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团印记
骆久红
这里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每天可以听到各地不同的方言,湖北湖南的,山东河南的,甘肃陕西的,四川江苏的……还有在我听来比英语还要难懂的维语。这里在地图上,是塔里木盆地中的一个小红点,标注为沙井子。这里在我心里却很大,是故乡,是童年少年全部的世界。
离开,回来,再离开,再回来……多年来,穿梭在横贯中国东西的回乡之路上。
汽车在一望无际荒凉无比的戈壁公路上行驶,极目四望,除了天就是地,天与地在远处相接,感觉车子就像往天边开去。天边的尽头有团场。宽阔平坦的柏油路,取代了狭窄泥泞的土路,记忆中如黄河般壮阔的引水渠,像一条狭长的灰白色的绸带,蜿蜒在田野间,大片的水稻田地不见了踪影,幸好还有棉花地里,隐隐约约地露出星星白点,那是含苞欲放的棉花。原来兵团连队的一排排平房,都成了一幢幢楼房,名称也成了和谐小区、乐园小区、井冈山小区等等。
挎着相机,在原来家所在的连队转来转去,想寻找一点往日兵团的印记。家里老房子的位置,早已是别人家的二层别墅,被密密麻麻的葡萄架和蔬菜架所环绕,犹豫片刻,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还是举起相机,留下“家”的影像。盲目地转着,猛然看见,一颗白杨树上,挂着一锈迹斑斑的铁牌子,上面写着一团良繁站,那一刻,眼泪几乎盈眶而出。这是故乡留给我的一个符号啊!和铁牌子对视,记忆的闸门打开,那些久远的模糊的往事,渐渐清晰起来。
思绪被一阵鞭炮声打断,原来是一户人家办喜事。和内地清一色的婚庆车相比,迎亲的车队有些杂乱,有宝马奥迪,也有普通轿车。我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观看,时不时拍上几个镜头。看热闹的人不少,大家指指点点议论着。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上前辨认。是父母的老同事,还是湖北老乡。
他们是支援边疆建设的第一代人,堪称兵团一代。当年的他们,大都二十岁左右,远离故土,万里迢迢,从祖国各地云集于此,住茅草房,吃窝窝头,战严寒,耐酷暑,挖大渠,挑土筐,硬是用青春汗水改变了兵团的面貌。
每一个兵一代,都是一个传奇,每一个兵团老人,都有一段故事。他们的故事,写在密密麻麻的皱纹里,写在步履蹒跚的脚步中,写在佝偻身躯的背影上……你很难在其它地方,能看见如此密集的八十岁左右的老人,也很难想象,每一个老人身上,都有曲折艰辛的人生阅历。
小区里,公园里,随处可见纳凉休闲的老人,上前和他们搭话,就能听到一段段平凡而不平淡的人生故事。一天,在附近的公园蹓跶,看见一阿姨在健身器材上锻炼,满脸密集的皱纹,如同蜘蛛网一样,弱小干瘪的身体随着器材前后晃荡。上前攀谈,阿姨一口浓厚的四川口音。她是早期来兵团的第一代,四十出头时丈夫去世,一个人拉扯着六个孩子。啥苦活累活脏活没干过?如今,儿孙满堂,分散在全国各地,前一阵,女儿还带她去内蒙古的外孙家玩了一趟。说到这里,老人家一脸自豪,开心地笑着,露出了仅剩的一颗门牙。
这是成千上万的兵团老人的代表。来时,这里戈壁沙滩,荒无人烟,他们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如今,这里良田万顷,绿洲遍野,他们年逾古稀,风烛残年。谈起艰辛的往事,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或者在说去菜市场买菜那样,风轻云淡。
面对这些饱经风霜的老人,我充满了感激和敬佩之情。是他们的艰苦奋斗,让我们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是他们用青春岁月,谱写了兵团建设最壮丽的诗篇。如今,他们疾病缠身,拿着不多的退休金,没有满腹牢骚,没有怨天尤人。我突然明白了,一切达观,都是对悲苦的省略。
某天,遇到一叔叔,瘦骨嶙峋,坐在公园长椅上抽烟。老人家八十岁了,和儿子一起,在库尔勒开垦了一百亩荒地,我说那你就是一个大地主了!老人直摇头,不是不是了!我提出拍照要求,你们这一代人,为建设新疆立下汗马功劳,不应该被后人忘记,我是兵团长大的孩子,有责任为你们留下记录。老人说,只要有用,随便拍,还很配合做出各种姿势。这就是兵团人,随和大方,开朗健谈。
雨后黄昏,行走在林荫大道上,感受着故乡的味道。一排旧平房吸引了视线。急忙跑到跟前,原来是连队未拆迁完的老房子,断壁残垣,院落败破。屋顶的烟囱,顽强地挺立在空中,是记忆中最深刻的符号。一匹马,一匹马,不知怎么跑到屋顶上了,此刻彩霞满天,它就像一个神物站在绚烂的天空中。这是我向往已久的摄影场景啊,激动得简直有点手足无措了。慢慢靠近它,拍摄它,跟它说话,希望它配合我,以便有更美的姿态出现在镜头里。
牵挂那匹马怎么从屋顶下来,第二天又来到这片废墟。马不见了。就在那一时那一刻,不早不晚,它出现在彩霞中,屋顶上,为了实现我心底的一个梦想。这真的是一匹神马!若有所失地在废墟中,继续寻找记忆的残片。地面杂草丛生,芦苇草比人还要高,草丛中,有两匹马在吃草,我的到来与它无关,头都不抬一下,他们都不是我要找的神马。一片荒芜中,出现了一个声音:你们干啥的?吓了我一跳,眼睛从镜头上移开,看见一个浑身灰尘的老人,大夏天还敞怀穿一件破旧西服,脚趾头从鞋子里别扭地露出来。他是这片废墟唯一的主人,别人都搬迁走了,他因为对搬迁条件不满意,执意自己一人守着这片荒地。看着我拿着相机,以为是记者,很激动地对着镜头说:“丫头,你别光拍照,你给评评理,这事公不公平?”我无言以对,赶紧逃跑。夕阳下,老人和他身后的废墟越来越远。不远处,就是高楼林立的现代社区。
一面是模糊、陌生、疏离;一面是清晰、熟悉、亲近,兵团团场,像一块硬币两个迥异的画面,统一存在我的记忆模版上。
有人说,童年的印记会伴随终身。我很感谢曾经的兵团岁月,它让我有包容不同风俗习惯的豁达,使我有年少就仗剑走天涯的勇气,还有面对困境时的从容淡定。(写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一师一团)
骆久红(荷韵)祖籍湖北蕲春,出生地新疆阿克苏,居住地山东东营。教书育人三十载,闲暇时舞文摄影。出版过散文随笔集《流年碎影》,文章散见纸媒和公众号,偶有获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