害她的，但让她意外死亡了——究竟是绳子太紧而勒得她出气不畅，她啰唣着自己滑下去吊死了自己？还是有别的狗子来，让她一时奔下楼梯去迎接、踩滑了脚步而被吊了起来呢？这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弄清楚，就魂飞魄散了吧。母亲又说：早晨自己牵她下去拉了尿，回来时看见过一只公狗正在上楼，被自己撵跑了。

        我怎么也舍不得埋葬她，因为埋葬后就永远没有她了，这是我老家唯一的有生命纪念，何况我们已经相伴了20多年！

        可是她的遗体渐渐变得僵硬了，旁边有只苍蝇嗡嗡作响，我知道不能再等了，用背篓把她背到山上人迹罕至的地方，在有一片竹林的不算很陡的山坡上，用衣服包着她，把她放在一棵不大的杉树旁，旁边放着她平时吃饭和喝水的碗，面前摆上两个蛋和一盒牛奶，点香烧纸，也算是给她的送别吧(丁丁是享受了这个待遇的),她死后的待遇也算好了，因为很多人对他们的狗子是没有感情的。他们只有一次的生命，在绝大多数人的眼中一文不值，就连我的母亲也说：“把她送给哪个爱吃狗肉的人剐了。”“剐了？亏你想的！”虽然母亲也经常给她弄吃的，经常给她洗碗，经常打整因为她的存在而被公狗弄脏的楼梯，可是，在母亲心中，她不过只是只狗罢了。既然死了，就该物尽其用。狗历来是这个世界上对人最忠诚的朋友：在狗的心中，主人就是他们的生命，就是他们的全部；可是在人们的心中，他们只是些可有可无的动物，不过用来看家、打猎甚至吃肉罢了——这样，大多数狗子就有了悲惨的命运。

        我安置了巧巧的身体回来，看见一只眼神忧郁、有家不回、喜欢流浪的乳白色长毛公狗，依然离我家不远的在小区平地上，我告诉他：“巧巧死了！”“ 死了！都是你们害的。”他用忧郁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依然睡着等待。不知道他是否听明白。

         不过还好，令我有些心安的是：我家里的人，几乎没有杀狗吃的习惯，可惜，很多狗子的生活过得并不算好。

        从小时候想起：我们几次搬家，几个住过的地方，不知道养过多少狗。我至今还记得：从类别上，有猎狗、看家狗、最近10多年前还养过玩狗；从体形上，有过大狗、半大狗、小个子狗；从皮毛上，有过黑狗、黄狗、花狗。

        至今我还记得的：小时候有只瘦瘦高高的黑狗，有一天暮色苍茫时，他立在洗衣的石板上哀嚎（因为双眼失明而看不见回家的路），我把他抱回牛圈旁边的窝里；有只个头不高的黑白相间花狗，临死前被母亲以5元钱卖给了一个杀狗的人取她的皮；有只从大川牵回来的高大的褐色猎犬，因为父亲忙于生产队出工没有带他打猎，他咬死了母鸡而被父亲打得皮开肉绽却死不改悔、最终也被父亲以5元钱的极低价格卖给别人却又屡次跑回来睡在房子后面的山坡上，我记不住他怎样了；那只个子一般却生性凶猛、还咬过我脚背的黑黄色母狗，老了还怀着孩子，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悄悄钻进一个空置着的鸡笼里，了；那只名叫毛毛的身材不错的黄色公狗，他老病后经常惨叫着发疯般啃着木头，还啃掉了杉木扶梯大半只脚，有天深夜焦急地号叫着刨门，最后被父亲以一斧头敲死而解脱了病痛的长期折磨；那只巧巧生的第一胎中的灰狗儿，他长到大半大时因为家里来人被拴住而不断号叫着，弟弟抛出一把大扫把去吓他，却意外将他打死了……那只善良友爱的、被猎人领走的黄狗嘟嘟，她一直有胃病，应该也不在了吧？哦，家乡的两处老屋，家乡的那些高大威武的老树，家乡最熟悉的山石草木……他们的形象已经断裂和模糊得只有片刻的记忆；家里养过的猫儿们和狗子们，家里养过的一切动物，他们都随着时光的消失而烟消云散了——哎，我的乖狗巧巧、嘟嘟，我的宠狗丁丁，我还记得和不记得了的那些消失了的生命啊，大地和虚空，才是你们不得不去的最终归所，那个世界究竟有没有痛苦和分离？现在你们都各自安好吧？

2021年6月30日 星期三于缥缈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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