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阵亡者”回来了
一一这是我在老苏家作客时女主人胡祖美(苏应奎爱人)偶然摆出的一段“龙门阵”。
你应该采访一下当家属的,写写男人在前方打仗时家里人心头是个啥滋味。
这滋味我可尝够了!当“烈属”的滋味我也尝过! 
1979 年打仗,老苏先来过一封信:这可能是最后一封信了情况……你会从最近的广播中听到的。
我当时在我们家乡当公社副书记。接到这封信时,南边已经打起来了。我一天到晚就抱个收音机,尖起耳朵听前线的消息。正贯彻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我成天跑乡下,其实在躲开熟人们的眼睛,不叫他们看出我心里的焦愁。
路上, 我还是在听广播。明知广播头也不会传来他老苏什么消息可就是离不开它。
好几回,明明要往西,却走到了东,走着走着,想不 起自己要到哪,干什么去。但有一件事总也不忘,一早一午在公社门口等邮递员来,也是明知老苏这时候不会有信来, 但还是一回不拉地等着盼着。
广播上报上说部队已撤回国了,这就不是在门口等了, 而是守在乡邮电所,等电报。全公社有十几个人上前线,十
几家都有人在等。最后都等到了!只有我……也等到了,但比人家晚了两天。这两天我差点没疯了!电报上“平安”两字一下子抹去了我满心的忧伤,回到家我一顿吃了两大碗泡饭, 把空了几天的肚子填满。等身上有了力气了,我就开始在心里骂老苏了:“你龟儿, 既然平安嘛,为啥叫我多等了两天呢?”
这之后有十几天,我就不再等啥盼啥。
部队回来了,仗 打赢了,男人平安无事,我也就万事大吉了!一心一意搞我的工作。
这天,傍黑了,我从乡下回来,推开办公室门一看,有 封信,老苏来的。我不急不慌展开一看,妈哟,你猜写的啥? 祖美:我但愿你永远不要接到这封信,如果你接到了,
那就是说,我回不来了!我希望你坚强,代我孝敬老人,抚育孩子。我们都是共产党员,信奉共产主义道德,不信三从四德那一套。我希望你改嫁,祝你幸福!——这是大概意思。反正还写了很多:战争的正义,军人的责任,他死无遗憾, 唯愿我能度过这人生最艰难的一步,不要向组织提任何要求……等等!
读完信,我大哭大叫。这时候我就再顾不得我在公社大小也算个领导,要注意什么影响了。是别人把我搀扶到家的, 我的两腿再站不起来,眼目前天旋地转的。
不用说,我的老母亲、小女儿也被这封信吓惨了,哭得
天昏地暗的。
过后,还是我自己看出来,信是 2 月 10 日战前写的, 电报是最近来的。可是,信上明白写着,如果我收到这信, 那就是他回不来了,也等于说,如他活着,他就不会再发出这封信。无疑,电报是假的!是他的战友怕我等急了,为安慰我发来的?但会不会是这封信发错了呢?
我一连给他去了多少封信和电报,都不见回复,但他的一位师首长(我去部队探亲时认识)给我回了一电报:应奎外出,他平安,勿念!这电报解了我一层忧,又多了一层疑。
晴天霹雳是一次走在路上“遭遇”到的。
我碰见了中学时的一位老师——我和老苏都是她的学生。她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张口就说:“小胡,你要坚强些!应奎的牺牲,是我们学校的光荣……”我连忙问:“老师,您从哪听说的?”她没有发现我的身子在摇晃,回说是 从县上一位领导那听说的。
好心的老师如不说从县上领导那听来的,我也许会告诉她:“这事可能是我自已闹出的误会!”她一说县领导,我扑通倒下了。
(老苏指责妻子:县领导还不是听说你哭闹得死去活来, 才闹得满城风雨的。
妻子反责:你还好意思说,龟儿把老子的心都在油锅里煎过一盘了。)
我当时哪还有脑子分析:“风源” 在我自已身上!我跑去找县领导问,回答说只是听说,没有确切信函。从县到公社,领导对我都很客气,到一家,总是荷包蛋,麦乳精什么 的端上来,这就更使我多了疑心——他们在瞒着我!
半夜,小女儿常从梦中哭醒,又闹又叫:“爸爸,爸爸!” 问她看见什么了?“爸爸一身血,死了!”
我老母亲迷信,说三岁孩子不会作谎梦。她在屋里又烧香又化纸,自言自语:应奎,你要赐梦就赐给我吧!你有啥丢不下的心事对大人说吧,别吓着你孩子!
妈也,那滋味真不是人受的!
五月端阳来了。那天我妈在厨房包粽子,大概是想到给女婿祭奠一下吧。我在自己屋里把我们影集又翻了一遍。
突然,邻居一个叫永红的姑娘尖诧诧地喊:“胡孃,胡孃,苏叔叔回来了,苏叔叔回来了!”
我隔窗看到了,是他!穿一身崭新的绿军装,头上红闪闪的五星,胸前亮灿灿的奖章。
我没有立时冲出去,我在看, 看天看地,看是不是又一个谎梦!
我妈才有意思,手里还提一-把跺肉馅的刀,迎着归来的亲人,又是笑又是哭。
小女儿最先说话:“爸,你不是死了吗?”
一家人问候、欢笑、数落、解释,闹喳麻了。

邻居们来了,公社干部也来了。第二天全公社都跑来看
“死人还阳”。公社干部想了一计,千脆搭起高台,请老苏 给乡亲们作一场报告。
老苏开场白不错:我一不是功臣,二不是模范,我这胸前带的不是奖章,是打了这一仗的人都有的纪念章,不过我 还是能给你们讲很多前线的事,因为我跟英模报告团跑了一路,又是个宣传干事,专给英模写材料的。
我们公社干部知道大家最想昕啥,大声说,我们先请应奎讲讲他怎的要给家里寄来一份遗书好吗?大家都拍手。 
老苏说,大家都知道,我奎娃子从小是个糊涂蛋,干啥丢三拉四的。打仗前,好多人都准备了一份交代后事的遗书, 留在后方留守地,打完仗,平安回来的自己把遗书取回走了, 负伤的由留守人员按名单把信退给他们。唯独我,把这事忘了,一个通讯员把几十封遗书一块投进了邮筒。我也再没想起,只以为给家里发了平安电报,又跟报告团来到四川,不久就能回家来,也没给家再补一封信。
(老苏插话:你是老宣传工作,知道打完仗后宣传科那 忙劲,战评通报,总结,英模材料,接待记者、作家,来队家属,筹备庆功会……)
那次报告还蛮成功,讲了英雄事迹,也为我的哭闹作了解释,是事出有因,不是我得了神经病!
跟着老苏,我倒八辈子霉呀!他现在还是忙得脚不沾地, 家务事我一人担,原来我是公社副书记,现在在杂货公司收
酒瓶子,我是永世不得翻身了!
《“阵亡者”回来了》(选自“当代报告文学丛书”
《一百双眼睛里的战争》,四川文艺出版社 1989 年出版)
著名作家丁隆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