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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棍诗选‖乡下,神是朴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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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棍诗选
乡下,神是朴素的
在我的乡下,神仙们坐在穷人的
堂屋里,接受了粗茶淡饭。有年冬天
他们围在清冷的香案上,分食着几瓣烤红薯
而我小脚的祖母,不管他们是否乐意
就端来一盆清水,擦洗每一张瓷质的脸
然后,又为我揩净乌黑的唇角
——呃,他们像是一群比我更小
更木讷的孩子,不懂得喊甜
也不懂喊冷。在乡下
神,如此朴素
‖恩 光
光,像年轻的母亲一样
曾长久抚养过我们
等我们长大了
光,又替我们,安抚着母亲
光,细细数过
她的每一尾皱纹,每一根白发
这些年,我们漂泊在外
白日里,与人勾心斗角
到夜晚,独自醉生梦死
当我们还不知道,母亲病了的时候
光,已经早早趴在
低矮的窗台上
替我们看护她,照顾她
光,也曾是母亲的母亲啊
现在变成了,比我们孝顺的孩子
黑夜了,我们还坐在铁路桥下
幸好桥上的那些星星
我真的摘不下来
幸好你也不舍得,我爬那么高
去冒险。我们坐在地上
你一边抛着小石头
一边抛着奇怪的问题
你六岁了,怕黑,怕远方
怕火车大声的轰鸣
怕我又一个人坐着火车
去了远方。你靠得我
那么近,让我觉得
你就是,我分出来的一小块儿
最骄傲的一小块儿
别人肯定不知道,你模仿着火车
鸣笛的时候,我内心已锃亮
而辽远。我已为你,铺好铁轨
我将用一生,等你通过
静夜思
等着炊烟,慢慢托起
缄默的星群
有的星星,站得很高
仿佛祖宗的牌位
有一颗,很多年了
守在老地方,像娘
有那么几颗,还没等我看清
就掉在不知名的地方
像乡下那些穷亲戚
没听说怎么病
就不在了。如果你问我
哪一颗像我,我真的
不敢随手指点。小时候
我太过顽劣,伤害了很多
萤火虫。以致于现在
我愧疚于,一切
微细的光
生在此山中
草长过,莺也飞过。更多的爬虫
与走兽,生在此山中,死也在
小溪蹉跎,野花静好
它们用自己的无名,静候着
四季更迭。假如陨落在山谷里的
星辰,需要无声的祭奠
那么山风中,将飞过一群
洁白的萤火虫。假如崖壁上
啜啜的雏鸟,正在找寻一条
返回巢穴的捷径。那么,每一棵酸枣树上
都将,高高挂起几粒,羸弱的灯笼
旷 野
五月的旷野。草木绿到
无所顾忌。飞鸟们在虚无处
放纵着翅膀。而我
一个怀揣口琴的异乡人
背着身。立在野花迷乱的山坳
暗暗地捂住,那一排焦急的琴孔
哦,一群告密者的嘴巴
我害怕。一丝丝风
漏过环扣的指间
我害怕,风随意触动某个音符
都会惊起一只灰兔的耳朵
我甚至害怕,当它无助地回过头来
却发现,我也有一双
红红的,值得怜悯的眼睛
是啊。假如它脱口喊出我的小名
我愿意,是它在荒凉中出没的
相拥而泣的亲人
比如,“安详”
比如,“安详”
也可以用来形容
屋檐下,那两只
形影不离的麻雀
但更多的时刻,“安详”
被我不停地挪用着
比如暮色中,矮檐下
两个老人弯下腰身
在他们,早年备好的一双
棺木上,又刷了一遍漆
老两口子一边刷漆
一边说笑。棺木被涂抹上
迷人的油彩。去年
或者前年,他们就刷过
那时候,他们也很安详
但棺材的颜色,显然
没有现在这么深
——呃,安详的色彩
也是一层一层
加深的
默
大水漫岸。大水退去。
大水没有冲垮房屋
没有淤平田地
没有带走牛羊
1961年没有
1980年没有
最近也没有
甚至,没有大水
没有地震,瘟疫,战乱
这生机勃勃的村庄
这沉默如谜的人们
没有一个祖父厌世
没有一个父亲虚无
在这里,我学会
写春联,编鱼篓,杀鳝
我学会不动声色地
埋葬溺水的亲人。我和所有的水
没有敌意
独坐书
明月高悬,一副举目无亲的样子
我把每一颗星星比喻成
缀在黑袍子上的补丁的时候,山下
村庄里的灯火越来越暗。他们劳作了
一整天,是该休息了。我背后的松林里
传出不知名的鸟叫。它们飞了一天
是该唱几句了。如果我继续
在山头上坐下去,养在山腰
帐篷里的狗,就该摸黑找上来了
想想,是该回去看看它了。它那么小
总是在黑暗中,冲着一切风吹草动
悲壮地,汪汪大叫。它还没有学会
平静。还没有学会,像我这样
看着,脚下的村庄慢慢变黑
心头,却有灯火渐暖
我的侏儒兄弟
这里,是你两倍高的人间
你有多于我们的
悬崖,就有了两倍的陡峭
你有更漫长的路
要赶。兄弟,你必须
比我们,提前出发
并准备好,比我们
咽下更多的苦,接纳
更多的羞辱
在路上,我的侏儒兄弟
你那么小,只能背负
少得可怜的干粮
你那么小,却要准备好
两倍的汗,和血
| 诗人简介
张二棍,本名张常春,1982年生于山西代县,现就职于山西省地勘局。著有诗集《旷野》《入林记》,曾获多种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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