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 水纸码
文/言辉煌

水纸码姓金,大号金水洋,出生没多久,他父母找熊瞎子替他算命。熊瞎子是邻队一孤寡老人,货真价实的盲人,靠一根拐杖抖抖索索走村串户给人合八字测凶吉,居然把日子过得踏踏实实,而且成为了别人经常念叨的人。熊瞎子是水纸码家里常客,每个月必得来一回。熊瞎子给刚满百日的水纸码算命时嘴里念念叨叨,右手掐指一算,说他命里缺水,取名字的时候得仔细斟酌一下,不能乱来,否则命犯太岁,有性命之忧。俗话说,金克木,水克火,土生金。熊瞎子说他命里火气太重,要用水来降降火气,达到阴阳调和的目的。因此,水纸码的父母根据熊瞎子敲起的响钟就给他取了一个颇为气势的名字:金水洋。意思是太平洋的水,浩浩荡荡,再大的火气也能给它降下来。

金水洋十三岁的时候,还在念小学三年级,造成这一局面的原因,一是上学太晚,九岁才挎着手工书包入离家十里外的小学堂,二是离家太远,迟到是难免的,有时还会跟着一帮混小子逃学旷课。如此一来,学业上自然跟不上趟,留级的事,也不足为奇。那一年九月开学没多久,天气尚处在秋燥闷热之中,放学回家的金水洋发现家中土墙茅草屋前面的晒谷坪上聚集了一堆人马,都是熟悉不过的乡亲父老,大伙儿相帮着在一口还没上漆的薄棺材边,忙里忙外。金水洋的母亲躺在其中,他的几个哥兄姐姐围在棺材边号天痛哭。原来,金水洋的母亲趁着一家人大白天忙活的时候,一个人躲在床架子纹帐后,把一根白绫子挂在床顶横柱上,自己的脖子往上一套,一句话也没留下,伸着舌头随阎王爷去了阴曹地府。她的死因,至今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母亲一死,金水洋彻底失了学,成了队里专业的放牛娃,他负责放牧的大牯子水牛野性十足,又骚情,常常弄坏队里的庄稼。可不知为什么,到了金水洋手里,就服服帖帖,再也没闹出什么幺蛾子的嗅事,为此,队里给金水洋每天多记了二分工的报酬。
金水洋到了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懂得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什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等等之类的警世通言,他张口就来,一口气能说出十七八条,仿佛一个老的不合时宜的学究,总爱人前卖弄一番。究其实,金水洋不过是一个连小学也未毕业的半吊子文盲,他说的这些大道理,是从一本增广贤文上得来的,不知道小学三年级水准的他,是如何读懂增广贤文里面的那些条条框框,并弄清其中的含义。不过,作为一个农村里的伢子,他知道有一门手艺,似乎比什么都重要。

金水洋认识一个刚从师不久的年轻“导师”,彼此关系非常好,经常互相串门走访。那个年轻的“导师”得知金水洋想学门手艺,推荐他去学做纸码匠。纸码匠是专为死去的人制作灵屋官轿之类的祭祀用品,用的材料是乡间随处可见的竹子,将竹子用专业工具裁切成不同规格不同用途的竹篾片,再把竹篾片扎制成屋子的骨架,然后在屋架的轮廓上贴上五颜六色的上好宣纸,一座雕梁画栋的艺术品在手艺人手下神奇般诞生。这么完美的工艺制作,可惜至今还没有人去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
有了朋友的引荐,金水洋拜师学艺就顺顺当当,没遇到什么挫折。学手艺的事,他甚至都没有征求过父亲的意见,完全是一副自作主张的做派。他父亲是个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老实巴交的闷葫芦,在子女的教育上也拿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是一味的听之任之。现在水伢子自作主张拜师学艺,完全不用操心,这简直就是求之不得。金水洋入师后,上手很快,不到一年时间就能独自一人完成全套的制作工艺,师傅能的他差不多全部学会了。纸码匠不单要心灵手巧,还要会一点汉墨。什么是汉墨?就是我们常说的书法,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无疑是锦上添花,更令人刮目相看。金水洋小学不及格,不懂得什么叫汉墨,毛笔先前几乎就没有碰过。偏偏做纸码这一行,就有这个要求。因为灵屋子虽然是祭祀给死者,也要讲究吉利和排场,纸做的门窗绝不能敷衍了事,要写上对联,还要贴上窗花,民间的剪纸艺术就派上了用场。

没办法,金水洋只能刻苦练习了。既然入了这行,就算错了,也只能一错到底,总不能半途而废吧。于是,金水洋从新华书店买来颜真卿的正楷拓本,认认真真地临摹起来,一有时间就伏案凝眉,眼睛盯着桌上的几件物事,买来的帖子,练字用的纸张,磨好的墨汁。通过经年累月的模仿与练习,金水洋的毛笔字居然写得有鼻子有眼,看着像那么回事,用在他做纸码匠的活计完全是绰绰有余,以致于后来,他人到中年时,可以拿着笔墨纸砚,堂而皇之地在大街上题写春节对联,现写现卖,换几个钱贴补家用。虽然他的那些字,左看右看,怎么也不能与书法划上等于号,但一个小学三年级也没及过格的人,能把事情做到这个份上,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徒满成师后,金水洋渐渐在这行站稳了脚跟。他所在的村队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没出个这号角色,每当有人归了西,扎灵屋做起马轿子和制作金山银山等等一系列赶赴阴曹地府之必备行当,均得从外村花高价延请,好烟好酒好言相待。金水洋的出现,算是填补了空缺,极大地满足了本村本队白喜事人家的需求,他也成了队上几十年来除了队长外的重要人物。队长每三年换一次,顶多连任一至两届,唯有他,几十年如一日,在纸码匠这一稀有职业行当里兢兢业业,从一而终。出于对金水洋的尊敬,善良的村民送给他一顶桂冠:水纸码。这一雅号,成为了金水洋货真价实的名片。时间长了,他的真实姓名反而为人逐渐淡忘了。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不知不觉,水纸码在这一行耕耘了三十多载,从当初的青葱少年,变成了眼前的五十多岁的半大老头。他把这一行当作终身职业,但这门特别手艺并没有给他的家庭带来多少财富,日子始终过得紧巴巴,比大部分那些头脑灵活开展多种活计营生的村民,水纸码的日子那叫过得一个惨不忍睹。别人家楼房光鲜亮丽,现代化家电赶趟儿换,家家用上了小汽车。而他,三间砖混结构小平房,还是二哥孝敬老父亲盖的,父亲一死,这房子自然而然成为了水纸码栖身之所。为啥?不单是他二哥嫂条件好不在乎这点产业,主要是水纸码压根就没有自己的住所,婚早结了,儿子也人高树大,早到了成家立业的门坎,这房子不送给他还能怎样!难道让他们一家三口睡大马路呀。
人们常说,机会只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这句话换一个角度来理解,就是不幸总是愿意寻找那些消极处世意志力薄弱的人。因为,有准备的人当不幸降临时,总有自己的制胜法宝,在厄运中奋起直追。而一味臣服于命运的人,他喜欢逆来顺受,最终被命运击垮。
金水洋临近五十岁的时候,突然发病,被送往市第五人民医院治疗。五医院是省内唯一大型专业治疗精神病的医院,专门收治来自全省各地的患者,甚至还有外省慕名而来的病患,可见其无论是从规模、技术,还是设备硬件上,都堪称一流。金水洋在五医院住了差不多半年时间,病基本上好了,医生开具证明,说他是不堪生活压力,精神分裂症导致的精神失常,现在病基本全愈,回家还需继续长期服药。鉴于此,村级集体组织根据他的实际情况,给他申请了低保。有人说,他这是因祸得福。还有人说,他的病,纯粹是装出来的。
不二年,金水洋的妻子查出了乳腺癌。这病,女性健康的杀手,花钱不老少不说,乳房给整没了一只,能活多久得看个人造化,想做长寿之人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了。这就应验了一句老话,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人一倒霉,连喝水都塞牙。现在,两口子都吃上了低保,享受着政策的阳光雨露,当初治病花费的大笔款项,能报的报了,不能报的众筹一下,募捐一下,他们的哥嫂亲戚又周济一下,生活看上去和原来没什么变化,本来就指望不上的生活掀起不了什么涟漪,每个月拿着大几百低保金,日子也过有滋有味,问题全在自己心里怎么想,不必在意别人的眼光,情人眼里个个是西施!大厦千间,夜眠不过八尺,良田万顷,也不过是一日三餐。

现在,金水洋不再是原先的水纸码了,做了半辈子的老本行当,成了记忆的压舱石,做手艺的工具也丟得差不多了。村里谁家的老人离世,人们也不再会提起水纸码了。时间是历史长河里面细碎的浪花,吞噬一切又滋生着一切,生老病死,四季轮回,一切都包藏在时间的广袤无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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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言辉煌,笔名釜底之薪,湖南湘潭人。早年当过兵,诗韵墨语签约作家,主编,《江南文艺之友》编委,辽宁丹东文学院第一期进修结业。从小爱好文艺,已有近千篇文学作品在国内各纸媒发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