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审并播音/学与问

      婆婆八十五岁了，身体硬朗，精神矍铄，是有着一麻袋故事的老太太，经常会给我讲她的人生经历，那可真是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啊，我常常会笑得前仰后合。可有一次，婆婆给我讲了一段发生在她十岁时的往事，没有了笑声，没有了打趣，我的心被撕扯的七零八落，那么那么的痛，泪水一次又一次的滚落，好长时间里，我都沉浸在那段凄苦心酸的旧事里不能自拔。那天婆婆整理着历年来军烈属的慰问品，一声长叹，讲诉了刻在幼年深处的往事……

那年，我十岁，一个秋高气爽的中午，我和娘还有刚刚一岁的妹妹在院子里剥棒子锤，娘看着喜人的棒子锤，自言自语的叨念着:你爹就爱吃棒子面饼子，如果现在能探亲正好吃上新棒子面的饼子，哎，这一走就是一年多，也该回家看看了，你妹妹都会走路啦，你爹还没看见过呢！娘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和期盼，妹妹搂着娘的脖子撒欢儿！我也想爹了，爹是村长，带头参加革命，成为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爹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样子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我欢快地干着活说:娘，我剥快点，早点磨出面子，等爹回来你给我爹贴饼子吃！娘笑得一脸灿烂:好闺女，你是爹的心尖儿，爹最疼你啦……娘仨正说笑间，门口邮递员来了，高喊着:是刘景顺家吗？部队来信啦！娘顾不得掸身上的柴草，急忙起来，接过信拿在手里，激动的脸像盛开的海棠花，乌黑的大眼睛眼里噙满喜悦:闺女哎，你爹来信啦，你爹来信啦！信封口还有一根鸡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娘把妹妹推给我:闺女，看好妹妹，我找你景林叔给念念去！我们都不识字，娘一阵风似的拿着鸡毛信找村长景林叔去了！

气喘吁吁的娘找到景林叔，兴高采烈的递上那封鸡毛信，说:她叔，快给俺念念，你哥在部队表现怎么样，嘛时候能有探亲假啊？叔当看到信封的鸡毛时，楞了楞，迅速拆开，一看就惊呆了！娘急急问:他叔，信上说滴嘛啊？是不你哥犯错误了，娘看着叔的表情，不安地问。叔强做笑脸，连忙说:哈哈，没事，没事嫂子，俺哥受了点小伤，立功受嘉奖啦！您放心吧！然后把鸡毛信收了起来。娘听了兴奋的跑回来，喜眉笑眼的说:闺女哎，你爹他立功受嘉奖啦，受嘉奖啦！娘按捺不住欢喜，抱着妹妹亲了又亲！我也蹦跳着撒起欢儿来！邻居大爷来串门了，看到我们娘几个喜笑颜开的，就问:吆，景顺来信了？娘连忙把喜讯说了一遍，大爷也乐的合不拢嘴:呵呵，景顺是条汉子，是条汉子啊，带头参军，是个当英雄的材料儿！大爷是来我家借斗的，娘想起来斗在三奶奶家呢，就让大爷稍等，去拿斗了！

娘走到大门洞，就听见了三奶奶正在嚎啕大哭，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快步跑到屋里把三奶奶抱住:婶子婶子怎么了，有嘛事过不去啊这么哭？满脸泪水的三奶奶抬起头一看是娘，哇哇放声大哭:俺那傻孩子，景顺媳妇哎，景顺没咧，俺景顺没有咧……儿来……三奶奶是景林叔的娘，景林叔把爹牺牲的消息告诉了三奶奶。娘整个人石化了，被突如其来的消息击的目瞪口呆……

从三奶奶家回来的娘，神情呆滞，脸色蜡黄，步履蹒跚，娘把妹妹紧紧的抱在怀里，冰凉的手哆嗦着又把我拉起，一声不响，艰难的走到屋里，把妹妹放到炕上，一头扑倒在被子上放声大哭！娘撕心裂肺地叫着父亲的名字:景顺，景顺啊，她爹……那悲痛欲绝的嘶喊瞬间刺痛了我的心，我哭着抱紧呜咽不已的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妹妹也吓得哇哇大哭，往娘的怀里使劲拱。泪眼婆娑的娘搂着我和妹妹，哽咽着说:孩子啊，你们的爹牺牲了，牺牲了啊，你们的爹死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你爹了……再也见不到了……景顺，景顺，你怎么舍得撇下俺娘仨，我两个苦命的孩子啊……娘再一次崩溃，痛哭不止……

不知道什么时候，屋里屋外院子里全都站满了人，村长，街坊邻居，同族的亲人都来安慰娘，人们看着哭成一团的娘仨都止不住泪水，抽泣声此起彼伏……

按照鸡毛信里的安排，第二天村长和族里辈分最高的几位长辈，去县里接爹的棺椁。二爷爷写好了白番粘在秫秸秆上，含着满眶的泪递给我:闺女啊，走，咱去接你爹去，接你爹去……说完泪水滂沱。

族里的人全部穿上孝衣，一大群人走出村子几里地，就看到坊子村口缓缓地开来一辆汽车，车下整齐的走着五六个解放军，汽车上是一个醒目的大棺椁，六个解放军分列两侧。二爷爷颤抖地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抽泣着说:闺女啊，棺椁里是你爹，快走几步给你爹磕头，接你爹回家……咱接你爹回家……那一刻，我突然有了对死亡的概念，恐惧绝望无助的我，大哭着奔向棺椁，走在前面的解放军叔叔快步跑到我跟前，弯腰把我抱起，给我擦着泪水说:宝贝，我们不哭，你爹是英雄，来，咱们一起带英雄回家……看着棺椁，爹那总是笑呵呵的面容一直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望着穿着白花花孝衣的人群，我缩在那位解放军叔叔的怀里，瑟瑟发抖……

那个萧瑟的秋天，落叶打在脸上，是疼疼的，穿着孝衣的一大片白色，是灼眼的，缓缓行驶的柏木大棺椁，是戳心的，童年的悲伤深深的烙在了我的记忆里……秋天是白色的，苍凉的白色！那些画面，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那么的凄凉心酸，那么的无助不安……唯有那一路抱着我到家的解放军叔叔的怀抱，是那么那么的温暖……

伤心过度的娘无法面对爹的牺牲，她说你爹那么机灵，会躲过敌人的子弹，不相信爹会牺牲。在下葬的头一晚，娘突然把我拉到没人的屋里，说:闺女啊，我觉得你爹没死呢，他还没来及看看你妹妹呢，他不会死，也不能死！一会儿等没人了，咱娘俩把棺材盖推开看看是你爹吗？娘那红肿的眼睛亮了起来！于是，我和娘半夜使劲推棺盖，无论怎么推也没开一丝缝隙！娘像泄了气的皮球彻底陷入绝望，瞪着那双空洞洞的大眼睛自顾自的念叨:闺女啊，你爹说自己机智勇敢，福大命大造化大，跟我保证过不会有闪失的，还说会回来看妹妹的，咋能说话不算数呢，说好了的啊，说好了的啊……

忘不了爹下葬时娘几度的昏厥、妹妹哭睡在二奶奶的怀里；忘不了县、乡、镇各级领导的默哀、敬礼时的庄严敬重；忘不了全村人哭肿的泪眼；忘不了解放军战士们强忍悲恸手掬黄土撒向墓穴恋恋不舍的抽泣……

娘就因为没看到爹最后一面，时不时的会自言自语:你爹那么机灵不会死，他说还要看看妹妹呢！然后脸上就有了光彩，仿佛英俊的爹就在她面前……

时隔多年，我见到爹的战友刘叔，说起我娘的心事，刘叔感慨万千:闺女啊，棺材里是你爹错不了，我们全班九个人看着入的棺椁，以后入陵园起坟的时候，你们打开棺材会看到，你爹的身边排列着九颗子弹，那是我们九个人给班长的送行礼！我们那场战役在一片乱坟岗，战斗接近尾声了，两面都没有了枪声，为了保护其他战士的安全，你爹让我们隐蔽，他想看一看那边敌人的情况，没想到刚一抬头，敌人一颗子弹打来，穿过你爹的头颅……原来，部队的领导怕家人看到爹面目全非的爹惨烈承受不住，所以封棺送回！

解开心结的娘从此没了期盼，也不再悲伤，变得坚强起来，再苦再难，都一一面对。娘常说:你俩是爹的牵挂，妹妹是爹没见上面的心肝，我得把你姐俩养育成人，让你爹安心啊，他泉下有知的……

今年清明节，我们回老家去陵园扫墓，看着姥爷的碑文，瞬间泪水就模糊了我的视线:刘景顺（1918--1947）宁津县时集镇守墓刘村人。渤海军区十八团一营一连班长，1947年9月在河北沧县战斗中牺牲。

29岁，为了战争的胜利，为了今天的和平，抛下年轻的妻子、幼小的孩子，还有未曾见面的女儿，献出了宝贵的生命！那一排排庄严的墓碑，讲诉着每一个烈士的英雄事迹，眼前浮现出一幅幅栩栩如生，浴血奋战的杀敌场面！那些年轻鲜活干的生命啊，决绝的献给了战争年代，他们有的是孩子的父亲，有的只是父母的孩子啊！毛清治烈士，年仅十八岁，青葱岁月，豆蔻年华啊，父母永远永远的痛！陵园的工作人员说，有一对老夫妻，来陵园都要给儿子点燃香烟放在碑前，母亲每年都哭的肝肠欲断、痛不欲生，让陵园里的每一个人都心酸泪奔……

悲恸充斥着我的每一个细胞，震撼着我的心灵深处，平生第一次的陵园扫墓，不仅仅是痛彻心扉的泪目，而是填补了我五十多年对英雄的真正诠释……

因为陵园禁止焚烧，婆婆不能释怀，我和爱人在晚上跑到荒芜地段，把家人准备好的冥币、纸、香燃尽。爱人哽咽着念叨着:姥爷，您是我们永远的骄傲，人民的英雄，党和政府把您的妻女都做了最好的安排和照顾，她们都很优秀，您泉下有知会欣慰的……

看着随风盘旋于天空的纸灰，我的泪水无声奔流……无惧无畏的英雄啊，永不磨灭的灵魂，你们已经载入史册，永远鼓舞着后人！生的平凡，死的光荣……愿每一位先烈的英灵都会含笑天堂……含笑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