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历:山东垦利区人。先后从事供销、新闻宣传、县委综合调研、乡镇、警察、市府办文秘、驻京联络、水利、水务工作。
初秋。
黄河故道。
小路,曲曲弯弯,伸向天际。
父亲、母亲、我和两个妹妹,
在棉花地里拔草。
突然,一辆自行车从远处驶来。
白色上衣,扎进腰里。
挺拔的身躯,随着小路的崎岖不平,上下左右摇摆。
这是公社送公文的公务员小秦。
那个年代可以穿白色上衣又能扎腰里的,只有公家的人。
小秦的上衣就天天扎腰里。
滴铃铃,滴铃铃……
大金鹿车把上铃铛旁边,挂着文件袋子。刷……车子象风一样飞向远方。
几乎每天,一大早看见他过去。
傍晚,暮色中看见他回来。
每当我拔草剜菜饥渴难耐头晕目眩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的时候,便习惯用目光搜寻那个在小路上可以天天骑大金鹿自行车风一样来去的年轻人。
每当我日复一日早出晚归跟在大人屁股后面一身臭汗疲惫不堪,便用羡慕渴望向往憧憬甚至有些许嫉妒绝望的目光看向小路看向远方……
“不想一辈子下庄户地,就好好念书。”
猛然,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
我一回头,看见母亲盯着我。
声音不高,但坚定有力。
刷的一下,我的脸飞红。心事被别人窥见,感到有点无地自容。
我飞快地拔草,咬紧牙关屏住呼吸,一个人遥遥领先。
到了地头,我脱下褂子擦擦脸擦擦身上的汗,狠狠把镰刀砸进地里,一遍一遍对自己说,“考上学,才能活!考不上,跳黄河!”
初中毕业考高中,全村考上俩。
一个闺女,一个小子。
那个小子是我。
那年,居然考进县一中。
当年的应届生有四个班,一、二班是重点班,叫快班。三、四班是普通班,叫慢班。快班是尖子生,慢班是高中生。
父母以为考进县一中,差不多就是能考上大学。殊不知,进了县一中去看高等学府,也只是看到天边的云,一般正常情况下当年的高中生考上的概率很小。我在三班,更是没希望乘以没希望,等于根本没希望。
入学后几次考试下来,我的成绩基本都是三班16名。这个成绩,进入高考预选都不可能。老师和同学们的共同认知,让我也心灰意冷了,开始放弃了自己的梦想,成天吊儿郎当,经常偷偷在晚上自习时间去校外看电视。不知不觉,一年多的学期结束了。
一次,父亲锄洼地顺路到县一中给我送给养。天近傍晚,他一身汗臭味。脸上胡须茂盛,疲惫沧桑。他随口一问我的考试成绩,那次最近的测试是班上15名。他居然搓着手高兴得说前进了一名,有进步,连说了几个好,勉励了我几句,高高兴兴的骑自行车走了。
我怔怔的望着父亲的背影,慢慢掩没进深秋的暮色之中。从罗十号的洼地到县一中得七八十里,从一中回家也是几十里。父亲骑自行车带着铺盖卷和锄镰等农具,一路奔波,到家差不多得深夜了。
听说我在班上前进了一个名次,他就高兴莫名,殊不知普通班的学生升学希望渺茫,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排前排后基本没用。
这边是残酷的现实,这边是虚幻的盛景,我既不敢拆穿,又无力改变。
心里难受,手里攥着钱和粮票,竞直跑到一中后院的菜地边,倚坐在一个废弃的猪圈上大声哭了起来。
四周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动静,只有我的悲伤和无助,像狼嚎、似悲鸣。父亲的期望和我的绝望,在惨淡的月光下,在那个人迹罕至的角落,一泻千里……
夜风吹来清凉,心里开始清醒。“我的一生,家庭的希望就是这样子了吗?不!”不管有没有希望,得用上全力拼一把。我这样想。
当时应届学生开始分文理科。我盘点了一下自己的优势和劣势,觉得考理科直接没有成功的机会,转向文科可能更加适合我。因为语文、政治是我的强项,而文科高考正好不需要考我最差的两科物理、化学而是考历史、地理。
历史地理过去是副课,不是高考内容,但是我喜欢,学习的还算扎实。这样,只要数学努把力,我还是有希望的。
进入最后一个半年,学校正常学习已经结束,开始进入高考前的辅导和自学阶段。我把自己的时间,分配了一下。早上学习政治,上午主攻数学,下午学习历史地理,晚上学习语文。
班里多是非农业户口的子女,等着高中文凭就业。平时上课纪律一直很差,交头接耳,说话聊天开玩笑,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学习。
我把早上和下午学习的地方,改到了学校操场东边的一条南北沟边上 。这里有几棵歪脖子柳树,无人打扰。上课铃响,我就出门。没人问也没人管。
政、史、地这三科需要理解更需要死记硬背。在这里,半天可背诵一本。
大家每天习惯了我不上课溜出去玩看电视看电影,没人知道我天天这样学习。
不久,高考前预选开始了。全县报名文科的学生75名,预选25名,我是第24名。
我玩了一年多,现在觉悟晚点了,留给自己的学习时间来不及了。但是我的补救措施还算管用,我继续夜以继日的苦学。玩了一年多,脑子里空空如也。现在背啥记住啥。
高考后成绩出来,我们文科班进入填报志愿的21人,后来放榜时录取分数线上调,刷下来一批。结果,我是最后一个。
也就是说,我以全县倒数第二进入高考预选,倒数第一高考录取上的。
事后才知道,当年一中参加高考的7个班,包括应届生4个班,2个理科1个文科仨复课班。当年考上的据说只有17个人,多是复课生,当年应届生只有几个,其中我们三班当年就考上我一个,中专,还是从文科班考上的。
报志愿时我直接奔人民公社去找,才发现没有这个学校没有这个专业没有可以天天骑自行车穿行田野随意按响铃铛风一样来去的专业。
于是,看见了供销,想起了供销社,联想起来上班坐在吊扇下面织着毛衣,下班随便走进食堂将好吃的打满饭盒围桌一坐就吃饭的联社里的人,不用象我家干活回来累成狗还要抱草添锅自己做饭。
最喜欢的是可以一帮几个男女年轻人去村后的黄河大堤上吹口琴。月光皎洁如水。经常一觉醒来,还听见供销社的大院里年轻人精力过剩嬉笑追闹的声音。
想起照相的长头发小李,想起了下了班不用干活不用喂猪可以光着膀子练拳的扈彪……
想到这里,我舔舔自己干裂的嘴唇,用颤抖的手填了一个志愿:供销。
1981年9月24日下午,我在胆战心惊等待再等待几近绝望中终于拿到了我的高考入学通知书。
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人手上传来传去。我无数遍在灯下端详,不错,是我的名字,学校也对,临沂供销学校。
那天晚上,父亲干咳了几声,让母亲坐过来,让我放下刷锅的炊帚,一家人开了一个家庭会议。
怎么开始怎么结束我都不记得了,只是开头父亲一句“兆印考中了……”,我便懵了。因为我知道范进中举以后口吐白沫疯了,我懵不是因为我没有口吐白沫没有疯,而是父亲居然没有唤我的乳名,平生第一次叫我的大名。
他宣布以后在家我不能刷锅,那是女人干的营生。他告诉我,从现在开始我是男人了,要干男人应该干的事情。
扫地也不行。
当天晚上我第一次失眠了,鸡叫了才迷迷糊糊睡着,手捏着通知书一直在枕头下面。早上醒来,父亲罕见的从未有过的竟然对我笑了笑。
我受宠若惊有点不大习惯,低着头急忙拿起扁担去挑水。彬彬有礼的与遇到的左邻右舍大爷大娘大哥大姐打招呼。
临行前一夜,家里来了一屋人,道贺祝福象娶媳妇儿。
接通知三天后,我起上户口带口箱子穿着打着补丁洗得发白的衣服,离开村子辗转到了学校。毕业以后分配在西张公社供销社。
从此,过上了可以把白色上衣扎进腰里天天骑自行车的日子。
一个男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