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临灭迹的东北大鼓
文/尹慧
久住喧嚣的闹市,愈发怀念故乡的清静与恬淡。母亲健在时,每次回到故乡,回到老屋,陪着母亲尽享欢乐时光之外,闲下来时,我总感觉缺了点儿什么。缺了什么呢?我时常躺在烙人的火炕上问自己。
故乡是静谧的,除了农忙时的农机马达轰鸣及农闲时的鸡鸣犬吠,以及糟糕的天气里肆虐的风声雨声,就再没有别的声响了。往往在这枯燥、寂寥的时候,我便真切地忆起了父亲与他说唱的大鼓书。——原来平淡的生活中缺少了一种雅致的氛围。

在那个异常封闭的年代,没有广播,没有电视,与外界几乎断绝往来的人们,唯有一条通往远古的小溪,聊以滋润乡亲们干渴的心田——这条溪流就是父亲说唱的大鼓书。父亲是个老学究,对古书唱词特别偏爱。每到农闲时节,父亲的大鼓书便成了乡亲们调剂精神的盛宴。它把古代王侯将相和平民百姓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生动地铺陈在乡亲们的闲暇日子里,这样的日子,给乡亲们平淡的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
吃过晚饭,乡亲们用纸卷一支细细的圆锥体旱烟卷儿,叼在嘴里还来不及点燃,就跑到我家坐等开讲。甚至,有的人嘴里还嚼着饭,就趿拉着鞋跑来了。更有甚者,端着刚出锅的饭菜,风风火火地闯进屋,边吃边等,只为占一个好位置,可以直面我的父亲,以便看得清父亲丰富的面部表情。而我和兄弟们,必须赶在父亲开讲前把作业做完,否则,就不会有我们写作业的地儿了。
父亲开讲前,我们家喧闹异常。
这个时候,只有里屋与外屋间壁墙窝里,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是最安静的,它忽闪忽闪的窜着火苗,舔舐着屋内热烈的气氛手舞足蹈。烟雾缭绕,嘈杂的人声中,混着“嘎吧、嘎吧”的嗑瓜子声和“嘎嘣、嘎嘣”嚼炒熟的苞米豆的声响,偶尔还会有婴儿吃不到奶急不可耐的啼哭声。如此乱糟糟的场合,于我倒是乐不可支的,因为小孩子是耐不住寂寞的。

这样的混乱往往随着父亲一声轻咳,或者两块檀木板敲击出来的脆响而终止,父亲的东北大鼓书在鸦雀无声中开场。
父亲说唱的大鼓书,属于民间俗称“屯大鼓”。“屯大鼓”演唱的曲调是当地人们熟悉的土腔土调,唱词也不甚讲究。许多艺人在演出中甚至当众翻看唱本,照本宣科地演出,俗称“把垛说书”。正宗的东北大鼓书主要伴奏乐器为三弦,另有四胡、琵琶、扬琴等。演员自击的鼓,也称书鼓,其形状为扁圆形,两面蒙皮,置于鼓架上,以鼓箭(竹制)敲击。板有两种,一种由两块木板组成(多以檀木制成):一种由两块半月形的铜片或钢片组成,俗称“鸳鸯板”。
父亲的道具很简单,只有一面蒙皮鼓和两块檀木板,在说唱交替处,或者在情绪激昂抑或悲凉时以“背景音乐”的方式出现,往往也能起到烘托气氛的作用。
而在东北大鼓标准唱腔板式的大口慢板、小口慢板、二六板、快板、散板中,父亲常唱的只有大口慢板、小口慢板和散板。至于辅助唱腔中的悲调、西城调、怯口调,父亲只选唱悲调,这样的调试更能使听者入戏,并引起共鸣。

至今还记得父亲唱的《薜刚反唐·肉丘坟》,昏庸的皇帝斩杀薜刚全家300多口,并埋在一起,形成了肉丘坟,这样的悲剧,父亲一直用悲调演唱,唱到伤心动情处,不免潸然泪下,惹得乡亲们也跟着泪流不止。
《胡延庆打擂》的唱腔父亲多用慢板和散板来演绎,旋律优美,速度也灵活多变,适用于表达喜、怒、哀、乐等多种情绪,以及发展变化着的感情。
父亲具有很高的文化底蕴,且是个认真的人,哪怕说鼓书只是个消遣,也要说到完美无瑕,所以,他的说书水准高于“屯大鼓”很多,不但有板有眼,依字行腔的功力更是令人叹服。他的演唱曲调丰富,唱腔流畅,表现力较强。难怪每次父亲说书都从日落西山说到天空“三星”西斜,乡亲们总是恋恋不舍,不愿离去,有的时候,困得眼皮直打架的我,不知道睡梦中要被父亲的檀板和鼓声惊醒几次,才能捱到曲终人散,舒舒服服躺进被窝美美地睡上一觉。
与父亲义务说唱大鼓书不同,母亲的舅舅——我的舅姥爷说唱大鼓书似乎于无意间沾了点儿功利性。
舅姥爷很小的时候从炕上摔到地下,因就医困难,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而成了罗锅(驼背)。因此丧失了劳动能力,也只能靠给乡亲们放猪糊口。
舅姥爷很机灵,悟性高得惊人,他说唱的大鼓书所用的乐器比父亲多了一个四弦,所以,因伴奏更丰富而凭添了几分更耐听的成分,故而,也就多了筹码。再或者也因为舅姥爷是残疾人,更容易让人产生恻隐之心吧,于是乎,舅姥爷的鼓书说唱显得更具“价值”了——
舅姥爷唱大鼓书不在自己家里唱,每次都是他走到大街上,被喜欢听大鼓书的人“请”到屋里,弄个下酒菜,装半斤烧酒,好生款待之后,才提出听书的要求,这个时候,舅姥爷也就没什么好推辞的了,差人去家里把家什(四弦、鼓、板)取过来,拉一阵四弦、打一通鼓、板,弄出点响动通知邻人与喜好听书之辈,待人们三三两两地赶过来的时候,一场美丽的古人与今人的“约会”就此上演。
这种说书人与听书人各取所需的方式,或许就是城市书场的雏形吧。
一晃儿,几十年过去了,乡野里的鼓书说唱已随着时代的变迁灭迹了,据说一度盛行于沈阳的城市“大鼓书”也因大部分的唱段无人传唱濒于后继无人的窘境。随着电视节目的千篇一律的困扰来袭,随着中央关于文艺下乡的精神的感召,我们是否也该呼唤这一民族瑰宝的回归呢?
注:2006年5月20日,大鼓书已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