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平坦的柏油马路延伸向更为广阔的沙漠深处,公路到处就有人烟,人烟到处就有希望,大家拧成一股劲与沙漠抗衡,拼的不过是一方人进沙退的生机盎然。
“谁能想到那儿曾经是人畜难行的荒漠呢?”看着不远处的景象,八步沙人曾经畅想的理想未来,距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在八步沙,每一个人都是全力奔跑者,也都是敢于创新者。在我爹他们承接了绿化工程的同时,我们八步沙绿化公司也相应成立了,这里面还与一个人息息相关,那就是我爹我妈的老同学林叔叔。
林叔叔早在几十年前就开始搞绿化工程,那时候还几次三番动员我爹去省城跟他一起做,我爹一度也很动心,后来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离开八步沙了, 又赶上了那场百年不遇的黑风暴。“八步沙不绿,我哪都不去!”为了践行这句誓言,我爹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有退缩,硬是撑到了今天,令八步沙林场数次起死回生。林场发展了,可是林叔叔为着我爹的失言很是恼火,多年来憋着气,不肯跟我爹言归于好。
在我筹备成立绿化公司的时候,还是我爹提起,我才想起有这么一个人, 顿时就生出招商引资、联合成立绿化公司的想法来。然后,我央着我爹去省城找一趟林叔叔。
现在,八步沙联合林叔叔搞绿化公司,为了顺利招商引资,也为了弥合我爹、我妈和林叔叔三个人之间的感情,我不遗余力地充当着润滑剂,终于把林叔叔请到了八步沙。一个有眼光、有责任的企业家, 一个对家乡怀着无限留恋的游子,在考察了八步沙之后毅然决定投资,林叔叔带着他的技术骨干和落叶归根的情怀投入八步沙了。

这一天,绿化公司顺利挂牌,鞭炮声喜庆而热烈。数条“热烈庆祝八步沙绿化公司成立”的长幅在微风中飘扬,明净而蔚蓝的天空中,一群鸟欢叫着飞过头顶,往绿树碧草间寻找属于它们的乐园。
主席台上的剪彩仪式圆满完成,我爹代表八步沙和林叔叔签下了合约。台下掌声四起,一张张笑脸灿烂如朝霞。
我爹拿出一本陈旧的、烧煳了的聘书递到林叔叔面前,含笑示意他打开。
林叔叔狐疑地打开看了一眼,惊讶道 :“这不是……”
我爹点点头:“对,这就是你二十多年前给我发的那本聘书,可惜只剩皮了。”林叔叔不由得失笑,把聘书按进我爹怀里,没好气地说 :“你这个人就是个
倔驴脾气!当年没去我的公司,还把我的聘书糟蹋成这样,现在反倒把我给招回来了。”
我爹抚摸着烧煳的聘书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不想告诉林叔叔,曾经有好几次,他其实是动摇过的。不过,看着如今的八步沙,他并不后悔。
我妈笑着插言:“这也是你的家乡。为了家乡建设把公司搬回来跟我们合作,你难道不高兴?”
林叔叔拿手指着我爹妈,含嗔带怨地笑骂 :“你们两口子倒是夫唱妇随,把我的半辈子可都给坑了啊!”
我爹正要再说什么,一阵鞭炮声震耳欲聋地响起,舞狮队耀武扬威地冲进了大院。这是为开业仪式特地邀请的助兴表演,两只金黄的雄狮威风凛凛,在场部大院里腾挪跳跃,十分博人眼球,大家都被吸引过去。林叔叔也极有兴趣地走过去,津津有味地观看起来。
我妈趁机拿胳膊肘捅了捅我爹,低声问 :“刚大林那话啥意思,他咋还怨怅上我们了?”
我爹瞥了一眼远处的林叔叔,颇为得意地说 :“他那是在说你当年没有嫁给他呢!为了等你,他这把岁数了还没成家。”
我妈窘了,嘴上不肯承认 :“胡说八道!他不成家跟我有啥关系?明明是你招商把他招回到八步沙这事刺激了他。”
我爹微笑着哼了一声,把聘书递给我妈示意她收起来,眯着眼睛道 :“谁知道是不是又来撬我墙脚的?你少跟他搭话!”
“老都老了没正经!”我妈羞恼,在我爹胳膊上掐了一把埋怨着,却又忍不住觉得好笑。
夫妻俩含笑并肩看着台下的表演。
林叔叔悄悄移开投注在他们身上的目光,伸手抚平花白的头发,微笑着叹了口气。风风雨雨几十年,蓦然回首,那些葱茏岁月就如同沙粒,在时间的手掌里悄然流逝。八步沙的草木里驻留着他们夫妻的青春年华,而自己的脚步原来一直都是向外的。想到这里,林叔叔释然了。
二十九 救赎
晚上,八步沙林区的月亮分外皎洁,月华的清辉洒向人间,照得地面上亮堂堂一片清朗。如此美好的夜晚,几个鬼鬼祟祟聚在一起的身影,无疑给这生机盎然的八步沙带来了极不和谐的气氛。
月色里看得分明,是重回林场低调做人的吕急人。他拽过一个人,压低声音呵斥 :“都装好了吗?咋这么磨叽?装好了就赶紧给我滚蛋。”
那人冷笑着回他 :“吕三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不就是砍了几棵树嘛!胆子这么小,可脾气倒见长了,往后还怎么继续合作啊?”原来,这伙人勾结在一起, 正在盗砍八步沙林区里的树木呢!
吕急人不耐烦地说 :“废啥话?要不是我儿子在城里结婚买房急等着用钱,你以为我愿意干这偷偷摸摸的营生啊!这是犯法,搞不好会进大牢的你知不知道?”
盗伐者是个光头汉子,很不屑地耻笑 :“你少吓唬人了,以前也没少干呐,还假模假式地装啥装啊!”
吕急人烦躁地催促 :“闲叨叨啥?到底要不要了,不要就给我走人。”光头汉子哼了一声,吩咐手下几个人散开干活去了。
吕急人坐在树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这是一个月圆之夜,我借着巡察养殖园的理由,约了连肖红一起往林区深处走去。现在各项工作日趋规范,总算有时间可以坐下来考虑一下我们自己的事情了。再加上受我爹妈与林叔叔他们年轻时的故事影响,我深深觉得感情这件事真的经不起等待,也不能再蹉跎下去了,我准备借此机会向连肖红正式表白,如果她没有意见,我想尽快完成人生的另一件大事——给我妈添一个宝贝孙子。
不过对我来说,告白似乎还是蛮难为情的,明明鼓足了勇气要说的话,张口却变成了:“肖红,刚看了一圈,林下养殖园新投进去的一万只鸡崽很适应嘛!一定要时时留意把围栏扎紧了,不能让野狐子祸害,咱们的溜达鸡现在可是供不应求呢。”话一说出,连我自己都有些懊恼。
果然,连肖红白了我一眼,埋怨道 :“晒星星晒月亮的浪漫夜晚,你跟我在一起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我们就不能说点别的吗?”
“那你说,你希望听点什么呢?”我赔着笑说完,内心里再一次为自己的情商着急。

连肖红站住,幽怨道 :“我来八步沙这几年,眼看着成大龄剩女了,我爸妈老是催着让我嫁人呢!”
这么漂亮能干怎么会成剩女呢!我心里滚过这句话,但舌尖上打了个转又咽了下去,因为连肖红紧接着问道 :“这事你怎么想?”
我一呆,顺口回答 :“我?你的终身大事,我能说什么……”
连肖红跺脚,生气地来掐我 :“你……你也不想想我留下来是为了什么吗?让你说句‘喜欢’就跟上刀山下油锅似的,我都怀疑你是故意的。”
话终于说开了。确定了连肖红的想法,我还犹豫什么呢?她说得对,我就是太懦弱了!天知道我喜欢她都喜欢到骨子里去了,此时不表白更待何时?我含笑看着她,认认真真地对她说:“肖红,其实我……”我一下把她揽到了怀里。忽然,一阵异样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连肖红望着我,大眼睛里的娇
媚潋滟也顿时冷肃下来。我一把按住连肖红的肩膀矮身蹲下,向她低语 :“有情况!”不远处,一阵阵铁锯锯木头的声音清晰地传来,紧接着,“轰隆”一声重 物倒地,我百分百地肯定,那是大树被推倒的动静。是盗砍树木的!我的心头不由得热血激荡,摆脱连肖红死死拽着的手臂,绕过沙梁就冲了上去。
这时候,吕急人如愿拿到了一沓钞票,指头上啐了唾沫开始点数。
光头汉子很不满地说 :“别数了,不会少你一分钱的,都合作这么久了还这么不相信人。”
吕急人把钱揣在怀里,往前走了两步指明方向道 :“往北走,那里有条路。虽然不太好走,但沿路没有人巡夜,安全。”
光头拉长声调,不无揶揄道 :“行吧,为了安你吕三哥的心,我们就多受点罪好了。”
吕急人摆手,似乎对他的废话很是厌烦,闷闷地问 :“下一车啥时候来运?我急等着钱用呢。”
光头点火抽烟,跟吕急人讨价还价:“我知道你的难处,这一车 30 根榆木,已经是你这儿最大的了吧?下一回你可得找些再大点的,兄弟我跑一趟要雇人还要雇车,耗费挺大的。”
吕急人一把夺下光头手里的香烟,怒道 :“这是林区,禁止抽烟,你想引起火灾吗?”吕急人把烟头扔到地上使劲踩灭,又说 :“这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树能长那么大容易吗?做得太过,让林场那些人发现了,你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光头妥协道:“好好好,这都不说了。我明晚再来,还是这个价没问题吧?”吕急人不说话,算是默认。
几步外,吕急人、光头之间的交易和谈话我看了个清清楚楚,听了个明明白白,眼看那些人就要运走木头,我从藏身的一丛梭梭后跳出来大喝了一声:“站住!”对方被突然出现的我吓了一跳,怔怔地看过来,有些惊慌。
真是可恶!借着月光,我看到了那些白惨惨的新锯的树桩子,仿佛能感受到树木身上的疼痛。八步沙的树跟别处不一样,它们受沙漠干旱的影响,成活不易且生长缓慢,长成一根可堪盖房用的椽子,至少需要十年的时间。而正因为这一特点,树木的坚韧性、耐潮性注定了它们在生活应用中不易变形,是上好的建筑和家具木料。就因为这个原因,才引得木材贩子们垂涎三尺。过去,在林场数次陷入困境时,有人就想过砍伐了树木去换钱,被我爹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宁可变卖家产去救急,也绝不能打那些树一根树枝的主意。可是,这个吕急人竟敢和盗伐者里勾外连,下手毁坏这些来之不易的树木,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愤怒地质问 :“好啊,济仁叔,你敢盗砍国家三北防护林里的树木,你知
不知道这是犯罪?”

吕急人想要上前说什么,被光头阻止住,两个人盯住我一言不发。
连肖红打完报警电话后,也大胆地跟了过来, 站在我身边对他们高声斥责道:“ 吕急人,你这真是监守自盗啊!沙漠里植树多不容易,你们竟敢违法盗砍,我要向森林派出所报案。”
吕急人推开光头,慌乱地上前两步:“志刚,你们听我说,我也是没办法啊!”盗卖林场树木还敢辩解?我冷冷地看着他说 :“济仁叔,你啥也别说了,还
是到派出所去解释吧!”
吕急人连连摇手,还要再说,一旁的光头掀开他,冷笑着向我们走过来:“少拿派出所吓唬人。告诉你们,拘留所、大狱老子都进出几个来回了,还怕你们?” 说着从腰后掏出一把匕首,一步步逼近我和连肖红。
匕首冷冽的锋芒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我护着连肖红慢慢往后退,脑子里快速想着应对的办法。看这个光头的行径和言谈,并不只是一个混混那么简单, 看样子, 果真如他自己所说, 是一个亡命之徒。说实话, 我有那么一瞬间的惧怕,我不敢保证能够拿下这样一个有前科的歹人。但是,不管能否打得过他, 作为八步沙人,我都必须要挺身而上了,因为八步沙林场的树木一棵都不能少!
吕急人一看光头拿出了凶器,不由得大惊失色地阻拦 :“你拿刀干啥?有话好好说,不能伤人。”
光头甩开了吕急人,拿着匕首气势汹汹地说 :“人家都要报案抓咱们了,还能好好说?你别管,老子今天豁出去了!”
老子也豁出去了!我咬着牙一边护着连肖红后退,一边警惕地盯着逼上来的光头。
光头步步逼近,不远处的其他几个盗砍者也纷纷围了上来。光头就在我的一步之外,他凶狠的眼神在夜里像极了一匹吃人的恶狼,我一把将连肖红推下了沙梁 :“你快走!”
我喊了一声就冲上前去和光头对打起来。光头有凶器在手,一个来回就把匕首扎进了我的胳膊,剧痛之下,我的手臂上血流如注。
光头盯住紧捂胳膊的我,嗜血地笑了两声,又要来捅我。
我急急退了两步避开,胳膊上不停流出的血黏糊糊的,透过指缝滴到了沙地上。透过光头的肩膀,我看到吕急人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
“别打了,别打了!你快点走吧,有人来了!”吕急人拽住光头朝我的身后示意。
我的身后是八步沙林场的场部,我不由得回头一瞥,远处点点灯火正向我们靠近,是林场值班室接到了连肖红的电话,便急忙忙赶来了。知道林场的人来了,我感到非常高兴。
连肖红忽然大叫着从沙梁下扑上来 :“志刚小心!”
我被扑倒在地,怀里软玉温香,这是连肖红的气息。我伸手去扶怀里的人, 胳膊上的疼痛更甚,更为痛心和无助的却是一把明晃晃的利刃刺来,我眼睁睁地看着它扎进了连肖红的后背,却来不及阻止。
“肖红!”我吼着她的名字,感觉身上的人沉沉地软了下去。
连肖红的下巴抵在我的肩窝处,贴着我的耳际吐出一句 :“放心,我已经让林场报案了!”
警笛声呼啸着渐渐近了,我无力去关心其他,只盼望着他们快点到来,救一救我心爱的人。“ 肖红, 我爱你!”我望着连肖红,希望这份表白还不是太迟……连肖红显然是听到了,她眼里的泪水哗哗哗地流了下来。面对着心爱的人,我泪如雨下……
森林公安连夜追击,将盗砍、盗卖林区树木的一干人等尽数抓获归案,这里面当然也包括吕急人。他们被关进了看守所。
一个从来都没有存在感的人,前前后后在八步沙当了数十年的护林员,居然监守自盗,做出了这样恶劣的事情,而且他也承认了几年前盗伐木材、打晕钱老汉的也是这伙人。听到消息后,八步沙人都不敢相信,因为他盗卖的那些白榆,都是八步沙人几十年的血汗浇灌出来的,难道他一点都不会心疼吗?
老场长听说后,去看了那些新鲜湿润的树桩,他趴在树墩上老泪纵横的样子令大家纷纷落泪。人人都对吕急人恨得牙痒痒,要求严惩他。我爹带着大家对吕急人的谴责和愤怒来到看守所探视。
几天的拘留,吕急人的胡子和头发都白了不少,表情复杂地和我爹隔着监栏相对而坐。
作者简介:

陈玉福:张掖市文联名誉主席,兰州文理学院驻校专家、文学教授,《西部人文学》主编,甘肃省作家协会第六届理事会副主席、中国延安文艺学会副会长;作品获省委省政府敦煌文艺突出成就荣誉奖、国家“中国优秀电视剧原创剧本奖”、中国电视"飞天""金鹰"双奖、中国网络十大杰出小说奖等几十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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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人文学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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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人文学》武威头条编辑部
主编:杨成梅
副主编: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