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水西军围困果勇底
一
一连几个晴日,曾经被冰雪装扮得一片银白的马鬃岭渐渐恢复了原貌。漫山遍岭恢复了墨绿色的原始箐林。几乎枯竭的小溪有了雪水的补充,又开始淙淙流淌。寂寞了一冬的小鸟顿时活跃起来,竞相婉转歌唱。在阳光春风与百鸟啁啾之中,山沟里山麓下的草芽儿争相冒出,玉兰花也绽放报春了。
征剿水西的大清绿营兵驻扎在马鬃岭上已经三天了。平西亲王吴三桂下令,除已被全歼的刘安邦一镇之外,其余九镇人马俱进行一次全面的修整:洗涤衣袍,修理刀枪,疗疾养伤,吃好睡足。又催促后方粮草弹药加快运储于马鬃岭上。对吴三桂的按兵不动,众将佐慕僚均大为不解。不过他们又不敢问,因为吴三桂在他们的心目中太高不可攀,作出的一切决定都是理所应当的。
惟有贴身书吏刘伯炯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卧这城至此不过一日路程,何不一鼓而下?!”
此时吴三桂午睡初起,还有些睡眼惺忪,却已手执毛笔,在将一本破旧的曲谱抄写在新本子上。他似乎漫不经心地回道:“难道贤卿还看不出来?”
“……王爷之意,莫非逼安坤主动投降?”
“未必。”吴三桂停住了笔,命刘伯炯坐在自己对面,道,“贤卿跟我多年,自当明白本王不打无把握之仗,那卧这城既系水西首府,夷酋巢穴,必聚兵御之。其军新遭马鬃岭之败,自然已退至卧这,而各部增援卧这之兵是否已经到达,至今派出侦察之人尚未回报。本王但求水西全军聚于卧这,以便一战败之,凭我三万精锐,数百大炮,必当胜券在握。而当卧这取胜之后再遣使招之,安坤或许可降。若其不降,再与李本深军会师于六归河,分路清剿,水西可灭矣!”
刘伯炯听后,如梦初醒,乃道:“王爷智识高妙,伯炯难及万一。”
“贤卿休得过谦。”吴三桂拉着刘伯炯的手说,“本王大略如此,还须贤卿与众将军实施,若本王有失当之处,还望贤卿指出。只要有理,本王定当听教。平定水西之后,贤卿自然有功可赏。”
“王爷!”刘伯炯感动得眼角沁泪,由衷地道,“王爷,伯炯感王爷提拔于青萍之末,受王爷厚恩,敢不以死相报。”
正此时,一骑快马飞驰而至,却是一名信使,翻身下马,高声大叫:“报——”大帐卫士带信使进帐,献上来书。吴三桂拆书一看,其文曰:
乌撒卫守备杨宗道、都司苏进孝跪禀平西亲王千岁:目今乌撒卫城被盐仓土酋安重圣、安重乾领数万㑩兵围攻甚急。末将等率阖城军民全力拒敌,死伤日重,城几破者三。乞王爷火速增援,迟则残城不守,玉石俱焚。末将等引颈以望,泣血待救,十万火急!
吴三桂乃问信使:“城中现在多少兵将多少百姓?”
“回王爷,城中兵将仅有千人,百姓亦只五百余人。”
“如此说来,千余军民抗数万㑩兵,果然危急!你便回报守备都司,二日内援兵可达,要他坚守为是。”
“喳!”信使答应欲走。
“且慢!”吴三桂道,“来人!”大帐外一名卫士应声而入。“你带他到伙房吃饭,顺便带点路上吃的。”
“喳!”卫士答应后,带信使走了。
吴三桂乃问刘伯炯:“贤卿以为当何以处置?”刘伯炯想了想,道:“安重圣兄弟系安坤之甥,乌撒素来均看水西眼色行事,故有水乌一体之说。而今贼酋兵围乌撒卫城,正是配合水西抗我天兵,而我大军所向,水西为主,乌撒次之,水西先灭,乌撒自亡,而乌撒先灭,水西则未必亡。故依卑职看来,可置乌撒于不顾,仍当全力进击卧这。”
吴三桂略思片刻,道:“杨宗道、苏进孝二人是我属将,乌撒卫城中千余兵民正引颈望救,不可不顾。”
“王爷视属下与百姓如子,真令伯炯拜服!如此,可遣一镇人马,飞兵救援,将乌撒卫城中兵民救出,带归我军或另置他处。待平定水西之后,再平乌撒便了。”
“贤卿所论亦是。不过一镇人马恐难担当此任。中军!”
“中军在。”一直站立一旁的中军官吴应松应声答道。
“传马宝、马宁、萧曹、陈在客四位将军速来。”
“喳!”吴应松立时出帐命传令兵分头去传,自己依旧回位停立。
片刻之后,马宝等四将俱到大帐,参见吴三桂后,站立两厢听令。
吴三桂命他们坐下,又以爱抚的目光一一扫视了诸将,乃道:“请列位将军前来,是因乌撒夷酋安重圣安重乾围攻乌撒卫城甚急,守备杨宗道都司苏进孝泣血求救,故请四位将军率本部人马去救乌撒,由马宝挂帅统领,其余三位将军听其节制。你等开抵乌撒之后,务必相机行事,对乌撒夷军可灭则灭之,若不能灭则不必恋战,但将卫城兵民救出带走,即回马鬃岭与本王会合。列位将军,此行路程艰险,贼军狡诈莫测,务必多加小心,快去早回!”
马宝与其他三位将军交换了一下眼色,乃道:“王爷但请放心,我等自当相机行事,不负王爷厚望,军务紧急,末将等回营布置,即刻全军开拔,就此告辞王爷!”
四将告别回营之后,不过一个时辰,胡笳声起,人喊马嘶,一万绿营兵便列队向西,往乌撒方向开拔而去。
二
“启奏王爷,纳雍已为我军占领了!”副将吴应彪从马背上跳下来,快步走进大帐,喜孜孜禀报。
“放肆!”吴三桂眉头一扬,厉声喝道,“孤王并未下令,何以擅自去取纳雍。”
吴应彪被当头棒喝,失去了兴致,只得战兢兢告道:“王爷,纳雍非小侄所取,实是水西投诚土目归宗率本部夺得,归宗告我,我亦不敢轻信,派人往探,果然纳雍大寨已为归宗之兵所占,小侄乃令本部左营七百余人亦开达纳雍大寨,特来禀告王爷。”
吴三桂沉默无语,纳雍大寨南距马鬃岭三十里,东距卧这城也是三十里,是他原先想进占的据点,但由于对卧这城虚实不甚了解,他不敢轻易地进据纳雍。乌撒战事又分兵一万出走之后,他更不敢贸然下岭。但此时归宗土目之兵与吴应彪一营人马已占了纳雍,也没有道理要他们撤回。吴三桂乃道:“你与归宗既已进据纳雍,便要齐心协力作好防范。一旦为夷军所乘,你便鸣响号炮,本王自会派兵驰援。若无夷军动静,你再令人往探卧这虚实,是何情况亦尽早向本王报告。”
“喳!”吴应彪抱拳一揖,告辞出营去了。
书吏刘伯炯道:“王爷,我们还驻扎马鬃岭么?”
吴三桂道,“马鬃岭天险,易守难攻,正式修整之地,本王决定在此等候马宝将军再进兵不迟。惟愿吴应彪不要出事才好。”
“不会,不会。”刘伯炯道,“少将军智勇双全,又有投诚土目归宗辅佐,就此立了大功亦不可知。王爷,马鬃岭到纳雍既已无事,且趁此春光明媚,万物复苏之机,下岭游它一趟如何?”
吴三桂也想放松一下,要他再找一位将军同去。刘伯炯出帐一会,带回总兵柳成秀。三人便结伴同行,由一百多名精壮亲兵护卫,沿着驿道漫步下岭。三人边走边说着一些趣话,倒还有几分惬意。正行走间,带兵的参将从前面驰马回报:“启禀王爷,前村有一个富家院落,院门上写有恭迎王爷字样,院内仅有一名白发老翁,末将不敢自作主张,特请王爷示下。”
吴三桂一听,有了兴趣,乃问道:“院中可有何动静?”参将道:“末将已带人仔细搜查,院中除了满院盛开的杜鹃花,再无其他。”
吴三桂乃同柳成秀、刘伯炯随参将来到前军。参将将他们领到是处,果然好一个院落:古色古香的彝家房舍,黑框红壁,歇山式飞檐小青瓦,雕窗楼房,柱头下为石雕花础,天井中方石镶嵌平整。院中一片方圆丈余的碧池。池中假山石上长了几支青翠欲滴的方竹。一群游鱼绯红可爱。绕院几株杜鹃花树,此时正值花朵盛开,五颜六色,鲜艳夺目。一位髯发皆白的彝家老翁早已拱手迎道:“水西宣慰使司慕史普底腊巴恭迎亲王千岁。乞王爷赏光品茶。”
吴三桂起眼一看,认得是水西苴穆安坤府中精通音律的热卧慕史,那位朝思暮想的美人俄尼诺黛的老师。此时正好向其打探美人的确切消息。乃随主人跟进花厅,落座后道:“慕史请了,想当日承慕史不吝赐教,本王方能识得水西音韵。至今念念不忘。但不知令高徒何在?”
“王爷,老拙徒弟何止千百,不知王爷指的哪一位?”
“咦,美而体香的那一位。”
“啊,苴穆之妾俄尼诺黛。自王爷携她走后,老拙便于当日告退回家。后来才听说中道为贼所劫,又听说是更苴叉戛那从明朝残兵手中夺回,终被水西乃叶禄天香收在身边辖制。”
“啊……”吴三桂心中略有所安,站起身来,打量花厅。但见正堂之上供奉着彝族默部先祖慕齐齐的画像。尽管画像年代已久,也可以看到默祖那清逸俊秀的神采。画像两边用彝汉文字写了对联:
休向人间争荣辱,
闲居世外度春秋。
满屋中是透人心脾的柏香味。那是方桌上放了一个精致闪光的小铜炉,炉中烧着柏香木。铜炉上放了把雕镂精致的铜茶壶。此时茶水已沸。慕史提下茶壶,给吴三桂、柳成秀、刘伯炯和自己各斟了一杯,一一奉送到客人面前,却道:“此茶却是清明当日午时,老拙领家人从一株千年茶树上采摘,又亲手揉制,向来水西进贡朝廷御用即此茶也。”
书吏刘伯炯问道:“慕史虽前日有过初交,但不知早年有何得意之迹?”
慕史道:“老拙平生淡泊心志,性喜音律,曾浪迹中原,远达江浙,壮岁之后回水西,不得已而在苴穆宫中充当慕史,逢平生最为得意之女弟子离去,万念俱灰,回得山来,学陶渊明躬耕,兼理水西古典器乐,自号为物外隐士。”
吴三桂道:“先生之意本王明白,洞明世事而取超然物外之态,不失乱世明智之选择也。”
“纵然是太平盛世,也当急流勇退。”慕史道,“既不能显贵如王爷,拯斯民于水火,仅为五斗米竟折腰,何不如图得清静,种花养鱼,细研音律,岂不自在逍遥。”
“先生所言极是。本王每常亦想待西南诸事平复之后,便效法先生超然物外之举也。”
“非也,非也!”慕史连连摆手,“王爷相貌中有不同凡响之气,岂有修隐之理?王爷但请伸出手来,我这相术,数十年间无不灵验呢!”于是接过吴三桂的手,就掌心中仔细看了又看,想了又想,突然双膝着地,倒头便拜,拜了又拜。
吴三桂那颗心“咯噔”跳了一下。他预感到了什么,便笑而不言,待慕史再拜之后,才将慕史搀起。笑道:“依先生之见,莫非本王会有更好前程么?”
普底腊巴慕史拜毕,眼露无限倾慕之色,道:“王爷这手相,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位,老拙此时依旧兴奋不已。王爷这手相,实是万乘之尊,帝王之相!”
“哗——”吴三桂抽出了腰中宝剑,搁在慕史脖颈之上,喝道:“大胆,本王乃是皇亲国戚,极品亲王,上奉圣祖康熙帝,不敢妄背丝毫。你这一说可是欺君大罪,罪该杀头!”
普底腊巴慕史面无惧色,微笑道:“死在帝王刀下,老拙幸甚,不过,且让我为陛下弹上一曲,乃老拙所创之帝王行乐曲,以慰此心!”
吴三桂收剑入鞘,佯怒道:“弹,弹罢送你上西天!”
慕史乃从墙上取下那张做工精细的月琴,开篇发出一串徵声,异弦一音,更续抑扬,已把吴三桂一干人引到了一种莫名的境界。接着五音迭起,诱人联想,众人眼前便浮现出巍峨宫殿,祥云缭绕,龙车凤辇,仪从如云,霓裳羽衣,蟾宫玉兔……每个人都在幻觉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吴三桂以为当上了皇帝,柳成秀以为当上了元勋,刘伯炯以为当上了丞相,亲兵们以为封上了官职,就连那院外枝头上的雀鸟,也自以为也成了凤凰……普底腊巴慕史停了弦,众人还未回过神来,慕史道:“上阙已罢,最妙不过下阕。王爷,请喝茶!”说话间慕史自己举杯到唇,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吴三桂、柳成秀和刘伯炯俱也端起杯来。刘伯炯动作稍快,已先喝了下去,吴三桂与柳成秀也将倾杯于唇……恰在此时,一员将军大步流星冲了进来,叫道:“父王自在行乐,怎不叫我一声!”这一声,使吴三桂与柳成秀俱停了杯,认得是吴三桂次婿夏国相。柳成秀道:“公子好运气,且坐且坐。”
说时迟,那时快!普底腊巴慕史早已挥动月琴,狠命往吴三桂的头上砸去。吴三桂听得耳边风响,略歪一下头,那月琴已砸在肩上,其力之猛,竟将吴三桂打倒在地。
“叭!”普底腊巴慕史倒地咽气了。
“叭!”书吏刘伯炯也倒地咽气断了魂。
那壶茶水原是放了剧毒之药!普底腊巴慕史原本算计工稳,欲舍一己性命,尽展毕生才华,趁吴三桂得意忘形之际,诱之饮茶而同归于尽,得保水西江山稳固。这也算他对水西苴穆和百万黎民的一片忠心,只可惜竟被突然而至的夏国相冲撞坏了大事,此大约亦是天意!
夏国相见倒地的慕史怀中露出绢角,乃以剑挑出,原是一首五言彝诗:
彝家百岁翁
名普底腊巴
药鸩吴三桂
舍命杀恶人
遂愿自可喜
告负亦欣欣
忠心昭日月
不枉世上行
吴三桂早已吓出一身冷汗,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柳成秀则掏出腰中剑,朝普底腊巴慕史身上狠刺了十余剑。
吴三桂恐惧之余,再下令各军白日里可四出肃清水西残兵疑卒,夜间俱要回马鬃岭宿营,务必不可丝毫大意。
三
马鬃岭北麓,有一个苗族同胞聚居的地方,唤做以铺寨。以铺寨的旁边,有一片宽阔的草坡,平坦坦,绿茵茵,像一幅巨大的绿毯,谁都想到上面去滚上几滚。这就是遐迩闻名的以铺苗族跳花坡,每年农历二月十二日这天,居住在水西、郎岱、乌撒、芒部各地的苗胞们都要跋山涉水到这里来聚会,近处的彝、仡佬、龙家、里民子及汉族的百姓也要到花坡上来看热闹。彝族地方官员们这天也要到花坡上来看望治下的属民,同百姓们共享节日的欢乐。虽然由于战争,很有些兵荒马乱,但是苗胞们认为:“打仗是官家的事情,跳花坡是我们苗家的事情;古老古代订下来的规矩,荒废不得。”因而今年的二月十二花坡上,还是有成千上万的苗胞络绎不绝地到来。不少人根本不知道水西官家与吴三桂发生了战争,更不知道吴三桂的清兵大队已经越过了马鬃岭。
正是杜鹃花盛开的季节,加上连续几天的晴日,以铺花坡依然像往年那样热闹。草坡中央新树起了一根五六丈高剔削了大部分枝叶的香樟树,顶部的叶冠上挂满了红、黄、白、蓝各色纸花。这就是“花树”。花树下摆了一张漆光水亮的条形供桌,桌上摆着一个灰亮的玉盘,盘中是一把檀红的酒壶和三只白瓷杯。一位鹤发的苗族老人往杯中斟满了酒,双手举杯伸向天空,仰望着天空,嘴里喃喃地叨念了片刻,然后微微弯腰,将酒液慢慢地绕着弧形洒到地上,再举起第二杯酒、第三杯酒……
老人做完祭事,十多支芦笙便一齐鸣叫起来。一位年轻的苗族后生早已来到花树下,背着一把精巧的芦笙,像猴子一般灵活地很快爬到了树梢。他解下了芦笙,头朝下用腿夹着树干往下,很慢很慢地溜,一边溜一边吹着芦笙。满场苗胞们俱屏息静听时,后生已溜到树下,又背起芦笙,又爬回树梢,然后再倒身往下溜,边溜边吹奏芦笙……如是三次之后,一支二十来人的芦笙舞队飘然而出,全是身着深蓝麻布长衫、束扎腰带、头包黑帕的年轻后生。大家围着花树,在两支芦笙吹奏的舞曲声中,合拍踏步,舞动手臂,进退自如。一曲终了,又换上一支芦笙舞队,以相近而有别的曲调和舞步跳起来。
花树下早已摆出一张长凳,坐着包括方才那位祭事的老人在内的五个苗族老汉。他们是公摊出来的评判人,将裁定出优胜的芦笙队。奖品的多寡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优胜队及领队者的名字将传遍黔西北、滇东北的乌蒙山区……
花坡上另一个活动内容是赛马。报名参赛的人都有一匹快马,有一身好骑术。比赛分组逐轮淘汰,最后决赛出前三名。赛马优胜者的名声远不如芦笙优胜队的名声,却为彝族官家所重视。往届是由宣慰府来人参观,将前三名良马买走,也以一般价钱买走一批马匹。虽然这一届因为战争阻碍,彝族官家没有来人,赛马竞赛习俗依然没有荒废,观众和参赛者都兴趣盎然。
此外,花坡上还有摔跤、射弩、斗鸟等活动,历来没有进行过组织,而由各方来客自发地进行,零星分散,也不持久,也就不必细述了。
最令人注目的是站满花坡的苗家姑娘,她们全都穿着自己制作的崭新的衣裙。衣裙上刺绣或蜡染着变化多端的图案。她们平日间省吃俭用,就做了这么一套艳装。而且这是在到达花坡时才换穿上的妆饰。阿妈阿嫂此时正守着她们换下的行路服装。她们则握着手绢,撑着油伞,三五成群地轻轻移步,脸带红晕走进人海之中。她们走走停停、窃窃私语,偶尔张嘴一笑,露出一口银齿,又很快闭上了。
年轻后生们则带着月琴、胡琴、芦笙、竹笛、洞箫,也是三五成群地在人海中走来走去。姑娘和小伙子群中一旦有人相识,就开始了接触。几经搭讪,便相约到花坡外的山上,其中若有可以般配的男女,便在众男女簇拥下,咿咿呀呀地对唱情歌。对歌到了一定火候时,其他人便自然散去,留下了新恋上的一对。不再有人看他们,问他们,任他们唱唱停停、说说笑笑。——苗家儿女们多半因此而成就了婚事。
一对年轻人分明已经好上了,从花坡外的山岗上手牵手地挤进了人群中,一直挤到了正在跳芦笙的花场。那姑娘挤进场子,穿过正在舞蹈的人圈,一把将刚才进行祭事的鹤发老人拖出场子,拖到小伙子面前。姑娘脸色绯红,说道:“爷爷,这就是陇植阿哥。”
鹤发老人打量一眼这位将要作他孙女婿的年轻人,不禁双眼圆睁,太意外了!因为他认出小伙子不是苗家人,而是一身彝装,黑色的窄衣小袖,黑色的几乎像裙子似的大裤,红色的披风,包着褐色的头帕,前额上伸出一只角状的英雄结,腰插一把三尺多长的长刀,背负一壶弓箭。他不过二十来岁,长得身材修长,少年英俊。他恭恭敬敬地跪下双腿,向老人磕头作揖,道:“爷爷,陇植愿意服侍你老人家!”
“好,好。”老人把陇植搀起来,又问,“你家住何处?”
“我……”陇植吞吐了一阵之后,又道,“我阿爸是务卜修。”
“……”老人愕然了,再打量小伙子几眼,再拉着孙女退走了几步,轻声地问道,“阿香,他是务卜官家的公子?”
“嗯。”
“乍会认识他的?”
“爷爷,我给你讲过的,去年冬天我到萝卜寨阿婆家的路上,遇到一个打猎摔下马来扭伤脚的后生,那后生就是他。”
陇植说:“那天好大的雪哟,若不是遇到阿香,我怕是要冻死呢。”
阿香说:“我们约过来花坡相会。爷爷,给你讲过的唷!”
“慢,”老人拉阿香退了几步,低声问道,“阿香,他是官家,能到他家当然好,可是阿祥呢?”
阿祥是阿香舅舅家的儿子,就是刚才倒爬花树的那位后生。他们同是以铺苗寨的人,从小青梅竹马,形影不离。双方父母早就议过两人长大后成为一家。只是一直没有过礼定下亲。在老人的心里,阿祥可是个好孙女婿。
阿香扑哧一笑道:“爷爷,我们的事情你不晓得,阿祥哥早就找到一个长得像仙女的嫂嫂了。爷爷你看,他们来啦——”
倒爬花树的那位后生——阿祥果然来了,手牵着一个美丽的苗家姑娘。他们来到老人面前,双双磕头作揖,甜甜地叫道:“爷爷!”
老人兴奋地看着这两对年轻人,笑得白胡子直抖。
花坡上,有多少年轻人成就了好事?谁也无法统计,也勿须统计。自古以来,苗家就是这样年复一年地集会交际的,总是这和睦、恬美、和熙,总是这么情满花坡,给人们留下了永远难忘的回忆……
忽然,四下里一片声炸响。人们像烧开了的水一样翻滚起来,一浪浪地推过来,又撞过去,有的被挤到地上,被踩死踩伤也无人顾及。
“出事了。”鹤发老人叫了一声,叫阿祥贴身花树,蹲下身子,双脚站到他的肩上,阿祥将身子一挺,老人便升到高处,一手扶着花树,一手贴眉搭起凉棚,四下一看——呀!无数清兵正把四周旷野里的人们往花场中紧逼,失去控制的人流在某处涌凸时,便被那些凶神恶煞的清兵迎面一阵枪刺刀砍。老人从来没有见过清兵装束,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来苗家花坡上杀人。不过他明白手无寸铁的苗民不该有什么反抗行为。而应当安静下来,去同这些兵讲道理,老人是这一带最有声望的寨老,义愤和责任激荡在他心里,便放声喊道:“凡是我们家的人,莫乱动唷!”
老人的声音与整个花场上骚乱的声音相比,显得太微弱了,但他是在花树上,十分显眼,邻近的人们还是停止了骚动。而且像水波漾开一样,一圈又一圈,人们都不再乱动,全都将头转向花树。
“后生姑娘们,老弟老妹们,大家都别动呀,来的是恶人,手中有刀枪,动也无用啊……”老人凄凉的声音在平静的人海上滚荡……突然,一支羽箭飞来,插进了老人的胸膛。老人一头栽下地来。人们齐声惊叫,又开始了骚动。
务卜陇植从老人胸膛上拔下羽箭,认得剑杆上是“柳成秀”三字,心中明白清军总兵柳成秀是冲着自己来的。本来,清兵攻越了马鬃岭他是知道的,他阿爸务卜修是一部之长,又是统兵的骂色。为了防止清兵的侵袭,部中的粮食早已转移到几个荒僻的山洞里。三千将士按照军师皮熊的安排已分成几支小队分头往卧这撤退。陇植带的是三百人,他本不该在这样的时候去上花坡,但一则与苗家姑娘阿香有约在先,二则自己部下三百士兵中倒有一半是苗族弟兄,大家不以为清兵会来得快,极力怂恿,他便带着大家上花坡来了。陇值冷冷地打量了趴在老人胸膛痛哭的阿香,又叫阿祥以肩驮他升高挨着花树,一手捏起一只海螺吹响:“呜—呜呜——”他知道散布花场各处的士兵听到集合的信号后,很快就会来到他的身边。“呜——呜呜——”他正吹着,又一支羽箭飞来,插到了他的左肩上。他顺手拔出箭来一看,又是柳成秀的箭,心中勃然大怒,摘下肩上弯弓,搭上飞来的这支箭,看定了来箭处那面朱红大旗下,一员银盔银甲的战将正在指手画脚。他用力拉弦一箭射去,也不知射中没有。
陇植跳下树来,见部下士兵已汇聚而来,乃号令道:“大难当头,不可连累苗家兄妹,且随我杀出去啰。”说罢挥舞利刀,率先往敌军队中冲杀而去。
清军总兵柳成秀正盼着水西将士与花坡上百姓的分离,乃令部下张弓劲射,将水西兵射得纷纷倒地。务卜陇植早已身中数箭,鲜血已染红了战袍,但他依旧奋不顾身地向敌军中冲杀而去。他甚至砍倒了一名清兵,终因伤势过重,举刀乏力,又接连被砍了几刀,倒地献身了。在他的带领下,数百名水西兵也径直冲到阵前,与清兵展开了厮杀。一时间刀枪碰磕,鲜血迸洒,惨叫之声不绝,两军将士混杀一片,互有死伤,不过水西军终究是寡不敌众,竟被杀得一干二净。
柳成秀对副将陈升永点头示意。陈升永令吹响了号角。清兵将士自然明白号角之意,齐声呐喊,尽数扑入人群之中,专拣那些年轻美貌的大姑娘小媳妇进行劫掠,一时间又是哭闹之声不绝。
苗家后生阿祥搀着未婚妻阿月和表妹阿香,正欲逃往山野躲避,却又被清兵逼赶过来。阿祥手中仅一管芦笙,幸有功夫在身。他闪身让过一员清将的枪刺,顺手抓住枪杆,用力一拉,将清将拉下马来,既已掌握了长枪,复一下将清将刺死。他此时有了武器,便使出平生本事,一条枪将自己和阿月阿香护卫得严严实实。且战且走,已冲出旷野之中,几名清兵见状,俱弯弓搭箭,一场箭雨,竟将正在奔逃的三人射死。
一场劫难,柳成秀所部这支二千多人的清兵,杀掉水西兵三百余人,又屠杀了卫护妻女的苗家汉子,掳掠了苗家女子三百余人,或以绳拴而串之,或缚于马上,任其哭声哀哀,齐押回营,这三百余名苗家女子其后在清军营中受尽凌辱,不少人至伤至残,其中也不乏刚烈反抗之人,又不免遭受残酷杀害。此系后话不提。
四
两匹快马一前一后在石板驿道上奔驰。前面马背上骑的是一员青年彝将,铜盔铜甲,背箭提刀。后面是他的随从:胸佩铁甲,头帕上英雄结颤颤悠悠,他们清晨从水西宣慰使司所在地卧这城出发,晌午时分便跑完了百余里山路,到达了水西乃叶禄天香居住的木弄箐山中的以那垮大寨。
青年彝将滚鞍下马,将马鞭和大刀向随从一扔,大步跨向朝门。门卫急忙迎上来问讯:“阿户将军来了!”
被称呼为阿户的青年彝将道:“乃叶在否?我有紧急军务。”
“回将军,乃叶现在后院午休,请将军在客厅等候片刻。”
阿户方才坐下,摘下头盔,接过侍女递过的毛巾擦了一把,呷了一口清香的苦茶,汗犹未干时,乃叶禄天香已从后院走进来了。禄天香衣着鲜亮,薄施粉黛,使本来就白里透红的面庞越发清秀美丽了,阿户不觉精神一振,急忙站起施礼道:“参见乃叶。”
“不必多礼。”禄天香道,“将军此来必有急事。可带来苴穆书信?还是由将军自述?”
“苴穆惟恐路上出事,嘱咐末将亲口向乃叶禀报,再将乃叶定夺之策带回卧这。”
“这就是了,要不然怎会派你前来。阿户兄弟,你且细细说来。”
原来,马鬃岭失守后,水西前线各部人马撤退到了卧这,加上北、南、东三面后到各部的人马,又多达五万之众。其中除了少数驻守卧这城中外,大多数都分驻于城周十里内的各村寨和山头。此时各部将士都已抱定了与卧这共存亡的信念。因为卧这是先祖勿阿纳在一千四百多年前开基贵州时的发祥之地,是水西万万不可动摇的根基。即使在明末崇祯三年,官居贵州宣慰同知的先祖安邦彦战死于四川,明军焚毁了大方城,水西面临最危急关头的时候,卧这城也没有丢失。而今,吴三桂的大军分明就要攻打卧这了,勿阿纳的子孙们一定要用鲜血和生命来保卫这神圣不可侵犯的首府。一场生死大战已经迫在眉睫。全军上下正在作大战前的准备;垒拦马墙、砌筑营盘、修扎窝棚、贮备干粮、打造兵器、设置土炮……无须过多的动员,数千年的民族凝聚力使他们早已同仇敌忾。一种悲壮与必胜的豪气回荡在卧这上空。
恰在这时,安坤的外甥、乌撒苴穆安重圣及其弟安重乾为配合水西抗敌,调集了数千兵马围攻草海之滨的乌撒卫城。卫城中守备苏敬孝告急于吴三桂。吴三桂便派亲信大将马宝率一万人马去解乌撒之围。吴三桂所余一万多人马驻守在马鬃岭上,直要待马宝解了乌撒之围后,才会合兵来攻卧这。算计起来,吴三桂再举进攻的时间当在旬日之后。
“启禀乃叶,”阿户道,“军师皮熊大人却不赞成在卧这与敌大战,军师说,卧这虽系水西根本之地,却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因为失去马鬃岭就失去南边的屏障。如此无险可守的地方我军必定吃亏。因此,军师主张放弃卧这,诱吴三桂东过那巴桥,到果勇底城再围而歼之。”
“有道理。”禄天香道,“苴穆之见呢?”
“苴穆犹豫难决,故而令我来请乃叶决定。”
“更苴之见呢?”
“更苴箭伤未愈,少言寡语。只听说更苴将于近日回以那垮来医治。”
“那么你呢?”禄天香道,“兄弟也称得上水西智勇双全之将,依你看我军该守还是该撤?”
“乃叶,原先我也同大家一样,准备拼命保卫卧这,但是静听了皮熊军师的意见之后,我觉得该撤。军师列举了东撤的三个好处:一、诱敌深入,断其后路使其粮援俱绝。二、果勇底位居山中坝子,是易攻难守之险地。三、我水西有时间调集更多人马聚歼敌军。”
“那好。”禄天香吩咐侍女道,“阿雨,你带阿户将军二人去后院厨房,好生款待,喝陈年咂酒。吃饭后休息两个时辰,起来后我会告诉我的决定。去吧!”
目送阿雨带阿户二人去内院后,禄天香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水西军在阿扎屯前的失败,使她对更苴叉戛那的刚愎自用有了认识。实指望新拜军师皮熊统管好全军,拒敌于马鬃岭以外。可是吴三桂分明比皮熊狡诈许多,竟绕过阿扎屯利用公鸡山水西军的内讧,一举攻占了马鬃岭。尽管阿五在猴儿关全歼了刘安邦一镇近三千人,但从整个战事看,水西败势明显。发展下去,水西会亡吗?“不,水西不会亡,也不该亡。”禄天香自语:“苴穆要我择定对策,我定要按照我一贯的想法来选择,怕只怕阿户记不准,叙说不清,还是让我写封信吧。”
阿户吃罢饭,又睡了一两个时辰醒来,急忙来见乃叶时,禄天香早又安排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并唤贴身侍女阿雨阿水等人陪席。禄天香高举酒杯道:“阿户兄弟,我水西今日已到生死关头,叔嫂间相见一面已属不易。这一杯,祝兄弟建功立业,名扬水西。”
“谢乃叶。”阿户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酒,祝兄弟逢凶化吉,身体安康。”
阿户不及吐言,接过酒杯又是一饮而尽。
“这第三杯酒,兄弟,听说你继位穆濯时曾经说过,屑迭之位定要德、色、艺三绝之女居之。且不计较其出身如何。有志气!只不知而今已寻到否?”
“禀乃叶,”阿户红着脸道,“那是年少酒后之言,不好当真,不过阿户而今仍未婚配倒是事实。”
“哈哈!”禄天香笑道,“这不就当真了吗?兄弟,为嫂早就为你留心了,这杯酒要喝个对饮杯,阿雨,举起杯来。”
阿雨早已双颊艳若桃花,低着头,举起杯,缓缓站起。
禄天香笑吟吟地看着二人,道:“阿雨是我从乌蒙嫁来水西时的随身之人,虽无贵族身份,却知书识礼,武艺超群,此身貌也可称为绝色,与你这俊俏年少的穆濯十分般配,你可中意?”
阿户此时但觉热血奔涌,脑子里昏蒙一片,竟无话可说,只得道:“乃叶身边之人必是好的,末将听命就是。”
“阿雨呢?”禄天香问。
阿雨仍然绯红着脸,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如此,你二人且饮交杯酒,算是成就了亲事。”
二人情不自禁对看了一眼,又忙避开目光。却让禄天香牵在一起,手肘相扣,喝了交杯酒。
禄天香再想了想,又道:“今夜便是良辰。这酒便是喜酒,由我主婚,在座的人都是贵客,举起杯来!祝新婚夫妻二人美满幸福,白头偕老!”众人喝下了喜酒,禄天香又道,“时候已不早了,饭后你二人便入洞房歇息。半夜时分再动身回卧这。”看阿雨时,依旧面若桃花,却已泪珠闪烁了。
燕尔新婚,少不得一番如梦若仙的云雨之后,阿户对紧抱于怀中的妻子道:“阿雨,你原先知道我吗?”
“知道,去年的火把节比武大会上,不是你夺魁吗?还记得给你戴大红花的人吗?那就是我!乃叶吩咐的。”
“啊,还真记不得了,只记得是一个仙女般的姑娘,谁想到会是今天的妻子呢!”
“那时我就想,”阿雨道,“要是嫁给这个如意郎君就好了。谁知还真嫁给你了。”
阿户又吻了妻子一下,道,“想不到啊,想不到……”
“是呀,”阿雨也道,“怎么也想不到,盼望幸福的时候幸福不来,没有盼望的时候它突然就来了。”
“都全亏了乃叶……”“
是啊,乃叶……”
沉默,甜蜜的沉默。“啊,阿雨,乃叶对你怎么样?”
“乃叶是比我母亲还亲的母亲,是我终身不忘的良师,是温暖我身子的太阳,是照亮我心胸的月亮。”
“你说话像唱歌。不过,你一直随侍乃叶,可知道乃叶为什么不同苴穆住在卧这城呢?特别是现在,既然军中大事要乃叶定夺,更应该同苴穆住在一起呀!”
“乃叶一向喜欢清静。”阿雨说,“而今水西生死关头,本应与苴穆同在军中以便共商抗击吴三桂的大事。不过乃叶已有三月身孕。就只能在这里静养了。”
“原来如此。”
“乃叶还有一个道理:万一卧这失守,大军败散,这以那垮还会是最后的根本。有了这个根本,水西还可重振旗鼓得到复兴。”
“阿雨,半夜我就要回卧这,你是同我去军中呢,还是留在乃叶身边?”
“从今以后阿雨完全属于夫君了。我倒是希望同夫君同去军中,与夫君日夜厮守,同上战场,如果有刀要砍倒夫君了,阿雨会挥刀化解,如果有箭射向夫君了,阿雨会飞身去挡。”
“真的吗?”
“真的。对阿雨来说,夫君的一切比我的生命都值钱。”
“好阿雨啊……”夫妻二人情不自禁地又一番云雨。
正是欢娱夜短,只听门外已传来另一个侍女阿水的声音:“阿雨,乃叶叫你服侍阿户将军起床,赶快去见乃叶。”
阿雨再度抱紧丈夫,泪眼盈盈,道:“夫君呀,阿雨好舍不得你!不知道乃叶会不会让我同你去军中。如果不能同你去,你会想阿雨吗?”
“我会对我的阿雨日思夜想。”
夫妻二人不敢再有拖延,俱梳洗完毕来见乃叶。禄天香以欣赏的目光抚爱这对越发容光焕发的新婚夫妻一番后,将一封书信递给阿户,道:“兄弟,你同阿雨先看一遍,牢记于心,若是书信丢失了也好禀报苴穆。”
阿户忙从信封里抽出信纸,与阿雨共以目光浏览,只见信上说:
苴穆夫君敬启:阿户将军受遣来告前线之事,天香忧心甚之。身怀六甲未能伴君排难,尤为抱憾。阿扎屯之误,马鬃岭之失,虽事出有因,实系我军从未大战,经验欠缺,虽可免实难免也,猴儿关之役,方显出我水西之英雄本色。至于阿户陈述苴穆嘱告之事,天香以为,军师之见甚是。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卧这虽为水西宗脉之地,却当不得退敌之师,将士虽敢用命,却不该硬拼死战。故尔天香赞成军师之策,从无天险可守的卧这退走,诱敌深入至果勇底城时,再聚水西全力围之,到时候方可达到“以战求和,以和息战”目的。望夫君务必听从天香之见,以保水西江山永固。
阅毕,阿户道:“明白了,乃叶。”
“岂止于明白!”禄天香道,“你既是水西一目之长,为水西安危计,就当全力赞成诱敌深入之策。苴穆既信任于你,你就不要辜负苴穆。”
乃叶放心吧,阿户必定如此。”
“很好!”禄天香略一踌躇,终于决然地又说,“阿雨,同你的夫君一起去卧这!”
“啊!”阿雨很感突然,“乃叶,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
“我不去。”
“为什么?”
“乃叶身孕,正要阿雨贴心照顾,不忍离开乃叶。”
“这你就不必耽心了,寨中仆妇甚多。反倒是你夫君离不开你,卫护水西江山少不得你的智识和武功。”
禄天香从自己头上摘下一支凤形玉簪——那是安坤的母亲传给他的——给阿雨插上,又道,“阿雨呀,见玉簪如见我面。你们去吧。”“乃叶!”阿雨泪眼涟涟,跪拜了禄天香,与丈夫阿户并随从一起上马,钻进了沉沉的夜幕,给静谧的以那垮留下了一串清脆的马蹄声。
五
阿户和阿雨策马赶到卧这已是中饭时分。
阿户说:“阿雨,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们彝家大神支格阿鲁的雕像。知道吗?”
“知道,就是一直没有机会得看。”
“这次就是机会了。”阿户带头,阿雨和随从紧跟,一溜烟跑到了卧这城西的五里亭。五里亭是卧这城中官商士民迎送宾客之地。亭靠孤山。孤山顶端原系一根石笋。不知是什么世代的前人便用这根石笋雕成了大神支格阿鲁的巨像。巨像有五六丈高,只雕出了头部和两只手。却很有气势。大神额宽面阔,眉如利刃,双眼圆睁直视驿道,两手都没闲着,左手持一把叉——真正打制的铁叉,右手执一张正搭着羽箭的弓——也是真的竹弓真正的羽箭。那架势,直令恶人看了心惊胆战,令好人看了心里踏实。由于地势突出,又是有口皆碑的大神形象。更因为雕刻者的尽心竭力而成巨像,这里竟成了卧这城内外五大胜迹之首。
凡是彝人都知道,支格阿鲁是正义之神,是千家万户的守护神。他是神鹰与美女浦么列日的儿子,生于龙年龙月龙日龙时。关于他的事迹,多得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传说天上原有六个太阳、七个月亮,晒得天下草木枯焦,河水干涸。支格阿鲁用铜箭射落了五个太阳、六个月亮,才使大地万物得以健康生长。又传说远古洪水朝天之后,大地万物都灭了种,人们没有种子来种粮食,支格阿鲁便去寻找种子,久久不见归来,彝胞们四处找,白天吹起牛角找,夜晚打起火把找,直到六月二十四才找到他。原来他已从天上把种子找来了。大家高兴得跳啊唱啊地庆祝。这样,六月二十四日便定为了火把节。还传说世界上有一个最凶恶的魔王叫撮阻艾,成天到晚不断地吃人。支格阿鲁同他大战七天七夜才将他杀死。撮阻艾死后又化瘟疫祸害百姓。支格阿鲁为了解除瘟疫的危害,就到了四山八岭找药,尝遍了百草百味,才找到了可治瘟疫的草药。百姓得到了救治,医药也从此得以诞生……支格阿鲁对人间的丰功伟绩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在人们心目中,他的地位比天帝策举祖还要高出许多。难怪人们四时不绝地敬用香花纸烛,将大神巨像根部都熏黑了一片。
阿雨跳下马来,又叫阿户跳下马来,拉阿户一同跪在大神脚下,心中默默祝告,又连磕了三下响头。磕头已毕,二人站起,阿雨乃道:“夫君呀,你说支格阿鲁大神能保佑我们水西渡过这次难关吗?”
“一定能。”阿户道,“我们水西遭受危难不只一次了,死过多少人呀,荒过多少地呀,结果都渡过来了。水西还是水西,全靠大神在保佑我们啊!”
阿雨叹了一口气,不无忧伤地道:“依乃叶主张,大军从卧这撤走之后,恐怕连大神这尊巨像也要遭受劫难,他自身难保,还保得了我们吗?”
阿户让阿雨给问得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他在妻子的眼睛里既读到了忧伤,也读到了坚强,那双利如闪电的目光分明在探询他的内心。一股豪迈之气升腾起来,阿户乃道:“路上的大神可毁,心中的大神绝不可毁。阿户此生定举大神之业,惩恶扬善,万死不辞!”
“好!”阿雨说,“阿雨也必与夫君一起,惩恶扬善,万死不辞!”
二人情不自禁地相搂片刻,正欲上马之际,却见东面山道上走来了一个汉装男人。那男人乍见他们,欲躲未躲,战兢兢缓步走来。来到阿户阿雨面前,揖手问候:“小民陈雨生叩见穆濯大人。”
阿户道:“你怎会认得我是穆濯?”
“小民曾于去年火把节时得见阿户穆濯夺魁时的风采。”
阿户心下得意,笑望了阿雨一眼。又问道:“陈雨生,你现在去哪里?”“回穆濯,小民姐丈家在纳雍,明天就要为外甥发订亲八字,此时正去呢。”
“陈雨生,”阿雨插问道,“你姐丈想必也是汉人,姓甚名谁呀?”
“回夫人,小民姐丈名叫张树在。”
“记错没有?”
“夫人好开玩笑,亲亲的姐丈还会记错么。”
“哼!”阿雨厉声道,“不只记错了姐丈,就连你自己是不是汉人也都记错了。”
那汉装男人心知露馅,拔腿就跑。阿户见状,跃身上马,拍马而追,眼见追得近了,不提防却被那人反手一记暗器,打下马来,那人返身正欲跃上阿户的坐骑,却被紧追而至的阿雨挥手一鞭打在头上,倒地滚了几滚。阿雨早已拔刀割了一段缰绳,将那人倒剪双臂捆定,这才看阿户时,却只被飞镖擦了眼睑表皮,本是猝不及防,躲闪跌马而已。
阿雨乃对那人道:“你本名洛衣补迭,应该认得我是谁。”
那人细看了一下,泄了气,乃道:“你是阿雨。”
“认得就好,老实说,你干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我想逃回家去……”
“真的吗?就算你是想逃回家去,为什么将飞镖射向穆濯?”
“小人情急之下欠了考虑。幸好未曾伤着穆濯,还望穆濯和夫人饶恕小人不恭之罪。”
“哼!”阿户拔腰中剑指向洛衣补迭,怒火中烧道,“若非我躲闪及时,岂不被你一镖夺命。见策举祖去了!”说话间将剑刺去。
“且慢!”阿雨忙阻止道,“还得问清他的来龙去脉!给你说,洛衣补迭,你若是想活,老老实实交代,否则莫怪我这个老乡不讲情面!”
说罢挥剑画一道弧光,飕飕作响。洛衣补吐此时竟如筛糠般哆嗦起来。阿雨略一思索,乃道:“洛衣补迭,你既不言语也罢,身上可有什么东西交出来?对啦,看你脸色就晓得必有什么东西带在身上,是自己交出来呢?还是由我们来搜呢?”
洛衣补迭越发哆嗦得厉害。阿雨也不再问,叫阿户对他进行搜身,却于他腰间搜出一枚腊丸。掰开一看,原是一封密书,其文曰:
水西更苴叉戛那跪禀平西亲王千岁:马鬃岭一别旬日,不敢有忘王爷恩德。近日水西各部人马云集卧这,虽无大清坚甲利炮,却有舍命保家气概。若王爷率师来攻,必有一番惨烈恶战。孰胜孰败既不可测,将士牺牲过半则可预想。如此,既不能遂了王爷征讨水西抚慰军民初衷,也未必可将安坤赶下台去,故莫若王爷陈兵于卧这城下,暂不攻打,却令安坤让位和献出美妾,我便乘机邀约各部穆濯,共迫安坤下台,如此,王爷不费一兵一卒,便使水西全部归顺。此见如何,望王爷明示。水西更苴叉戛那再拜顿首。
二人俱料不到叉戛那竟会如此,惊诧得面面相觑,却也知道事关重大,便将洛衣补迭领来见苴穆安坤。
苴穆安坤正与更苴叉戛那,军师皮熊议论军事。乍见阿户阿雨押了洛衣补迭进来,叉戛那心下一紧,随又稳下心来,厉声喝道:“好你个忘恩负义的洛衣补迭,竟敢偷盗更苴府中至宝潜逃,今日决不放过你了!”说话间早已拔出腰中宝剑,往洛衣补迭刺去。
阿户见叉戛那来剑凶猛,将洛衣补迭一拉带过。叉戛那扑了个空,再横扫一剑,却又被阿户牵着洛衣补迭让过。
阿雨早已将蜡丸书信交给苴穆安坤。
安坤览过,递给叉戛那道:“阿齐哥也,这难道是你写下的么?”
叉戛那接过,迅疾地浏览一遍,心中暗暗叫苦,嘴上却哈哈一阵大笑道:“苴穆你信不信我叉戛那会有二心?分明是此贼对我怀恨在心,有意陷害。岂可饶他!”边说着话边将书信撕得粉碎,往空一抛,那纸屑如雪花纷扬而下。叉戛那更在众人不经意之间,将手中宝剑径直插进了洛衣补迭的胸膛。
眼见倒地抽搐的洛衣补迭,阿户阿雨将信将疑,却也没了办法。
反倒是安坤坦然言道:“更苴是我至亲弟兄,已当着水西半个家,岂是鸡肠狗肚之人!从今后休提此事,大家总要齐心合力抗击吴三桂才是。”接着又问阿户:“阿户,此去以那垮,乃叶之意如何?”
阿户边掏禄天香的书信边道:“乃叶之意尽在信中。”读过了书信,安坤点头称是,皮熊则言道:“乃叶果是女中豪杰、人中凤凰!”
叉戛那亦在心中暗暗佩服禄天香之见,也赞同撤军之议。是的,若真在卧这血战,双方必定伤亡过半,于水西损失惨重,于自己也无益处。莫如置吴三桂于死地之时,方可成就大事。乃对安坤道:“苴穆呀,愚兄近日似觉伤痛隐隐,精神恍惚,似难当指挥大任,且将兵符交给你吧。”
安坤却道:“兄长既无意再管,交我就是,不过,兄长是随军呢?还是到什么地方去修养?”
“自然随军,也好参赞一下事务。”
于是议定,叉戛那将指挥全军的兵符移交给安坤,安坤则依靠皮熊领军,皮熊便号令全部将士徐徐退兵,将卧这古城让为一座空城。
六
马宝率领四镇清军绿营兵经过两天两夜的艰苦跋涉,行进到距离乌撒卫城约三十里的地方。他突然若有所悟,勒住马头,对紧随于身后的中军官吩咐道:“传令全军原地休息,请马宁将军、萧曹将军、陈在客将军速来商议。”
漫长的行军部队中便此起彼伏地吹响了休息的号角。正行走得疲惫不堪的清军绿营兵不约而同地吐了一口气,纷纷跌坐到草地山石上,有的甚至一倒下地便睡着了。
马宝拍马跃上路边的一座山丘,立马驻定,极目远眺那蒙上一层淡紫色烟霭的远山。山风阵阵吹来,将他身上的橙色披风吹得呼啦啦响。在马宝二十多年的军旅生活中,每逢遇到重大问题时,他就喜欢独自立马思索。凡是由他独当一面负责的战事,他一般都是打定了主意才告诉部下,由属将们围绕他的主张进一步商议。由于先进行了深思熟虑,他的主张又往往能够得到属将们由衷地赞同。而根据他的主张行事,又往往能够取得胜利。
马宝原是明末农民起义军中一员很年轻的将领。清军入关后,他同许多抗清义士一起,从黄河抵抗到东南,又由东南转战到西南。后来在战场上被俘。吴三桂见他年轻有为,文武兼备,自然十分赏识,对他进行了格外的训导。于是,马宝便投降了清朝,并被吴三桂收为义子,一直在吴三桂身边听用。几年来,他越来越感到义父吴三桂正在为某一个不可言明的目的处心积虑。马宝不是那种简单地追求荣华富贵的人,他更追求的是一番事业中的斗争生活。吴三桂偏爱他的就是这一点。他拥戴义父的缘由也在于吴三桂给了他一个又一个展露才华的机会,或者叫知遇之恩。因而凡是吴三桂吩咐的,他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便是所谓的“士为知己者死。”
马宝正思虑间,马宁、萧曹、陈在客三位总兵都来了。马宝跳下马来,招呼三人坐到一处,铺开地图,指划道:“众位将军,我军已开到这里,此地西距乌撒卫城三十里,而距贼酋巢穴盐仓不足十里,我寻思欲解卫城之围,莫若径取盐仓,盐仓告急,安重圣必然回师救援。我军便可于中道伏兵截杀,如此,乌撒卫城可保,彝军大部可破。这便是兵书上所言‘围魏救赵’之策。众位将军以为如何?”
总兵陈在客略一迟疑,乃道:“将军所言自然有理。不过只怕卫城中已难再守,我们袭取盐仓之时,彝军已破卫城,又当如何?”
总兵马宁道:“即使卫城失守,彝军也当回师救援盐仓。正中马宝将军中道截杀之策。”
总兵萧曹道:“乌撒卫城副将杨宗道和守备苏进孝是亲王爷赏识之人,只怕二人兵少难敌,城破遇难,难以回报王爷。”
“如此也不足虑。”马宝道,“杨宗道、苏进孝二人非庸才俗将,以千余军民抵敌数万之众,足见二人守城有术,若干时日已顶了下来,还不能再支半日么?”
三位总兵再无异议,便定了主意,全军直扑盐仓城。
盐仓城位于群山环抱之间,城外亦是一马平川。清军前锋铁骑临近城垣之时,但见城门大开,地面清扫干净,城头插了十多面白虎黑边红旗,迎着春风呼啦啦飘扬,城楼正中一位彝族慕史打扮的先生坐在一条案桌后边,案桌上香烟缭绕,两旁分列抱剑扬扇的一对童儿,前锋主将见状生疑,不敢贸然入城,便派人急告马宝。马宝驰马前来,细看许久,道:“空城一座,故弄玄虚也!”乃率军入城。城中果然空无一人,城楼上人物却是木雕偶像。此情颇出马宝意外,环顾四方时,但见城东数里一处绝壁之颠,有石墙围城,问军中彝奸时,方知为哲角屯。屯上飘着一支大纛,隐约可见人影,马宝端详良久,自知既不可攻打此屯,更不可逗留于盐仓。他心中暗悔错估了乌撒无人。不得已,乃放火烧尽城中房舍,才又率军向西去救乌撒卫。
马宝督师行于山道之上,眼看离乌撒卫城不远,前方山路原本从一道数尺宽石梁通过,现时却被人用炸药炸缺了一道横沟,人马均难以通过。乌撒地面之山是一道道长岭巨壑,要想绕过非耗时一天以上不可。幸而军中有专司排除路上障碍的部队,立刻伐树垒石,补填横沟。谁知前方数十丈外早有伏兵点燃了土炮,又射来了稠雨般的羽箭,竟让修路人员躲避不及,纷纷倒毙。
马宝见状,心下发急,大叫道:“荒山恶岭,狡诈野人,看我将你乌撒踏为一片赤地!”乃令集中随军小炮二十余门,齐往伏兵处轰击,又调数百名弓弩手直泻箭雨。一面又加派士兵继续伐树架桥。一个时辰之后,桥成路通,前锋直扑伏兵处时,伏兵已杳无踪迹。
马宝乃又督师继续行进,行不过数里,却见一支衣甲不振的清兵仓惶而来。率兵之将便是乌撒卫副将杨宗道。
杨宗道一见马宝,滚鞍下马,拜伏于地,眼中垂泪,叫声“将军!”便已泣不成声。
马宝忙跳下马来,搀起杨宗道,道:“是本镇谋略有误,营救来迟,以致尔等危难,本镇悔之晚矣,但不知苏进孝现在何处?”
杨宗道道:“城破之时,末将与都司便被贼兵分割,各谋生路,而今不知往何处去矣。”
“事已至此,你是在此处喘息休整,还是随大军前去收复卫城?”
“将军不远千里率师前来,于末将等如拨云见天,自当随大军而行,岂有一旁躲避之理?”马宝大军于是快步直奔乌撒卫城。
清军赶到乌撒卫城时,彝军早已闻讯而遁往他处,尚有少量彝兵正在城中放火烧房。经一番清肃和扑救,乌撒卫城终得保全。一万清兵于是驻遍全城房舍。马宝将自己的中军行辕设在西门城楼。却叫马宁、陈在客、萧曹三位总兵分驻北、东、南三门。他知道乌撒彝军将寡兵微,远难与水西彝军相比,也就不顾忌彝军会来攻城。此时正是晌午,他令人在乌撒卫城西门楼上放了一张躺椅,躺坐于其中。他沐浴着初春的阳光,享受着草海送来的阵阵海风,竟有了一种舒心惬意的感觉。
马宝就有这么一个优点,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能很快恢复平静的心态。正是保持了平静心态,他对大事小事往往都能作出理智的处理。此时他将一应事务都交给了部下的将佐慕僚,屏退了左右亲兵,又面对绮丽的草海风光,独自思索起来。马宝想起了义父吴三桂要他相机行事的吩咐,决定将已收容的乌撒卫军民人等带走,直待将来剿灭水西之后,再杀回来剿灭乌撒。“但是,”他想,“乌撒彝军之围攻卫城,意在配合水西牵制我军,若已知我回师马鬃岭,又必于中道伏击我。沿途上高岭深壑,彼节节伏击,我军岂不伤员累累?莫若另取一道,或可避免中伏……那么,该走哪一条道呢?啊,有了,找杨金顺!”想到这里,便唤传令兵道:“传右营游击杨金顺。”
杨金顺是马宝属将,右营游击。原是残明罗大顺部队的把总,顺治十七年时,曾随罗大顺扼守乌撒东大门七星关天险,企图阻挡平西大将军吴三桂由川入滇之路。后因水西苴穆安坤降清,并派人作吴三桂大军向导,绕行俄波小道,使罗大顺军腹背受敌而败亡。杨金顺随又投靠当时亦是残明部队将领的马宝。再后来又随马宝降清而为清将。这是位年过不惑的硬髭壮汉,一上城楼便声音洪亮地问道:“将军唤我有何吩咐?”
马宝立时改躺为坐,道:“兄长可知七星关内外属哪家地界?”
“七星关之内属乌撒家地界,七星关之外已为我大清官家占据。”
“如此说来,从七星关至大方城,均是我大清官军管辖之地?”
“末将想来亦是。刘之复大人自从顺治十八年驻扎大方以来,已将水西亻罗兵尽数赶回西溪河以东和总溪河以南。”
“兄长,”马宝又抓起杨金顺的手说,“亲王令我等救了乌撒卫军民之后,速回水西攻取卧这城,自应避免乌撒㑩兵侵扰,我想取道七星关而入水西,兄长以为如何?”
“将军之见甚是。”杨金顺道,“那七星关对外是天险,对内则是无险可守,此去又出乌撒彝军意外,可保平安矣。”
马宝之意遂决。便命马宁、陈在客、萧曹三将前来作了布置,率全军往七星关进发。
此举果然出乎乌撒彝军意外。由于其伏兵布置于乌撒至水城一线,此时已是鞭长莫及,望山兴叹,竟让马宝大军轻易杀出七星关而去。
七
出了七星关,不过一日功夫,大军便开到了毕节县城,马宝令全军宿于县城南部。
照说大军每日行军百十里,尽皆人困马乏,也当抓紧时间休息才是。岂料总兵陈在客却不肯安分。他仗恃自己是陈圆圆嫡亲的侄儿,又任总兵之职,便吩咐军中副将为之支吾搪塞,自己则带两名亲兵进了城。原来他早在昆明时就知道,吴三桂目今最宠爱的侍妾连儿便选自贵州省毕节县城。连儿还有一个堂妹玉儿又已长成而为毕节城中第一名妓。他甚至也已探听清楚玉儿住在城中心的广春楼。生性好色的陈在客早就期望有一日得会这一名妓。尤其是随马宝救援乌撒,又转道毕节以来,他更按捺不住自己的心猿意马。故尔大军刚一扎营于毕节城外,他便私自带着亲兵入了城。
当他兴冲冲赶到广春楼时,已是夜深人静时分,鸨母告说玉儿已与一广东富商入房歇了,只好给他另找姑娘。陈在客却定要玉儿,顾不得鸨母的阻拦,带亲兵径直冲进玉儿房间。这富商与玉儿缱绻方罢,正睡得舒心畅意之时,被人扰了好事,便跳下床来破口大骂。陈在客情急之中,竟将富商一剑刺死。索性抢了玉儿带回军营。却又被军中巡逻队截获。这巡逻队直接奉马宝军令行事,不由分说用绳子将二名亲兵捆了,连陈在客和玉儿一道送到马宝大营之中。
其时广春楼鸨母已告至毕节知县唐源。唐知县不敢怠慢,连夜带了师爷至军营向马宝报告。马宝弄清了真相,便传令营中总兵、副将尽皆集聚大帐,宣布了陈在客违纪杀人罪状,令众将共议如何处置。这陈在客这时如梦方觉,无奈之中,捣蒜似地磕头求马宝和众将饶他。
“本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总兵马宁道,“不过,而今正征剿水西用人之际,可将其摘去将印,戴罪上阵。若有功则抵罪,无功则平定水西后由亲王爷自家论罪。如此,既令诸军无隙可论,又不缺大将上阵,大帅也脱了干系。”
“不可!”总兵萧曹摇手道,“既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古训,又岂可轻易饶过?!末将以为,正该杀一儆百,方能严肃军纪,以成必胜之师。”
“不,不……”陈在客素常间与萧曹有些不和,听萧曹一说,心下着慌,忙又央告马宝“三保大哥,大帅,小弟求你啦!且按马宁将军所说,让小弟留下这条命,上阵杀敌立功,报效国恩,报答大帅不杀之恩。大帅呀,大帅……”
马宝依旧立定大帐中央,双手抱于胸前,对膝下磕头不绝的陈在客不屑一顾,对马宁、萧曹的议论也不置可否。大帐中各镇副将全都被他冷峻的面情影响,谁也不敢吭一声。在平西亲王领的五万绿营兵中,马宝一镇素以军纪严明著称,马宝出身贫苦,又曾是李自成农民军中的一员骁将,与百姓有水乳交融般的情感。降清后,在追随义父吴三桂的五年中,他越来越感到,义父正在追求一个宏伟的目标。而要实现那个目标,不收买民心不行。而今征剿水西彝族,没有了地方上汉族士绅官吏发自内心的支持又怎么行呢?即使是对彝族士民,他认为,只要不拿起武器与清军对抗,也应当宽厚仁慈对待。在这一点上,马宝与夏国相、柳成秀等人一味镇压甚至残酷杀害的做法大相径庭。正由于陈在客的所为违背了马宝奉行的准则,使他觉得无论从感情上还是理智上都应该按军法从事:杀!杀,可以杀一儆百,威慑三军,可以取信于兵,取信于民,令水西内外所有相信,马宝及其所带的部队是最严于律己的仁义之师。当然,陈在客毕竟是与吴三桂患难二十余年的宠妾陈圆圆的亲外甥,要杀他也应交由吴三桂去杀。但是马宝自己受命于急难之际,为收买兵心民心,不能再拘泥于常理,为剿平水西大业计,他要采取坚决的行动!他相信义父也会支持他这么干的。马宝终于松开了抱于胸前的双臂,回到帅位交椅上坐定,缓缓言道:“列位将军,王爷既委我等以重任,便当同仇敌忾,克己奉公。若欲享乐,自当在扫平水西之后,亲王爷何时怠慢过大家?!大军自入乌撒之日起,本帅便一再重申过军纪。而今这陈在客身为大将,不仅私出军营,独往妓院,还肆意将无辜之人杀死。其罪当诛,断不可赦。赦则军纪失尽,兵继者又当何以处置?来人!”
“喳!”满面络腮胡髯的执法官从帐外跃入帐中拱手答应。
“将陈在客等一行三人推出斩了!再将首级高悬于辕门之上示众!”
执法官一挥手,六名执法兵早已抢身而出,欲将三人推下。
马宝见陈在客有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庞,一对眼眶充盈了泪水。不忍再看,轻声问道:“兄弟,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陈在客眼睛里充满了乞怜,再伸手抓住马宝的战袍下摆,“三保哥,我只求你让我活下去,让我戴罪立功,其他的,我别无所求……”
马宝转身背对陈在客,不无伤感地道:“军纪不可违,休怪兄无情。兄弟去后,愚兄自当尽力照料兄弟的老母家小。你就放心去吧……”
“大哥!”陈在客再喊一声,随又瘫软下去,任执法兵架出大帐外。
马宝也不知不觉中也沁出了泪水,心中忽有所悟,再唤中军官前来,附耳吩咐一番,中军官乃快步尾随人犯而去。
毕节县城南关口。高大的城楼上,从垛口高挑出一根粗大的木杆。木杆梢部用绳子悬垂下三颗人头。城根墙壁上贴了一张布告,其文曰:
大清奉诏讨逆平西亲王麾下武威元帅马宝布告军民人等:本帅奉平西亲王令扫荡乌撒,进军水西,沿途宣扬帝德,除暴安良,百姓莫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惟林森数众,不免芜杂其间。有靖勇将军陈在客者,身任总兵之职,又系亲王近戚,不作三军垂范,反为伍中败类,昨夜竟违犯军纪私自入城,作威青楼,将广东行商查某杀死,其情可恶,其罪当诛。本帅既承王命,敢不以王法治之乎?!故已于凌晨五时,将陈在客及其爪牙一共三口斩首,恃此示众,以告天下。大清康熙三年三月十五日
此时围观者人头攒动,有好事者恐远处立脚之人听不清楚,早已高声念起了布告,又引来阵阵人声沸扬。
人群中一名头戴风雪方帽的中年人用手肘碰了碰一位已花白了胡髯的长者道:“迎翁,这真是仁义之师,仁义之师啊!”
被称作迎翁的长者道:“极是,极是。陈在客既系陈圆圆的嫡亲内侄,又是朝廷封疆大吏,这武威元帅竟严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古训而杀之,实在是可敬之至。如此王师,岂能不胜!”
“可叹安坤竟梗化天朝,水西在劫难逃矣!”
“水西这一抗拒,害得你有家难回了。”迎翁道,“兴祥兄滞留毕节已有些时日了吧?”
“半月有余。”被称作兴祥兄的说,“不过却是小妾岳丈生辰将近,各方朋友乘机聚会,故尔迁延日久。至于欲回水西,晚生行医所识路径甚多,避开战事行走便了。”
“唉,”迎翁道,“依你之见,水西可平否?”
“不易。自汉代彝族先祖勿阿纳入主贵州以来,水西立国千余年矣,历朝历代与中央朝廷时和时战,终未能动其根基。最明显的战例在天启年间,明朝廷以七省十余万大军进剿,历时八年之久,虽占据过水西巢穴大方,诛杀过安邦彦、奢崇明等贼酋,然朝廷川、贵巡抚以下数十将吏亦先后遇难,竟未得水西寸土,不得已而以和局告终,足见平水西之难,难于上青天哟!”
“如此说来,吴王此次平之亦难乎?”
“若依常理论之,吴王此次亦不可平!我概略算过,吴王所领三万人马,贵州提督李本深万余人马,加上四川苗兵五千,广西瑶兵五千不过五万之众。水西四十八部,每部可出兵一万,便是四十八万。众寡悬殊,吴王势劣一也。再有,水西凶山恶水,路断人稀,彝蛮土人世居其地可行走如飞,满汉官军初来乍到寸步难行。以己之短攻其所长,吴王势劣又一也。”
“如此说来,吴王此次确实平不了水西?”
“能平!晚生方才是以常理论之,然常理之外还有非常之理。而非常之理又由非常之人定之。依晚生看来,吴王即系当今非常之人,其他任何人也平不了水西,吴王则必可平之。”
“兴祥兄如此认定?!”
“纵观吴王数十年征战历程,可谓福星高照,总能化险为夷,为明将时,山海关外八总兵为清兵所败,或杀或俘,惟吴王脱险而归,为李自成大军困于一片石死地,又得多尔衮率师救之,在四川保宁为张献忠围困数十日,终又反败为胜,磨盘山进入李定国所布罗网,又因雨湿火药故而脱险。凡此种种,足见吴王天命所系。天命既系,胜券在握矣!”
“方才你不是说吴王之于水西人单地生么?”
“用兵得当可以一当十,用兵不当则十不及一。古今以弱胜强者多矣。若谓地理陌生,想那吴王从东北横扫西南,自有一套应对的办法。晚生以为,吴王可平水西,但须经数番恶战方能奏效。迎翁,咱们就静候这场大战的结果吧。明日便是小妾岳丈生辰,迎翁是必光临为盼。”
“明日我有要事必回永宁。愧不能往了,兴祥兄,我们就此告别,后会有期。”被称为迎翁的长者抱拳别过,步入人流中去了。留在原地的中年人再次打量了城楼上的三颗人头一会,走到守候于布告前的两名士兵跟前问道:“总爷,我想拜见武威元帅,烦请总爷引进。”
“你是什么人?”一个士兵乜眼看他一下,问道。
“我叫刘兴祥。水西毗那人氏。”
“找元帅为何?”
“我是医生,熟悉水西内况,愿效力于元帅麾下。”
“大军已于天明时分向大方开拔,此时已走出五十里开外。你若有心投军,找匹快马追去便了。”
“啊……”刘兴祥感慨不已,由衷赞道,“好个勤于王事的元帅!”
原来,这刘兴祥的父亲是前明的一个把总。崇祯二年,安邦彦在四川五峰山战死,明朝五省总督朱燮元与水西土司安位议和后,有些明军将士贪恋黔西北地方土地丰腴,便举家迁至水西。刘兴祥就是被其父从四川老家迁到水西毗那的。他自幼在家随爷爷学得草药方子,人又聪敏好学,三十多岁年纪便医技超群,成为水西毗那一带有名的医生,既赚得钱,又博得了好名声。同时,作为自幼受到儒家蒙学读本的熏陶,他骨子里又有一股报效朝廷建功立业的向往。吴三桂此次征剿水西,使他的这种向往越发强烈了,故有此投军之举。只是因为马宝已经离去,他不免有些怅惘。不过,刘兴祥既已怀投靠吴三桂的念头,他又是在水西广有人缘的老熟脚,早晚都会有机会。后来,在两军交战中他的出现,竟成了双方胜败的决定因素。此系后话,不题。
八
马宝大军出了七星关,取道毕节卫,兵抵双山时,却有前锋探子回报:“启禀元帅,前方落脚河已被水西军占据。”马宝大吃一惊,他原以为此去水西,可与据守大方城的总兵刘之复会师,再合兵杀往卧这,而今落脚河既已为水西军占据,说明大方城已凶多吉少。他令人再探。
忽有数名衣冠不振的清兵求见。为首的是一名千总,胸戴铠甲,襟袍皱破,斗笠不知什么时候丢失了,一条似理不理的辫子挽系于颈子上。他跪伏于马宝膝下,良久无语,两眼的泪水扑哧哧往下掉。
马宝令人搀他起来,道:“你莫不是刘之复将军属下?何以如此狼狈?”
“启禀元帅……”千总又哽咽一下,道,“末将确系刘将军的属下陈正和。三日之前,水西贼酋安如鼎率十余万㑩兵攻打我大方城,刘将军率阖城军民拼死守卫,终因众寡悬殊,被水西㑩兵攻破城池,刘将军下落不明,全军二千多弟兄,大部分被贼杀害。末将等冲出重围,已在山野之上栖身二日,闻大军开抵双山,终能得见大帅,也算三生有幸了……”话未说完又是垂泪不已。
马宝闻言,心中顿感惆怅,以自己一万人进击大方显然不行,弄不好有孤军被歼的危险,退回乌撒再奔马鬃岭更为下策,一则军心怨尤,再则难免被乌撒彝军伏击。进不得,退不得,那又如何是好呢?
马宝踱出大帐,却见帐外几名慕僚正聚在一起,其中有人正说道:“而今处境也非坏事。若依我之见,寻地方土人带路,越过总溪河,直奔卧这城,或为一支奇兵,竟奏凯歌,也未可知……”
“说得好!”马宝大叫一声,近前拉住方才说话之人的手,望着那人年轻漂亮的脸庞,道,“兄弟之见甚是,算是为本帅指明了一条出路。”
“大帅!”那人眼中闪动激动的泪花,又道,“事不宜迟,昼夜行军最好。”马宝得了主意,心中舒畅了许多,再拍拍那人的肩膀,将其带进大帐,屏退左右,将欲开口,那人早已匍匐下地,泣言道:“小弟深谢大哥不杀之恩!”
“贤弟请起!”马宝扶起那人,告诫道,“今后万不可再违军纪,不可误了亲王爷的大事!”
“小弟再也不敢。若今后再犯,大哥你不用问,一刀砍我成两截便了。”
原来,那人却是在毕节县城滋事生非的陈在客。当时马宝确实已决心将他杀一儆百。但在最后关头,还是令人将他暗中保下了,而换了另一名死囚。却将陈在客留在中军大帐内,掩了全军耳目又得他留在身边参赞军务,这一留用果然出了个好主意。
于是马宝定了主意,令诸将再议定夺之后,率大军折往南面,渡过总溪河,直奔卧这城。
部队行至距卧这不足二十里时,前方探子带回一名军官,原是平西亲王帐中的传令副使袁宇。袁宇知道马宝是吴三桂最倚重的人物,早已滚鞍下马,双手相叩恭敬行礼而道:“启禀元帅。倮倮巢穴卧这城已被我军占据,王爷令我前来迎接元帅,”
马宝的精神为之一振,也滚鞍下得马来,手执袁宇的手,找路边一块被行人歇息坐得溜滑的石头坐下,问道:“卧这乃倮倮千年巢穴,从未被官军攻占过。王爷手中不足二万人,怎能如此迅速?”
“王爷也正为此纳闷呢!”袁宇道,“王爷兵驻马鬃岭,原想待大帅剿灭乌撒后,与大帅会师合力攻取卧这。不曾想少将军吴应彪私自下山,竟以五百之众,与水西反正土目归宗一举占据了纳雍大寨,王爷让少将军与归宗驻守纳雍,诫其勿再躁进。并依然驻扎马鬃岭等候大帅信息。不料少将军故伎重演,又与归宗奔袭卧这,竟又是一座空城。兵不血刃,毕竟千年之功。少将军虽不免受王爷责骂,却风头大出了!反倒是王爷眉头更锁,正候大帅前往相商呢!”
“此系水西诱敌深入之计。”马宝也不免略有担心,“但不知贼军还当退往何处?”
“听王爷与众将所议,必是退至果勇底城,再往下,便是木弄箐。两地皆距六归河不远,却更是凶山恶水,易守难攻。众将议论纷纷,大都主张徐徐推进,约贵州提督李本深将军夹击共剿。王爷大约亦是此意,惟待大帅相见再行定夺。”
马宝于是将人马驻扎于卧这城北,带领三位总兵及乌撒卫副将杨宗道,和后来找到的都司苏进孝一起入城去见吴三桂。卧这城虽走尽了彝人,却保存完好,大约是安坤不忍烧毁祖先留下来的房舍。因此,吴三桂的中军行辕便设在宣慰府衙门内。马宝领众将参见毕,禀报道:“启禀王爷,马宝幸不辱命,已解乌撒卫城之围。却不敢再有滞留,便将杨宗道、苏进孝二将及卫城中军民尽数随军带来。”
吴三桂笑道:“本王早知吾儿是个帅才,今后更有大用,你且详细谈谈进兵乌撒之情,也让众将听听。”马宝便将攻打盐仓、转占乌撒卫城,带卫城中军民出七星关,经毕节至双山,最后到达卧这的情况叙述了一遍。
乌撒卫副将杨宗道道:“末将奉命驻守乌撒卫城,终难守卫下去,乞王爷降罪。”
吴三桂道:“孤城势单,也算难为你们了。待我扫平水西之后,再扫乌撒不迟。你二人所带兵将,也就编入本王标营,听夏都统之命吧。”
马宝道:“父王可否想到,水西贼酋既请皮熊为军师,这皮熊老奸巨猾,一让纳雍,再让卧这,会不会是施诱敌深入聚而歼之之计啊!”
吴三桂道:“本王细想确也如此,这便是当年诱王三善杀入水西之计,本也不为新鲜。但本王今日岂与王三善之时相提并论。王三善孤军深入,乏粮而败,本王则号令四省,东西夹击,南北合围。贼军纵然凶顽,也难挡我各路人马分头杀入。故本王不怕他这诱敌深入之计。若贼军真会设伏围困本王所统之军,我各军再从外往里冲杀,贼军必破矣。”
马宝道:“父王所说自然是不会错的,但水西地面凶山恶水,不可不防。”
“当然要防,大军再修整二日,便要继续东进了,你等鞍马劳累,回营休息去吧。”
“是。”马宝与众将应答后,便回营休息去了。
九
卧这城东三十里有一条从南往北的河流,名武佐河,冬春干旱时可涉水而过,夏日雨盛时则洪流湍急,明朝初年奢香时代修建的那座那巴桥勾通两岸来往。从卧这延伸来的石板路既是通往水西之外的驿道,也是水西宣慰使司与苴穆安坤根本之地木弄箐的惟一交通线。同水西地区的条条江河一样,武佐河也深陷在一条大裂谷的底部。两岸峭壁对峙,走路时若不留神,便可能失脚跌下河谷,若想爬上对面的岩顶,又非得在一个接一个的之字拐爬上半天不可。这无论是对哪一岸来说都是易守难攻的地形。
这时候,水西苴穆安坤、更苴叉戛那和军师皮熊正坐在东岸岩顶的草坡上,远眺着对岸正沿着之字拐往下行进的清军队伍。一切都作好了安排,一支行动敏捷的水西部队正埋伏在桥东头的丛林中,桥上用石头和树棵垒成了厚重的路障。春雨方罢,武佐河波翻浪涌已成难以跨越之流。只见清军前锋来到那巴桥前,稍事停顿,便有数十人往桥下河水中扔那桥上的石头树棵。约半个时辰之后,桥上的路障已经清除,桥西的驿道上,清军已经挤得密密的了。
叉戛那道:“我军若有吴三桂手中那些炮,往对面轰击,那就任谁也下不来了。”
“那当然。”皮熊道,“不过我正要他过来呢。”
“你们看!”安坤“虎”一下站起身来,伸手指向方才小部队埋伏的地方,“你们看,贼军被打得好多人跌下了河!”
果然是清军过了桥,走至一道悬岩下时,岩上丛林中埋伏的水西军将原先用树棵拦贮的石头“哗哗”地往下放,将清军打得倒地的倒地,奔逃的奔逃,不少人慌急之间纷纷掉下了河中。安坤等人身后的亲兵们一齐高声叫起好来。
清军见有人伏击,便在桥头上迅疾架好数尊铁炮,往东岸岩头丛林一齐轰击,那片丛林立时便淹没在硝烟之中。大约轰了数十炮之后,清军队伍又继续过桥东行。却再无伏兵扔石头了。安坤等人可以清楚地看到,己方伏击的小部队正往岩顶上撤退。不由得问皮熊道:“皮公,像这样的拦截还要进行多少次?”
皮熊抹着长髯,目光炯炯道:“在我们坐的这里还要伏击一次,下一处是松树坪,再下一处便是果勇底了。”
叉戛那道:“像这样的伏击,伤不了多少敌兵,自己也会受些损失,不需要搞得太多。”
“对,”皮熊道,“所以只在这三处稍作伏击,不过是告诉吴三桂,我水西兵马在这里,来吧,果勇底等着你。”
三人又默默地往下看,清军此时已经加快了行军的步伐,先头部队已在脚下百丈处出现了。己方埋伏的小部队呼呼地跑过来,招手边喊边跑,从安坤等人脚下通过,又呼呼地跑远了。皮熊解释道:“这一处埋伏的是这一支部队,松树坪又是另一支部队,我们走吧,苴穆、更苴,再晚走就要当俘虏了。”
“走!”安坤道,“到果勇底等候他吴三桂去!”说罢跃上那匹壮伟的枣骝马,飞快地跑远了。
皮熊终究是年岁大了,近几天又因为谋划诱敌深入之策而夜不成寐,因而骑在马背上便觉头晕。此时只得让士兵们用滑竿抬着走。他微眯着眼睛避着刺眼的阳光,心中却有几分激动地想:“吴三桂不会止步不前了吧?”
叉戛那骑的本也是一匹快马,但他没有跟着安坤在前面跑。他在几名亲兵的簇拥下,缓缓地跟在皮熊的滑竿后面,在他和亲兵的身后,不时传来断后部队对敌军的咒骂和射出箭的“嗖嗖”响声。但他对周围的一切却视而不见,头脑里也无思无想,心中默默地想着这么一句:“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就这样,水西军且战且走,将吴三桂的三万绿营清兵引进了已经撤走一空的果勇底城。
进入了果勇底城后,吴三桂一时还认识不到自己进入了水西设下的大包围圈,更不知道这个大包围圈的严重性。果勇底城是明朝末年修建的水西二十城之一。当时安邦彦领导的民族大起义已经失败,水西苴穆安位复为贵州宣慰使后不久病殁而乏嗣,宗亲化沙、阿乌迷等争袭不得结果,明朝五省总督朱燮元准备改土归流,并组织动工在水西各地兴建二十座城。后来因为水西内部达成协议另立安世为苴穆,改土归流之议即作罢论,水西二十城大都均成泡影,惟少数几座城保留而逐渐人丁兴旺并成为一个区域赶集交易中心。果勇底由于系南北向和东西向两条驿道的交汇点,初建时规模较大,房舍街道也齐整得多。平时城中常有彝汉兵民一万多人,是为水西腹地一大重镇。此前城中人已出走一空,三万绿营清兵利用城中房舍和在空地搭起帐篷倒还足够宿营。
果勇底城外是一块数千亩面积的稻田,一条小河在田坝中弯弯曲曲地游荡,在城中转了一个弯后,又继续往南流淌。果勇底城的城墙有二丈多高,虽然不是很高,但因城外空旷易见目标,也足以抗拒敌人手持枪刀的进攻。草坝之外,环立着绵延不绝的群山,陡壁如削,乱岩丛生,石缝岩隙中伸出大大小小的常绿乔木,并同交织于树棵间的各种刺棘藤萝构成了黑压压的原始箐林。箐林环布在草坝之外,像一道巨大的铁箍。果勇底城门延伸出去的驿道在经过草坝中短短一截平坦之后,又消失在黑压压的原始箐林里。
十
次日清晨,正是东方熹微,山影绰约之时,从果勇底城东门开出一支清军队伍,约莫三千余人,直往东北方向六归河进发。这支队伍像绿云般漫过了十里草坝,在黑沉沉的原始箐林面前停下了步子,往箐林中的古驿道鱼贯而入。驿道不算狭窄,却被茅草藤蔓淹没了不少地段,为首的士兵们不得不挥动快刀和利斧斩路而行。这支人马的前锋钻进箐林不及五里,便在山垭遇到了障碍。那是砍伐了合抱粗的树棵堆积起来的路障。兵士们正自惊诧,一场箭雨已飞蝗般猛射过来,竟像割麦一般的射倒了一长溜兵士。后续者见势不妙,随之“哗”一下全卧倒在地。带领前锋的把总派人速告主将马宝。马宝来到前面,问明情况,掩伏在灌丛中察看了一下地形,旋即打定了主意,传令架起了铁炮,共十五门。这些铁炮在吴三桂军中算是中型的,便于人背马驮,却铸造精良,颇具杀伤力。马宝下令一阵猛轰,便给整条山谷弥漫了浓重的硝烟。马宝亲自擂响了战鼓,将士们便潮水般地涌了上去。但水西兵凭仗着树堆路障和狭窄地形进行顽强抵抗。双方人潮如涌,堆在一起,竟挤得挨肩擦背,纵有高超武艺也难于舒展。刀枪用不上了,双方将士用手抓、用脚踢、用头撞、用嘴咬,直弄得混乱纷纷,嘶嚎不绝……眼见前面进展迟缓,马宝心中发急,提起大刀,带上自己的亲兵,定要冲杀上去,部将们纷纷拦阻,有说主将不宜轻举妄动的,有说愿代他冲上前去的,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只听后方一骑令使驰来,滚鞍下马,揖拜道:“启禀将军,王爷传令速速退兵。”马宝一听,惊问:“何故退兵?”“将军出发不过片刻,便有无数彝兵从四面八方的箐林中钻了出来,向果勇底城猛冲。王爷已传令八位总兵倾力出击,要与彝兵决一死战,惟恐将军深入有失,故命将军速回。”令使话到此处,果然西面城外传来呼天啸地般的喊杀声,马宝只得传令回兵。
然而,回路已被水西军截断了。石岭上站着一员青年彝将,哈哈大笑一阵后,高叫:“马宝马宝,罪恶不少,钻进罗网,插翅难逃!”
“这是安坤的家将阿五,”马宝身边的一员将领道,“刘总兵安邦就是被他围困于猴儿关而死。”
马宝道:“哼,马宝不是刘安邦,传令,往回冲!”吴军三千将士都明白到了生死攸关之际,全都竭力拼杀,在层层叠叠的水西军战阵和箭雨中杀开了血路,回到了果勇底外宽阔的草坝中。
草坝上,二万多名绿营兵与十万水西兵展开了空前惨烈的战斗。水西军人多势大,将吴军一团团地包围,训练有素的吴军又一处处地化解着包围。整个战场上尘烟弥漫,刀枪碰磕,杀声不绝,频频横尸,流血飞溅……双方都杀红了眼睛,舍死忘生地拼搏,杀人,被杀,忘掉过去的一切悲喜荣辱,耗费着全身的力气,直至最后一息……
马宝约束自己的部队,并不急于投入正在奋战的人海。他立马踏上一块突出的土台,努力想找出敌军的主帅。然而,战斗的尘雾弥漫半空,除了人影晃动,甚至连旗幡也看不见一面。在马宝二十多年戎马生涯中,还没有见过如此惨烈的混战。一时间他不知道该将自己的三千将士投往何处……正此时,一支弩箭飞来,擦过他的肩头,将他身后的一名亲兵射倒。他周围的几名将佐本能地四散跳开,而他只是皱皱眉头,又以冷峻的目光观察着战场,他终于判定再也找寻不到敌军主帅了,便以简短的几句话嘱令部将们投入战斗后保持团聚在一起,以全军的整体滚动去消灭敌人。于是,三千将士齐声喊杀,异常凶猛地往战阵中扑去。水西兵没料到会突然出现如此整齐的力量,慌忙间还来不及举刀,便被纷纷砍倒,而正在勉力支撑的吴兵乍时得到援救,欢声雷动,声势复振。所到之处,水西兵纷纷退让,马宝安然于军团的中心。他的掌旗官高举大纛不时摇动,鼓舞着全军的士气,马宝轻摸着胡须,眼里闪动着轻蔑的目光,一股豪迈之气在他的胸臆间激荡……
忽然,一彪水西军像利刀斩豆腐似地劈开了马宝的军团,为首的正是青年彝将阿五。阿五手舞大刀,一直冲到马宝面前。在某个瞬间,二人的目光相遇了,都看到了对方心中的仇恨。马宝也举起了大刀,想与阿五亲战,但他的亲兵早已一拥而上,拼死抵御,阿五也似乎不想与他对战,只是令源源涌来的水西兵在吴军中尽快穿插、渗透,很快就破坏了马宝全军的团聚,使他这支部队也同所有吴军部队一样陷入了混战之中……马宝失去了对全军的指挥。眼看着部下将士们仅凭着本能与彝兵对杀,甚至他自己也只能在几十名亲兵的护卫下独立作战,心中十分焦虑,他明白,失去了对全军的指挥,也就失去了作为将军藉以施展的条件,如此混战下去,必将被数量上占优势的彝军取胜。他想,坐镇果勇底城的王爷应该看清将士们的艰难处境,应该号令收兵入城了。
仿佛是对他心声的应和,城头果然响起收兵回城的胡茄声:“呜呜——呜呜——”战场上的吴军将士有了这个统一号令,齐心拼杀,重新汇聚,且战且走,往果勇底城撤退。
水西军不肯就此罢手,潮水般向果勇底城漫卷而来,战旗猎猎,刀枪闪光,抬着云梯,扛着土炮……“轰!”城上打出了第一发炮弹。“轰!轰!轰!”两百多门大炮一齐轰击,弹着处,水西兵纷纷抱头逃窜。受惊了的战马掀掉骑士,在炮击中疯狂地飞跑,踢倒了不少水西兵。排炮越打越猛,织成了一道死亡之墙。水西军终于又被击退,回到草坝之外的原始箐林中去。
第三章 叉戛那鏖兵阿扎屯(七)
第三章 叉戛那鏖兵阿扎屯(八、九)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二、三)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四、五)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六、七)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八)
吴勇简介:男,1949年11月出生于黔西县城关镇水西村,1962年9月黔西一中肄业。1965年调织金县国营桂花林场当工人,后提为林业工程师,又调任县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县旅游局副局长,县文联常务副主席。现已退休。现任民营织金竹荪研究所所长兼总工程师,系中国食用菌协会常务理事。有多项科研课题获省市科技成果奖。同时致力于文学创作,是毕节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乌蒙史诗》长篇小说系列(已出版5部)获省第四届乌江文学奖,长篇小说《国之宝桢》即将改编拍摄四十集电视连续剧。
资料来源作者,图片来源于网络,版权属于原创,如有侵权,请提醒删除。
平台:纳雍有声文学
❶ 原创诗文艺术故事感悟梦想与你的简介相片等投稿信箱:ygysm123@163.com。7天内,5元以上赞赏的50%回馈作者。QQ群:141931320。稿费及其他合作电话:15086328452(微信)。
❷ 本期编辑:南方豺狗
❸ 长按右侧二维码,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