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吴三桂绝境议和
一
吴三桂伫立在果勇底城南门城楼上,目光呆滞地凝望着城外的草坝及草坝外的莽莽群山。在他的身后,夏国相、马宁、吴于圣等几员属将同他一样,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吴三桂同他的三万将士被水西军围困在果勇底这座孤城已经一个半月了。吴三桂很不明白,果勇底城距六归河不过二十多里,指定贵州提督李本深的四镇人马前来六归河与他会师却音信杳无,总兵刘之复一镇人马已经被水西军尽歼于大方城,而四川总兵吴之茂、广西总兵张羽生的军队又怎么会打不进水西来呢?吴三桂知道,从果勇底再往东三十里,便是安坤祖代世居的木弄箐,那里有水西最大的粮仓、炼铁厂、军械加工厂等,安坤的正妻禄天香就住在那里,并且临产在即,若无太大的阻挡的话,他的大军不过半天便能赶到木弄箐,俘获木弄箐中的一切,包括禄天香在内,便可从精神上击溃水西兵的抵抗。进而彻底摧毁水西军在各地的抵抗,然而,三十里的距离却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堑。尤其严重的是,西来的粮道也被水西军切断了,水西大将阿户把守在那巴桥,凭据极为险峻地形,使督运粮草的兵将被隔在武佐河西岸无计可施。吴三桂已经非常着急,军中完全断粮了。全军断粮,意味着失去战斗力。再过几日,水西军只要发动一次攻击,他的将士就只能束手就擒。果勇底周围的巉岩箐林中到底藏有多少水西军?谁也说不清,但从人喊马嘶嗡嗡赢赢之中可知为数极多。水西军凭着那原始箐林的天然屏障,组成了一道软绵绵而又无懈可击的包围圈。吴三桂希望水西军发动总攻。那样的话,他就可以用威力巨大的火炮和英勇善战的将士,将水西军一举击败。他相信,只要摆开战场,他的训练有素的军队必定可以全胜水西的乌合之众。然而,受困于果勇底一个多月以来,水西军始终没有进行过一次有规模的进攻。真令他有一种重锤击水般的感觉。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过于轻敌,明白了水西穷山恶水的可怕,明白了安坤、皮熊为什么会丢弃水西的根本之地卧这城,给他以不堪一击的假象。这正是诱敌深入之计,正是一个险恶的陷阱。为了征剿水西的全胜,吴三桂亲自挂帅并集中了自己所有的精锐——十镇人马加上王府标营共三万余人,这都是些训练有素、忠勇可嘉的将士。此外,吴三桂手中还拥有二百多门威力强大的火炮,其中有五十余门洋炮,常披以红幔,称为“红衣大将军”。这都是洪承畴回京时留给他的,虽然在崎岖的山路上搬运极其困难。但吴三桂知道这批火炮的重要,严令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全部带上随军而行,事实证明了他的明智,沿途斩关夺隘,无不以火炮轰击才得以取胜,果勇底被围,也是凭着这批火炮,才威慑住四面八方的水西军不敢贸然攻城。
“大江大河都开过来了,莫非要在这小水沟里翻船?”此念油然而生,令吴三桂心中越生苦涩。脑际中浮现出了这样一个场景:全军将士奄奄一息,彝兵蜂涌入城,随意砍杀。一场血战,刀枪碰磕,旗幡倒地,倏然间,自己的头颅被切了下来,被吊在一根高杆上示众;啊,自己的头又用木匣盛着,送到昆明王府,引动姬妾属僚们的悲号欲绝……
“不!”吴三桂绝不相信会有如此悲惨结局,他深信自己既然来到世上,必是上天安排他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一代亲王,权倾西南又算得了什么?他要重打一片天下,开国立号奠定万世基业。二十年前的投降清朝实在出于不得已,虽然他为清朝的统一全中国立下了盖世功勋,但二十年来不停息的征战,使他有了极深的感触。抵抗他的无论是明军还是农民军将士,与其说是忠于桂王、福王之类无能之辈,不如说是基于汉族对满族的民族抗争。越是胜利一步,他这感触越深,那潜藏在心底的欲念越益浓烈。他相信只要树起旗帜,必能得到天下人的拥戴。但他意识到自己羽毛还未丰满,还不能过早举事,还须继续争取清朝的信任。这样,从缅甸抓回桂王朱由榔以弓弦绞死,制造事端征剿水西,都是为了一种必要的积累。每一次都倾巢出动,既为保证全胜,又做出叛乱甚烈的假象,以此为借口,要挟朝廷添兵增饷,扩大势力,再发展几年,时机便可成熟……正因为征剿水西不是目的,只是手段,“醉翁之意不在酒”,吴三桂更不愿意相信自己会葬身于此地了。
这时,一名亲兵上了城楼,跪道:“启禀王爷,马将军有话要向王爷禀告。”
吴三桂随即带领诸将下了城楼,走进马宝的营帐。原来,马宝已经染上了时疫,此刻正奄奄一息。果勇底城受困以来,不少将士先后病倒,虽军中有一班较为高明的良医,药品也准备了不少,但将士们仍然纷纷倒毙。素来身体健壮的马宝本来不应病到如此垂危的程度,就由于病疫初起时不甚在意,依旧同平日一般逐营看望士兵,日夜操劳,于是,病态骤变,军中众多良医千方百计诊治,都毫无起色。这时,马宝刚刚晕醒过来。他捏着吴三桂的手,双眼沁泪,话音微弱:“实指望随父王开辟大业,不幸时乖命蹇,以致于此了……”一句话未尽,便喘息起来,喘息初定,又道:“父王,孩儿大约拖不过今日,有句话早就想说,而今尤更不得不说了……”
吴三桂也觉喉间哽咽,却强颜道:“吾儿休得胡思乱想,日后大业还当倚仗于你啊!”
“父王,”马宝道,“我军已是穷途末路,长此下去,定是全军覆没。孩儿以为,莫若遣人与敌议和,或有一线生机。”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吴三桂。
吴三桂听了,心中掀起了波澜。这几日,他一直下不了决心。所谓议和,实际上就是战败求和,坏了名声还是其次,严重的是今后诸如此类的抗拒势力定会依样诉诸武力。然而不走此路的话,援军难至,又必定死无葬身之地。此时当然没有到最后关头,还不能就说求和。不过为了以示安慰,吴三桂便对一直盯着他的马宝说道:“吾儿此言甚是,我即日便派人往敌营议和。”
“妥了。”马宝吐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忽又气息急促起来。
吴三桂认定马宝要死了,不忍就此离去,乃坐于床沿,握着马宝滚烫的手,默无一言。诸将环立于床前,心情同样沉重,帐中悄没声息,偶尔响起一两声咳嗽。
“报——”中军吴应松进帐报告“启禀亲王爷,帐外有一民间草医愿施奇技救治马将军!”
“请来请来!”吴三桂连声道。
来人是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几缕胡髯飘在清瘦的脸庞下,进帐禀道:“水西小民刘兴祥晋见亲王爷。”
“罢了!”吴三桂道,“请先生快给马将军治病吧。”
刘兴祥走到床前,翻翻马宝的眼皮,摸摸脉象,再略一思忖,乃道:“马将军有救矣!”
“啊!”吴三桂并众将一齐失声。
刘兴祥在腰间掏出一管银针,在马宝全身的风池、太阳、印堂、曲池、合谷、中腕、足三里、悬钟等穴一一扎满银针。又从随身肩挎的皮袋中摸出一把草药,交帐中亲兵嘱告快入水煎熬,自己则相继用拇、食二指一一捻动针柄,却见马宝气息由粗变匀,面色已见潮红。少顷药煎好抬来,刘兴祥将药液倒入碗中,匙调嘴呵地使其略凉了些,乃将马宝的头扶托于肘上,将药液猛灌入口,直待病人咽下,方才将马宝放回枕上睡好。末了才道:“王爷请且放心,多时饭熟,少时茶滚,马将军便可有康复之状矣!”
“好!”吴三桂道,“先生若医得马将军康复,便是立了一功!
刘兴祥说:“我看军中染上时疫的将士不少,其实城外草坝中便有祛除时疫之药,但采来令全军煎服,有病可治,无病可防矣!”说话间将说中草药递给了吴三桂。
吴三桂接过刘兴祥递给的草药样株,说:“如此,先生更是功莫大焉!”随即吩咐中军吴应松传示各军自采草药煎服。又问道,“先生家居何处?缘何得进果勇底城?”
“回亲王爷,小民刘兴祥家居水西比那,自幼学得医术。小民历来救人为本,水西无论官民均有救治,因而小有口碑。此次却是水西官家动员我随军医治伤病员。小民身在水西,却自幼秉承儒学,素怀忠君报国之志。今日得进果勇底。不曾想身带新采草药,竟得医马将军之病。此小民之三幸也。”
“原来如此……”吴三桂忽生念头,又道,“刘兴祥,我问你,你可认识安坤、叉戛那诸人否?”
“回亲王爷,小民素有水西华佗口碑,安坤全家常用小民送去之药,至于叉戛那小民还救过他一条命呢!”
“啊!”吴三桂心中一喜,“你是说你曾经救过水西更苴叉戛那一命么?”
“回亲王爷,小民的确救过他一命。”
“请道其详。”
“顺治十六年,小民在深山采药,却于荒僻峭岩之下,见一位已昏死过去的贵公子躺在地上,头上鸡蛋大的窟窿中血流不止。他的从人背不敢背、抬不敢抬,俱无了主意。是小民给他止了血,扎了针,再用了半月药,才使他得以康复,也才知道他是穆濯叉戛那,因上山打猎滚下峭岩致伤。再后来他升任更苴,每常巡行到比那,一定到我家呢!”
“好!”吴三桂道,“刘兴祥!”
“小民在。”“你且休息片刻,本王有要事与你相商。”
“小民但听亲王爷吩咐。”
众人看病床上时,马宝已经苏醒,抿嘴欲饮。吴三桂乃吩咐端碗清水,亲自以汤匙喂进。
“父王,”马宝沁了几滴泪水,又道:“父王已否派人……”
“吾儿不必多虑,现有水西一义士……”乃将刘兴祥方才所述情况给马宝说了一遍。
马宝说:“如此,我军有救,父王可安矣!”
吴三桂见马宝已脱危险,嘱告帐中的亲兵细心照料,就此将刘兴祥带到自己的大帐之中。屏退左右,吴三桂道:“我军时下已入困境,当何以解脱,望先生教我。”
“亲王爷是何等英明睿智之人,何用小民班门弄斧!”刘兴祥口内谦逊,眉宇间却洋溢着欲有作为的渴望,乃又言道,“不过小民倒有些拙见,说与亲王爷权作参考。”
“先生请讲。”
“依小民看来,亲王爷还应设法脱离果勇底绝地为是。”刘兴祥道,“水西这次围困果勇底有十万彝兵,加上密密匝匝的深山箐林,又切断了贵军粮道。贵军欲突围而无门,欲死守而乏粮,长此下去,贵军决无生理。故若依愚见,当与议和,西退之后,再召集诸省大军重来征剿。这便是俗话所云:‘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的道理。”
吴三桂道:“先生此议甚有道理,方才马将军亦有此见。只不知何以操作此事。”
“亲王爷既已定下调子,此事又极易办成。方才已禀亲王爷,小民在安坤、叉戛那处颇获信任。且将水西生死攸关由小民对其讲明之后,安坤、叉戛那必定听从。”
“先生如此肯定?”
“小民素知安坤、叉戛那心性,尤其是水西乃叶禄天香更是个与人为善之人。只要亲王爷有此态度,应是水西求之不得的福音。所虑者,惟前明遗臣皮熊等人,必从中百般作梗,是应付出功夫,不让其主张危及安坤。”
吴三桂沉吟良久。心中翻起了波澜。与水西议和实非其愿,因为议和就说明此番大动干戈的失败。但是不议和又怎么办呢?援军久盼不至,深箐欲攻无路,就这样坐饿待毙?是的,刘兴祥说得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大丈夫立世,要提得起放得下,何况虽为议和,名分上仍是水西在重压之下重新归顺朝廷,自己大有台阶可下,怕只怕水西依前朝王三善兵退贵阳在内庄中伏遇害故事。不过他也相信安坤、禄天香不会耍此伎俩,而叉戛那既已有人情,更不会有所阻碍。那么,就此决定下来,乃对刘兴祥道:“先生之见甚是,便请先生操持此事。另有,先生既已为国朝出力,便当有个职位,且在本王亲领标营中暂充参将之职,今后大功告成之时,再行晋升。”
“谢亲王爷!”刘兴祥抱拳施礼毕,又道,“末将定然不辱使命。”
“刘兴祥,你去见安坤之后,”吴三桂道,“便道他既为国朝臣子,便该进城来见本王,有何要求也好对本王直接面谈,去吧。”
“喳!”刘兴祥极为生硬地行了一个礼。
二
刘兴祥的腰带上贴背插着一挂布标,镶了红边的白布上写了一行黑色楷书:妙手回春。这本来是巡行于乡间的招揽标志,而今却成了他的护身符,水西军和清军的将士们都知道他是医术高明的妙手,知道他来往于两军之间的草坝上是在采集草药,而采集草药又是为了救治双方伤病的将士。这样一个对谁都有益而无害的人,谁会对他怀疑呢?然而,此时的刘兴祥已非往昔可比。他已被平西亲王吴三桂秘密授予参将之职,而且许以平定水西之后飚升更高的职位。这对半生处于乱世,从无功名可求的刘兴祥来说,确是意外之喜,自然对吴三桂感激流涕,誓言粉身碎骨以报万一。他此时正从果勇底城北郊的草坝走出来,往破头山爬去。破头山是丛山中格外突出的一座孤峰,仿佛是一位天神举起利斧,将孤峰缝中纵向劈了一道深陷的口子,故名破头山。水西苴穆安坤将中军大营设于破头山上。这里居高临下,将果勇底城内外数十营敌兵的动静一览无余。只要有敌军出城欲攻,破头山号旗一举,有关方向的水西军便会跃然而起,给来敌以痛击。吴三桂早知水西的首脑在破头山上,可惜自己的大炮射程不足,又隔着一段不可逾越的乱岩丛林,故只能望山兴叹。此时刘兴祥沿攀山小道往上走,沿途哨望的水西兵多是认识他的,无不尊称他为刘神医。
刘兴祥毫无阻挡地一直来到苴穆大帐前。却有守帐骂色各东讯问道:“刘神医请了,你是有事禀报苴穆,还是无事闲逛?”
“各东骂色请了,但不知有事如何?无事又如何呢?”
“此时苴穆正在午睡,若有要事,我便为你禀报。若是一般小事,或是无事闲逛,你便同我在此说话等候。”
“那就请骂色为我请禀,就说小民刘兴祥有紧要事情要见苴穆。”
安坤自然是知道刘兴祥的,听了各东报告,便唤将刘兴祥引入。
刘兴祥入得苴穆大帐之中来,安坤不让他谈事,而是将一只手递给他,要他把脉。刘兴祥乃屏定气息,按寸、关、尺三脉按定安坤腕部,各脉又加浮、中、沉三力细诊。切毕,又换另一手如法诊视。乃道:“苴穆此脉,甚有意思。左手心、肝、肾三脉,心、肝均康泰平和,惟肾脉虚浮,搏动乏力,右手肺、脾、命三脉,仍是命脉微弱,脾脉稍有沉郁,苴穆此脉象,说句不敬的话,实是酒色过度了。”
安坤脸色一红,低语道:“酒色过度又有何妨?”
“酒字旁边汪洋水,色字头上一把刀,均是要人性命之物,男阳女阴,媾和得度,自然合天理,乐万物,若色欲过度,元阳过损,必致肾虚命弱。长此下去,必致心力见衰,肝火虚亢,若加以酒火,更夺人命气,再难恢复,试问苴穆,近段时期是否耳鸣头晕,恍兮惚兮?”
安坤点点头。
“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矣!”刘兴祥道,“小民再说句冲撞苴穆的话,方才苴穆在内帐中本当午休却未休,正与女人缱绻风流。日夜不分,沉湎于斯,只怕苴穆会大折阳寿矣!”
“若依先生之意,”安坤道,“是否就此戒酒戒色,一段时间以后可望恢复。”
“酒色适度,可以养性,未必要戒。然苴穆肾命两虚,元阳损失过大,一时难以恢复。幸得小民早已挂念苴穆,却有祖传肾虚保命丸十粒,苴穆连服十日,便可康复如初了。”
刘兴祥边说边从药箱内取出一个小布包,倒出一粒蜡丸扬示,又装回去,将布包递给安坤。安坤接过装有药丸的小布包,却道:“叫我怎生赏赐于你呢?”
“小民与天地共处,无灾无病,不缺一物,以采药普济众生为业。苴穆无须挂心,此来却有一件要事禀告苴穆。”
“先生请讲。”
“小民既为医生,得以混入果勇底城中,且见着了平西亲王吴三桂,吴三桂也知小民可进出城内城外,乃托小民捎话给苴穆,他愿罢兵讲和,就此退兵回归云南。只要水西为他们闪开退路,一切都可商量。”
“此话当真?”
“此话当真。”
“何不见他亲笔书信?”
“他身为亲王,又秉承皇上旨意,不便留下话柄,但嘱告小民之时,言词恳切,颇生悔意。且保证退兵之后,禀请朝廷撤销原旨,仍复水西宣慰使职于苴穆。”
“若依先生之见当是如何?”
“若依小民之见,当遵王爷之意为是。否则,若尽歼清军于此,将吴三桂或擒或杀于此,朝廷复加震怒,更遣精兵良将再来进剿。水西虽广,与全中国相比难及万一,岂可保全乎?故小民以为,苴穆当借此良机,议和罢兵为是。”
安坤沉吟片刻,乃道:“先生之见自有道理,不过事关重大,还须与更苴考虑一番。各东!”
“各东在。”护帐骂色各东回道。
“请更苴来大帐议事。”
更苴叉戛那来了。安坤将方才刘兴祥转告的吴三桂的意思给他讲了。最后说道:“是全线即行攻打还是议和,兄长说个主意。”
叉戛那此时的心里像翻了个五味瓶。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是攻打还是和议。他被擒献于吴三桂脚下时,答应过在吴三桂危难时报答。本出无奈,他更多考虑的是自己有没有机会取安坤之苴穆位而代之。和议可能会造成吴三桂对安坤的容忍,水西江山依旧,他就仍然只能在更苴之位上停留。而如果攻打呢,那就可能带来两种结果。一种结果是水西军攻破果勇底城,或擒或杀吴三桂,安坤以乘胜之果依旧处于苴穆高位。另一种结果则是水西军在进攻时被清军反击取胜,无论安坤在清军追击中被擒或被杀,还是逃匿于深山,自己都可以另外树起一面旗帜,号令全水西归顺吴三桂,这宣慰使一职便非自己莫属了。这样,和,他永无出头之日;战,他还有一线希望,而且主战更显出自己忠于水西的态度。想到这里,叉戛那道:“若以常理论,应该攻城。贼军三万饥饿之卒,肯定抵挡不住我十万之师……”
刘兴祥眼见叉戛那主张攻打,心下着慌,忙对安坤道:“吴王说了,要苴穆亲自入城面谈和议之事。”
“什么?”安坤惊诧不已,道,“他会不会将我关起来?”
刘兴祥道:“他要顾全自己和全军性命,自然不会为难苴穆,即使留作人质,也无非为了保证他安全撤回云南。放心前去便了。”
叉戛那此时却是心中为之一振,觉得又是可以利用的一大良机,乃道:“。不过,如果一定要与吴三桂讲和,苴穆自然应该前往。若苴穆还有顾虑。就让我替苴穆去。”
安坤道:“既然要我去我就去。万一我不幸受害,兄长便当辅佐好禄天香和她的腹中儿子。”
叉戛那道:“这个请苴穆放心,我会支撑好水西这片江山的。”
安坤迟疑一下,说:“我想……我想……还是告诉乃叶一声。”
叉戛那道:“这不必了。乃叶一贯主张和议,定然会赞成苴穆亲去果勇底。”
安坤此时全然没有想到叉戛那从刚才的主战马上转成主和是何居心?不过安坤还是相信叉戛那的话,若是禄天香现在身边,也会同意他前去的。那么,作为苴穆、水西的君长,就该作一次真正的血性男儿给大家看,想到这里,安坤乃道:“好!我去!只是我去之后,若遭吴王之害,按例当由乃叶摄政,但乃叶此时身怀有孕,诸多不便,尤其是前线战事,但求更苴阿哥作主。”
“苴穆且请放心吧。”叉戛那道,“你我弟兄为一体,你在,为兄自然全力辅佐,你不在,为兄一样全力辅佐乃叶,当办理之事自然秉公办理。苴穆你就放心吧。”
“阿齐哥!”安坤情不自禁抱住了叉戛那喃喃而语,“阿革相信阿哥……”叉戛那一时良心发现,轻轻地抚摸着安坤的项背,不发一语。
“阿齐哥,”安坤松开怀抱叉戛那的手道,“你说说,我此去是否带诺黛一道去?”
“不带。”叉戛那道,“你想,堂堂水西苴穆将自己的爱妾亲自送给他人,好不令人耻笑啊!即使要送,也当在和议签订、吴三桂撤军回云南之后。苴穆先去看看,若情况紧迫,真需要送美妾之时为兄自会速速送去。”
“那我还带谁一道去呢?”
“论武功高强,当推阿五第一。”
“阿五不能去。他曾在猴儿关击杀过吴王手下的总兵刘安邦。不可去,我想带阿户。阿户武艺也不错,又颇有心计,还有木开慕魁。他长于文案,不可不带。”于是作出了苴穆亲去果勇底见吴三桂的决定。
三
目送安坤、刘兴祥、阿户和木开一行四人下了破头山往果勇底城走去,叉戛那心中不知是该难过还是该高兴。他料定安坤此去一时间是不可能回来了。他认为吴三桂一定会将安坤扣为人质。即使与水西签订了和约,送去了美妾,吴三桂也绝不会放安坤回来,至少要带安坤西去直至撤回到云南,才会考虑安坤的去留。这样,安坤离去之后他叉戛那自然有了代苴穆行令的权利,水西的命运才真正地捏在他的手里,啊,甚至连那不可一世的吴三桂的命运也会捏在他的手里了。此时他才又重新审视了自己与吴三桂的关系。啊,原来他自己身上流的还是笃慕先祖的血,水西生存下去才是他应该全力以赴的责任。以今日此情回顾以往,留得宝贵生命在,今日才能得当家,为了水西的生存,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叉戛那要掌好水西大船的舵,走一条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后代子孙的路。当然,为了水西,无论如何他都要将安坤所据的苴穆之位取而代之。因为秉性孱弱的安坤不足以当大任,全靠堪称女中英雄的禄天香支撑,设若他叉戛那当上了苴穆,他一定立禄天香为乃叶,肯定能将水西推向鼎盛和辉煌。
那么,安坤此去,一旦与吴三桂订立和约之后又当如何呢?不,绝不能让安坤安然返回,安坤返回就意味着属于叉戛那的机会失去,最好是采取什么措施促使吴三桂杀了安坤。到时候,由他叉戛那当了家,再来最后决定是战还是和。那么,采取什么措施呢……
“启禀更苴,皮公求见。”一名亲兵进帐禀报。
“请皮公!”叉戛那吩咐,却未起身,依旧倒在垫了虎皮的躺椅上闭目养神。直到听得脚步声近了,才翻然而起,迎道,“皮公有请,看茶!”
皮熊落座即道:“苴穆此去,诸事尽托更苴否?”“苴穆此系暂时出行。无须更多交代。只言若在日后他为吴贼扣留,按例该由乃叶摄政,但乃叶又身怀六甲,不能亲赴前线。前线战事便由我与皮公主持。”
“既然如此,更苴可作如何打算?”
“此时尚无打算,但请皮公教我。”
“皮某以为,吴三桂系一世袅雄,决不会对我水西善罢甘休。此时议和,不过缓兵之计矣。禄天香虽然聪敏,毕竟是女流见识,安坤生性懦弱,只知一味盲从,皆不可以当大任。惟更苴与皮某甚有相通之处,故可议定一条妥当对策。苴穆去则去矣,我等且候苴穆与吴三桂签订和约之后,水西按约让开西去道路让其回归云南。我们可于险要之处伏兵劫杀,吴贼可擒矣。”
皮熊此计正中叉戛那下怀。叉戛那摇头一笑,道:“和议签约后,吴贼必挟持苴穆同行,我们这一伏击,岂不要了苴穆之命么?”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身为苴穆而为水西江山捐躯,亦是流芳千古之事。更苴勿须为苴穆多虑。更何况,”皮熊大胆地凑近叉戛那,低声说道:“羸弱不堪的旧苴穆倒下去,英武贤明的新苴穆站起来,不正是水西百万黎民所盼望的吗?”
“皮公果系能言善辩之才!”叉戛那听得高兴,不禁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皮熊待叉戛那停住笑声之后,才又道:“事不宜迟,当令各部作好准备。”
“好。”叉戛那道,“此事全交皮公安排,就抓紧办吧。”
四
安坤等一行人被带进吴三桂的行辕,只见两列士兵衣装整肃,精神百倍、刀枪耀眼、旗帜鲜明,心中暗道:“吴三桂果然势力不减!”进得大帐之内,只见吴三桂正伏案读书,全神贯注,仿佛未察觉安坤走了进来。亲兵小心翼翼近前通报,吴三桂抬起头来,犹未起身,乃道:“你便是水西宣慰使安坤?”
“回王爷,卑职便是水西宣慰使安坤。”安坤应声答道。心中接着却是一喜:吴三桂如此相问,分明是又承认自己是朝廷命官,也就意味着他承认自己并无反叛朝廷之心。吴三桂语音平和,又问道:“你既是我大清朝廷敕封的水西宣慰使,可知罪否?”
“回王爷,卑职不知犯了何罪?”
吴三桂对坐于两侧的两员大将——马宝和夏国相道:“你二人给他一一列举,叫他一一作答,若有解释不清之处,定当严惩不贷!”话到末尾,严厉非常。
安坤此时反倒定下心来,坦然告道:“王爷尽管相问,卑职忠心皇天可鉴。”
夏国相道:“安坤听着……”
“且慢!”安坤身边的慕魁木开抢话言道,“启禀王爷,宣慰使本是应邀前来签订和约,并非犯罪之人,乞王爷赐坐,以便应答两位将军之问。”
马宝喝道:“欺君犯上,其罪当诛,还想就座?”
木开从容应道:“王爷令二位将军一一列举,宣慰使一一作答,并未认我水西有罪,马将军何必偌大嗓门?”
吴三桂乃道:“好,本王一向以理服人,赐座。”
随即有人应声搬来凳子,给安坤、阿户、木开和刘兴祥就座。
“安坤听着!”夏国相这才重新发问,“顺治十八年秋,天下已定,水西聚集数万人于比喇之南凤凰山,日夜操练。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安坤答道。“尔等不轨行为被当时总督杨茂勋大人认定,上报朝廷,朝廷早已有旨,令王爷相机进剿。再问一问,尔等若非谋反,为何操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安坤发了一连串长笑,道,“人世间最可笑的便是不明究竟而任意猜想。若当时到我水西看一看,问一问,何来这天大的冤枉啊!实话告诉你吧夏将军,顺治十八年秋,先苴穆安承宗不幸病故,依我水西彝家的习俗,选毗喇凤凰山的十里坡面做祭奠道场,水西四十八部的穆濯、水西周围的各家苴穆都来了,确实有一二万人之多。道场上除了毕摩依经文祭祀以外,又将各部来的兵将合拢再分为两队,均骑马往来冲突作交战状,此是我彝家习俗,何曾是造反啊!哈哈哈哈哈!”夏国相被问得语塞,再答不上一句话。
马宝乃道:“有前明遗臣、伪湘平伯常金印供状作证:水西与其勾结,并网罗前明伪国公皮熊等密谋造反,而今皮熊还在水西军中任军师之职,若非造反,为何与其勾结?”
木开答道:“从顺治十五年大学士洪承畴进军西南时起,我水西便归顺于大清,曾遣人引大军出间道夺取云南,曾陆续捉拿流落水西的前明遗将数以十计献于督抚治罪。马将军所言伪湘平伯常金印便是我水西擒获献给吴王。至于皮熊,本系苴穆的老师张默的岳丈,因其未有反叛征兆暂容于深山。至于将其聘为水西军师,是由于亲王爷大军压境,水西不愿受屈枉死,故因其韬略而拜为军师,一旦王爷恩准水西,水西便不再用皮熊,若其反清复明之心不死,有所动作,水西也不会轻饶于他。”
夏国相道:“尔等分明是巧言狡辩!安坤,此番却是问你,王爷向你索要一妾,既已答应,为何又中道劫之?分明是戏弄王爷。”
安坤道:“王爷向我索要身边之妾,本系苛求,然为顾及水西与王爷的关系,我确也忍痛割爱,将爱妾亲自送到王爷手中。中途被劫,实是常金印和几个亡命之徒所为。此情王爷早已知晓,何必再提!”
夏国相道:“据说此妾已被你夺回,为何又不重献给王爷呢?”
安坤道:“此妾夺回时,却被常金印刺伤,不可行动,伤未养好,王爷即开大军征剿水西,岂有机会可献此妾?”
吴三桂道:“安坤,你声称并无反叛朝廷之意,为何本王奉旨进入水西,你竟聚兵顽抗,以致亡我大将刘安邦,围本王于果勇底。你眼中既无本王,更无我大清皇上。”
安坤道:“若依王爷之意,水西就该任王爷宰割么?!”
马宝道:“岂不闻圣贤之训:‘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你既为大清臣子,皇命便不可有丝毫违抗。”
“皇帝?皇帝也得讲理呀!”阿户道,“我水西虽地处边远,也算是礼仪之邦,你敬我一尺,我便敬你一丈,若你是无端打上门来,水西也只得以牙还牙。再说,当今皇上不过一小儿,又远在天边,无非是被你们蒙骗罢了。”
“安坤!”夏国相一声猛喝,气汹汹道,“今日你既已入城,便要惟王爷之命是从。若有半点违抗,休想活着回去。”
“哼哼!”安坤冷笑道,“王爷之命该听的就听,不该听的就不听,但请夏将军细说王爷有何吩咐?”
吴三桂身后站立的书吏张以会早已取过文案上一张纸片,说道:“亲王爷已经给你们定下了几条,我念你们听。”
张以会念道:
大清镇守云南兼贵州总管平西亲王致嘱水西宣慰使安坤,尔梗化天朝,蔑视皇纲,聚众造反,其罪当诛,本王奉旨征剿,又负隅顽抗,不思改悔,而今本王已深入巢穴,各路天兵指日可达,尔穷途末路,前途已尽。然本王素以宽大为怀,决定救尔罪名于今朝。惟须尔遵从右列三条。其一,撤去围困果勇底城之兵。其二,让开西去驿道,以便本王班师回滇。其三,本王复其水西宣慰使之位后,随本王赴滇认罪。
夏国相道:“此三条一旦实施,水西之罪便一笔勾销,依旧是晴天朗朗,还水西于王爷治下。”
安坤道:“我这里也有三条,请王爷和夏将军马将军赐教。念!”
木开已应声从怀中掏出一张削得薄软的羊羔皮——原来,彝人凡有重大之事皆记于羊皮上——乃念道:
水西宣慰使安坤与平西亲王和约:一、平西亲王认水西并无反状。禀报皇帝还水西宣慰使之职。二、水西让开西去驿道,让平西亲王回师云南。三、平西亲王将全部铁炮封存在果勇底,待皇命到日由水西送还昆明。
木开念罢,举座皆无声息。双方各拟的三条差距太大,其中包含了无法融洽的猜忌和顾虑,以致无论是吴三桂还是安坤以及他们各自的部属,都一时无话可说。良久,吴三桂才缓缓言道:“安坤,你这和约的口气是与本王平起平坐?”
安坤道:“两军交战,自然是平起平坐。和约之词,亦是刘先生传出王爷之意,刘先生是吗?”
“唔……唔……”刘兴祥支吾难答。
安坤也不计较,又道:“王爷文中所列水西罪状皆不值一驳,惟所提三条,卑职都可考虑。而卑职的三条,也请王爷定夺。”
吴三桂道:“惟第三条,要本王将铁炮尽数封存于果勇底,却是妄议!你设身处地想一想,本王铁炮一失,岂不任尔等肆意进攻么?”
安坤道:“王爷也为我水西设身处地想一想,放王爷出去,虎口逃生,再操起铁炮打回来,我水西又如何抵挡?”
“如此,此情却是两难。”吴三桂道,“安坤,本王位极人臣,一言九鼎,绝无诓词。”
“说归说,做归做。”安坤道,“其余的皆可商量,惟有此条绝无退让余地。”
“安坤!”马宝抽出腰中宝剑扬了扬,喝道,“安坤!你不怕杀了你!”
“哼哼!我安坤此来,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即令杀了我,我水西也依然要此三条。反倒是王爷该为自己想一想才是啊!”此时安坤为民族正义主使,连自己都奇怪,被常人讥讽为孱弱的他,何以会在今日刚强如此。略停了一停,他又道:“王爷也不必多虑,封了铁炮,卑职便作为人质随王爷去昆明,任杀任罚皆无怨无悔。再有,卑职已吩咐家中,一旦王爷还有兴趣,便将美妾送归王爷。如此胸怀诚意,王爷还不相信么?”
吴三桂见安坤毫无退让之意,只得道:“贤卿之意自有其道理,且让本王再作考虑,你也作些考虑,我们改日再议。尔等既来之则安之,就盘桓于行辕之内,有诸位将军作陪。”
于是,安坤等人滞留于果勇底城中。
五
次日清晨,阿户被一阵哄笑惊醒。起眼看时,同宿于一屋的安坤、木开和刘兴祥均起床不见了。吓得他一身冷汗,跃然而起,草草穿戴,趿着鞋往屋外便走。却有一名侍兵迎道:“将军醒了,你家主子正与王爷和几位总兵大人踢球玩耍呢!”
阿户跟着侍兵紧走一气,到了相邻不远的校场,果然见到校场地上用石灰画了一个巨大的白框,两头各立了一个门户,场上十六个人分穿红白二色号衣,正奔突往来地抢踢一个升子般大小的布球。
侍兵见阿户似未见识过这种玩艺,便对其解释:“这便是时下昆明城中玩得火爆的鞠球,此球始于宋朝,将军若是读过《水浒传》,当知道那东京无赖高俅便是靠踢球而赢得皇帝欢心,便升至太师高位。其实这鞠球真正高雅有趣,又可锻炼身体。双方各有八人,俱要配合一心,尽力将球踢进对方门户,又要尽力卫护自家门户。其中又有规矩:不可以手触球,不可背后铲球,若踢伤对方腿脚,一次警告,再次则处罚下场。时间以烧完一炷香为半场,两个半场便为一场。谁方进球多便为优胜。——此鞠球其实简单,你家主子并那两位先生都在场上呢!”
阿户这才看到安坤、木开和刘兴祥都穿着红色号衣,同其他球员一起正抢踢着那个布球。他本是个心性敏捷,腿脚灵便之人,看了一会也就明白了踢球中的奥妙,不禁心中痒痒时,却听身后一声亲切:“阿户将军请下场踢吧。”
阿户应声回看,原来身后一张长案,平西亲王吴三桂正坐于案后笑吟吟地面对着他,吴三桂道:“去吧,去吧,此乃滇中第一玩意呢!”
早有人递过一件红色号衣,阿户摆手示意不用,他脱下外间箭衣,却是一件红色的无袖短褂。胸前绣了副鸳鸯戏水,后背绣了一个秀美的彝字,场上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集中到他的身上。他心中甚是得意,飞奔一段后跃身一起,接连三个滚翻,又赢得场中一片喝彩,阿户再跳了几跳,便跳到脚下正盘带着布球的安坤近旁。安坤将球传给他,他略带了几步,再传给安坤时,早又被对方球员抢断去了。他飞身上前欲抢未抢时,忽然记起方才那侍兵关于规则的提醒,却止步不敢近前了,怔怔地站着,细看双方的动作。场外又是一片哄笑声。他依然无动于衷,揣度良久之后,才又加入奔突之中。却有己方球员将球踢到他的脚下。他将脚尖一挑,那布球便飞高一丈有余,且是往前抛行,他又将身一跳,用头再顶,那球又是一跃,人再跳,球再跃,连跳连跃,竟将对方拦截之人尽数甩在身后,连自己一起送入对方门户。场外上千名将士立时便山呼海啸般地叫起好来。
一场球下来,吴三桂对水西穆濯阿户喜爱不尽,乃唤阿户近前,嘉慰道:“少将军聪慧敏捷、悟性极高,有望成为天下高手。明年端午节将在昆明举办蹴鞠大比赛,少将军大可教练一支球队参赛,必操胜券。”
阿户不善言词,憨笑着聆听吴三桂的赞扬,不时掉眼看安坤之眼。安坤乃道:“我这阿户兄弟确也是水西众将中出类拔萃之人。王爷既然吩咐,卑职便要从水西四十八部中选择优秀少年组成球队,定要在明年蹴鞠大赛中夺魁。”
“好!”吴三桂意犹未尽地拉着阿户的手,又道,“若少将军愿意,到我王府球队,凭少将军腿脚进步之神速,必为队中灵魂,定可在全国比赛中横扫千军如卷席。哈哈哈哈哈哈!”其笑声之爽朗,仿佛阿户已经成为他的王府球队的队员。
安坤却道:“如阿户之人,水西车载斗量,不可计算。王爷既瞧得起阿户,议和之后,阿户亦可随王爷去昆明。”
“好!”吴三桂嘱亲兵斟了酒,祝词道,“为今日阿户少将军之杰出表现,干!”
“啊……”阿户不由自主地左手举杯,右手却不停摆动,“阿户昨夜喝了一杯,便醉到今晨迟迟不起,王爷……”吴三桂便宽容地道:“那你就表个意思吧。安坤,我们干。”
饮罢一杯酒,吴三桂却于怀中掏出一枚用绸带系着的翠玉雕球,比核桃略大一些,雕工极为精细,放在掌中晶莹剔透,可爱已极。吴三桂道,“此物名‘翠玉鞠球’,宋朝之物,随本王二十余年矣。本王时刻带于身上,虽爱品质纯真,雕工精细,却非宜配之人,今见少将军人品,才明白此物终得其主。少将军,本王将此物相赠,可要明白本王一片爱才之心啊!”
阿户不便接那翠玉鞠球,还是安坤接过,再放于他手中,安坤道:“还不谢过王爷!”
“谢王爷……”阿户说话间已满面潮红了。
“哈哈哈哈哈!”吴三桂又是一串爽朗的大笑。
中饭过后,却是吴三桂的慕僚张以会来见安坤,道:“安大人,王爷有事办去了,嘱我对安大人转达。王爷道,安大人本系王爷治下属员,即令有天大的误会,却非两国交兵,故订立和约之事于理不合,王爷之意,便依从安大人所提三条。明日便要启程回归滇中。请安大人即刻修书一封,由阿户将军、木开慕魁和谢先生带回营中,令叉戛那更苴让开西去驿道。”张以会说至此处,凑近安坤面庞放低声音,“王爷说了,仍须请安大人随军同回昆明,并且,也依安大人曾许之言,望将美妾一并送来。”
安坤此时也无须多大考虑了,道:“张先生转达之意,自当遵命而行,但若无和约,到时王爷又有变卦如何是好?”
“王爷一言九鼎,岂会有什么变故!”张以会理了理八字胡,又笑道,“若是小人行径订了和约要撕毁也同样无法。”
“既如此,水西遵命就是。”安坤又道,“只是,还请先生转禀吴王,为使我水西各部听命,还须我亲自下令方可,待我将一切有关和议之事布置完毕,便回到王爷身边,保王爷顺利走出水西。”
张以会道:“此事还当请王爷示下方可。”说罢移步走出帐外。
一会儿,张以会回来了,道:“王爷知道了安大人的意思,叫安大人回去后即刻安排让开西去大道,安排好了便回来同王爷一道去云南。王爷说了,此事对水西是莫大的解脱机会,相信安大人自会秉公办理。”
安坤道:“请王爷放心,我水西崇尚信义,势必不负王爷的信任。”
六
安坤、木开、阿户、刘兴祥出了果勇底城南门,正通过田坝往深箐中走出。他们一边走一边交谈,心里充满了欢乐,像头顶上的万里晴空一般。安坤道:“这下可好了,我水西算是渡过这次难关了。”
木开道:“我总是想,若无果勇底围他于困境,吴王绝不会同意这次和议。既系勉强而为,谁能担保他有一天会不再打回来哟。”
阿户道:“三万大军也被打得夹尾而逃,谅他吴三桂也不敢再来第二次了。若再来,势必叫他走王三善的老路!”
安坤道:“他纵然再打来,手中已无大炮,大炮反而为我所用。更何况,我安坤可说是委曲求全,连自己的美妾都给他了,他还有什么不可相信的。”
刘兴祥道:“苴穆心胸开阔,全是为我水西百万黎民,此心可鉴日月。”
此话奉承得安坤心里乐滋滋的,脸上放光,抽出了腰中宝剑,划一下斩断路边一株腕粗的小树,笑道:“我安坤作事真要对得起大家啊!”
他们说着话间,已面临那条浅水如线的小河,路从这边的河坡下到河边,从几个石跳蹬上过河,又从那边的斜坡通上去。正当他们沿这边坡往下走时,河中突然跃出一队清兵,挥刀举枪往他们奔杀过来。安坤一看不好,忙与阿户抽刀抵挡,一边叫腰中从不别刀的木开和刘兴祥快走。清兵共有十多人,分明是必杀安坤的势头,将安坤和阿户堵在河中大砍大杀。幸而安坤自幼在武师督导下,练就了一番寻常人难以近身的武艺,阿户又是曾经夺过水西武术冠军的高手,十多名清兵一时间竟杀不了他们,却也不甘退让,依旧不停歇地砍杀。
木开和刘兴祥飞快地跑到水西军驻守的箐林,叫来一百多名援兵,赶到小河时,只见安坤已被砍倒,阿户还在奋力拼杀。围杀者见水西援兵赶到,发一声喊,俱顺河往下游跑不见了。
木开等人扶起安坤时,只见他腿上被刀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不停地涌冒,胸前也被划了一刀,也在不停地流血。刘兴祥幸好随身备有止血金创药,给两处伤口各附了一贴,立刻将血止住了。众人忙将安坤用担架抬走。叉戛那闻讯赶来,见安坤受此重伤,愤恨万分地道:“吴三桂,吴三桂,我水西与你不共戴天,不共戴天哪!”
“苴穆,苴穆!”众人连声齐唤。安坤语气微弱地对叉戛那道:“阿齐哥,我是不行了,我去之后,你一定要为我报仇,杀吴三桂,杀贼清兵……”话未说完,又晕了过去。
“苴穆!苴穆!”众人又是连声齐唤。这次,安坤再没有立即醒来。刘兴祥翻安坤的眼皮看看,又摸安坤的脉搏。乃道:“更苴勿忧,苴穆是失血过多,衰弱已极,幸好小民有独到之功。从此之后,除更苴之外,再勿来人打扰,便由小民亲自护理,若无意外,七日之后苴穆便无危险了,只是,百日之内不可操心操劳。怕不能再管军中大事了。”
“那不要紧。”叉戛那道,“苴穆进入果勇底之前已将军政大事交给了我。而今苴穆既不能理事,本更苴自然要负全责。我马上安排一班人马,将苴穆送回木弄箐休养。只是一路上可有危险么?”
“用担架抬着,缓缓行走,由小民亲自护送,可保无虞。”
“那就由你护送吧。”叉戛那回到自己的营帐,皮熊早在那里等候了,乍见面,皮熊便道:“恭喜更苴,贺喜更苴了。”
叉戛那道:“皮公,苴穆重伤几乎死去,水西上下都很悲痛,我会有什么喜啊?”
“喜的是更苴已成为水西之主。”
“苴穆只是重伤,仍是苴穆,水西之主还轮不到我头上。”
“此时苴穆生不如死,已将水西军政大事交给更苴,岂非水西之主么?”
“百日之后,苴穆康复,水西之主还是他。”
“百日之内会发生多少不测之事啊!”皮熊道,“最可恨吴贼竟诱苴穆入城,再于归途中杀害,如此背信弃义,更苴还饶过他么?”
皮熊说完此话,目不转睛地盯着叉戛那。
“自然不能饶他。”叉戛那道,“皮公,事已至此,再不可幻想和议了,我们还是展开总攻吧。”
“皮某早有此意,就等更苴这句话。”
正此时,各部穆濯、骂色陆续来见。原是安坤被吴三桂诱入城中又于回程中被伏兵劫杀的消息已经传遍围城各部,群情激奋,各部头目纷纷前来请战。众口一词,要求立即全线出击攻打果勇底城。皮熊道:“众位穆濯,众位将军,苴穆伤重不能理事,全权委托更苴总理水西军政大事,更苴心中也与大家一样,要将吴三桂千刀万剐。更苴此时有话要对大家讲。”
众目睽睽之下,更苴叉戛那道:“从此之后,各位俱要作好准备,一旦令下,便须开抵城下攻打。至于如何打法,待我与皮公商妥之后再下令各部。”
“是!”众穆濯骂色齐声应道。
“待众穆濯骂色走后,皮熊对叉戛那道,“我们可施行夜攻。吴三桂最可倚仗的是那二百余门大炮,而火炮又须白天才看得见目标。我们可以令各部于夜色苍茫中摸近城垣,一声号令,全线攻城,叫他各部吃紧,不能相应。如此,只要几处突破,千军万马便从突破处杀进城去,吴贼再有三头六臂,也无可奈何了。”
叉戛那略想了想,觉得皮熊所言不差,乃道:“此前皮公曾以此见告诉过苴穆么?”
“告诉过苴穆,不过未得采纳。苴穆和乃叶一意主和,不肯过早攻打,而今贼军粮食将尽,军心涣散,正是难逢良机。”
叉戛那两手一拍:“好!就照皮公的意思,唱一出夜间奇袭的好戏!皮公,你安排去吧。”
送走了皮熊,叉戛那确也有了几分兴奋。吴三桂派兵半路劫杀安坤是他根本想不到的事情,却给他更早地带来了成为水西主宰的机会。是的,水西的命运真正地捏在他手里了,甚至那不可一世的吴三桂的命运也已经在他的手里了。此时此刻,作为受苴穆重托的更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更苴。作为笃慕的子孙,彝族血统的赤子,他要肩负起保卫水西的重任,他只能按照皮熊的意见,去实施夜间攻城,入城后将贼兵杀绝斩尽!他认为,真正无愧于水西的英雄应该是他叉戛那。
但是叉戛那万万想不到,最感到舒心畅意的还是皮熊。在果勇底城至箐林间的小河中实施劫杀安坤的人是就 皮熊派出的人。那都是些跟随他多年,同他一样忠于大明朝的敢死义士。那些人按照他的安排,装扮成吴三桂的绿营清兵,企图杀死安坤,以加重水西与吴三桂的仇恨,以促进水西军对吴三桂受困的三万人马实施全线攻击,消灭吴三桂,迫使水西沿着反清复明的路子走下去。而水西在西南诸土司中影响最大,水西的胜利将会带动更多的土司参加到反清复明的大业中来。再加上汉民中潜藏的明朝遗臣和满清政权中被迫供职的降臣降将的反正,大明朝就复兴有日了。所以皮熊心中高兴。尽管安坤对他不薄,安坤的老师张默又是皮熊的女婿,但是,为了大明朝的复兴,一切代价都应该付出,他是不得已而为之。幸好安坤未死而伤重,既抚慰了他心中的愧疚,又平息了他的担心。水西不再与吴三桂议和了。水西要全线进攻果勇底城了。皮熊,得意至极的皮熊,满面光辉,步履轻快,有如年轻了三十岁!
七
果勇底城北破头山之巅。阿五和罗兰相互依偎着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他们的侍兵都知趣地远离在百步开外。正是初夏季节,蓝天白云,风和日丽,极目远眺,万山如排排巨浪,远自天边奔涌而来。不过此刻阿五和罗兰并非仅仅陶醉于绵绵情意之中,尽管罗兰的夫婿早已战死,阿五的妻子又已病故,相互倾慕使他们已经在这非常时期实现了结合,他们此刻想得更多的却是如何去进攻俯瞰中的果勇底城。二十三岁的罗兰还正如初放鲜花般的艳丽,好似一位不谙世事的富家小姐,很难想象她自十五岁就随祖父和父母生活在征战之中。当她挥舞双刀投入战斗时,其娴熟敏捷的刀术使她杀过无数敌人,躲过无数危险,以至于祖父皮熊每常自豪地夸奖:“我们家兰儿是员福将!”罗兰十八岁时,父亲和夫婿双双战死于沙场。从此她便一直跟着皮熊辗转于贵州西部的崇山峻岭之中,幸而她的姑父张默是水西苴穆的老师。因而在众多明朝逃将被安坤捕获送给清朝地方官员的同时,她和祖父却安然无恙。若不是去冬出现劫持安坤美妾之事的话,他们在寒坡岭的据点根本不会被攻破,而今水西虽然于危难之中终于与他们实现了联合,但她知道自己在这个联合中的比重。她身为参将,统领的兵将不过300余人,而惟有祖父皮熊受聘当了水西军师,他们才算在这个联合中有了些平衡。不过罗兰自幼就在祖父身边,祖父身边的慕僚中多有儒家饱学之士,小罗兰在传统儒学的熏陶下,早已形成了满腔忠君爱国之气。祖父十多年来势力的每况愈下,并没有使反清复明之心泯灭。因而自与水西联合抗击吴三桂之后,祖孙俩都把反清复明的希望寄托于这场战争了。特别是罗兰,她决心尽最大努力去帮助祖父赢得战争的胜利,而这场战争的胜利,也就意味着恢复大明江山的时日已经到来。正是这个时候,她遇到了阿五,由衷地爱上了阿五。这个原是苴穆家奴的苗族青年,不仅面容英俊,体魄强健,更有一股常人难及的机智勇敢。他分明得到了苴穆最大的信任。也没有辜负这个信任,猴儿关一战,正是他一举歼灭了吴三桂最倚重的总兵刘安邦,使吴三桂入侵水西的十镇人马失去了一镇。正是这次战役的胜利。阿五赢得了罗兰的芳心。因此,兵围吴三桂一个多月以来,在罗兰的主动争取下,他们的感情迅速地发展起来,结合成一家了。当然,罗兰知道自己有着令所有男人动心的美貌,但她认为她与阿五不是英雄配美女,而是不折不扣的英雄配英雄。是的,她就是个女英雄,会有一番惊世骇俗的业绩的。
阿五对新婚的妻子说,“罗兰,我一直想问你,你祖父名叫皮熊,为什么你会姓罗呢?”
“你猜呗。”罗兰笑道。
“我猜……你不是军师的亲孙女。”
“不对,我是最亲的孙女啦。告诉你吧,祖父本名叫罗联芳,年幼时寄养于皮家,故改名皮熊。传到我父亲时归了宗。父亲名叫罗文英,八年前在祖父与忠国公王祥的内讧中战死。父亲姓罗,我自然也姓罗了。”
“哦,原来如此。”
“啊,阿五,我听爷爷说,苴穆去果勇底城中与吴三桂谈判,回来途中被吴三桂派人劫杀,苴穆九死一生,至今未脱离危险。现在是更苴主政。爷爷已经与更苴商定,今夜要全线攻城了。你说,我们攻得破城吗?”
阿五沉吟了好一会,道:“我看不一定能攻破。吴三桂虽然被围,几番突围不出,是因为我们据守乱岩深箐,易守难攻。现在去攻城,我等则无地利,想那二万将士,俱要尽力保命,又岂可轻易战胜?不过我也赞成进攻一次,因为各部人马聚拢来了一个多月,从未打过大仗,不免军心涣散。打一仗,如果打进城了,杀死或活捉吴三桂了,自然是莫大胜利,如果终未胜利,也使各部将士认清敌人优劣之处,安心继续围困,直到吴三桂支撑不下去,自可一战而胜了。”
“这么说,你为什么也赞成今夜攻城?”
“军令已下,自然要行,我已经令我的将士们在作准备了。”
俩人又是一阵无语,俱看着果勇底城的敌人来来往往,如蚁蠕动。
“我有个办法。”罗兰说,“今夜,用你的军队,加上我的小点家当。乘各门一齐攻打之机,我们选一段僻静拐弯的城墙,齐齐呼呼打上城墙,若遇抵抗,便全力攻打,打进城后直插吴三桂的行辕,砍死他活捉他都无不可。”
“贤妻说的是,”阿五道,“只是此时就必须认清吴三桂的行辕。”
“对了,你看,那城中有座大宅,通四门的大道上,走向大宅和离去大宅者的人来来往往,想必就是行辕了。夫君啊,吴三桂系万恶之魁首,哪怕舍去我们所有的将士,只要擒杀了这个恶魔,都是值得之举。”
“……”阿五沉吟片刻,乃道,“贤妻所议虽是,我军却不可死打硬拼。可在全线攻城之时,只选一千机警敢死之士,分道插向吴三桂的行辕,沿涂不必恋战,还派人翻墙越屋,俱要直奔吴三桂寝处。——看吧,就是那里,”阿五指着大宅中某处,“看清了吗,一定是那里。每一个机警敢死之士俱要不顾一切直扑其处。”
“你是说,只要一千人。”
“对,只要出其不意,动作迅快,定可获得成功。”阿五说到这里,再搂定罗兰,深情地道,“贤妻呀,阿五既要干成此事,生死难以料定,若我不幸战死,军队便交给你了。”
“不,此事既不一般,君父之深仇要报,为妻岂可袖手旁观?!或是由我率领弟兄们前去,或是夫妻同去。为妻决心如此。”
计议乃定,罗兰和阿五又去见祖父皮熊。听了嫡亲孙女和孙女婿将于夜间行动的计划,皮熊于心不忍,却又甚感欣慰。于心不忍者,是因为他几乎所有的亲人,在几十年来的战乱中或战死、或病故,都先后离他而去。除了身为安坤老师的女婿张默一家已避居于深山外,在他身边的只有罗兰一人了。罗兰是他的掌上明珠。这不仅由于罗兰美丽可爱。更重要的是罗兰已经充分认同和信奉了儒学思想和理念。他们一直走的是失败之路,似乎已经看不到了反清复明的可能。但是罗兰同他一样,随时准备杀身成仁报效大明。如果说,皮熊的精力主要放在不懈地策划一个个进取方略的话,罗兰则全副精力放在管理他们残存的几百人的部队。她是他不可或缺的惟一助手,此去偷袭,目的又是直取吴三桂,是一件几乎不可能成功之事,一千机智敢死之士几乎不会返回一个,罗兰此去岂非永别?故于心不忍。甚感欣慰者,是由于皮熊看到了孙女罗兰已经达到古今忠臣义士的最高境界,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再加上孙女婿阿五同样的勇于献身,无论事成与否,其精诚之志便可名垂青史了。皮熊本来知道此时发动进攻为时过早,但却还怀着一丝希望;若真能击杀了吴三桂,岂不是更早取得胜利?想至此处,皮熊乃道:“兰兰,既与你夫君已定此议,便当准备停当,带足钩绳之类攀登墙屋工具,揣好飞镖之类暗器,还带硝磺火石之类,必要时就放火烧。最要紧的是眼明心亮,既认定此举是击杀吴贼,便要不顾一切地冲杀——如你夫君所说。”皮熊心中兴奋之至,认定成败在此一举。忙中偷闲又与罗兰夫妇饮了壮行酒,亲自把盏为二人斟酒时,禁不住掉下了眼泪。
八
无月之夜,浓云蔽星,满世界黑咕隆冬,伸手不见五指。破头山上突然连响三声号炮,环果勇底城四周的水西军展开了全面的总攻。十万之众喊声震天,箭如飞蝗射往城内,马蹄声如爆米花一般。水西军还轰响了土炮,那是一种以火药铁砂填塞入炮筒后,点火绳轰出的土炮,威力有限,很少轰到城内。不过却也壮大了水西军进攻的声势。吴三桂乍从梦中被闹醒,心中又惊又喜。惊的是万料不到水西军会在这半夜时分发动总攻,事出突然很有些猝不及防。喜的是皮熊和水西军终于按捺不住,在他还未完全绝粮之际与他展开了决战。他就盼望着这么一个机会给敌军以毁灭性的打击。应付突发攻击的方案早已有了。他相信各部将士已经守卫在城墙之上,即将回击潮水般涌来的水西军。
不过他仍然放心不下,急忙披挂跨马,奔往南门,走上城楼。守卫南门的总兵刘奇正要下令点火发炮,见吴三桂奔上城头,也仅是微微一揖,却将令旗一挥,一排溜二十余门铁炮便一齐轰响出去,弹着处立时迸放火光,山崩地裂一般地炸响。火光中可见人仰马翻。与此同时,四门之外都响起了隆隆炮声。吴三桂习惯地摸了一把胡髯——那是他感到满意的动作,却见刘奇又扬起了令旗,又是一阵排炮轰击出去。与水西的土炮相比,清军的西洋铁炮果然先进许多。它是事先制作了弹丸,可以迅速填弹轰出,不像土炮要以散药边填边筑延误时间,其射程和威力也比土炮高出许多。“来吧,”吴三桂心中颇感得意地叫,“看你人多还是我的炮盛啊!”
吴三桂沿城墙往东走,修整不久的墙道有些不平,但他心里却很惬意,因为沿途的守军都在专注地投入战斗:炮手们数人一组,修正炮口,从弹箱里取出一粒粒弹丸填入炮膛,点火轰出,又校正炮口,填弹,轰出……不少炮手脱光了上衣,却大汗淋漓,喘着粗气,依旧不停地干着。炮手之外排列着一队队的步兵,头戴斗笠,腰带紧束,手执长枪或腰刀盾牌,炮弹轰出的闪闪火光中,可见他们无不目光严峻地注视着城外被炸得人仰马翻的敌军。
一团铁砂迸然洒来,将吴三桂身旁几名亲兵击倒在地,也将吴三桂头上的斗笠击穿了一个洞。吴三桂走近垛口一看,原是水西军几门土炮已架在离城根不远的地方,几个炮口都正对自己所在的地方,吴三桂不禁倒吸了一口气:若不是水西土炮低劣,自己此命休矣!又恰在此时,一团铁砂又迸然而至,早有一名偏将伸盾牌为吴三桂挡住了头胸,偏将自身却被一粒铁砂划伤了面皮,弄得血流满面。吴三桂早已不由自主地被人架着退到后面。
这时,守卫东门的总兵马宁已闻讯赶到,眼见水西军如此大胆,恨得咬牙切齿,乃令压低炮口,弓弩手一并发力,齐向水西军那几门土炮处轰击和放箭,竟将水西土炮尽数打哑,土炮旁数十水西兵也全体战死。
吴三桂仔细聆听,感觉果勇底城四周的水西兵也已接近城墙,与城头守军开始直面对杀。他知道自己的大炮对远处敌军颇具威力,敌军贴近时却无太大的作用,一味固守未必可以守住。他便对身边的中军吴应松道:“火速传令各门守将,俱出铁骑突袭。在百步之外加紧大炮轰击!”此举的确有效。在绿营兵铁骑的突然打击下,冲至城下的水西军被杀得七零八落,再难组织起来与绿营兵对抗,纷纷往后退缩时,却又遇绿营兵的排炮轰击。又一阵阵炮击之后,却听各方牛角声呜呜吹响,水西军缓缓退去。随着最后一声炮响,城外再没有人喊马嘶,仅可听到未撤走的伤兵痛苦地哀叫。
吴三桂再沿墙道走了一段,见守城将士虽面带笑意,却也现疲惫之色。他料定水西军再难重新组织进攻,便令各部回营休息,同时加强警戒以防不测。
回到行辕住处,吴三桂却再无睡意。水西军乘夜发动的这次攻击,并不是他期望中的决战。水西军是被击退了,也被杀了不少兵将,但无伤其大体。而且猛烈的炮火更使得水西军不敢于近日再发动大规模的进攻了。这真是个难以应付的矛盾,既望水西军进攻,又不可让其攻入城内,而水西军既然无望攻入城中,又怎肯贸然发动进攻呢?那么,被聘为水西军军师的皮熊是了解他的威力巨大的炮火的,为什么要搞这次夜间进攻呢?叉戛那又在其中起了些什么作用呢?对了,还是马宝的意见对,惟有与敌议和,退兵云南,才能保全自己。那位水西名医刘兴祥既为忠义之士,此去又有什么动作没有?……吴三桂此时万虑俱来,越更无法去睡了。无奈之间,他取出自己心爱的象牙雕箫,信口吹出的却是水西苴穆安坤的美妾俄尼诺黛常唱的那首“曲谷”:
家猪和野猪在一起,
家猪是有主人的,
野猪是无主人的,
主人把家猪带回去了,
只剩下无主的野猪,
可怜孤单的野猪。
……
曲声幽怨,如泣如诉。曲未完他已无限伤感了,放下雕箫时,已怔怔失神,不再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了。
突然,行辕大门处一片喊杀之声。一名亲兵遍身血污冲了进来,未跪先禀道:“启禀亲王爷,贼军杀进行辕了!”话毕倒地没了气息。却又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叫:“大帐就在前面,杀!”声音未毕,大帐外一阵激烈的刀枪磕碰,又听得有人纷纷倒地。辕门附近击杀之声更盛了。吴三桂情知不妙,早将大刀执于手上,将宝剑挂于腰间,方立定门户,却听一阵风响,一只飞镖直扑他面门而来,他慌急间避让不及,只得将头一缩,却让飞镖将头发上的束巾削去了一半。他趁势仰倒于地,却见一名年轻女将跃进帐来,挥剑插向自己的胸膛。吴三桂觑得真切,仰面挥刀砍去,将要砍到女将头上,女将并不退让,依旧将剑尖继续刺来,眼见是两败俱伤之势,吴三桂只得扔掉大刀,就地一滚,让开了女将的刺杀。女将分明是于心不甘,拼命紧逼过来。吴三桂只得与其单兵对剑。他虽剑术高强,但毕竟年过半百,体力有些不支,在同样剑术高强的年轻女将进逼之下,只能步步退避,不能还手,眼看危急,却有几名亲兵冲入大帐,将女将手中剑击落在地,趁势将她绑了。
这时,大帐外传来声嘶力竭的喊叫:“罗兰!罗兰——”随着叫声,又是一阵更激烈的刀枪碰磕之声。吴三桂令左右亲兵将女将一道带出大帐,却见火把照耀下部属兵将们铁桶似的包围中,数十名水西兵执刀舞剑,怒目以对。中心一将,亲兵们认出便是水西大将阿五,吴三桂便道:“阿五将军,本王敬佩你素怀忠义。本王一定宽大为怀,思贤若渴。今日你等再无出逃之路,惟有弃暗投明,归顺本王仍是将军之职。若执迷不悟,惟有死路一条,望将军三思。”
阿五欲答未答之时,被绑缚了的女将罗兰已道:“吴贼!绞杀大明君父之仇,杀戮水西黎民之恨,本应今日得以还报,姑奶奶不幸受挫,于心不甘,惟此心无愧于大明,死而无憾矣!”又对阿五道,“阿五夫君呀,罗兰此生得会夫君,时日虽短而情意久长,罗兰此去之后,夫君一定要杀出重围,再振军威,为妻雪恨!”言罢,突然弯腰伸头向吴三桂撞去。吴三桂本能地拔剑以迎,剑尖已插进罗兰的胸膛。
“罗兰!罗兰——”阿五声胆俱裂地狂叫,挥舞大刀直取吴三桂,绿营兵将岂肯让其接近亲王,早已挺身接战。两军又是一片混战。阿五毕竟人少,众寡悬殊,势难坚持下去,只得杀开一条血路,夺城门而出。
事后,吴三桂才查明究竟,原是有数百水西军和明军残余部队,隐藏于西门外城根水沟里,乘绿营兵夜战疲惫之时,分路杀进城中,直扑王爷行辕大帐,目的便是刺杀领兵亲王吴三桂。几乎取得刺杀成功的女将便是前明遗臣、水西军师皮熊的孙女罗兰。罗兰的丈夫便是围杀绿营总兵刘安邦的水西大将阿五。吴三桂心中又是一紧:水西,可真是险象环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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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叉戛那鏖兵阿扎屯(七)
第三章 叉戛那鏖兵阿扎屯(八、九)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二、三)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四、五)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六、七)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八)
第六章:吴三桂绝境议和
吴勇简介:男,1949年11月出生于黔西县城关镇水西村,1962年9月黔西一中肄业。1965年调织金县国营桂花林场当工人,后提为林业工程师,又调任县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县旅游局副局长,县文联常务副主席。现已退休。现任民营织金竹荪研究所所长兼总工程师,系中国食用菌协会常务理事。有多项科研课题获省市科技成果奖。同时致力于文学创作,是毕节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乌蒙史诗》长篇小说系列(已出版5部)获省第四届乌江文学奖,长篇小说《国之宝桢》即将改编拍摄四十集电视连续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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