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湖
作者:申时恒
描写西湖是很困难的。它太丰富了,写起来没有抓绕。几千年来,写西湖的诗词,写得最美的,还是苏轼的《饮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林风眠画中的西湖则是温煦、风和无澜、透着母性的恩慈,嫩绿的鹅黄柳枝,飘荡在烟雾迷蒙的西湖里。

林风眠这位影响了20世纪中国绘画的大师,其一生,命运多舛,宛若一只孤鸿,凄美地飞翔在天地之间。”吴冠中,李可染,赵无极,苏天赐……”林风眠亲手培养出的学生足以撑起现代中国美术的半壁江山。蔡元培到杭州,就住林风眠西湖边家里,而不住已给他安排好的豪华旅馆。杭州各界名流要拜访他都得到林风眠家中。

黄永玉在《比我老的老头》一书中,曾这样写林风眠的去世:八月十二上午十时,林风眠来到天堂门口。“干什么的?身上多是鞭痕?”上帝问他。“画家!”林风眠回答。
苏小小、断桥残雪、雷峰塔、白娘子、许仙,西湖是欢喜了无数人的地方。茫茫烟水,苏堤和白堤横亘水面。环湖有马一浮、林风眠、盖叫天等名人故居。

沿白堤,紧邻楼外楼边,孤山南麓,西泠印社依山而建,西泠印社曾是东南金石名家汇集的地方。首任社长吴昌硕,做过七品官,辞官后,刻一印章,上写:弃官先彭泽令五十日。意为“我比五柳先生陶渊明还早辞五十天”。

李叔同出家前把诗词、书法卷轴送莫逆之交夏丏尊,音乐、绘画、戏剧手稿留给弟子丰子恺、刘质平,油画作品赠给北平国立美术专门学校。李叔同平生印章之学颇有成就,近百枚自用印赠储西泠印社,封存于石壁中。

李叔同在杭州两级师范学堂时,成了西湖常客,或与友朋同来,或孑然一身。悠然的西湖,与温和静穆的李叔同相映衬。丰子恺在《为青年说弘一法师》中写道:“灰色粗布袍子、黑布马褂、布底鞋子。金丝边眼镜也换了黑的钢丝边眼镜。他是一个修养很深的美术家,所以对于仪表很讲究。虽然布衣,形式却很称身,色泽常常整洁。他穿布衣,全无穷相,而另具一种朴素的美。你可想见,他是扮过茶花女的,身材生得非常窈窕。穿了布衣,仍是一个美男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诗句原是描写西子的,但拿来形容我们的李先生的仪表,也最适用。”
与西湖相伴,李叔同度过了在俗时最后几年时光。夏丐尊在杭州租住的屋前有一株梅树,夏就取了一个"小梅花屋"的名字,请陈师曾画了一幅画,李叔同题了一首小令:“屋老,一树梅花小。住个诗人,添个新诗料。爱清闲,爱天然,城外西湖,湖上有青山。”月如钩,天如水,老屋,梅花,好友,清茶。1942年9月,弘一在福建泉州圆寂,给夏丏尊留下遗偈云:“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弘一大师在俗时,一年冬夜,天色阴的很重,漫天大雪回旋穿梭,越下越紧。“天涯五好友”中的许幻园,站在门外把李叔同喊出来,说:“叔同兄,我家破产了,咱们后会有期吧。”话毕鞠躬,消失在苍茫间。混混沌沌的大雪铺满了上海滩,雪地里留下一串许幻园深浅不一的脚印。李叔同万感交迸、为之泫然,回屋写下传世名作《送别》:‘’长亭外,古道边…… ”。一百年后,歌手朴树唱到“一杯浊酒尽余欢······”突然哽咽,泣不成声。黄炎培和夫人,想说服李叔同回家,和日本妻子团聚。他们到杭州后,在一个地方吃斋饭。一张桌子,黄和夫人面对面,弘一法师和他的日本妻子面对面,妻子一直哭,他没有吃,盘腿坐着。吃完饭,黄昏了,送他回虎跑寺,他们坐一个小船,妻子坐船头哭,黄炎培夫妇坐中间,他坐船尾。靠岸了,李叔同作了一个揖,回头就走了,这一辈子没有再见。

杭州乃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2016年10月我到杭州,在西湖边上住了几天。西湖同全国各地风景名胜区一样,都是游人。张岱的《西湖七月半》写到:“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诚如张岱所言,今天的西湖除了看如织的游人,苏轼、李叔同带来的那些安静的,融入在文化里的最宝贵的东西,似乎感受不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