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行桥,当然是一座很普通的桥,但它却是我的老家通向外部世界唯一的一座桥,因而也是一座有故事的桥。

它原名“下马桥”。几百年前,因为一位至尊无上的客人来到这里无法坐轿,只能步行过桥,此桥便被改名为“下行桥”。
上世纪九十年代,一场罕见的洪水无情地将它冲垮,这座古老的石桥重新修建后,变身一座钢筋水泥桥,取名“小康桥”,但人们还是习惯称它“下行桥”。
帝王时代,皇帝的话一言九鼎,是金口玉言。大至治国理政,小至衣食住行和个人兴趣爱好,只要皇上一开口,动辄构成一篇故事、一段佳话。没想到,位于我老家的这座默默无闻的小桥,也承载了这样的故事与佳话。
故事的主人公是康熙皇帝,他8岁即位,14岁亲政。为了巩固其统治地位,防止被下臣蒙蔽欺骗,他非常注意检查各地官吏是否勤于政务,以便使自己做个扬名千古的“励精图治,关心民生的好皇帝”,为此他六下江南,或说是微服私访,一路上留下不少动人传说。
一天,康熙一行数十人,悄悄行至鄂东蕲州(今蕲春县)境内的石板岩河边。要继续南行,必须经过河上的一座石桥。此桥建于嘉靖年间,四个桥墩均为定型石块砌成方形,桥面的每一节,均由三根长方形石条铺成,宽约三尺,行人和牛马过桥自然顺畅。可是康熙此行,他坐的是豪华型八台大官轿,坐在轿上过桥,桥的宽度不够,只好屈尊下轿,左右搀扶,前后接驾,一步一挪过桥。过桥途中步步惊险,仿佛随时都会掉入河中,把皇帝的侍卫和随从们吓得一个个两腿发抖,面无人色,一到河的西岸,就纷纷瘫坐在地,直喘粗气。河的西岸有颗两人合围粗的大樟树,树冠绿荫如盖,一半倾向河面;树下有间小茅屋,一位人称“七公”的驼背老人在此做小生意。康熙见他,就问此处地名,老人见来客气宇轩昂,心里有些紧张,犹豫片刻,吱吱唔唔地说叫“下马桥”,因为从这里北行三四里路,有个“马桥”,此桥位于它的下首,故得此名。
康熙听后不以为然,说此桥三尺多宽,骑马过桥完全能行,不用下马,不如叫它“下行桥”,因为刚才他就是下轿步行过桥的。从此,驼背七公逢人就传此事,“下行桥”由此得名,流传至今。
其实,有关下行桥的故事,远远不止于此。皇帝在此留下尊贵的足迹,固然值得称道,而普通百姓在此来往的身影,也不一定就平淡无奇。从我记事时起,这座桥的桥面从来就没平坦过,由于河床正中的一个桥墩被大水冲歪,桥梁中部的三根石条,有两根向下倾斜,使得这节桥面呈现歪扭形状,显出一种似要垮塌而又始终不垮的模样。尽管如此,人们行走如常,哪怕狂风暴雨,哪怕冰雪寒霜,此桥从未阻隔过两岸通行。视力正常、腿脚灵便的人不必说,连那位走乡串户、常年在外说评书的的周瞎子都不在意。他双目完全失明,每次路过这里,既不要人指引,更不要人搀扶,只用一根竹棍轻轻敲击桥面,以此摸索着,龋龋独行,一边迈着碎步向河的对岸靠近,一边自言自语地叨唠着:“这边是平的,这边不平……对,还有七步多一点……”。只要听到桥上或对岸有人说话时,他就会接过话茬:“可不是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管别人的话题与他的话是否接得上,和蔼的笑容始终挂在他的脸上,接着又是一句带有职业特点的口头禅:“话说康熙大帝当年……”。
文革开始以后,听说封资修的话题不能说,他的口头禅又改成了“话说红军队伍当年……”
乡亲们的日子,当然没有周瞎子所说评书里的故事那样精彩。但是,连接东西两岸的下行桥上,还是有数不清的人间悲欢离合,在经意或不经意中发生。
最为常见而又令人期待的,莫过于迎娶新娘。只要是一河两岸结亲,下行桥便是新娘子坐轿、或步行来婆家的必经之路,成为娘家与婆家之间在礼节上争论不休、讨价还价的必然场地。眼看着迎亲队伍灯光闪烁,锣鼓喧天地向桥头走来,那时的我,还有我的小伙伴们,早就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争先恐后挤到队伍中间,企图竞相目睹新娘子的芳容。遗憾的是,新娘不是坐在轿子里拒不露面,就是被身边的伴娘挡驾。只有本村的新媳妇,才能在到达婆家之后,在闹洞房时把脸露给大家。
那时,我们除了新鲜,更多则的是对大人们的一些动作感到羞耻,惶惑不安。他们在新娘子身上摸摸捏捏,推推搡搡——怎么能这样呢?人间的喜悦,有时难免与尴尬同在。一个烈日高照的晌午时分,下行桥附近的河边突然人声鼎沸,有人高喊“不好了,女的快来帮忙!”附近村里的女人们纷纷丢下孩子或手里的碗筷,成群结队地朝河边奔跑。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边跑边互相询问,直到接近人群最集中的桥头时,才从那里传出一个女人极其痛苦的哼叫声。原来是一位孕妇,她走在路上,突然感觉腹部激烈疼痛,似乎快要分娩了。这是一个出嫁时间不长的女人,因为想家,她独自一人,悄悄从河西的婆家回到河东的娘家,在返回河西的路上,突然感觉不好。此刻她满头大汗,半躺在地上呼天喊地。围着她的女人们嘁嘁喳喳,有的叫人赶紧到她的婆家去报信,有的要男人们快点避开;躲到一边的男人们一个劲儿地高喊“用力”“加油”!十几分钟以后,“哇”地一声婴儿啼哭,响彻一河两岸,只听人堆里有人大叫:“好,一个带把儿的,儿子!” 围着的女人们有的脱下外衣,有的从衣兜里掏出手绢,帮产妇和婴儿擦身的擦身,包扎的包扎;没有剪子剪割脐带时,就从河滩上捡来一块贝壳代替,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半个小时以后,产妇的丈夫和公公婆婆一齐赶到。两个抬担架的男人放下竹床,掀开棉被,咋咋呼呼地要产妇的丈夫快点把她抱上竹床;产妇的婆婆一边埋怨儿媳粗心,一边哭喊着紧紧抱起孙子,连说“谢天谢地”;当了爸爸的那位小伙子只顾咧着大嘴,一个劲儿地傻笑;只有当爷爷的脑子清醒,他双手抱拳,朝着周围男女老少不停地作揖,表示感谢。眼看着抬产妇的担架,战战兢兢地挪到歪歪扭扭的桥上,呼哧呼哧地朝着河的西岸远去,河东的人们久久地目送着,轻轻地松了口气,有的说,这娃儿非要从皇帝行走过的桥边出生,将来必定会有大出息;有的说,他那么着急,还没到家就出生在这里,不如就叫“桥生”。
后来听说,他的名字果然就叫“桥生”;至于他长大以后是否真有大出息,好像没人再去打听。
还有比这更尴尬的事,是喜是忧,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河东某村有个绰号“驴子”的男人,由于家庭出身富农,本人生性憨厚,干部们便把集体水田里的重活都派给他干,于是,他常年将裤腿挽至膝盖以上,露出满腿青筋,像蚯蚓似的,一堆一堆挤在膝盖上下,看着令人肉麻。何以至此?有人私下里传闻,“驴子”年轻时并不老实,家里几次托人说媒,给他找媳妇,他一个都看不中,竟然背着大家,在河西村里玩了一个相好的,听说还是个寡妇。一个冬天的晚上,河西有人发现,胆大的“驴子”已经睡到那个女人的床上了,于是吆喝着要将他捉拿问罪,“驴子”慌忙从女人家的后门逃出,悄悄趟水过河,偷偷溜回家里。追赶他的人以为他要想过河,决不会去泡冰冷刺骨的河水,只能从下行桥经过,于是,将河西桥头堵得严严实实,一直堵到天亮,不见他的踪影。“驴子”此行不断重复,久而久之,下行桥在无意中为他作了掩护,而冰凉的河水却很无情,给他的双腿留下明显疾患:静脉曲张。由于无钱医治,后来日趋严重,以致溃烂,令他痛苦不堪。
另有一个小名“黑饼”的女孩,由于父母过早地双亡,为了有个着落,十四五岁时,就被人“介绍”到邻村一个男孩的家里待婚。随着男女双方的成长,“黑饼”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喜欢那男孩,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她壮着胆子,偷偷往自己家的村里跑,眼看“婆家”的人就要追上,她急中生智,转身飞快地跑过下行桥,旋即从河西桥头几百米处下河,又从河东的灌木丛中攀爬上岸,回到自己村里。追随其后的人以为她既然过桥,或许是已经跑到她的什么亲戚朋友家,无奈放弃追赶。“黑饼”在村里人的保护下,从此再没回到她不愿去的那个“婆家”。
下行桥的存在,似乎总是与侥幸、仁慈有关。冥冥之中,它总在给人提供某种护佑,常常化险为夷,使那些经过这里的人们从惊险、尴尬走向喜悦。之所以会这样,有老人说,那是沾了康熙大帝的光,他的足迹有灵,把运气留给了每个从此桥经过的人。年轻人则不这么认为,他们看着此桥歪而不倒,心里觉得别扭,以为它是封资修的晦气不散,是封建帝王的幽灵在暗中徘徊。不过,老少之间的分歧再大,丝毫也没影响此桥的功能作用,它一如既往地还在那里“歪”着。
文革期间依旧,大破封资修的声浪不仅没有把它压垮,反而把它的人气抬得更高。不管是批斗走资派还是打倒地富反坏右,下行桥常常是游行队伍的必经之路。那时,最令我尴尬和担心的事有两件,一是我的父亲作为走资派被打倒,如果游行队伍经过下行桥,打倒他的口号声响彻云天,被我的奶奶听到了如何是好?二是我的一位姨奶奶是地主婆,如果被捆绑吊打,又戴着高帽子路过下行桥,我们该如何面对?结果是,批斗我父亲的游行队伍改道,并未经过下行桥;打倒地主富农的游行大军浩浩荡荡,队伍里竟然没有我姨奶奶的身影,后来听说是嫌她的脚太小,怕她上路之后,影响队伍行进速度,于是将她单独留下,等待下次批斗。
说下行桥是一座幸运之桥,也许有些夸张,但它的存在,的确给许多人带来化解某种尴尬、走出某种困境的机缘。
在文斗不停、武斗不止的那些年月,造反派们不时地从下行桥上路过,附近村庄里偶尔会有臂带红色袖章、腰佩手枪或手榴弹的人出现。一天晚上,河西某村有位个子瘦高的男人悄然过桥,来到我的老家那个村里,声称自己是保皇派,由于不同意造反派们胡来,被造反派们拳打脚踢,还扬言要把他关起来,他不得不连夜出逃,躲到这里。他诚恳地对大家说:“看在一河两岸,同是下行桥人的份上,麻烦河东的乡亲们关照一下。”村里人二话没说,将他收留下来。他在这里躲了一个多月,家家轮流供他吃喝,有一家还把准备给儿子结婚的新房腾出来,给他晚上休息。造反派们在下行桥一带打听此人去向时,本村人异口同声地说“不晓得”。
一说同是“下行桥人”,大家的心就连在一起,这该有多少人际关系、人间冷暖和人情世故作此铺垫!下行桥的一河两岸,无论你走到哪里,进入哪个村庄,都有可能见到本村嫁出来的姑娘,遇上属于本村七姑八舅的亲戚,碰上曾在一起读过书、当过兵或打过工的朋友。
多少年来,该有多少姑娘,头上披着红布盖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离开爹娘,在这里与河的此岸告别,来到彼岸,成为别人的妻子、儿媳和妈妈,然后,她们又把自己的女儿嫁到此岸,和她一样……
多少年来,该有多少爹妈在这里送别儿女到部队当兵,到大学读书,他们在桥头帮孩子再次整好行李,反复叮嘱着尽快给家里写信,希望他们有出息,光宗耀祖,报效国家。
多少年来,该有多少妻子在这里送别丈夫去外地打工,她们牵着年幼孩子的手,在桥头与丈夫依依惜别,希望他们年底怀揣鼓鼓的钱包,早点回来过年。
多少年来,该有多少人拉着板车、骑着自行车在这里出行,几年之后又开着摩托车和汽车回来,而汽车无法在这座古老而歪斜的石桥上行走,只好停在河对岸的马路上。
多少年来,该有多少喜讯从外面的世界传到这里,传到一河两岸的每个村庄,传给日思念亲人的每个爹妈、丈夫、妻子或孩子……
下行桥毕竟是一座很普通的桥,虽然“真命天子”赐予过它不俗的名字,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注定生在福中,给人们带来的一定就是喜讯和佳音。对此,没有人比我家邻居余婶体会更深。她的儿女们都在外面打工,每逢年头岁尾,对孩子们的迎来送往,几乎成为她日常生活的全部。有一年她的丈夫突然生病,到医院一查,竟是癌症晚期,她日夜盼着孩子们早点回家,可是始终没有得到儿子何时回家的准确消息。快过年了,眼看着丈夫的时日不多了,她天天从早到晚盯着对岸河边的马路上看,一直不见儿子回来的踪影,她只好搬来一把小椅子,从早到晚坐在下行桥头等待。一个多月以后,从桥的西边过来的人提醒她,别再等了,去公安局就知道——她的儿子被人谋财害命,浑身刀伤,尸体漂在几十里之外的另一条河上……
余婶不信,她的儿子很本分,很信守信用,年初出门时,还专门在这下行桥上对天发誓,今年一定多赚点钱,一定早点回家。可是,现在他父亲都快不行了,他还迟迟不回家。再说,这下行桥年年带带给她的都是喜讯,怎么突然变卦了?
可惜说评书的周瞎子已经不在了。他既会说书,也会算命。只要你简单介绍一下自己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日,他就脸上堆着笑容,扳开手指,只要几分钟,就会把你的过去和未来说得头头是道;而下行桥的来历和故事,以及此桥与世人的关系,也只有他讲得最清楚、最有说服力。听说他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曾多次手持竹棍,在下行桥的东西两岸转悠,一遍又一遍地在歪扭的桥梁上走来走去。问及个中缘由,这个向来话多的人竟然默默无语,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全都带进了棺材,埋入黄土。
不再指望算命先生了。也许,下行桥对世人的好意没有变卦,只是因为它老了,和人一样,脑子没有年轻时那么好使,把人间的幸运和不幸混为一谈,正好被许婶赶上了。

这个猜想没错,时隔不久,歪歪扭扭的下行桥,终于经不起来势凶猛的洪水冲击,垮了,桥梁连同桥墩,顷刻葬身于滚滚波涛之中……两年之后,这座桥的替身出现了,位置略有移动,钢筋混泥土结构,名曰“小康桥”。与那个浑身石头的下行桥相比,它不仅能载行人和牛马,还能行驶汽车,令那些在外做生意或打工的人喜笑颜开,因为他们的奔驰、宝马和凯迪拉克,现在不用远远地停在河的对岸,而是径直开到自己的家门口,多么亮眼,又多么惬意!
只有我,如今路过这座桥时,总想回味一下当年经过下行桥时的感觉,但是,就是没有那种味道。从前走过这座桥时,觉得很慢,因为它的前面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必须步行,可以一步一回头地多看家乡几眼。
而今,走过这座重修的桥时,觉得它不仅很宽、很平,而且很短,汽车呼啸而过,把家乡的许多风景一再错过,可惜。真的有点可惜!